后半夜，果然下雪了。睡到床上后，高骏涛还忍不住起来看过几次；他起先还有点不相信气象台的预报，可是后来天气越来越坏，他的心情也就由不相信变为恼火了。这场雪下得不小；从节气上看，这也应当是今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雪了，大约老天爷也觉得了这一点，所以唯恐今年剩下来的雪花下不完似的，鹅毛般的白絮片一团团、一阵阵，密密层层地赶着飘落下来。到清晨天亮时，大地已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银妆了。
不能飞行和战斗的日子，对于飞行员们真是苦恼和烦闷的。现在，他们是多么急切地渴望着上天去打击美国空中强盗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件，还那样清晰地深深刻在他们每个人的心里；多少新仇旧恨要他们到空中去同强盗们清算啊！可是他们今天还得受这样天气条件的限制，不得不加倍难受地忍耐下来。高骏涛的心情又变得有些急躁不安，一大清早，他就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起床后，大家还是按照每天严格的生活制度进行体育锻炼：有的人冒着大雪到外面的公路上去跑步；有的跑到操场上练单双杠滚虎伏、跳木马；有的人就在宿舍前面不远的空地上做体操、练习举重。高骏涛他们中队的四个人，起来后就整队出去，沿着营区的公路练长跑。
路上积雪很深，跑起来好像下面垫着一层有弹性的软垫子；大雪茫茫一片，可是隐隐能看到很多和他们一样练长跑的人，雪雾里混合着人们嘴里喷出的热气。在跑过机场旁边的一片树林子的时候，高骏涛想起树林里的那排房屋就是卫生队的休养所；昨天那个为抢救汽油而被震昏的女同志就在这里，她现在不知已经恢复健康没有？
高骏涛怀着一种崇敬和关切的心情想，她在那样危急的时刻，表现得多么果敢和坚定，如果说，那一回在到车站的路上被敌机追赶时，他对她的勇气还不大能够理解，那么经过昨夜的难忘的一刻，他已经看到了在她身上蕴藏着的巨大力量，他已经完全心悦诚服了。在跑过那片树林子以后，高骏涛突然想：自己应当去看看她；她的受伤是同自己有直接关系的。更主要的是，他想把自己心中对她的崇敬和钦佩的感情向她表达出来。对这样好的同志，这样重大的事情，他怎么能不表示任何态度就这样过去了呢？他在跑完步回到宿舍以后，就完全决定了：一定要抽个时间去看望一下那位女同志。
早饭的时候，飞行员们谈的也都是天气。程双虎表现得更是愤慨激烈；他骂完一通老天爷，才开始吃油饼。炊事员老郝也看得出来，今天飞行员们这顿早饭吃得很不安心，不像往天吃过早饭就要上机场那样情绪热烈和精神饱满；他们打敌人的心多迫切啊！
吃过早饭，团里就布置下来，今天空勤人员先不上机场，各中队在家接着昨天晚上没有研究完的问题，继续研究。高骏涛从大队长办公室回到宿舍，尉迟恒和程双虎都已经到他们这边的房间里来了。
本来，昨天晚上他们就研究得很热烈，有些问题越争论越有兴趣，今天要谈的内容还是很多的。可是大家都有一股强烈的战斗情绪，都希望大雪能够早一点停止，他们就可以尽快地飞上天去，痛痛快快地去惩罚敌人了。因此都怀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安不下心来坐在房里进行讨论。他们四个人，除了尉迟恒还显得能够坐稳以外，都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高骏涛因为自己是中队长。还竭力保持平静，以免影响别人。不过，他一忽儿站起来讲话，一忽儿拿着热水瓶起来给大家倒开水，一忽儿把椅子碰得乒乓响。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现在坐在这里真是一件最难忍的事。
尤其是在他想起昨夜敌机偷袭的卑鄙勾当时，那个凶恶而狡猾的老对头就会出现在他的眼前；虽然他只是在两架飞机掠过的一瞬间瞥见那个敌人在座舱里的面部轮廓，然而一个鹰勾鼻子、黄头发、蓝眼睛、骄横而得意地狂笑着的美国飞行员的形象，已深深刻印在脑里。他觉得，那些骄横不可一世的“空中优势”的狂言，一定是从这样的家伙嘴里说出来的。他一定要击落它！这是他在心里对党和祖国暗暗立下的誓言。这个誓言，他永远不会忘记；只要这个凶恶的强盗在他的面前出现，他就一定严峻地履行自己的誓言。现在，当他到空中进行了一次实战以后，他感到更有把握了。如果下回再碰见它，他是决不会轻易地放过它了。
大雪还在继续下着，天空是一片低暗的铅灰色，在飞舞着的繁密的雪花里。天地都好像融合在一个由纷乱的白点织成的大网里。地上已经积起了齐膝的深雪，营区的道路完全被积雪盖没了。看着无穷无尽地飘落的雪花，人们就感到这场大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了。
程双虎看着窗外，气忿地提议道：“干脆，把窗帘拉上，开电灯讨论好了！看着真叫人心烦！”
尉迟恒微笑地说道：“谁叫你去看它呢？你要老想着下雪的事，就是挡上窗帘了，心里也不会安静的。”
“好吧，咱们不要管天气了，专心来讨论问题吧。”高骏涛决心地向大家说。
这样一来，情况果然就好多了。他们稍稍平静了一下，就根据尉迟恒提出的问题，开始讨论起来。慢慢地，他们的思路都转到了空战的问题上，发言也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热烈了。在专心的讨论中，时间似乎反而过得快些，一上午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下午，雪还没有停止。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只是急切地盼望天气好转，明天就可以上天投入战斗。
晚饭时候，高骏涛又犹豫起来：去不去休养所看望一下保伞员小苏呢？他想去，也觉得应该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又怕引起人家误会，会给大家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在饭后回宿舍的路上，他把自己的心事都跟尉迟恒说了，请他来帮助决定一下。
尉迟恒听完他的话，立刻认真地笑着说道：
“你当然应当去看看呀！你老兄怎么搞的，平时做事那样干脆利索，对这样的事怎么反倒拿不定主意了？这有谁会说闲话呢，昨天晚上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你多带几个苹果去吧，我那儿还有，回去多拿几个。”
尉迟恒的话解除了高骏涛的顾虑，他在口袋里装了五六个大苹果，迈开大步向休养所走去。傍晚，又起了风。暴风怒号着，吹卷着雪花，使得到处都是雾漾潆的一片，连公路旁边电线杆上的路灯光也是昏沉沉的。高骏涛冒着大风一面走，一面心里在考虑着到那里时该说些什么话。他开始考虑到应该赞扬她昨天晚上的行为，表示要向她学习，希望她安心休养，等等；接着又感到这一段话太多，内容太复杂，不好说，倒不如简短点，用几句话表达自己的心意，显得随便一些；可是再一想，要向她说这些话也似乎挺不好意思，不如更干脆一点，只向她说一句“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然后把苹果放到那里就行了。等到他走到休养所的门外时，他又感到最后想出的那一句话也不尽妥当完善，他终于果断地决定了：到了那里就向卫生员问一问她的情况，然后说明来意，把苹果交给卫生员，请他们转达他对她的问候。这样就免得见了她的面说不出话来了。当他决定之后，就欣然放开大步，上去敲起休养所紧闭的大门来了。
门呼地一下开了，开门的正是丁玉兰，声音立刻像一串银铃般地飞出来。
“哎呀，高中队长！”丁玉兰又喜悦又惊奇地望着高骏涛，大声叫了出来，“这可真是稀客！小江一走，你怎么还想着到我们这儿来呀？快进来！”
高骏涛走进去，在过道上拍去身上和帽上的雪，看着丁玉兰那惊奇的目光，笑着向她解释道：“我来看看一个人。昨天晚上救火震昏的那个苏秀云同志，她现在怎么样？”
丁玉兰听着，似乎明白了他的来意，笑着说道：“她早就走了！昨天半夜她才完全清醒过来，今天在这里休养了一天，她还没完全复原，可是再也躺不住，一定要求医生让她回去。晚饭以前她就回去了。”
“那也好。”高骏涛似乎感到遗憾又感到轻松地笑着点点头说。“不过”
他想起口袋里的苹果，又有些为难起来，便向丁玉兰道，“我给她带来几个苹果，你看还能不能交给她？”他说着，就动手从两边的口袋里把苹果拿出来。
丁玉兰爽快地答应下来：“你算找着人了，我跟她一个房间的，正要下班回去。
你交给我，一定能完成任务。”她伸手接过苹果来，又热心地拿出一条手帕来把苹果包好。
“谢谢你。”高骏涛感激地向她说，“你就说：她的行动很叫人感动，希望她早日健康！”他匆忙地说完这两句，转身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晚上七点半钟，团司令部通知全团人员都到团部的大饭厅开会。于是，在营房区里，风雪中响起了一阵一阵集合的哨音。各单位的人员都冒着风雪纷纷向团部的大饭厅走去。
高骏涛和本中队的三个同志走在一起。他们放下皮帽的护耳，拉起了飞行服的皮领，被暴风卷起的雪块还是拼命向脖颈里灌，使人感到像刀尖一样扎人。一路上人们高声谈笑的声音此起彼落；在白濛濛的路灯光笼罩下，显出或远或近、或浓或淡的人影。
这时，柯万昌和几个机械员从后面赶上来，看见了前面的高骏涛他们，大声喊着：“老高，老高！”
幸亏是顺风，高骏涛终于听见了。他们都在风雪中站住，等柯万昌他们赶上来。
“嘿，真冷！”柯万昌紧裹着那件黑色的短皮大衣，一面夸张地说，“乖乖，连牙帮子都要冻掉了！”
程双虎跟柯万昌的乐呵脾气最对劲，他亲亲热热地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笑着说道：“你还怕上冻？两杯高粱酒一落肚，身上就跟烧个小火炉似的发热啦！”
“瞧你说的，”柯万昌装出严肃的样子说，“谁敢乱喝？就是为工作，也得经大队政委批准哩”
“得了，今天晚上怕什么？”程双虎鼓励地说，“喝上两口一睡，美滋滋的就到大天亮啦！”
“去你的，想我犯错误是怎么的？”柯万昌并不生气地责备他，“这不，开过会马上就得上机场。”他喜悦地抬头望望天空，“看样子，明天兴能干一场。”
“老柯，”高骏涛急忙问，“气象台的预报肯定了吗？明天真的能晴天？”
“说是这么说的。”柯万昌点点头道，“可这天上的事儿，真假难说，谁知它准不准呢”
“我看是悬乎！”程双虎明明最希望气象台的预报是真的，可是故意地尽量唱反调说，“我们在航校都编出了个歌儿：气象台，瞎胡诌，晴天下雨摸不透：报晴落大雨，报雨晒破头，报了天热穿皮猴。”
“你别瞎说，”高骏涛打断他道，他现在极力维护气象台的威信了，“天有不测风云嘛，你能报那么准？”
“这话不错。”柯万昌赞同地说道，“不管它晴不晴，我们都得把飞机侍弄得好好的，说打就打；打不上也不过就几个人累点。”“能打上的！”高骏涛看看天空，十分决断地说，“你看，雪比晌午是要小些了。”
他们正说着，一个女同志灵巧的身影从后面赶上来，她的皮军帽的护耳也围得严严的，只看得见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她赶到他们面前认出高骏涛后，喜悦地说道：“嘿，叫我赶了好几帮都不是，到底赶上了！高中队长，有个事要找你。”她说话很快很急，不让别人插话，继续说下去道：“你送给小苏的那些苹果，她要我还给你。 她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是请你原谅。就这。”她说着，把手里那包用报纸包着的苹果交给高骏涛，转身要走，又回过身来声明道：“这可不怪我，我是完成了任务的，可她不收，这是她的事！”说完，转身又灵巧地向前走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