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队的另外三个同志中间,江文玉只是感到对严峻而沉默的尉迟恒最不了解。
虽然他们是从一个航校来到部队的,但因为过去并不在一个大队,没有什么接触。
只是在来前线的这一路相处,江文玉才知道自己的这位战友,就是在航校时听人们传说过的那位赫赫有名的骑兵英雄尉迟恒。但是,看到眼前这个人,他又觉得跟自己听到的传说中的那个英雄完全联系不到一起。这不只是因为尉迟恒的外貌生得平常,更像个老成朴实、受苦很深的农民;更主要的还是他的性情,在江文玉看来,英雄人物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他的性格沉默而严峻,举止踏实稳重,很少有笑的时候,即使笑起来,也仿佛挺腼腆。这样的人,怎能够使人联想起那骑在飞快的骏马上,挥动着战刀如人无人之境的骑兵英雄呢?只有一件事,给江文玉留下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在航校的饭厅里,有些跟江文玉一样从学校参军来的学员,吃饭不大注意,有时把吃剩下的饭和馒头扔下就走了;江文玉看见他很真挚地劝告那些同志要注意爱惜,并且替他们收拾到伙房里去。后来那些同志们都注意不再剩了。那时候江文玉虽然并不认识他,可是对他的行动却很受感动。在火车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仔细而吃力地读一本从航校带出来的油印的飞行教材,从他那认真而专心的神情上看来,他的领会过程实在十分困难,甚至是艰苦的。实在说,这样的性格并不很为江文玉所喜欢,他们一路上的交谈也就不大热烈。但是,在他那真挚而谦逊的笑容里,却又带给人一种淳厚的兄长般的感情;还有他在许多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出人意料的沉着和细致,动作虽然无声无息,也使江文玉感到,在他那看来平常的外表里,有一颗充满生命活力、对生活的理解严肃而深刻的心。总之,这些复杂的印象,交织在江文玉的头脑里,使他难以很快说出自己对尉迟恒的准确印象。直到在小组会上,他们介绍了各自过去的经历之后,江文玉才进一步肃然起敬地了解了尉迟恒的为人。
这个矿工出身的革命战士,从幼年的时候起,就经受了旧社会带给他的各种非人的苦难。他从小学过裁缝,他的父亲是那一带山村里一个手艺很精巧的裁缝师傅;因为家里劳力少,他们只租了财主家的几亩薄地,生活十分贫困。他们一家忙时种地,农闲时给人做衣服;尽管一年忙到头,仍然顾不住一家的生活。他们租的地孬,租子又重,因此不得不在闲时多赶一点裁缝活来补交租子。尉迟恒不满十岁,就跟着父亲出去给人做裁缝活了。那年月,穷人衣不蔽体,做得起新衣服的只有财主富人。有一回,他们村子里一家大财主胡大斗嫁闺女,要他们去赶嫁衣。财主手辣心狠,不顾死活,逼着他们夜以继日地干。幼年的尉迟恒,困累不堪,刚停住针打个盹,一个狗腿子就用通红的熨斗向他脸上烫去;尉迟恒疼得一跳,撞倒了案上的蜡烛,几滴蜡油溅在一块刚裁好的绸缎上。这下可闯出了大祸,胡大斗硬说这是给他家的喜庆日子带来了凶兆,拿起案上的铁尺没头没脑地向尉迟恒狠狠抽打,打得他满头满脸是血。他父亲实在忍无可忍,上去夺过铁尺,一拳把胡大斗揍倒在地上。
那些狗腿子打手都扑上来,把尉迟恒的父亲捆住,拳打脚踢地毒打了一阵,送进了县大牢。最后,尉迟恒的父亲被放了出来,地被财主收回去了,一年的收成全部作为赔偿费用;刚进十一岁的尉迟恒,不得不和父亲离乡背井,到一个财主办的煤窑上去当矿工。
“昔日矿山悲歌多,矿工血泪流成河”。在旧社会,矿工生活在最底层,苦难最深重,生命最没有保障。他们从地底挖出的煤炭,给人间带来光明、温暖和创造幸福的动力;然而他们自己,却过着人间最黑暗、最冷酷、最原始的生活。每一块煤炭上,都渗透了矿工的血泪;每一座矿井里,都铺满了矿工的尸骨。
尉迟恒和他父亲到矿山后,看到了那暗无天日的矿工生活,仿佛投进了魔鬼的地狱。在工头的皮鞭下,他们拼命地干活,总想挣几个钱带回家去给妈妈和小妹妹,养活她们。可是,干了一年多,分文没有挣下,他的父亲就累伤了。十二岁的尉迟恒只好一个人下矿井干活;他爹躺在工棚里,矿上不光不给医,连每顿的两个窝窝头也不给吃了。可怜的老人病情越来越重;那时候,矿上的拉尸队天天都在工棚里转,连有些还没咽气的伤病工人,也都拉到万人坑去;他们看见尉迟恒的父亲奄奄一息,就来了几个人要把他拉去丢下万人坑。尉迟恒趴在父亲的身上大声哭叫:“我爹还没死呀!我爹还能活呀!”可是,那些拉尸队的恶狗,把尉迟恒掀到一边,硬把他爹用铁丝套住双脚拉出了工棚。尉迟恒冲上去跟他们拼命,使劲咬那个拉铁丝的家伙的手,拼命叫喊:“你们不能拉走我爹呀!我妈跟妹妹还在家等着他回去呀!”可是那些狗腿子一顿拳打脚踢把他打昏在地,把仅裹着一条破麻袋的老人从地上拖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尉迟恒才醒过来;大雪纷飞,他急切地一步一步爬到山崖下的万人坑里去找父亲。万人坑下,遍地是尸体,遍地是白骨;他一个一个地找,最后好容易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爹,他急忙抱住他爹痛哭喊叫,可是,他爹身上裹的那条破麻袋也叫那些坏家伙剥走了,可怜的老人已经断了气,身体完全冻僵了。
尉迟恒的父亲死后,不久,他那六岁的妹妹也在家活活地饿死了。他母亲一个人在家无法生活,又惦记年幼的尉迟恒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应,就一路要饭找到矿上来了。那时候尉迟恒在矿上还只能算个童工;在矿井里干活要顶大人一样于,可是工钱却一文也不给,一天干十几个钟头的活只管两顿饭,每顿饭就只有两个小孩拳头那么大的窝窝头。财主资本家为了压榨工人的血汗,工人下到矿井以后,要七天才换一次班;这七天,吃喝拉撒睡都在黑暗冰冷的井下,每天要拼死拼活地干十几个钟头,不许到矿井上来。尉迟恒人在矿井的底层,可是心里老惦记着在上面的妈妈。她刚到这里,人地生疏,身体又病弱,那间破草棚里冷风刺骨,她该受得住吧?好容易挨到了七天,他把这七天省下来的十四个窝窝头用破衣服包着,抱在怀里;走出矿井以后,他抱着窝窝头就高兴地拼命往家里跑,心想:妈多少日子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呀,这回让她饱饱地吃一顿孩子挣来的窝窝头吧!尉迟恒跑得好快啊,三脚两步他就冲进了妈住的破草棚里;他一面高兴地喊:“妈,妈,我给你带窝窝头回来啦!”可是没有妈的回答。尉迟恒跑进去,一下愣住了:破草棚里空空的,除了呜呜怒吼的北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他怀里抱的窝窝头撒了一地,苦命的妈妈已经死在棚里的那堆草上了
如果不是在旧社会亲身经历了这一切苦难生活的人,会很难相信这样的悲惨生活是真正在人间发生过的。正是在这样深重的苦难中,锻冶了尉迟恒的严峻而沉默的性格;他既有矿工那任劳任怨的坚韧毅力,又有裁缝的职业带给他的严谨细密的作风。这一切在他的身上是那样融洽地结合着;在他参加革命以后的战斗生活中,发挥了十分明显有益的作用。
原先,江文玉曾经以为,自己经历的是人间最沉重的生活灾难。但是,当他听到中队的三位同志介绍了各自的经历后,他不觉感到自己的苦难比起他们来,要显得小多了。同时,他也感到对中队的几位同志——特别是尉迟恒有了更深的了解,对他们充满了尊敬和钦佩的感情。
在他们互相作了自我介绍之后,高骏涛把带回来的那几本书发给大家,说道:“这是团党委发下的学习材料。在战斗之前,咱们要认真学习,用实际行动来为祖国人民争光!”
程双虎情绪激动地抢着说道:“咱的决心就是:只要发动机还在转动,翅膀还没飞掉,人还有一口气,就坚决消灭敌人——我撞也要把敌机撞下来!”
尉迟恒轻言慢语地说道:“这思想不对。都要去撞,咱还怎么从战斗中成长呀?必要的时候当然应该不怕牺牲,可是更重要的,还是要努力提高技术,认真学习,发扬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高骏涛点点头道:“尉迟恒同志说得很全面。祖国人民把飞机交给我们,不是只为了击落一两架敌机,而是要用它去消灭更多的敌人。我们要充分发挥革命战士的勇敢和智慧,把地面的斗争经验运用到天空去,敢于斗争,善于斗争,打出中朝人民的志气,打出咱志愿军战士的威风!”
程双虎笑着吐吐舌头,说道:“天爷,咱说话又走火啦!好,咱坚决收回刚才的话。要在天上碰见了敌机,我管保拿炮弹撞得它粉身碎骨!”
他的话把大家又都说得笑起来。江文玉也表示自己的态度道:“我要学习陆军同志们的英勇战斗精神,无愧于一个志愿军空军飞行员的称号。我的决心是:跟好长机,编好队,坚决掩护长机多消灭敌人!”
高骏涛果断地说道:“不,咱们要共同消灭敌人。敌人的长僚机是主人和保镖的关系,咱们的长僚机是战友和同志的关系。长僚机的分工,是为了更好地消灭敌人,决不是为了束缚咱们的手脚。战斗中一定要灵活机动:你有利我就掩护你攻击,我有利你就掩护我攻击。”
程双虎接着道:“长僚机的规定是为了把力量集中在一个拳头上,打出去有劲!长僚机配合得越好,这个拳头就越灵活,越有劲;你们说对不对?”
尉迟恒脸上露出笑容道:“这回小程说得全面。咱们要在空中配合得像一个人一样,不管多么狡猾的敌人,也叫它有来无回,粉身碎骨!”
江文玉信服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高骏涛知道,他们中队只有江文玉一个人过去没参加过地面战斗;为了帮助江文玉提高战斗的信心和勇气,他要参加过战斗的同志都用自己亲身的经历和体会,来介绍自己是如何克服恐惧、适应斗争生活的。这一来,发言就更加兴奋热烈了。
他们从即将开始的空中战斗,回忆起过去在地面的战斗历程,回忆起他们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情景。程双虎的嗓门最高;这个侦察兵出身的小伙子,开朗乐观,热情好胜。激动起来,他那憨厚的圆脸就涨得通红;他那急切的、希望对方立刻了解并且接受他的观点的神情,好像总是在同人们展开激烈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