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间紧紧相连的宽大的办公室和休息室,中间隔着一道宽阔的挂着天蓝色帷幕的门。办公室内最显眼的陈设,是在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只大地球仪;地球仪上站着一只张开翅膀,俯视着全球的凶猛的兀鹰。靠墙的角落里有一面插在旗架上的星条旗和一面代表美国远东空军的军旗。此外,就是现代化的办公桌、皮转椅、皮沙发和一幅立体的朝鲜半岛的沙盘了。在休息室里,有钢琴、弹子台、丝绒沙发和放着威士忌酒之类的食品橱;墙上挂着几幅中国唐代画家画的仕女图和宋代画家画的山水图,它代表着这间办公室和休息室内的主人的爱好。
此刻,休息室内响着肖邦《夜曲》的钢琴声;一双多毛的大手,在雪白的琴键上柔和地弹动。旁边,在休息室中间的弹子台前面,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拿着放大镜,在一卷展开的飞机照相胶卷上缓缓移动着。透过放大镜的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胶卷上出现的情景:被炸毁的朝鲜北部的公路、铁路和桥梁、火焰滚滚的草房、奔跑着的小女孩这时,一个温和的、带着好像在欣赏某种艺术品时的愉快而陶醉的声音,在一边看一边说着:
“不错,麦克金中校,炸得很准!北朝鲜的每一座村庄,每一座草房,每一个婴儿,对我们的安全都是威胁,应当毫不留情地烧光,炸光!”
拿着放大镜说话的人,是美国空军联队长威廉·罗伯特准将。他是一个身躯高大、仪表堂堂的人;穿着一身整齐合体的美国空军将军服,略显斑白的头发也梳理得十分光洁。将军平时特别注意修饰,即使在战争前线他也保持着这样的习惯;因此看起来总是那样整洁、文雅,军服笔挺,硬领雪白。他的举止与其说像个将军,不如说更像个大学教授。在他那文明的外表里,掩盖的是一颗冷酷而残忍的心。他今年大约四十六七岁,正生长在美国向外扩张的全盛时代。还在中学念书的时候,罗伯特就和当时那许许多多被淘金狂热和海外殖民事业的冒险精神熏陶的美国青年人一样,对远东和中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的地理老师是一个到过中国的传教士,是一个殖民主义的狂热鼓吹者;罗伯特至今还十分深刻地记得,那位教师经常怀着留恋的感情爱说的一句话:“在上帝所有的葡萄园里,中国也许是一个最美好的葡萄园。”他还用那种唱赞美诗的十分动人的调子,向罗伯特和那些学生们描述了那个“葡萄园”里丰盛甜蜜的诱人情景。那富有异国情调的东方生活,和可供冒险家大显身手的广阔的土地、丰饶的资源、廉价的劳动力,确实使罗伯特感到那是上帝给他们安排的最好的地方。大学毕业后,罗伯特本来也想去当一名传教士,用宗教去为开拓殖民地的事业服务。
但是他的祖父和父亲却另有高见,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做一番更加轰轰烈烈,出人头地的事业。当时,他们从中国动乱的军阀混战局面中,已经预见到美国必将在中国的政治中起越来越大的作用,而这种作用没有炮舰政策作后盾,光靠传播宗教是没有成功希望的。因此,罗伯特在大学毕业后,听从祖父和父亲的劝告,进了美国海军。他时刻记着他们的希望:只要青云直上,在军队建立一番海外冒险的丰功伟绩,有了这样的基础,就可以投身政界,竞选众议员、参议员,最后甚至可以挤进美国的最上层了。罗伯特就是带着这种黄金般的梦想,开始了他的军队生活。
正当西方帝国主义通过蒋介石逐渐完全夺取了在中国的利益的时候,气得两眼通红的肥胖的日本军阀,利用他们靠近中国的地理条件,以朝鲜半岛作为跳板,开始了他们用武力吞并中国的侵华战争。罗伯特和他们的军舰一起被迫离开了中国;他以一个美国在中国的利益的最狂热的维护者,对当时的美国政府没有立刻直接出兵同日本争夺在中国的利益而感到特别恼火。当然,他不了解那些政治家们在幕后进行的讨价还价的交易。后来,经过了珍珠港事件,经过了太平洋战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罗伯特又回到了中国。他感到美国在中国和亚洲的利益,再也没有强大的竞争者了;他那黄金般的美梦,可以顺利地继续下去,而且,似乎更加靠近,更有把握实现了。但是,中国革命的进程,终于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那些从西北和华北山区里出现的共产党军队,用几乎还是半原始的武器,简直以传奇般的速度,把美国用了几十年心血武装起来的几百万蒋介石军队打得落花流水。仅仅只有三年多的时间,美国的最后一点势力终于随着蒋介石一起被完全赶出了中国内地。罗伯特准将和国内那些对华政策的鹰派议员们一样,是叫嚷直接出兵扑灭中国革命,甚至不惜使用原子弹的最狂热的鼓吹者。但是由于时机上的考虑,杜鲁门总统没有立即采纳这样的意见。不久,时机终于来到了;美国以所谓的“北朝鲜侵略”为借口,一手策划和发动了把侵略矛头指向朝鲜和中国的侵朝战争。
罗伯特准将开头对迅速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是充满信心的;他感到已经拥有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更加强大、更加现代化装备的美国军队,要消灭一个刚刚从废墟中站起来,立足未稳的共产党政权,是不需要费多大力气的。但是,战争发展的趋势,却完全同罗伯特将军的愿望相反;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几十万美国地面部队,就被中朝人民军队的奋勇反击打得落花流水,战线也从鸭绿江边被赶回了“三八线”。美国军队不可战胜的神话,正面临着破产的危险。以至接替麦克阿瑟担任总司令的李奇微将军,命令在朝鲜前线的所有的吉普车都把帆布篷顶拿掉,防止他的士兵中那种到处寻找安全保障的思想的滋长;但是,这个措施也没有起到提高士气的作用,只不过使他的士兵们坐在吉普车上更瑟缩,更害怕,感到在这里更没有一点安全保障了。现在,挽回败局的唯一的希望,是在天空;罗伯特准将的空军联队,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从日本被调到南朝鲜的前线机场上来的。
这时,罗伯特把放大镜和照相胶卷放到弹子台上,他从沙发旁边的茶几上一个精致的铁制烟罐里,抽出一支名贵的哈瓦那雪茄,点燃后吸了一口,然后又像哲学家似的说道:
“母亲和孩子,这是人身上最脆弱的两根弦;我们要紧紧地抓住它!因为它可以动摇人们的意志,涣散军队的战斗力;这也是我们发挥空中威慑力量的一项重要任务!”
麦克金从钢琴旁边站起来,得意地说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将军。我们不仅要用钢铁来摧毁他们的桥梁、阵地和交通运输线,而且要用钢铁来摧毁他们的意志和战斗力;而后一点是只有从空中才能发挥出它的巨大威力的!”
麦克金中校,就是先前在飞机上追赶吉普车的那绿眼黄毛的美国飞行员。前面我们已经介绍过一些他的“尊容”了;不过那时他戴着飞行帽,还看不很清。现在,他已经换上了军服,佩着美国空军的蓝色中校肩章;胸前挂着不少奖章的绶带。他大约三十五六岁,丝瓜脸,翘下巴,长长的像鸟嘴一样的鹰钩鼻。他那一双深凹的绿色的眼睛里总是流露着一种阴沉的、傲慢的神气。他的头上有一撮黄头发,黄眉毛,腮下直到两鬓都生着黄色的连鬓胡。他已经有十几年的飞行经历,飞了三千多个小时,自称在空中从来没有遇到过敌手。他所带领的那个战斗截击机大队,被称为美洲虎大队,他自己外号叫“空中霸王”,别人则称他是一只狡猾的“黄毛狐狸”;是美国远东空军的骄傲。因此,罗伯特对他,也与别人不同,总是充分考虑他从战术上提出的意见。
罗伯特递了一支哈瓦那雪茄给麦克金,一面又问道:“中校,你今天到北朝鲜的空中活动,有没有发现他们又增加了进驻前线的空军部队?”
听到罗伯特的问话,麦克金不禁又想起了公路上那辆使他感到不愉快的小吉普车;后来他一直在想,车上的人那样熟悉飞机的空中动作,一定不是共军的普通司机,而且很可能就是他们中间一个最有飞行经验的空中指挥官,到上级指挥所去开了会后回机场的。不过,他回来后把这段遭遇和这些想法都没有向罗伯特报告;如果那样一来,不仅有损他“空中霸王”的威名,而且说不定还会引起准将的训斥,今后对他也不会那样信任了。这时他肯定地回答道:“没有。将军,我一直认为,所谓共产党的空军即将大批参战的消息,只不过是他们虚张声势;是根本不值得认真对待的无稽之谈!”
罗伯特认真地摇摇头,望着麦克金道:“不,中校,你不了解中国共产党人;他们是从来不那样虚张声势的。尽管麦克阿瑟将军曾经断言中共根本没有空军;可是,从我们最近得到的情报,证明中共和北韩的空军正在开始大批进驻前线机场。而且,很可能将会给我们的空中活动带来麻烦。”
麦克金听着,傲慢地冷笑一声道:“将军,我认为,即使中共今天有了一支能够勉强称为空军的部队,但是还根本没有形成和我们作战的力量。麦克阿瑟将军的判断是有道理的:从国际上建立空军的标准和条件来看,中共今天确实还没有一支像样的空军。他们的飞行员都是些没上过学的陆军士兵;他们的航空学校才刚刚建立起来,条件非常简陋。即使已经训练出来几个能够上天的飞行员,他们充其量也不过只飞行了几十个小时;这样的飞行员——如果能叫做飞行员的话——只能算是一些刚刚开始学步的空军娃娃!要是他们也想用这样的空军来和我们美国空军作战,那简直是发疯!”他说着,耸了耸肩。
罗伯特抽了一口雪茄,显得深谋远虑的说道:“这些都是事实,中校。可是,我们还是不能低估他们。共产党的空军今天虽然还不会作战,但是他们曾经在地面上创造过奇迹,这一点不能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