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直到列车到达他们机场附近的那个小火车站之前，祁征远却仍然没有休息，一直在思考着回到部队后要立即着手进行的工作。认真说，祁征远并不是一个轻易爱动感情的人。对于应不应当同意让高骏涛回到前线去，在他的心中也是经过了复杂的斗争的。这一次他回到后方去开会，最重要的收获就是更加明确了党关于建设空军的方针。在这次会议上，大家兴奋热烈地讨论了党的许多宝贵的指示。首长在最后的总结中强调地指出：我们必须坚决贯彻党中央的指示，发扬人民军队的不怕一切困难、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发扬英勇顽强、敢拼敢打、敢于藐视和战胜一切敌人的战斗作风，用我们的全部力量，迅速地建成一支强大的人民空军。我们的方针是从陆军的基础上来建设空军。我们的方法是在战斗中边打边建。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坚定地依靠那些从陆军部队里来的、有丰富实战经验和大无畏斗争精神的步兵战士。
正是从这个思想出发，祁征远看到了高骏涛身上那些最本质的东西。尽管在他身上还留着一些严重的弱点，但是，这样的战士，在党的培养和教育下，他们是能够抛弃自己的弱点，勇猛而迅速地前进的。基于这样的认识，祁征远抛开了种种顾虑，决定让高骏涛和他一同再回到前线来。
在途中那个火车站上同机场通电话时，祁征远向团长谈了这次会议的精神，和自己对高骏涛的看法，并征求团长的意见：能不能让高骏涛回到前线机场去，一面参加战斗，一面提高技术？直爽而果断的姚凯，平时就很尊重政委的意见，他对高骏涛的勇猛顽强本来也从内心有一种喜爱的心情，现在听了政委的道理后，便立刻表示同意了。祁征远也考虑到副团长孟胜刚可能还会对这件事有不同看法，他决定在回到机场向团党委委员们传达了这次会议的精神后，尽快去找孟胜刚单独谈一谈。
不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后来的战斗生活，孟胜刚都保持着严格的、一丝不苟的习惯和准确精密的作风。还在学校的时候，他就特别遵守时间和规定，上课从不迟到早退，作业本上从不错一个标点符号。老师们都喜爱和赞扬他。参加革命后，他的这些优点都发扬下来；而且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加，变得更加坚定和全面了。不论是当文书、文化教员，还是后来当副连长，他都以办事细心认真，作风稳重踏实而闻名。学习飞行以后，复杂的技术和高度科学的特点，更需要他的这种优秀品质；他以突出的学习成绩在航校毕了业。后来又调到航校当教员、学员大队长；他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力量都用在培养飞行学员的工作上，经常受到航校领导的表扬。来到部队后，他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地抓飞行训练，使这支刚刚组建的年轻部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达到了作战水平，这确实不是轻而易举的。对这一切，孟胜刚不想摆自己的功劳；但是，说他这段时问过分强调了技术的重要，不重视发挥那些从陆军来的老战士的作用，这也是他感到实在以接受的。
孟胜刚住的这问坑道宿舍，布置得也和他的性格特征一样：整洁，精细，一丝不苟。虽然条件简陋，但他还是充分利用了那狭窄、低矮的坑道的特点，把一切用具摆得恰到好处，使人感到前线的生活原来就应该是这样的。靠墙有一张单人木床，上面铺着洁净的白床单；军用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摆的位置也恰到好处。一张木制的办公桌，上面铺着白纸；桌上除了文具和电话机，还有一个他亲手用废铝皮做成的小台灯，十分细巧精致。桌旁还有一个藤制的小书架，这是他从后方带来的；书架上大都是有关飞行技术的航空理论学、科学物理知识，以及一些从外国翻译的飞行训练和作战的条令、条例等等，看来是经常抽阅，翻得比较零乱，只有一格放着政治理论书籍和几本解放区的文艺作品，排列得十分整齐。
孟胜刚坐到桌前，点着一支烟，心中还想着这几天部队所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对高骏涛这个新飞行员的看法，使他感到烦恼；有人说他认为高骏涛不能参加战斗值班的看法是片面的，他想不通。难道不强调技术就是对的了吗？空中和地面到底有没有特殊性呢？这一切，归结到一个问题：到底应该怎样对待党委会上的争论？
孟胜刚并不是一个拒绝批评和害怕承担责任的人。在过去多年的斗争生活中，为了党的利益，他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难道还有什么个人的错误不能抛弃？
他所担心的只是党的事业受到损失。如果降低了技术标准的要求，就等于削弱了部队的战斗力，会给即将开始的空中斗争带来严重的后果。他认为，作为一个负责部队飞行训练和作战的军事指挥员，如果随声附和那些不正确的意见，就等于是对党和革命事业的不负责任。因此，在党委会上，尽管他表示了服从大多数同志的决定，但是仍然坚持保留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这样做，是自己不容推卸的责任。只是使他感到难受的是，他不能用更多的道理去说服大家，把自己的意见变成大多数同志的决定。他相信在斗争实践中，同志们会逐渐懂得他那些看法的正确性的。
时间虽已深夜，但是孟胜刚却还丝毫没有睡意。他平时就有深夜学习的习惯，今天更想在灯下多学习思考一会。他拿起那本已经看了一半的从外国翻译过来的飞行条例看着，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担心是有根据的。他想：我们今天还是刚刚开始建设空军，飞行事业上还根本没有成熟的经验，不借鉴和参考别人的东西怎么行呢？
他拿过笔记本来，准备记下自己的心得，把那些使他至今还感到困惑的问题彻底弄清。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孟胜刚一面想：这么晚了，是谁呢？一面起身去开门看时，祁征远微笑地站在外面。
“我知道你还没有睡觉。”祁征远风趣地向他笑着说道，“欢迎我进去坐一会吗？”
“快进来吧，政委！”孟胜刚热情地说道，“天这么冷，你出来也不穿上大衣？”
祁征远笑着说道：“别看我是个南方人，耐寒的能力并不比你差。”他在桌旁的床铺上坐下，拿出自己土制的烟斗和烟袋，‘装着烟，关切地望着孟胜刚问道：“这么晚了还在学习？这些日子你够忙的了，自己也得注意一点身体呀！”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战友深挚爱护的情感。
孟胜刚笑了笑道：“部队发展这么快，不学习更加跟不上了。”说完，他思索地沉默下来；祁征远在点着烟，一时没有说话，房子里显得很静。
祁征远抽了一口烟，望着孟胜刚真诚地说道：“我刚从团长那儿来。这些日子光忙于开会，我们都没有在一起好好谈谈心。部队很快就要投人战斗了，我想来听听你对今天党委会上一些问题的看法。”
孟胜刚沉吟了一瞬，直率地说道：“我的意见在会上都谈了。从高骏涛今天的飞行情况来看，他的进步很快；特别是江文玉和尉迟恒这两个新飞行员，都达到了优秀的水平。因此，对目前部队的技术状况，我并不像原来那么担心。我考虑，只要再进一步做好战前的准备工作，到了空中I临阵不慌，争取初战胜利还是有把握的。”
“老孟，对高骏涛回来参战的问题，你是不是有些看法还没有谈透？”
孟胜刚听了，思索了一下，抬起头来坦然地望着祁征远笑着说道：“我并不反对把人的力量和政治精神的作用摆在主要地位。我认为，这段时间，我对政治工作是积极支持的。我也决不否认团里的政治工作确实取得了很大成绩；正因为这样，我们提前胜利地完成战前准备工作才有了保证。不过我也感到，空军本身是一个高度现代化的科学技术军种，空中作战主要靠的是飞行技术，而我们今天的飞行技术水平又确实比我们的敌人有很大的差距；如果不承认这个事实，我们就会犯轻敌的错误。人民辛辛苦苦地一分钱一分钱捐献资金为建设空军购买飞机，党把最优秀的战士输送到空军来，如果我们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送到空中去冒险，去做无谓的牺牲，那是对革命事业的最大的犯罪。同时，今天我们是同世界上最凶恶的美帝国主义较量；祖国人民、朝鲜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希望我们的不是失败，而是胜利。正是这些原因，我对技术考虑得多些，对新飞行员要求得严些。如果说，在对个别飞行员的看法上我可能有片面的地方，但是要说这就是没有摆好武器和人、技术和政治的关系，那我实在是难以同意的。”
祁征远理解地笑了一下，仍然温和地说道：“我是这样看：空军虽然有它一定的特殊性，但是我们人民军队的本质是完全一样的。今天，我们并不是不强调技术；我们只是反对把技术强调到它不应有的高度。那种把我们的技术水平和敌人的技术水平相提并论的计算方法是不大科学的，因为他是没有看到掌握这种技术的人。”祁征远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桌上那几本翻译过来的书，继续诚挚地说道：“外国的东西我们要不要借鉴和参考呢？当然要。但是，不应当让那些东西束缚了我们的手脚。
今天，我们的飞行时间和作战经验，确实跟敌人相差太悬殊了。可是，帝国主义不给我们时间，不让我们建设好了再打；我们怎么办呢？等待吗？乞求吗？不，我们的回答只有一个，那就是：边学边干！有一句俗话：温室里长不出成材的大树。我们要把战场当成课堂；我们的飞行员，应当从战斗的暴风雨中去锻炼，去培养。在有些习惯于常规的人们看来，这当然是过于冒险；但是，当我们充分估计了人的作用，认识了革命战士的主观能动性，就会懂得，革命的胆略和盲目的冒险蛮干完全是水火不相容的两回事情。”
孟胜刚听着祁征远的话，心情激动地思索着。政委的话里，有一种无可辩驳的力量；他开始感到自己在对待高骏涛的看法上，确实有不够全面的地方。他深深钦佩政委的敏锐的洞察力；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地质家能看到埋藏在地底最深的优质的矿层，政委在自己对人的工作中也正具备了这样深沉睿智的目光。他们的差距就在这里：技术上的不足是明显的，是人人都可以看到的；但是一个革命战士身上最本质的东西，他们那能够迅速掌握最先进、最现代化的科学技术的能力，却不是每个人都能迅速发现和相信的啊！
祁征远看到孟胜刚正陷入沉思，没有说话，知道他此刻的心情很不平静。在同孟胜刚一起工作的这段时间中，祁征远也充分了解他的性情：遇事观点明确，旗帜鲜明，不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但他执行上级的命令坚决果断，能够服从多数，顾全大局，而且当他一旦认识到自己看法上的偏见之后，他在抛弃自己的错误时也会像对待一切工作任务那样坚定彻底。这样的同志，尽管在斗争中可能会多走一点曲折的道路，但通过实践认识的真理，却往往更加深刻，更能成为自己前进的动力。
因此，祁征远感到，让孟胜刚冷静地思考一下，也有好处。他看了看表，站起来微笑道：
“不早了。明天是我们战前准备工作的最后一天，事情还很多，你也早点休息吧。我们以后找时间再谈。”
孟胜刚也站起来，感激地望着祁征远点点头，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说出来，只是同祁征远商量道：“政委，这一段新飞行员的恢复飞行和技术考核工作，是不是在党委会上总结一下，多听听大家的意见。”
祁征远喜悦地点点头道：“对。只有统一了思想，才能更好地全力对敌。实际上，我们的战斗，还没有真正开始；在即将开始的战斗道路上，争论，分歧，甚至思想上的斗争，都是不可避免的。只有不断地在战斗中统一思想，统一认识，我们才能更快地成长，更好地胜利前进。”
孟胜刚听着，认真地思索着祁征远的话。
祁征远又道：“团长还要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准备把高骏涛、尉迟恒、程双虎、江文玉编为一大队四中队，让高骏涛担任中队长。你看有什么想法？”
孟胜刚沉吟了一下，说道：“干部问题由党委决定，我没有什么意见。不过，在配备双机的时候，最好让江文玉担任高骏涛的僚机，这样可以互相取长补短。”
祁征远听出孟胜刚话里的意思：还是对高骏涛的勇猛大胆有些不放心；他想让技术考核比较优秀、执行上级指示特别顺从的江文玉，给高骏涛起点“保驾”的作用。不过祁征远想到的是：让学生出身、没有经过战争锻炼的江文玉跟高骏涛编成双机，会更有利于他政治思想上的成长，使他更快地熟悉那激烈紧张的战斗生活，成为一个优秀的空中战士。因此便向孟胜刚回答道：“这个意见，你可以同刘荣山谈谈。中队干部的配备，如果你同意这样安排，就准备马上提交团党委会讨论。”
他们一同走出到坑道外面。初冬的深夜，空气凛冽而清新，周围的群山在夜色中显出一种严峻的战斗气氛。孟胜刚送走祁征远后，还在坑道外面站了好一会。他思考着部队即将开始担负的战斗任务，这几天一直在酝酿战斗方案；特别是想到这些天来部队全体同志夜以继日地准备和期待的胜利的日子，即将由他们到空中去实现，孟胜刚的心情就感到格外激动和振奋。他的身上充满力量，头脑里丝毫没有睡意；他看看表，感到作战方案中有些新的设想需要进一步充实，便毅然大步向团作战室的坑道那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