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的前一夜,丁玉兰和苏秀云差不多都没有睡觉。先是左邻右舍的那些女同志们:打字员啦、报务员啦、广播员啦、文化教员啦到房间里来话别。这几个去了,那几个又来,热烈的谈话声直到十点多钟才渐渐清静下来。等人们都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她们的心也才安静下来;她们平静地坐着,好像要开始认真地谈话的样子。可是却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谁也不知道该先从哪儿说起。
她们回忆着这一段短短的、珍贵的生活,回忆着在她们那紧张而平凡的生活中所发生过的一切值得纪念的事情。一个多月以前,她们还是陌生的;假如不是革命的战斗道路,她们的命运怎能这样紧密地联系到一起?现在,丁玉兰望着苏秀云那温柔美丽的脸,想起自己多少次从她那知心的劝导里,懂得了许多正确对待生活的道理,就充满了对她的尊敬和感激。
后来她们畅谈着过去那些珍贵的日子,更多的还是畅谈着未来的胜利和理想。
她们共同约好了,等到彻底战胜了美帝国主义侵略者,我们的志愿军回到祖国后,她们一定要到北京会一次面,两个人在天安门前照一张照片。啊,如果真到那一天,该是多么幸福啊!这些想法使她们激动,话题也越说越多起来。一直坐到半夜十二点多钟,才躺到床上。可是都没有睡着。在苏秀云的心里怀有对于这个空军部队和前线机场生活的留恋,和对于即将开始的那完全陌生而新奇的飞行生活的憧憬
在丁玉兰的心里充满着对苏秀云的留恋难舍的感情;她从前觉得只有家庭和父母是最亲的,现在才知道在革命部队这个大家庭里所得到的无比温暖和前进的力量,是无法和她那狭小的家庭相比拟的;她渐渐地了解和体验到,那纯真无私的战友和同志的感情,才是世界上最珍贵、最真挚的感情。
不知到什么时候,她们才模模糊糊地闭了一会眼,天不亮就都起床了。趁苏秀云出去洗脸的时候,丁玉兰赶忙过去帮她整理床铺。她叠着苏秀云那床洗得发白的、又薄又小的淡黄色军用棉被,心里又升起了一种崇敬和热爱的感情,觉得她的这床军用被是那样亲切、朴素,正如她的人一样,闪耀着朴实而纯真的光辉。
苏秀云洗完了脸,听到保伞室那边有汽车响,她忍不住又走到那里去了。在门口看见了秦主任和另外两个同志,她又在那里帮了一阵忙。这样的生活多么宝贵啊,就连这天不亮时的起床,这摸着黑的赶往机场,都是多么的令人留恋和难忘。
她回到宿舍后,丁玉兰又帮助她清理随身带的衣服。她们起先还是有说有笑,可是后来等到东西都清理好了,背包打起来了,苏秀云的床上空荡荡的了,丁玉兰突然心一酸,忍不住扑到苏秀云的肩上叫了一声“小苏”,伤心地哭了起来。
苏秀云心里也挺难受,不过她仍然竭力显得平静地笑着,一面亲切抚慰她道:“你看,又像个孩子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又突然一下伤起心来了呢?”
她用手抬起丁玉兰的头来,亲切地替她擦去泪水,一面说道:“我到了地方就给你写信,我看我们不久就会见面的。等将来我们在朝鲜打败美帝国主义了,我一定赶到北京去迎接你,那时候我们一定痛痛快快地在那儿玩它几天。”
听见一辆卡车从她们宿舍前面不远的公路上经过,苏秀云看看座钟,正是清晨四点钟。丁玉兰说道:
“飞行员们上机场去了。”
是啊,他们上机场去了。苏秀云突然想到,现在要是能够再看他们一眼,再到机场上去看那些共同战斗过的亲密战友们一眼,那该多好啊!
早饭后不久,苏秀云就要乘车去车站了。使她感到格外高兴的是,政委祁征远要和她同车去车站。原来昨天晚上,他们接到谭燕那个部队的师首长打来的一个电话,说师卫生队已经把谭燕和一批伤员一起送回祖国去治疗休养,今天上午就可能经过他们机场附近的那个小火车站,告诉祁征远去看看。团长他们商量了一下,今天一天都不许政委工作,要他保证吃过早饭就到火车站去等着,把谭燕他们的那一趟车送走以后才许回来。这一回祁征远当然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一面能去看看谭燕,也顺便送一送苏秀云。一清早,团长把一些水果和糖包了几包,要政委带去送给谭燕同志。
祁征远出来的时候,苏秀云她们已经把行李搬到这里来等着了。来送苏秀云的人很多,团首长有参谋长和政治处周主任;同志们中间,除了他们保伞室的全体,那些报务员、气象员、打字员、文化教员除了值班或者上机场的都来了。祁征远看见丁玉兰提着苏秀云的挂包低头站在一边,跟往天的活泼开朗全不一样,便向她笑问道:“怎么了,小丁子?是不是刚才在房里哭了啊?”
“谁哭了?”丁玉兰好强地说着,她想笑,却忍不住鼻子发酸,不敢望别人。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都肿了,怕让别人看见,故意走到吉普车后面去了。
祁征远看看这些穿着军装的姑娘们,她们大都是刚从学校和家庭走出来参加革命队伍的;她们还没有习惯革命者的别离,还不能完全了解这种别离的意义。是啊,这种别离正意味着革命事业的发展,意味着党的战斗力量的增强;看到曾经在一起战斗过的东密的战友们一天天离开,走向新的更重要的战斗岗位,固然会感到难舍,但是想到新的伟大的事业,你就会为这种别离感到喜悦和自豪了。祁征远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送走了小黄,现在又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来送别苏秀云的。
祁征远开朗活跃的情绪显然影响了姑娘们,她们也跟政委一样地有说有笑了。
丁玉兰跟苏秀云握手的时候,也笑了一笑。苏秀云上车后,她就退到了姑娘们中间去,当吉普车刚一开动,她只招手说了声再见,就转身很快地向卫生所那边跑去了。
车子开得很快,开车的还是老赵。他知道了政委去车站是为了跟受伤的谭燕见面,所以他的心情也很急,他生怕耽误了车,虽说还有好长时间,可是现在铁路经常遭到敌机轰炸,火车能赶多快就尽量赶,时间没个准头的,兴许晚几个钟点,兴许就早好几个钟点。不管怎样,他今天一定得保证在火车到站之前把政委送到车站去。那位谭同志他是见过的,那是个多么热情,多么好的女同志啊!听说她在前方抢救伤员负了重伤,从心里说,老赵也真是想看看她,慰问慰问她的。
天空一片清碧透亮,初升的太阳充满生气,使远近的山野都闪射着一片耀眼的金光。辽阔的蓝天上,有一队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队形,欢快地飞行着。天空多么美好啊;苏秀云想起就在不久以前,就在这条公路的上空,敌机还是多么猖狂骄横!
一切改变得这样快;现在,敌机的活动越来越向后缩了;他们的“空中优势”,就像他们那个美洲虎大队的“空中霸王”一样,遭到了可耻的下场。历史将从这里翻开新的一页;帝国主义在空中称霸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人民的领空,决不容许帝国主义强盗撒野、肆虐!吉普车行驶在一条两旁都有小山的深沟中间。小山上,遍处开满了鲜艳的金达莱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一片红色的朝霞。苏秀云听人说过,在这英雄的国土上,到处都有这样鲜艳美丽的金达莱花;它被英雄人民的鲜血灌溉,它在敌人播下的灾难和仇恨中坚强不屈地生长起来。现在,它开得多么骄傲,多么繁茂。是她带来了春天,是她带来了播种胜利的季节。
吉普车疾驰着。现在已经爬上了一道山坡,在半山的公路上绕来绕去。这时候,祁征远望着那边曲曲弯弯绕下去的公路上,正有一列长长的还望不见后尾的运油车向山上开来。他看了一会,转向老赵道:“我们停一停。这一段山路很窄,让那些油车先过去吧。”
“政委,”老赵感到着急地看了他一眼,“到车站时间来不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