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云要去学习飞行的消息大约整个部队都知道了。人们看见她，都投给她祝贺的崇敬的眼光。那些姑娘们，更是激动而且兴奋，把这件事情当成了她们共同的大喜事。她们下班回来，都聚集到苏秀云的房间里来；这些热情的姑娘们到了一起，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这都是不难想象的了。
不过，今天在她们这里，却突然光临了一位不常来的客人。这就是机械师柯万昌。尽管他不常来，姑娘们对他都是熟悉的。他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他的样子幽默风趣，越是在他装作严肃的时候，人们就越感到他的风趣更浓。从他那两片厚厚的嘴唇里讲出的笑话，似乎无穷无尽。
然而今天，他似乎很严肃。他敲开苏秀云她们房间的门，看见有好些人在里边，他并不进去，只说有一点事情，要跟苏秀云单独地谈一谈。苏秀云有些奇怪，但是很快地站起来同他一起到外面去了。
十分钟以后苏秀云又回到宿舍来。这时候别的人都走了，只有丁玉兰一个人在房间里。她奇怪地问：
“找你什么事？”
“没什么。”苏秀云笑道，“听说我要走了，他来征求征求对机场工作的意见。”
“嘿，他们的工作做得真好呀！”丁玉兰笑着说，她也没有再问下去了。
其实，苏秀云还只说了事情的一半。柯万昌来倒真的是征求工作上的意见，不过同时，他也带来了高骏涛在听说她要回祖国学习飞行的消息后，对她的祝福和送别的心情。据柯万昌说，原先高骏涛也想亲自来向苏秀云道别的，只是因为他们中队正在准备向团里提出首先试飞复杂气象条件的训练计划，今天晚上要同副团长孟胜刚一起进行研究，便只好由他柯万昌代表来完成这个任务了。
少女的心是敏感而富于联想的。虽然柯万昌只是像通常那样转达了同志之间的祝贺，高骏涛的话里也并没有比其他战友们表达的心意更多一些；但是此刻柯万昌的到来，又不禁引起她回想起了过去曾经发生在高骏涛和她之间的那许多事情。在这临别的时刻，高骏涛的祝贺与祝福，也正是她所希望和期待着的。不知为什么，尽管她了解高骏涛的性格，知道他表达情感的坦率和真挚；尽管柯万昌转达的语言，和其他战友们的祝贺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此刻在苏秀云的心底，却对高骏涛这真诚的心意，隐隐感到有一种更加亲切和甜蜜的感情。
少女的心灵是多么细腻而复杂啊。在这段难忘的生活里，要说她对高骏涛的好感不是爱情的萌芽的话，那也不会是真实的。但是，她却从来也没有在他面前流露过丝毫这样的情感；甚至就连她有时极想问一问：在那激烈战斗的夜晚，那个骑在大白马上的青年连长是不是他，也由于怕引起别的误解而忍下去了。岁月流逝，环境变迁，那深深爱慕的情感也许就会永远埋藏下来；当人们都在为一个伟大的目标战斗的时候，这些个人的情感又算得了什么呢？在长期艰苦激烈的斗争岁月中，多少纯洁而真挚的爱情，悄悄地生长，又悄悄地凋萎了；然而，他们用自己的青春和幸福，浇灌出了更多的幸福而美好的爱情。在这临别的时刻，苏秀云感到自己的心情是坦然的：她没有用激荡心底的波澜去打扰他们。应该让他们更专心地去为党的飞行事业创造一个又一个新的奇迹；他们需要像天空一般开朗明净的胸怀，让他们展开双翅在辽阔的天空飞得更高、更勇敢、更坚定吧！
上午，慰问团和部队联合举行了隆重的慰问祝捷大会。
虽然，苏秀云已经整好行装，下午就要离开机场了，她还是怀着强烈的感情来参加这个大会。她也和全团同志一样，换上了新军服，早饭后，就到他们单位——保伞室集合，整队来到了会场。
今天的天气分外晴朗，碧空中万里无云。早晨的阳光照耀着空地勤战士们容光焕发的脸，一个个显得格外威武雄壮。
会场设在大操场上，气氛十分庄严热烈。临时搭起来的主席台上，彩旗飘扬，会场周围挂着一幅幅红布大字标语。人们都坐在地下，一边是部队，一边是慰问团里的文工团。苏秀云的座位，离那些女文工团员们很近；她总是不好意思去看她们。
偶尔有一次，她看见了那回在车站托老赵带东西的那个长辫子姑娘；这姑娘似乎也在一直注意地看她。当她们的眼光接触到一起后，那个姑娘很快地向她笑了一笑，接着就跟身边的同伴们小声说起话来。苏秀云已经知道了她是高中队长的妹妹；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她跟那些文工团员们的谈话一定是关于自己的，这使她感到一些窘迫。
幸好不久，大会就开始了。高骏涛也坐在主席台上，他穿着整齐的军服，一动不动地坐着。听说一大队长刘荣山的爱人也在主席台上，她是劳动模范；苏秀云注意地看时，发现团长旁边坐着的一个小个子姑娘，短头发，看样子不过二十多岁，还在笑着，大约就是的。
政治处周主任宣布开会后，接着就由慰问团的团长致慰问词，在他讲话时，会场上不断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然后是慰问团代表祖国人民向部队献锦旗。两位慰问团代表——其中有一位就是高中队长的妹妹——抬着一面长方形的大红锦旗走到台前，团长和政委激动地笑着从她们手中接过来。当苏秀云看着大红锦旗上绣着的“赠给最可爱的人”那几个金色大字时，顿时感到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也跟大家一样，激动地鼓起掌来。献旗仪式以后，政委致答词并向祖国亲人的代表们汇报部队的战斗情况。
苏秀云注意地看着政委。在政委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为谭燕的负重伤而引起的忧虑不安的痕迹。他讲话乐观开朗，镇定有力，充满自信；就像整个部队站在那里向着祖国汇报一样。他讲到了部队从刚刚建立到投入战斗的经过，讲到了他们这些从各个不同的岗位来到这里的外行人闹过的一些笑话，讲到了许多同志为了掌握现代化科学技术所进行的刻苦顽强的努力和迅速的成长，在党的方针和中朝联合空军司令部的指挥下，从战斗中学会战斗，创造了击落美洲虎大队的“空中霸王”的重大胜利等等。政委的讲话，向人们描绘了一幅艰苦而壮丽的战斗画面，展示出了一条令人振奋和鼓舞的胜利的道路。在总结这一段的战斗时，政委有力地说道：
“经过这一两个月的战斗，我们得到了许多宝贵的经验，也吸取了许多宝贵的教训。在这些经验中最宝贵的一条就是：我们的实践证明了：只要我们敢于斗争，而且善于斗争，把革命的雄心壮志和谨慎的科学态度结合起来，就一定可以克服一切困难，战胜任何强大凶恶的敌人！”
他的话刚结束，会场就发出了热烈激动的暴风雨般的掌声；部队这边震天动地地喊起了口号，文工团那边也接着喊起口号来，整个会场一片沸腾，好长时间还不能平静下来。
接着，由团长宣布立功受奖人员的名单。这一次被授予英雄模范称号和记功的人员很多。苏秀云听到高骏涛被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尉迟恒被追认为一级战斗英雄；江文玉、程双虎都被授予二级战斗英雄称号，柯万昌、黄松贵等都被授予机务工作模范称号，还有好几个机组集体立一等功。在立功的人员中，苏秀云听着有老郝、老赵，有她自己；丁玉兰和她熟识的好几个女同志，也都光荣地立了功。
在宣布完了立功受奖人员的名单后，就是慰问团代表们致词。刘荣山的爱人也讲了话。那个年轻的纱厂女工，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到台子前面来，她笑容满面，讲话时态度那样从容大方；当她讲到今后要向刘荣山挑战，一个在前方狠打美国鬼子，一个在后方加紧生产支援他们时，会场上的人们都笑了起来，并且热烈地为她鼓掌。
后来，周主任宣布了由一级战斗英雄高骏涛代表全体立功受奖人员讲话。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高骏涛从主席台的座位上走到前面来。他向慰问团代表和团首长敬了礼，又转过身来向大家敬了礼，笨手笨脚地把手里拿的那一叠费了好几个晚上的工夫才整理出来的讲话稿放到桌上；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大约感到很局促，他望着下面大声说道：
“同志们，我不喜欢讲话。”
刚说出来，人们就哄地笑了。高骏涛也感觉到了这话的毛病，不觉笑了，又立刻严肃地解释道：“不，我是说，我要说的话很多，我不会讲话。我我代表全体立功受奖的同志，感谢党和人民给我们的崇高荣誉。我们向党和人民保证，一定永远保持光荣，发扬光荣，为祖国人民和朝鲜人民争取更大的胜利，坚决把帝国主义的侵略打垮！”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高骏涛这才顾得看一眼会场上的人们，匆忙地跟着鼓了几下掌，又立刻把眼光放到讲话稿上，考虑着往下该怎么讲。
是啊，他今天心中要说的话太多了。有些重要的话，是无法写在讲稿上的。他应该讲些什么呢？按照讲稿上规定的，往下，他应该报告自己击落美国“空中霸王”麦克金的战斗事迹。可是在听了刚才政委的报告后，他更感到这点成绩同他们将要走的道路相比，实在是显得太微不足道的了。他觉得在这个大会上，应该讲一些更重要的本质的东西。而这些是什么，他已经渐渐地开始把握住它了。
高骏涛的目光，从他们中队，转向了全场。在台下坐着的人们中间，他又看到了一张张熟悉的战友的脸，他们也正用激动的鼓励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一刻，他的思潮如大海的波涛，澎湃起伏。他仿佛看到，尉迟恒也坐在台下，坐在他们中队一起，用亲密的鼓励的目光望着他，就像他们在地面那战火纷飞的岁月中，几次在庆功大会上相遇时的情景那样。今天，尉迟恒用自己的生命，为整个胜利作出了贡献，实践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战斗誓言。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是他的革命精神和崇高理想产生的力量，却是无限的。高骏涛感到，尉迟恒虽然牺牲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品质，他的力量，却永远活在他们中队每个人的心中，活在他们整个部队的心中，而且正在继续发挥着强大的战斗力量。
从这些熟悉的战友们的目光里，高骏涛感到一种力量。仿佛这些战友都和他站在一起，在这里向祖国的亲人们汇报。高骏涛深深感到，他们在空中的每一次胜利，正是这些无数默默无闻、辛勤工作的地勤战友；正是那些比钟表还准确的、严守在各个战斗岗位上的战勤保证单位的人员；正是那许许多多勤恳的机关工作者的共同努力。每一次打下敌机，都是他们集体的战果。他们虽然没有跟着上天，但在他的身上，却有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智慧，他们劳动的汗水和心血的结晶。高骏涛激动地想，如果说，我们在短短的时间内创造了奇迹，那么，奇迹正是千千万万这样平凡的战士共同创造的。
在沉默中，他不觉又回过头深情地看了政委一眼。谁能了解他看这一眼的意义呢？也许有些人能够了解，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像现在高骏涛这样了解得细致和深刻。
在这一瞬间，过去那许多难忘的事件又这样清晰地回到了他的眼前：那风雪之夜的拥挤的车厢里他和政委的初次见面和谈话，那第一次参加战斗回来后的鼓励而信任的目光，那遇到挫折时的亲切严肃的批评和耐心的帮助，那在胜利的狂热时的及时提醒。多少胜利就是从这些无形的力量里产生出来的。他们把自己的血汗，把自己的劳动和智慧无形地渗进别人的行动中去，变成巨大的战斗力量。当别人获得成功和荣誉的时候，他们消瘦了，却从不感到疲倦和劳累；他们又在前面辛勤地开拓更艰巨、更遥远的道路。就是这种人，才真正是我们时代的伟大的英雄。正是他们，才应该在这里享受最崇高的尊敬和荣誉。敬爱的党啊，你就是通过无数这样默默无闻的优秀的工作者，把你巨大的真理的力量传到每一个人身上，就像太阳射出的无数道的光芒滋润着万物的成长。他们辛勤无私地遍布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他们总是那样屹立在自己的岗位上；他们永远处在风险的最前列，他们永远承担着我们时代的最艰巨最重大的责任。
现在，高骏涛已经最后打定主意。他不再感到那样为难了，许多要讲的话已经在心中强烈地激动着他。他不再去看那刚刚被他翻开的讲话稿；他望着会场上那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坚定地充满信心地开始说道：
“同志们，我想讲一讲最重要的。我想通过自己的教训，讲一讲党对我们花费的心血，讲一讲党的思想的力量。”接着，他就从来到这个前线空军机场的那一天开始，把那些长久以来激动着他，鼓舞着他，使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也正确认识自己的弱点，使他能够毫无顾虑地大胆进行斗争和创造的那个最宝贵的因素，向会场上所有的人们一口气地讲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