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深轻步走进房来,划火柴点上灯,欠身坐在桌前。她,还在微笑,兴奋而愉快。
一霎问,她重又翻开手里的信,从头看起来,一字字,一行行,如数珍宝,连信尾的日期都看了好几遍呢。
“多快呀,三个月以前,还是鬼子的天下呢,满世界都是据点岗楼、汽车道,说个动手,‘七哧咔嚓’几下子,就把这一面子据点扫平了。哼,杜斜眼个老顽固,看你还说八路不行呗!……”
她对谁说话?屋里没有一个人呀。她“噗”地笑了,把灯捻向上拨拨,灯头就发亮地突突跳起来,照着她满是红光的脸。她又把眼光落在信上,但却想到家里去了:“昝岗据点这一拿,爹和妹子一定比我还欢气,近一步是一步的,那起子‘白脖’,整天横得没法儿,离得又近,一跷腿就到。丢东西、打饥荒倒是小事儿,担惊受怕的罪,可真够人戗的,那都是怎么熬过来的哟!……”
想着想着,她禁不住把桌子一拍,大声道:“好啦!抗日总算抗出头来啦!敌人光剩县城和大清河上两三个岗楼子,怎也掉不了蛋了。八路军同志们可痛快痛快吧!
……”声音突然闸住,一想起八路军,她便要想起弟弟,一想起弟弟,便想到从前——
弟弟名叫玉振,生得大眼溜睛,活泼伶俐。只是有点怪性子,你要喝他碗里一口水,他就把水一泼,叫你赔他。有一年发了大水,大人们愁得抬不起头,他却每天跳到水里去洗澡。因怕他掉进苇坑淹死,成天提心吊胆,说又不听。有一次,气急了,从水里叫上来,打了俩耳刮子,拽回家去。可又忍不住暗暗流下泪来。谁知一转眼,他又不见了。再找,仍是在水里答应着。就再也叫不上岸,还说,“上去也是叫你打我呀!
……”
一家人勒紧裤带,让弟弟九岁上进了初小。功课很不错,字眼儿有长进,眼见一天天出息起来了。志深用裁衣裳剪子,给他剪了个时兴的小分头,拢得亮光光的。每逢放学回来,端饭给他,看着他很像母亲的小脸,明亮的眼睛,偶尔冒出一句的“文才”,她便要心花怒放,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志深是个旧式妇女,从小便缠起了双脚。十四岁,死了母亲,穷家只剩下父亲、一生日的妹子和这个六岁弟弟。于是,一家的穿衣吃饭,洗涮缝连,大小杂务,全落在了她身上。她也正当天真活泼、贪图玩耍的年龄,从此便怀里揽着妹子,身后缒着弟弟,锅台磨道,盆边缸沿,日日忙个黑明不到头。
熬到二十岁,父亲一图饭口有门,二图“进门就当家”,信着媒婆的撮弄,把她嫁给了邻村一个男人。临过门,她搂着妹子弟弟两个孩子,凄惨惨哭了半夜。第二天被花轿抬走的时候,她只有一个想法:一辈子完了!妇道就是妇道。人们常说,草鸡不能打鸣,骒马不能上阵,女人干不了大事,这是天经地义!唉,有什么心高妄想,下世再托生了……”
出嫁的当年七月间,“七七”事变的炮声从卢沟桥直响过来。“国军”夹着尾巴,在细雨烂泥里朝南跑了。乡亲们惊慌地望着天,小学校散了伙,一个恐怖混乱的世界。
正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八路军来了。她回来住娘家,恰碰上一班八路军就住在家里。起初,她意外而害怕,想躲到邻家去。然而,弟弟却跟八路军混得烂熟,他追着“兵”们学歌忘了吃饭,出来进去直劲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还常常跟“兵”们蹲在一个圆圈里做游戏,简直成了个“兵迷”。冷眼再瞧,八路军不打,不骂,不抢,不夺,自己挑水做饭,还偷空帮父亲铡草,放牲口。说个话,斯文柔和,老是笑。天下头一回,出了这样的军队!
料不到的事竞发生了,弟弟居然向父亲要求参加八路军——他要当兵!孩子那么小,才十三岁,又那么可爱,可又没有妈。父亲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哭着去找姐姐:“八路军那么好,我跟他们抗日去……”
她想啊想啊,从天黑想到天明,一阵一阵的泪下如雨,最后咬了牙,做出了不是当时女人能作的决断:“我去跟爹说,尽在家窝囊着,还不如到外边去闯荡闯荡。我是废了的人了,不能都废了!何况八路军是出息人的——”
弟弟一连哭了七天,吃着饭,泪也顺着碗边流。父亲烦死了。姐姐再一劝,终于横一横心,准许去当兵。
那天,弟弟穿着青裤白褂,哭黄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姐姐给了他三十个大铜子,与父亲含泪送他到村头,去昝岗,参加了一二。师特务营。又偏是这般紧急,参加的第二天,队伍便开拔,在雄县上了船,一直奔向西南……
她和父亲,一连三四夜睡不着觉,屋里,院子里,街上,野外,到处空空落落,心,给飞走了一大半……
雨后的庄稼随风长,八路军在大清河越发展越多。各村都成立了救国会,建立起抗日民主政权。志深在婆家也入了妇救会,常开会,听讲话,做做军衣……起先,很不习惯,“一个年轻女人,疯疯癫癫跟人瞎跑,多叫人笑话!……”然而,从工作人员那儿听来的道理,又公道,又义气,国家有难,不应该救?八路军前方打仗,不该做做衣裳?
特别:是妇女解放那一篇道理,乍听真有点胆小,越琢磨就觉着越对:凭什么妇道就不能出头办事?凭什么女的天生就得听男的?凭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些老理儿真是混账!于是她一天比一天积极起来,特别一想起八路军,一想起弟弟,工作就更有劲,生命更蓬勃。她终于当选了村妇救会主任,后来还兼了妇女自卫队长。
工作越上劲,家庭的苦恼就越显得突出。丈夫是个二流子,好吃懒做,每天上赌局耍钱,输了就家来卖粮食。她虽然早就看不过,但“三从四德”“男人当家”的道理压着她,偶尔劝说两句,又不顶事,只好不管。近日,他反而要限制她的活动了:“一天瞎闹腾什么?八路军根本就呆不长……”她起初还解释解释,终至三天两头吵嘴,气恨起来,她几次咬破自己的手指。尽管疼痛钻心,可根本不想离婚。那时的风俗;一个女人要自动提出跟男人“散了”,是最下贱的!走在街上没人理,脊梁骨得叫人戳烂了。她宁可在臭水里把尸骨沤烂,也想不到离婚上去。
环境眼看着紧张、恶化起来:周遭几个县城都占上了鬼子,常出来“扫荡”。妇女自卫队不断地参加战斗勤务,进行军事训练,还常常扛着铁锨半夜里去破路、扒电线。为着行动方便,她把缠着的脚放开了,再不做那尖尖的三寸小鞋了。第一次穿着宽头鞋出门,还有点脸红呢。可也幸亏把脚放了,有一次半夜破路,被敌人打了袭击,枪子儿“啪啪”地绕腿乱飞,钢盔一颠一颠地追上来了。她“踢通踢通”一路疾跑,半道上还把个栽倒的姑娘拽起,拉着跑了一大截子。也不觉有什么高低坑洼,都平平妥妥跑回来了。
她越来越觉着提高文化的需要;不能看区里的来信,不能看文件、传单,刺激最深的是给弟弟的信也不能写。托人写吧,有话说不出,写出来总不大随自己的意,老是这么冷枯枯的一小条:
吾弟大鉴:离家日久,甚为悬念。望注意饭食,珍重身体。别不多嘱。
姊白
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认字。先狠着心卖了二斗粮食,买了支钢笔。给自己规定每天学三个生字。天天晚上一练几个钟头,灯油熬干了,鸡叫头遍了,还没有睡觉。
一九四一年冬天,一场急风暴雨就晴不开天了:鬼子连续“扫荡”了两三个月,安的遍地是岗楼据点,公路也横七竖八织成了网。八路军主力暂时撤走了,工作人员转入隐蔽活动。村政权有的被摧毁,有的不再出头,有的只暗中活动。地面上逞凶发狂的只剩了鬼子汉奸,简直变了天了。
志深像一下跌进了万丈深渊,又像被大炮弹震昏了,她茫然地呆望着天。天,昏暗而阴冷,乌云翻滚,不见阳光。而苦难专门欺负苦人,一层又一层向她扑来。
弟弟两年多杳无消息,不光无从打听着落,现在连八路军也看不见了。村中首富杜斜眼,得住理了似的在街上嚷:“我说八路军呆不长吧,就应了我的话啦!不是正宗正派,到底不行!……”莫非八路军真不行了?
从娘家传过信儿来:老爹想儿子快想疯了,整天唉声叹气,出来进去乱转,别人劝也不听,吃着饭,豆粒大的泪珠子“啪嗒啪嗒”打在粥碗里,锄着地,忽听儿子叫爹哩,扔下锄就往家跑……
丈夫,一天天更变坏了。四一年秋后就没有做过活,一直蹲在赌局耍钱。八路军一走他可气粗了,劝一回就吵一回。终于有一天输钱太多,把家一扔,逃到北平去了。
弟弟,最重要的是弟弟!这不单是因为从小养大,还因为他当了八路军。八路军给人民带来过光明,带来过解放,压在阴山背后的妇道,是八路军来了以后才出头的!
……然而,弟弟始终杳无音信。有几次,在梦中看见弟弟来了:不是头上裹着伤,就是血淋淋地躺在担架上,瘦瘦的,面色蜡黄,还是入伍时那么高,那么大。……醒过来就疑神疑鬼,更加悲凄,用被子蒙上头,一哭哭到天亮。
“不!天地良心!像八路军这样仁义的军队,是不会被消灭的!总有一天翻过手来!不然,还有什么天理!”痛到极点时,她就更加抓紧学认字,用认字顶住精神的重压。黄昏学到半夜,半夜学到黎明;学得眼肿,学得失眠。可她不悲观,不丧气,横心横到底,终于学会写信了。
在一个神秘的夜晚,闪进来一个女同志,跟自己年纪相仿,要求“借宿儿”。一盘问,原来是区抗联的,名叫张居吟。哎呀,她带来很多共产党八路军的消息,原来共产党就在跟前,活动着,战斗着。两个人一下子就成了朋友——不,亲人!她们说起话来就是一夜,可总也没有说完的时候。张居吟借她的房子偷偷开会,联络了很多人,又讲了很多新道理。志深越听,心里越亮堂。不久,就在居吟介绍下,加入了共产党。迷途的孤儿找到了娘啊,地狱也照进了阳光。她陡然间觉得浑身都饱藏着气力,精神上又得到了解放,工作起来就像在飞,像长了翅膀在天上高高地飞!……
一天,忽地听见一片枪声,“嘎嘎嘎,咕咕咕!”邻村在打仗!是八路军在打仗!八路军又露头了!他们就在我身边活动着哩!我们的靠山没有倒呀!……此后,不断听见打小胜仗的消息。大清河,一天天又苏醒过来。虽然不见大部队,鬼子的势力却在削弱,他们的气焰下降了。
在张居吟帮助下,她一心一意组织和发动着全村妇女,把抗日工作双手往前推。
区里来信表扬她,说她工作有成绩。她更加心血沸腾……
一九四四年开春,八路军沿大清河展开了攻势,先后攻克了开口、板家窝等据点,活捉了好多“白脖”,吓跑了不少岗楼。汽车道,封锁沟,大部填的填了,平的平了。敌人被挤到县城去,八路军转入了公开活动。就在这时候的一个下午,她接到张居吟这封信,告诉说咎岗据点拿下来了。昝岗,离娘家只有二里地哟……
灯油快熬干了,火焰渐暗下去,邻家传来一阵驴叫,天,半夜了。志深打个呵欠,一边拉开被子,一边想:“打走了日本,弟弟回不回来呢?我们还能见上面吗?他不会一一”有多少次,每一想到这里便急忙打住,她不愿想那个“死”字,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即使能想出来,她也不敢去想。她吹了灯,和衣倒在炕上。弟弟,仍在脑子里盘旋:光亮的分头,母亲一样的脸型,明眉大眼,青裤白褂,小口袋里掖着三十个大铜子,迈着细瘦的双腿,一闯一闯走了,参加八路军去了……窗外月光很明,窗棂上印着一条一条阴影。她眼睁睁看着那阴影,好久好久,还是那么宽。“唉,日子过得多慢呐,半天了,还不见月亮动一动,什么时候才盼到弟弟回来啊?”
“……”似乎有人叫了一声,她一轱辘坐起来。再听,却又听不见了。耳朵里余音还在响,似乎就是“姐姐”。“敢莫是弟弟吧?”正自猜疑,又叫了一声。她赶忙起身下炕,小跑着去开门。门开了,却是张居吟。
“还没有睡呀?”
“睡不着,光想你那封信了。”她理一理头发,进屋点上灯。
“兴奋地失眠了吧?嗯,还有更欢气的事儿呢。”居吟解开小布包,抽出一封信来给她。她拆开一看,鲜红的印章下盖着“命令”两个字,下面写道:“调徐志深同志赴县临时干部训练班学习……”她的眼一下子凝住,呆呆地许久不能动。
“怎么样!看把你,哈哈哈……!”居吟大笑起来。
她猛地扑到居吟身上,紧攥住她的手腕,激动得牙齿也在互相敲打:“张同志,我这才真叫解放了吧?……”
第二天清早,她很快地做熟饭,给公公端了去。她虽在极力镇定,心仍是突突乱跳,终于使了使劲,开口了:“爹,区里来了命令,让我到县里去受训……”
“什么?”老公公身上一抖,刚夹上筷子的菜又抖掉了。
“到县里受训去。”
“……还,回来不?”
“许是脱产了,可也,断不了家来看看……”
“那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