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东、北、西各排房二产里,同时爆发了风暴似的掌声,夹杂着嗷嗷叫的热烈欢呼,全个院子到处沸腾起说不尽的欢欣!
忽然,岗楼上一阵疯狂的号叫,又一阵手榴弹摔下来,周铁汉被一团烟卷倒了。正在西房里快活得手舞足蹈的三生,心上像猛的叫狼叼了一口,叫了一声,急急地跑过北房来,正待扑上去,却又见周铁汉坐了起来,仍然伸着带血的胳膊,向火上堆着木料,身上的衣服已经冒着烟了。
不知不觉天已走近黎明。
大圆岗楼真正成了烟囱,大火从门口被抽进去,越着越旺,楼板被引着了,第一层和第二层的枪眼,唧筒似的向外喷着烟。岗楼里一片骚嚷号叫,“咕隆克叉”地响着。
渐渐的,二层枪眼里冒出火苗,三层和顶上烟喷雾罩,马上就成了火的世界,手榴弹已渐渐投不出来了。
干巴和三生飞奔过去,抱起周铁汉,救回了北屋。抱他走的时候,他好像什么都不觉得,只瞪着眼,死盯住那越冒越高的火和烟,直到进了北屋,挡住他的视线了,他才喊叫起来:“放下,放下!就放在这吧!”他指着挨在门口的地下。干巴说:“靠里点吧,这儿太危险。”可是,周铁汉拼命地摇着头,大叫着:“放下,放下呀f’‘干巴和三生只好放下。薛强走过来一看,见周铁汉腰里还正往外渗血,连连说:“不行,抬下他去!”周铁汉翻上眼来,格外强硬地说:“不,副政委,我哪也不去!”薛强柔和地说:“同志,你还是先治伤要紧,流血过多会有危险的……”周铁汉说:“我在这躺着,什么伤都治了!”说完,就再也不言语,只把眼睛望着楼上的火。干巴看了看副政委,又上去说:“周队长,咱还是下去吧。”周铁汉仍不言语,却像淘气的孩子似的,连身子也摇起来,嘴里不耐烦地哼着,两只眼仍不离开那火。——在那眼睛里面,也有两堆火在熊熊地燃烧着。
突然,周铁汉把两眼往更大里睁了两睁,头也抬了起来。三生急向岗楼上望去,只见几个鬼子的身影在垛口间来回晃了几下。猛然一个鬼子背着枪跳了下来,在空中折了一个斤斗,呱唧一声,跌在地上,脑袋跌进腔子里去了。随后又一个背枪的跳下来,再一声,连动也没有动便摔死了。三生抓起枪跑了出去,他想摘下那鬼子的枪。可是,就在这时候,岗楼东南面有一条绑带垂下地来,立刻见一个鬼子顺绑带往下滑着。三生退了两步,托起枪刚要扣火,绑带经不住那鬼子的体重,从中间裂断了,咕咚一声,摔在地上。三生以为又摔死了。可是,那鬼子翻个身爬起来,一直朝南,从烧塌的房子上越过,跑下大沟去了。三生喊声:“不行!”挺着枪跟踪追了去,刚跑上沟沿,见鬼子正从大沟里往外爬。三生一顺枪,啪一声打过去,子弹落在沟沿上,却没有打中。拉开枪栓再打第二枪时,子弹顶不上了,原来卡了壳。三生一急,也跳下了大沟。
在三生爬上大沟去的时候,那鬼子已向南跑出了百十米。三生心想:这家伙一定是奔大仁岗楼的。追!决不能放一个敌人漏网!正追上去,那鬼子一回头见有人追来了,马上摘下大枪瞄了过来。三生刚刚扑在地上,巴勾一声,子弹在眼前嗤的钻进地里去了,溅起的土撒了一头。抬头看时,那鬼子正使劲的拉着枪,却也拉不开,显然是卡了壳。三生一挺身又追上去,鬼子撒开腿又跑起来。
东方泛起一片白光,天就明上来了。三生追了一程,心想:真要叫他跑了,以后还不知多害多少人哩!脚下便加了劲。可是,跑得快,累得快,又追了二三里,便哈吃哈吃喘着大气,汗把衣服全粘在身上了。他毕竟还太年轻,又在火热的战斗里滚了一夜,精力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尽管拼命迈着腿,仍是渐渐慢下来。这时,他忽然记起了周铁汉那双望着火的眼,好像那双眼也就在背后望着自己。立时心里一转,却像听见周铁汉的话在耳朵里响,“战场上,有机会亲手打死敌人,就不能指望别人!不管碰着多大困难,有多大危险都一样!”“……什么时候不把鬼子杀光,咱这仇就永远报不清!”
“共产党员,遭了多大难也得坚持下去,牺牲了也不怕!……光荣这玩意,不能论斤约,也不能用尺量……可是,这玩意用银子也买不到,用金子也换不来!……”三生脚下的劲又来了,气势也提高了,拼命向前迈着腿,能多迈一分就多迈一分啊。
被追的鬼子,是经受法西斯“武士道”教育的老家伙,满肚子的骄傲和自信。只是已被火烧得昏头昏脑,加上岗楼下的一摔,大大挫折了他的气焰。现在他只有一个想头了:拼死逃脱三生的追捕。然而,三生追得太急,没有缓口气的时间,只累得大汗淋漓,一阵一阵眼发黑,几乎喘不上气来。
已经跑出十来里地,竞赛还继续着。……
突然,鬼子和三生都看见了:在正前方,大仁岗楼忽然冒起冲天的烟来。三生心里明白:这一定是三区小队把它拿下来了。鬼子心里也明白:他奔向去的安身之所,已经没有指望了!他张大了嘴,喘着气叹了一声,他想他跑不掉了。于是,他停了脚,端着枪转过身来,他决心试着拼一拼。
三生大踏步赶到了他的面前,挺着三八式直扑过去,他想,应该一刺刀过去,从心窝里把鬼子扎透!但是,他的枪被搪了回来。三生立时感到:这是个有经验而扎手的家伙。但他也看到,这是个疲惫到极点的家伙。应该想个别的方法,凭体力摔倒他。
三生想着,眼珠一错,鬼子的枪朝右腿扎来了,三生把牙一咬,脚尖向里一扣,哧的一声,刺刀穿在腿肚子上。三生趁鬼子拔枪的时候,急抢前一步,松开枪伸手拢住了鬼子的双臂。他喝了一声,拼尽全身气力一摇,和鬼子一齐跌倒了。三生是顺势砸在鬼子身上的。他挣脱左手,朝鬼子的脖嗓掐下去,像饿狼叼住了鸡膝,集中浑身力量在左手上,下死劲往地里扼他。尽管鬼子伸拳踢脚拼命地挣扎,然而,三生决不给他半点得手的机会。三分钟过后,鬼子的猛烈动作缓下来,手渐渐松开着。三生又抽出右手,再向脖子狠狠掐下去,像两把铁钳扭着钢钉。直到鬼子的鼻子、嘴、眼,都浸出血来,才稍稍放松了些。
三生眼盯着渐渐吐出舌头来的死鬼子,喘了一口气。他慢慢用手臂支着地立起身来,刚刚向前走了两步,只觉得头嗡地一胀,眼前漆黑,身子连晃了两晃,沉重地摔倒了。过了一刻,他睁开眼看看,眼前是一片乱舞的金花。他想往前爬,但猛觉嗓子一热,有股东西涌上来,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从大仁方向,一股队伍走来了,穿便衣的走在前面,后头押着一群徒手的“皇协”。
他们大声的唱着歌,朝着浓烟滚滚的牙口寨前进着。三生竭力抬起头,用嘶哑的嗓子叫了一声,便昏迷过去了。
牙口寨冒着滚滚的黑烟,大仁岗楼冒着滚滚的黑烟,在东北方向,二十里开外,还有三四处地方冒着滚滚的黑烟……
高升在东方的太阳,扑地射来万道金光。就在这样的清晨,那支队伍越走越近了。
他们是那样自由自在的大步走着,一面唱起嘹亮的歌声:
我们是平原的子弟兵,
——个个是英雄。
革命的路上一块走,
——跟着毛泽东。
英勇顽强,
灵活机动,
打得鬼子胆战惊!
我们恰像是一团火,
——谁也扑不灭;
战斗在激烈的斗争中,
——烧得满天红。
从火中锻炼,
在火中抗争,
从黑夜燃烧到天明!
我们经历过千重险,
——突破过大“扫荡”,
鲜亮的红旗头上飘,
——伟大的共产党。
依靠人民,
团结如钢,
战斗啊战斗,
从东方升起了万丈光芒!
1949年11月27日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