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巴尔贝谬希在咖啡馆为四个波希米亚人付饭钱时,柯林留下来陪他。那是巴尔贝谬希第一次出席这四个朋友的聚会,他把他们从尴尬的境地解救出来。从那时起,巴尔贝谬希就开始注意古斯塔夫·柯林,并感受到这个苏格拉底一样的哲学家所具有的怜悯之心,他甚至觉得柯林注定会成为自己的引导者。
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选择了柯林做自己的领路人。于是在出了莫穆斯咖啡馆后,巴尔贝谬希提议去一家还在营业的咖啡馆喝点东西。柯林不但不同意,而且经过咖啡馆时还加快了脚步,小心谨慎地把他的帽沿儿压低,遮住自己的脸。
“为什么不进去呢?”巴尔贝谬希士礼貌地问道。
“这家咖啡馆有位女招待,沉溺于精密的科学之中,”柯林回答说,“我每次都禁不住和她进行长时间的争论,所以我一般避免中午或白天的其他时间经过这条街。跟您说实话吧,”柯林天真地补充,“我和马切洛曾经住在这附近。”
“我想请您喝杯酒,还可以聊一会儿。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使您免受数学问题困扰的地方?”巴尔贝谬希问道,心想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可以把这些话全说出来。
柯林沉思了片刻,说:“有个很小的地方。”说着,指了指一个酒馆,“在那儿我感觉不错。”
巴尔贝谬希做了个鬼脸,看起来犹豫不决,“那儿很出名吗?”他试探着问。
巴尔贝谬希冷淡而有所保留的态度,谨慎的言辞,适度的笑容,尤其是身上那只迷人的表,都让柯林猜想他是某个大使馆的职员,他在担心进某些酒馆会有损自己的名声。
“不会被别人看见的,”柯林说,“这个时候,所有的外交官员都上床睡觉了。”
虽然巴尔贝谬希心底深处觉得有被别人看见的危险,但他还是下定决心和柯林一道去。为了安全起见,他坚持要一个单间,并小心地在玻璃门前系了一块餐巾。做完所有的防范措施后,他看上去自在了许多,要了一大杯酒;兴许是酒精的刺激,巴尔贝谬希一时间滔滔不绝,不光介绍了自己的个人生平,还冒昧地表达了希望成为波希米亚一分子的梦想,并恳请得到柯林的帮助。
柯林回答说,就个人而言,他很乐意为巴尔贝谬希效劳,但是其他人就不敢保证了,“我保证支持您,但是我不能决定我的朋友们的意愿。”
“但是,”巴尔贝谬希问道,“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接受我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呢?”
柯林放下已端到嘴边的酒杯,语气严肃地对莽撞的巴尔贝谬希说,“您有什么大作?”。
“我在高贵而充满智慧的艺术大地上谦恭地劳作着,”巴尔贝谬希觉得应该展示一下自己的文采了。
柯林觉得他的措辞十分巧妙,鞠了一躬表示肯定。
“你懂音乐吗?”柯林接着问。
“我曾经拉过低音提琴。”
“一种很富有哲学意味的乐器。那么,既然你懂得音乐,那你也应该明白一个人不可能违反和谐,将第五个表演者纳入四重奏当中,这将使四重奏不复存在。”
“确切地说,成了五重奏。”
“五重奏,很好。那么,你懂天文学吗?”
“懂一点儿,我是文科学士。”
“有一首歌是关于天文学的,”柯林说,“‘亲爱的学士,里斯特说’——我已经忘了调儿了。你知道有四个基本方位,现在假设发现了第五个,自然界的和谐状态就会全部被颠覆。人们称之为剧变——你明白吗?”
“我在等待结论。”巴尔贝谬希说,他已经感觉到自己的惯常思维开始动摇了。
“结论……对,这就是争辩的结局,正如死亡是生命的结局,婚姻是爱情的结局。我亲爱的先生,我和我的朋友们已经习惯了在一起生活,我们担心另一个人的介入,会使我们和谐的状态被破坏,习惯、看法、感觉、决定等等。坦白地说,有一天我们会成为当代艺术的四个基本方位;按照这种想法,看到第五个出现会让我们很苦恼。”
“不过”,巴尔贝谬希建议,“四个人很容易就可以变成五个人。”
“对,那时候我们就不再是四个人了。”
“这种拒绝的理由微不足道。”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微不足道,小溪可以汇成河流,音节可以组成句子,高山也由一粒粒砂石组成——所以有《民族的智慧》,码头上有复印本——告诉我,亲爱的先生,在高贵而智慧的艺术田野上您沿着哪条犁沟耕耘?”
“伟大的哲人和一流的作家是我的原型,我以他们的努力为生。《特勒马科斯》第一次激起了我强大的艺术冲动。”
“《特勒马科斯》——码头上有很多,”柯林说,“你任何时候都可以在那儿见到它,我花5苏就可以买到——二手复印本——我愿意把它送给你。从某种意义上,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照它的年代来看,的确非常杰出。”
“是的,先生,”卡罗勒斯说,“我渴望高深的哲学和杰出的文学。在我看来,艺术就是一位神父……”
“是的,是的,”柯林先生说,一‘关于这点也有一首歌,”
他开始哼起饮酒歌《罗伯特这魔鬼》中的一句,“艺术是一位神父,艺术是一位神父。”
“我是说,艺术有庄严的使命,作为作家最重要的是……”
“对不起,”柯林听到后半夜的钟声在敲响,“很快就要到明天早上了。”
“是啊,太晚了,”巴尔贝谬希说,“我们回去吧。”
“你住得离这儿远吗?”
“圣誉街,10号。”
柯林想起曾经去过那地方,是座华丽的私人公寓。
“我会向我的朋友们提起你,”分别时,柯林对巴尔贝谬希说,“放心,我会施加我全部的影响力让他们接纳你。哦,我给你提一个小小的建议好吗?”
“洗耳恭听。”
“对咪咪小姐、缪赛特小姐还有凡密小姐一定要温柔亲切,彬彬有礼。这些小姐对我的朋友们拥有足够的主动权,想方设法将女士们的影响力施加到先生们身上,你会更容易达到你的目的,得到马切洛、萧纳和鲁道尔夫的认同。”
“我会试试看的。”
第二天一早,柯林急急忙忙来到莫穆斯咖啡馆——他们的波希米亚俱乐部。正是早餐时间,说也奇怪,早餐居然和时间一样准时。三对人坐在桌旁,享受着朝鲜蓟和辣椒酱。
“糟糕!”哲学家嚷着,“这事不能久拖,否则世界就要完蛋。我今天来,”他接着说,“是作为昨天你们见过的那位慷慨的绅士的特使。”
“他派你来要钱吗?”马切洛问。
“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柯林说,“这个年轻人想加入我们,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在我们的俱乐部中投资,当然也获利。”
其他三个人抬起头,面面相觑。
“就这些,”柯林说,“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
“你的委托人社会地位怎么样?”鲁道尔夫问。
“他不是我的委托人,”柯林回答说,“昨天晚上他请求我陪他一会儿,并且花了很长时间希望引起我的注意,灌了我很多酒,但我一直保持自主立场。”
“很好。”萧纳说。
“给我们大概描述一下他吧。”马切洛说。
“灵魂高尚,态度谨慎,透明般坦率真诚。艺术的崇尚者,会拉低音提琴,偶尔把5法郎换成硬币去花。”
“也很好。”萧纳说。
“他希望怎么样?”
“正如我已经告诉你们的那样,他野心勃勃,渴望和我们成为莫逆之交。”
“也就是说,”马切洛说,“他想利用我们做投机买卖,让别人看见他和我们共驾马车。”
“他的职业是什么?”鲁道尔夫问。
“对”,马切洛也说,“他是干什么的?”
“文学和各种哲学。他称艺术是神父。”
“神父!”鲁道尔夫恐惧地叫道。
“他就是这样说的。”
“他在文学上推崇哪个流派?”
“《特勒马科斯》的风格。”
“非常好。”萧纳一边吃着朝鲜蓟一边说。
“非常好!你给我闭嘴,”马切洛突然发怒了,“我建议你不要在外人面前这么说!”
面对斥责,萧纳先生无从发泄。正好凡密小姐拿走他的一些调味汁,他就在桌子底下踢了她一脚以发泄这股怒气。
“还有,”鲁道尔夫说,“他的社会地位怎么样?他以什么为生?他住在哪儿?另外,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社会地位值得尊敬,一位富有家庭的全职教师。他的名字叫卡罗吕·巴尔贝谬希。他靠自己丰裕的收入住在皇家路,过着豪华的生活。”
“出租的房间提供家具吗?”
“不,全是他自己的家具。”
“我要求发言,”马切洛说,“很显然柯林已经堕落了,他一定为了酒而出卖了自己的立场。(这时柯林站起来表示抗议)
别打断我!会轮到你的。柯林这个惟利是图的混蛋向你们描述的这个陌生人貌似完美,让人不能不相信其真实性。我以前告诉过你们,我已经看穿了这个人的阴谋。他想利用我们投机,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些家伙正排除困难昂首向前,我一定得钻进去,我将和他们一起,最终声名显赫’。”
“好!”萧纳问鲁道尔夫,“你还有调味汁吗?”
“没有了,这是最后一滴。”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马切洛接着说,“柯林支持的这个阴险狡诈的人,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罪恶的动机接近我们。先生们,这里不只是我们几个啊!”这时,雄辩家动情地看着几位小姐,“柯林的委托人,在文学外衣的遮掩下潜入我们内部,也许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采花贼。想一想吧!我反对接纳他。”
“请听听我的意见,”鲁道尔夫开口了,“只做一点更正:马切洛在他卓越非凡的即席演讲中提到,这位卡罗吕.巴尔贝谬希先生希望在文学的遮掩下加入我们,目的在于使我们蒙羞。”
“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一个十足的坏蛋,文学不需要外衣!”
“做为委员会主席,我已经做了报告,”柯林站起来,又一次说道,“我坚持报告中包含的结论。充斥于胸的嫉妒冲垮了我们的朋友马切洛的理性思维,伟大的画家疯狂了。”
“别再说了!”马切洛叫喊着。
“嫉妒感是如此强烈,以致于先于我发言的天才的雄辩家马切洛先生同时也扮演了一名优秀的设计师,为他的演说辞设计了完全错误的轮廓。”
“柯林是头蠢驴!”马切洛大叫着,把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盘子发出震耳的响声,“柯林根本不懂感情,他没有能力评判这类事件,他用一本旧书代替了心。”
这时传来萧纳的大笑声,持续了很久。吵闹中,柯林一直表情凝重地整理着他的白色领带上的褶皱,似乎在为被压抑着的情感激流疏通道路。当一切重归平静时,他继续说道:“先生们,马切洛的疑虑已经使你们在心目中对卡罗吕·巴尔贝谬希先生产生了错误的恐惧感,我想用一句话来驱除你们心中的恐惧。”
“哦!是吗?”马切洛嘲讽地说。
“对,就是这么简单。”柯林继续说着,同时擦着火柴,点起烟斗。
“说下去!说下去!”萧纳、鲁道尔夫和小姐们一起叫喊着。
“先生们,尽管在这次会议上我个人受到了猛烈的抨击,被指控为了几杯低廉的酒而出卖自己的尊严;但扪心自问,我问心无愧,我不屑于理睬对我的正直、忠诚、道德、感情所进行的任何攻击。”他动情地说,“但有一件事我应该说出来,”说到这儿,柯林尽力把手放在心口上,并轻拍着胃部。“我的信任度和谨慎度已经遭到质疑,被指控希望在你们中间插入一个以破坏你们的幸福——关于感情方面的幸福。这种指控是对小姐们高尚贞操的玷污,也是对她们良好品性的侮辱。那就是:卡罗吕·巴尔贝谬希先生面容丑陋。”
这时,凡密小姐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拒绝之意,萧纳在桌子下面踢了她一脚,想让她收起过于直露的不满表情。
“但是,”柯林继续说道,“虽然我的反对者利用你们的恐惧,列举出卑劣的论据来反对卡罗吕·巴尔贝谬希先生,但有一个事实会使这种论点不攻自破:引起争论的这位先生是柏拉图主义者。”先生们轰动了,小姐们则开始了激烈的争论。
柯林宣布的这一事实造成了有利于卡罗吕·巴尔贝谬希的局面,哲学家并未因此而举步不前,他想进一步增强自己高超机敏的辩护效果。
“现在,”柯林又说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所谓可靠的偏见可以用来反对这个年轻人。别忘了,他还帮过我们一个忙。至于我自己,有人指责我做出轻率的举动,我认为这种看法是对我个人尊严的侮辱。在这件事中,我自始至终被视为阴险家;如果正式选举不认可我审慎的品格,我请求辞职。”
“你当真吗?”马切洛问。
“是的。”
其他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最后一致同意仍旧把哲学家口口声声宣称的审慎的最高荣誉还给他。然后柯林请马切洛发言。马切洛这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偏见,宣称他也倾向于接受柯林的报告。但是,在具有决定性的最后表决进行之前,在俱乐部即将向卡罗吕·巴尔贝谬希先生敞开胸怀之前,马切洛向大会提交了一条修订意见:“鉴于一个新成员加入我们的社团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同时新来者可能因为不了解社团成员的习惯、秉性和思维而造成某些不和,每位社团成员都有必要和卡罗吕·巴尔贝谬希先生进行一次单独谈话,了解他的生活方式、爱好、文学鉴赏力以及服饰品位,然后成员们互相交换意见,最后投票决定接纳与否。此外,在正式接纳之前,要有一个月的见习期,在此期间,他无权直接称呼我们,也不能在街上挽着我们的胳膊。正式接纳那天,新成员至少要花费12法郎,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
这一修订意见以三票同意、一票反对获得通过。晚上,柯林有意很早就到了小酒馆,等着第一个见卡罗吕·巴尔贝谬希,很快他就来了,手里还拿着三束玫瑰花。
“嗨,”柯林惊讶地叫着,“你把花圃搬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