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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搅局:奇葩再现,刽子手的耻辱与武装到牙齿的唐三公子。

细雨垂杨。画船箫鼓。

暖风莺啼。乱红无数。

尽管小满已过,芒种在即,但春意却正入佳境。

江南春深深几许?

你可以访梅踏青,你可以沽酒赏月,你甚至可以拥香怀玉,听一曲《径庭花》。

进行一次短暂孤旅,做一名匆匆过客。人在天涯,春也在天涯。

但你一定要完全地拥有她,要做她的主人。这便绝不仅仅是欣赏,而更多的是付出。

很大很大的付出。

皇宫大殿外又响起了鼓声。

又有人揭榜上场了。

猜谜者叫巴豆,自称为鞑靼国王子。

什么,他是鞑靼国王子?直到验明正身以后,很多人仍然面露疑惑。

因为,此前已得到情报,鞑靼国突发内乱,结果如何还不十分明了。何况,鞑靼国好像只有一个王子,至少应该不叫巴豆。

礼部大臣公平很不客气地问道:阁下真的是,鞑靼国王子吗?

巴豆愣了一下,然后就很生气:本王子货真价实,难道会假冒不成?——哦,忘了告诉你们,我鞑靼国已于十日前,这个,乾坤大转,改朝换代!鞑靼国的万里疆土,嘿嘿,从此便是咱家的啦!

在场群臣都不约而同地交换着复杂的眼神。

乱臣贼子!皇上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板着脸:年轻人,贵国王位易主,纯属内政,他人本不该说三道四。但朕要提醒你:也许,那江山夺来简单,坐来不易。你既为王子,尽力辅助你的父王治理好国家,让你的臣民安居乐业,这才是本分。可如今根基未稳,“王子”还没有叫顺口,却穿越大漠,千里南下,来向死亡挑战,不知是何……

皇上本想说“是何居心”,又觉不妥。

巴豆的脸皮的确够厚,居然深有同感地抱了抱拳:皇上说得不错,实乃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父王和我,正是考虑到“坐来不易”,“如今根基未稳”,所以才来响应图兰朵公主的猜谜招亲。如果能够得到公主,我们岂不是如虎添翼,天下无敌?

哈哈!皇上说:你倒是毫不讳言。不过,你自信能够如愿吗?

嘿嘿!巴豆说:你们中国有一句俗话,其实我们也有,叫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

住口!图兰朵早已忍无可忍:废话少说,开始吧!

司仪官立刻宣布猜谜开始。

巴豆满怀信心地打开锦盒,一把抓出谜题。

巴豆提起笔来,居然笑了一下。正要展开题卷龙飞凤舞。不料,看着看着却突然瞪圆眼睛,一张脸霎时变得乌黑。然后就摇晃着站起来,直直地倒了一个硬桩!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两名黑衣侍卫箭一般射入场中,将谜题重新装入锦盒,又迅速退了回去。

符大人不愧为刑部大臣,几步跨过去,察看了巴豆全身,又探了探鼻息,然后站起来大声说道:各位不必惊疑,巴豆王子应该是紧张过度,暂时休克……

正说着,那巴豆像是要努力证明符大人的推断无误似的,竟挣扎着昂起头来叫了一声:三万两黄金哪!接着又休克过去。

图兰朵厌恶地站起来甩袖而去。连“拿下”都不想说了。

拿下!这是符大人说的。

公大人气呼呼地走出皇宫,一边摇头:闹剧,简直是闹剧!

庞大人在后面紧赶几步追了上来。见公平一脸的不平,笑了笑:公兄,不瞒你说,那三万两黄金,有人是要……送给我庞某的……

什么?公平一惊,转而又一笑:那……庞大人是嫌少啰?

嘿嘿,庞大人捻一下胡须:公大人真会开玩笑。庞某只是……胃口不好啊。

巴豆王子以自信、狂傲的英雄姿态出场,却以如此滑稽丢丑的境况落幕,一时成为朝野上下最热门儿、最兴奋的话题。

尤其是那“三万两黄金”,经巴豆回光返照似的嚷将出来,其震撼力实在不可低估。

有人说,巴豆用三万两黄金从一云游道长那儿求得了化解“公主谜题”的秘诀。

有人说,巴豆用三万两黄金向一朝中重臣行贿,得到了“正宗公主谜题”,连夜背诵,一字不差。

结果呢,铺开谜题一看,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连上面有些字儿都不认得。当下两眼一黑,索性什么都不认得了。

当然也有人说,巴豆那厮当真可恶,因篡位做了王子就很不要脸,眼看要蹬腿儿了,还要放一篷毒烟,留一个疑案……

不过,议论归议论,刑部奉命追查那三万两黄金的由头,却毫无所获。

问题在于,巴豆已经疯掉了,颠三倒四,逮谁咬谁。

行刑前,不得不由两名宫女向他密授正确谜底,以免他乱叫乱嚷,泄露天机。

好在巴豆既不叫也不嚷,只是笑。

然而,正当刽子手奋力挥刀的节骨眼儿上,巴豆却冷不丁转身抱住刽子手的腿,大叫:还我三万两来!

刽子手一刀下去,感到轻飘飘的什么也没有。低头一看,那脑袋还在——在自己腿上。

刽子手呆了!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刀。

因为这是他几十年砍头生涯中,唯一的也是不可原谅的败笔和耻辱!

算了算了!图兰朵霍地站起来:砍一个疯子有什么意思。把他拉下去,听候处置!

不管怎样,巴豆算是完了。

做了十几天的王子,还没有听顺耳,就完了。

当然,完了并不等于死了。

其实,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等死的时候。

巴豆王子什么时候死?怎样死?

不知道。

那么,鞑靼国前任王子呢?

前任王子卡拉夫,此刻也正在和死亡赛跑。

尽管他已跑得够快,但他身边的五位侍从也只剩下一个了。

新任国王巴哈派出几十名高手,昼夜不停,一路追杀。

准确地说,卡拉夫的侍从一半是战死的,而另一半是累死的。

荒原上,成群的秃鹫和各种嗜血的、食肉的动物也一直追随着他们。

因为,每隔三五十里,便有一具温热的尸体,供它们享用!

杀手的尸体与侍从的尸体,在动物的口中没什么区别。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也许是人生最苍凉、最萧索、最无奈的事了。

一股浓重的杀气挟着一阵鸦噪,逼近了一个长着仙人掌的小土丘。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尘埃的汉子从土丘后慢慢走了出来。

他向着一条长长的影子走过去。

刚好踩在影子的头上,他站住了。

影子:哼哼,躲着有什么意义?他呢?

汉子:你知道,雄狮受伤以后,为什么要藏到深山里吗?

影子:为什么?

汉子:因为这时候,连野狗都可以咬它一口。

影子: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已经是这一批的最后一只了。

汉子:没关系,我也是最后一个了。

影子:还不一定吧?

汉子:明天的太阳一定很好。

影子:不错,你看这残阳竟如此美丽。

汉子:不,是壮丽。鲜血染的。

影子:你的,还是我的?

汉子:试试吧!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同时挥刀。

智慧,勇气,速度,力量,一齐将生命化作荒原上流动的背景。

终于,两簇鲜艳的红梅同时绽放在斜阳里。

一切又都归于沉寂,如天籁般静谧。

小土丘后,几只乌鸦试探着落在了一个已死去的白衣人身上。

乌鸦们叽叽呱呱正准备动嘴,白衣人却活了过来。

白衣人坐起来左右一看,突然抓起身边的刀一跃而起,并迅速冲出了土丘。

一群秃鹫和乌鸦正围着两具尸体举行盛宴。

远处,有几只荒原狼正朝这边匆匆赶来。

白衣人长啸着扑过去。在一片耀眼的刀光下,那些黑色的羽毛真的成了“雨毛”。

白衣人跪在那破衫汉子身边,喃喃道:小萨,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你为什么不活着?你为什么,要让我卡拉夫失去最后一个兄弟?

卡拉夫抱起血肉模糊的小萨走到土丘旁,用刀挖了一个坑,将小萨轻轻放了进去……

擦干眼泪,抖落一身尘埃。

卡拉夫继续赶路,向着既定的目标。

他的目标在哪里?

远方,那绵延起伏的山脊上,已隐约可见绵延起伏的城垛。

卡拉夫眼睛一亮,精神一振,不禁又加快了脚步。

唉,尽管已经“国破家亡”,尽管才刚刚躲过死神之吻,但他仍然要去赴约,哪怕是断头之约。

这是王子高傲的血统?是对美的执着?还是对生的厌倦?

此刻,江南古都,仍是人流如织,灯红酒绿,鼓乐笙歌。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这天晚上,一乘轿子停在了谜宫外。

守门侍卫像早已得到指令,迎出来亲自掀开轿帘:公大人请。然后径直将公大人带到了图兰朵公主的密室。

公大人,图兰朵微笑道:料想不错的话,你也早就想见本宫了。

确实不错,公大人微一躬身:还是公主圣明。

那好,公大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公平不易察觉地一笑:公主,依微臣看来,这京城,如今已变成一片欲望的海洋,情势十分危险!还有,这种公开杀头,时间一长,次数一多,很容易造成民众感情上的麻木,以致行为乖张,儿戏生命。——事实上,一种暴戾之气,已在百姓中渐渐滋长……

唉!图兰朵居然叹了一声:再刺激的事儿,一旦乏味,也就成了负担。这砍头嘛,本宫也在考虑,还有什么砍头?接着图兰朵话锋一转:对了,你不是说过,这天下之大,总有人会猜对的吗?

微臣……是说过,不过……

别“不过”了!图兰朵说:至于你说的欲望,本宫倒有不同的看法。也许公大人职责所在,太去讲“礼”了。难道你没发现,这京城是何等热闹,何等繁荣吗?

这倒不错,不过……

你怎么还在不过?图兰朵火了: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公平只好苦笑:微臣愿听公主训导。

图兰朵也就不客气地训导起来:你们看问题,为什么总是一孔之见、一叶障目呢?如今这城内,饭店、茶楼、酒肆、画船、书馆、客栈、钱庄、当铺,包括卖豆浆、卖膏药、杂耍,甚至钉马掌的生意,都比以前翻了三番有余。对不对啊?

这一路数来,直数得公大人一愣一愣,不得不暗叫一声惭愧。

还有,图兰朵余兴未尽:你知道,这些赚头,多半从哪里来吗?

异邦人?

聪明!图兰朵老气横秋地踱着方步:据户部报告,京城以及临近州府的一些商人,甚至主动提出愿意多交税赋。所以呀,这不是,进亦忧退亦忧——乐在其中吗?

公大人还能说什么呢?

但公大人又必须说点什么。

公大人说:公主,您刚才所说的,确实可喜,微臣不敢否认。但,关于砍头,微臣坚持认为,弊大于利。——微臣想请公主猜一个谜语。

什么?图兰朵想笑又忍住了:你也让本宫……猜谜?

是。公大人坚定地说:臣班门弄斧。

那好,你说吧。

这谜题,也许不是通常的谜格,当然这谜底,也就……

本宫知道,这叫“出格”,谜底不同常理,都在意料之外。正如我考都石莫的两道题。你快说出来听听。

公平却不慌不忙:微臣可有条件。如果公主猜中了,微臣任凭发落;如若不中,这个……微臣有一建议,公主则必须答应。

图兰朵想了想说:好,我答应。

公平暗笑:怕您再聪明,也有上当的时候!

公平清了清嗓子,说:“两只壁虎在墙上爬,一只不小心掉了下去,紧跟着,另一只也掉了下去。”——为什么?开始!以五个数为限!这之前公平故意不说猜谜时间,就是他精心设计的圈套。想想吧,五个数,要是再数快一点,是什么情况?

图兰朵来不及讨价还价,只顾自言自语:它们原本牵在一起?不对。另一只,想去拉它?也不对。另一只,一高兴……

……三,四,五,时间到!公平毫不客气地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揩了揩额上的汗。

图兰朵颓然道:本宫输了。

公平有些过意不去:其实,公主的最后一个思路,已经接近……

少废话,快说答案吧!

因为,“第二只壁虎,幸灾乐祸地拍起手来”。

妙!实在是妙!图兰朵突然像自己猜中了似的高兴起来,然后很爽快地问:说吧,你有什么建议?

公主心胸似海,令微臣感动!公平不失时机但也发自肺腑地恭维了一句。

至于公平到底建什么议,图兰朵是否答应,也即是否践诺,旁人不得而知。

两天以后,京城又爆出了两大热点。

一是猜谜招亲的皇榜中,那条猜错者“人头落地”,已然改成了“秘密处死”;同时规定猜错者必须亲笔写下“猜错×题、认赌服输”之类文字,并署上大名,盖上手印,然后公开张贴,以正视听。

二是正在修建的“王子公墓”突然封闭。大批禁军在离公墓三里以外层层把守,而里面则由图兰朵公主的侍卫及御林军中抽派的精锐昼夜巡视。

据说,要对公墓原来的构造及规模做较大的变动,而且要抢在下一个猜谜者出场之前完工。所以,除了外面的各方力量围绕中心不动摇,仅里面的能工巧匠就不下万人。所用材料都有重兵押运。他们夜以继日,进展神速。

又据说,造墓的工匠工钱丰厚,待遇极高。只是有一条,在整个猜谜招亲结束以前,他们绝对不能与外界接触,每天好酒好菜,只管享用。直把那些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乐得屁颠屁颠。盘算着要是这谜能猜它个一年两年的,到时候,身子养得壮壮的,腰包装得鼓鼓的,出来以后,恐怕想当单身汉也不行了。

总之,这又是一个谜,一个大大的谜。

京城的“宝来”赌坊,生意一向很好。今儿晚上似乎格外好。

一些奇装异服的外邦人将元宝、碎银在桌上拍得啪啪乱响。

“大”“小”“单”“双”的吆喝不绝于耳。

这时,一个异邦人伸出毛茸茸的双手,正在将押中的一大堆银子往自己面前刨,却突然刨到了一把刀,一把入木三分还颤巍巍的刀。

异邦人顺着刀身一路看上去,就看到一张脸,一张十分威严的脸。

异邦人一时很踌躇,不知该抱拳请问英雄来路,还是该拔自己的刀。

哎呀,原来是卢捕头!

不知何时,赌坊老板已经跑了过来。脸上的笑容堆得比银子还要灿烂。

哦,原来是捕头。异邦人庆幸自己没有鲁莽,得意自己入乡随俗已小有成就,然后便放下银子抱了一下拳:失敬!

但卢捕头却不吃这一套,利索地抽刀入鞘,然后一挥手。背后几个捕快一拥而上,有人架住异邦人,有人拿出褡裢将桌上的银子哗啦哗啦收入囊中。

这下,卢捕头才严肃地发了话:各位,根据可靠线索,这个异邦人,用重金贿赂我朝廷命官,妄图舞弊,蓄意破坏公主的猜谜招亲。我等辛辛苦苦追踪了三天,今晚终于将他逮着。——走,铐回去连夜审讯!

异邦人这下才完全蒙了。他正要分辩,后脑勺便不轻不重地挨了一刀柄。

出来以后,走到一个僻静处,异邦人左右看了看,突然小声说:各位兄弟,我对天发誓,确实没有贿什么赂。你们要是放了在下,这些银子,都是你们的!

嘿嘿,一捕快笑了:你学得还真快呢。难道不放你,这些银子,就不是我们的吗?

嘿嘿嘿……其他几个捕快也愉快地笑起来……

第二天,当卢捕头及手下又在另一个赌场执行公务,准备抓人的时候,却出了点麻烦。

卢捕头正和老板在一个角落嘀嘀咕咕着什么。

捕快们忽见几个器宇轩昂的汉子向他们走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

双方都无言地对视着,仿佛在较量内功。

一捕快到底忍不住,喝道:干……干什么?想坐牢是不是?

不错!对方一人冷冷地说:我们是想坐牢,而且,想和昨天晚上你们抓的人一起坐!

来者不善。捕快们训练有素地拔出了刀。

这边的动静,早将一些赌徒、看客吸引了过来,围成了一圈。至于一些胆小的早已脚板儿擦油——溜了。

捕快是干什么吃的?捕快是拿人的。所以一捕快大声说:拿……不料后面一个音节却变成了叭叭,而且就在自己两只耳朵下面。

原来这是卢捕头用巴掌说的。

瞎了你的狗眼!卢捕头用嘴说了:这几位是巡检司的兄弟,还不赶快赔礼!

其实,也怪不着这几位捕快。因为这巡检司,几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个机构,隶属礼部,专门负责京城及地方有关外事纠纷和官府行使公务的督察督办。

要说呢,这类身份,在捕快尤其是京城捕快的眼中都算不上有多厉害。但他们身上有一样东西,却是刺眼得很——一块刻有“谜”字的腰牌!

所以捕头就是捕头,卢捕头要是也“瞎了狗眼”,他现在就已经不是捕头了。

不过也许是迟早而已。

因为昨天晚上对异邦人的审讯,他们只审清了一桩,那就是此人身上究竟还有多少银两。然后没收财产,就地释放。

这类“特别而神速”的办案程序,在京城其他地方也时有发生。

唉,正所谓浑水摸鱼。眼下,京城这塘子水的确也太浑了些?

半月以后,王子公墓的改建工程已初具规模。

公墓在京城西郊,占地辽阔,依山傍水。

每座墓冢的顶盖以及平台、栏杆均由白色大理石和汉白玉构建。雕栏玉砌,华丽非凡。

前三位王子已经荣幸地乔迁“新居”。

既是三位,当然包含了巴豆。

巴豆不是已经发疯了吗?

也许正因为发了疯,巴豆才没有身首异处。从这一点上,巴豆应该是幸运的。

更幸运的还在于,巴豆是第一个享受秘密处死这一新规则的王子。

据说,巴豆的墓志铭也很有意思。刻了一句似带禅机的话:

不是你的,就是别人的;

你不要的,也许就是你的。

公墓的所有文字均由京城书法大家吕不卿用正宗颜体书写,圆润而苍古。

本来,吕不卿打死也不干,说自己发过誓的。我可不愿十根指头全断,吕不卿说:就算不写字,我夫人还年轻呢,尤其是那皮肤……

当然,吕不卿最终还是写了。因为他得到了两个特许:一是为王子公墓写字可以不受誓言的约束;二是落款可以署“吕不卿题”。

尤其这最后一条很要命。他吕不卿哪怕再活八辈子的命,写八辈子的字,十根指头写成锄头,也不可能达到王子公墓的名气!

借死人出名,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对不对?何况,这些死人不但身份特殊,还死得如此张扬、如此华丽。

只有一点让人琢磨不透:公墓不多不少,一共修了一十三冢。

如此,至少有两种可能。一是图兰朵公主多计划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这在情理之中;二是图兰朵公主早已算定,后面还有十个猜谜者,入住王子公墓。

要真是后者,那就太神秘,也太可怕了。谁知道呢?

十三?此为吉数,还是凶数?

谜,谜,又是谜。

一般来说,大凡美的东西人人都喜欢,甚至恨不得据为己有。

而又美又新的东西呢?那就要看是什么东西了。

比如王子公墓,它尽管很美,也很新。恐怕你未必喜欢吧?

但你不喜欢,决不等于别人不喜欢。

又一个猜谜者出现了。

还是一个异邦人。

还是一个王子。

一些人在观望之余,便不禁有些义愤了:这世界上,咋会有这么多疯狂的男人呢?贪心不足,死了活该!

但更多的人却是越发不解:明明是去一个栽一个,去两个栽一双,无一人成功,却偏偏还要去。这不是脑壳长包,颈子发痒,活得不耐烦了吗?

而另一些人,则似乎显得历史一点,理性一点:这异邦人哪,自古以来,就喜欢把别人的好东西往自家怀里刨。有时实在没得刨了,连坛坛罐罐都不放过!你想想,咱们江南如此富庶美丽,咱们公主这么……咳咳,他们能……放过吗?

这话也不全对。有人说:人家异邦人就是有一股子邪乎劲儿,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揭不开的谜,有做不了的题。或许呀,人家的心眼儿就长得不一样,人家根本就不会去想,这刀下之鬼该轮到我了。而是信心百倍地说,这美人儿终于归我了。……

类似的议论,随着第四个王子的出场,在京城的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泛滥成灾。

猜谜规则,除了对猜错者的处置方式做了小小的改动,其余一概未变。

猜谜结果,这位王子成了第二个享受新规则的人,也是第四座公墓的主人。

既是秘密处死,当然已无须在紫禁城举行什么仪式了。

所以,除了朝中大臣和宫内的部分人外,这王子长什么模样,人们也不知道。这多少有些令人遗憾,甚至有些沮丧。

但最沮丧甚至抱恨的人,你猜是谁?

——刽子手!

老实说,他们以往做梦都没想到,这一生还能在紫禁城上,显示他们职业的特点和尊严。何况,还是砍王子的头!所以,上场之前,他们都在暗地里演练过无数遍,将手中的刀磨得吹毛可断。行刑的时候,将吃奶的力气,将压箱底的功夫都奉献了出来。一刀划过,人头高抛,身子却还端立不倒,鲜血如老树桩上怒放的红梅。万人齐声喝彩!这是何等刺激,何等辉煌!

尤其是那位被巴豆弄得英名扫地的刽子手,现今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了,只好借酒消愁,成天提一陶罐四处晃荡,喝一口,骂一句:该死的巴豆!缺德呀!不是个男人,不是个东西啊!

人们见了他,都抱以深深的同情。

其实,如果一味指责中国本土无人敢去猜谜,好像也不太公平。

至少有一个人,人们不应该忘记,那就是——唐三公子。

说到唐三公子,就不得不说到一个去处——徽州会馆。

会馆设在京城,一如今天的“驻京办”。但徽州会馆绝不仅仅是一个办事机构,它更是徽商在京城的一个标志,一个脸面。

在江南,有两大商系几乎占据了大半壁河山,那就是运商和盐商。而这两大商归结起来,也就是徽商。

从开始猜谜到现在,徽州会馆便陆续住进了七八十个几乎是同科的秀才和候补的举子。他们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他们虽然不会第一个上场,但也决不会最后一个上场。既然外邦人都能答对一题两题的,他们相信,公主的谜题,也许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

为了堵住那些乌七八糟的议论,为了争回一点面子,或者为了十年寒窗,或者为了平步青云,甚至仅仅为了风华少年的那点率性,他们决定不再沉默了!

问题在于,他们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去,那样的话,既无胜算,也不现实。最后,他们采取了类似今天“海选”的方式,推举出了唐三公子。

所以,唐三公子是有实力的,也绝不是孤立的。因为他代表了会馆里所有的秀才学子,代表了徽商子弟,甚至代表了江南乃至中国的青年才俊。同时,他还代表了这数十个幕后同窗将来的利益!那些秀才举子把自己有用的和无用的知识积累都一股脑儿堆在了唐三公子的身上。所谓集思广益,集腋成裘,他们就不信,那谜语会是天书不成?

必须承认,唐三公子们的想法是对的。道理也就是这些道理。

当然了,唐三公子要去猜谜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

唐三公子想不出名,想不当英雄好汉都不行了。

于是乎,每天前来助威、鼓励、拜见唐公子的人便络绎不绝。其中有很多人都将自己所知道的谜语所掌握的信息毫不吝惜地奉献了出来,甚至有人“看得更远”,拜帖中还附了礼单,上面写着“白银三千两”或“大米一百石”之类的。当然,也不乏一些借拜见为名,只为打发时光、混吃混喝的浪荡公子。

除了异邦人,无论是谁,会馆都敞开大门予以接待。

总之,那段时间,徽州会馆的人气差不多可以和楼上楼一较高下了。

学子们空前团结,众志成城,呕心沥血,倾力打造。不出半月,一个神采飞扬、满腹经纶、睿智逼人的唐三公子横空出世了。面对这一成果,人们都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万事俱备。接下来,便是确定正式猜谜的日期。他们请来了形形色色的麻衣高手、占卜大师,八仙过海,鞠躬尽瘁。最后九九归一,择定了一个左右逢源、无懈可击的日子。

卜曰:大吉。诸事无碍;尤宜科举。

占卜虽没有“猜谜”一说,但就当下而言,科举与猜谜毕竟最为接近:假如猜谜成功,其效果与科举得中状元几乎没有两样,是不是?

这日一早,唐三公子沐浴以后,着一件大红缎襟,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了房间。

唐三公子面带微笑,抱拳和众学友以及前来送行的民众致意。看去步履稳健,神态从容,举止潇洒。唐三公子的气度和做派,与那些异邦王子比起来,不但毫不逊色,还要略胜一筹。这让他的同伴和所有壮行的人们都非常满意,进而都十分自豪和振奋!

忽然,一阵欢快的锣声和唢呐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一乘华丽的四人大轿晃晃悠悠地抬到了唐三公子面前。一精瘦老者拱手道:请唐公子上轿!

唐三公子不由愣了一下,说:这……这也太铺张了吧?

精瘦老者道:为唐公子效劳,这是我等的荣幸!

是啊,公子你快上吧!周围立即响起一片呼声。

唐三公子不再推辞,转身上了轿。

起轿!四个轿夫喝了一声,轿子平稳地升了起来。

停下!不料,一个更大的声音急促地传了过来。随即,几个不明身份的汉子站在了轿子前。

这突然的变故,令众人都呆住了。

唐三公子掀开轿帘,伸出头正要怒喝,但不知为何又马上缩了回去。

这当儿,一头戴葛巾的中年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少爷,我等奉老爷之命,特来请少爷回去。

唐三公子重新伸出头来,突然指着他们对众人喊道:快将他们轰开,我不认识他们!

众人半信半疑。非礼勿动,书生们挽着衣袖面面相觑,不知到底该不该出手。

这时,“葛巾”站起来大声道:诸位,我等实属唐府的下人,此乃我们家私事,请不要掺和。

唐三公子急了,跨下轿子就给了“葛巾”一耳光:胡说八道!什么唐府的下人?尔等分明是被人利用,前来捣乱的!然后转向众人:诸位,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这些人假扮我家下人,用心良苦,无非是要阻止本公子去猜谜,背后必有阴谋!——还不给我打!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于是一拥而上,将那几个“下人”揍得七零八落,鼻青脸肿。

逼急了,秀才也是可以动手的。

唐三公子衣袖一挥:咱们走!

正在这时,人群又一阵骚动……

但见一胖老者举着一根拐杖冲向唐三公子,当头就是一拐杖!

亏得唐三公子躲得快,拐杖打在了轿杆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今儿个到底怎么了?

送轿子的精瘦老者急忙上前问道:请问您老是……

胖老者怒道:我是你老子,不,我是他老子!哼,你们指使人去受害,想断我唐家香火,没门儿!

众人都一齐望着唐三公子,希望他能大喊一声“诸位莫信,这是一个阴谋”或者“给我打”。

然而,此时的唐三公子却明显蔫了,比曝晒了三天的茉莉花还要蔫。

胖老者杖指唐三公子:你回还是不回?

唐三公子看看周围,然后小声道:爹,您……您就让我去吧,我……我是有把握的。一边往后退去。

原来还真是他爹。

胖老者不再说话,举起拐杖又追。

就这样,在会馆的院子里,唐三公子在前面跑,唐三公子他爹在后面追。

一圈,一圈,又一圈……

到了后来,这一过程就完全成了观赏性的节目。

再到后来,唐三公子跑不动了,他爹更跑不动了。两人都弯着腰喘气。

突然,他爹举起拐杖就往自家头上打!

刚打了一下,唐三公子就冲过去抓住拐杖说:爹,我……我们回去还不行吗?

他爹是一个大盐商。在日理万机中,他是如何知道儿子要去猜谜而且是今天出发的呢?

也是一个谜。

总之,唐三公子猜谜的壮举,就这样画上了半圆不圆的句号。

不过,若干年后,有人再说中国本土无人敢去猜谜的话,就有人立马站出来反驳:胡说八道!你不记得唐三公子了吗?

这几天,好像到处都是痛苦的心。

摘花,通常都是很愉快的。

即便是偷摘,那也是偷着乐吧?

符大人正在庭院里摘花。

但他的动作和表情,却怎么看都像在扭断别人的脖子。

而且符大人也不是将花装在篮子里,而是四处乱扔,极像一个顽童。

哎哟!随着一声调儿怪怪的叫唤,宋公公从脸上摘下一朵黄花,摇到符大人面前:符大人,您这是天……天女散……花呀,还是……

符大人停下手:宋总管,你是来宣旨呢,还是……

宣……什么旨哟,宋公公瘪了瘪嘴:奴才只想宣……宣气!

怎么?符大人很注意地看着宋公公:宋总管也会有不顺心的事儿?

唉,奴才这点事儿,算得了什……什么?奴才是为大人您不……不平啊。

这话从何说起?本官有什么不平的?

嘿嘿,宋公公说:奴才在这宫里,已经三……三十年啦,还有什么事儿瞒……瞒得过奴才?如今,公大人已成了公主的红人,不但权倾朝野,而且,还掌……掌握了高级机密……

什么高级机密?符大人一把捏住宋公公的手腕。

哎哟哟!宋公公又叫了一声,然后掰开符大人的手:大人难道,不认为,那王子公墓是高……级机密吗?

嗤!符大人不屑地说:我当是什么东西。那又怎么样?我倒想听听,宋总管有什么委屈?

公公有些扭捏了:符大人如……如此大度,奴才就更……不好意思说了。

说吧。符大人很仗义:说不定,本官还可以帮你一把。

宋公公当真就很委屈地说:奴才这个月的收……收入,整整减了三成!

哦,为什么?

于是宋公公便将那天如何陪公主猜谜,如何被小太监惩罚,如何加倍赔偿了银子结结巴巴叙述了一遍。末了说,也许是时来运转,这回让宋公公逮着一个机会,可能立一大功。但这块饼子实在太大,便想到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符大人分享云云。

宋公公所说的机会,还的确是机会。

不过,要让宋公公一五一十结结巴巴地把这机会说出来的话,就没有机会了。所以只好让他闭嘴。

日前,宋公公在下人们的厨房中,发现了两个面生的伙计。唤来询问,说是由公大人府中介绍来的。宋公公想,公大人是公主的人,这应该错不了。但宋公公凭着多年的经验,感觉这两人绝非寻常:双眼神光灼灼,但看人躲躲闪闪。至少不是一般的伙计。

尽管如此,宋公公却不想去理睬。

但宋公公毕竟年纪大了,晚上起夜的回数就多了些。昨天后半夜,宋公公从茅房回来,边走边搂裤子,就听见有人在假山背后小声说话。

一人说:这偌大的皇宫,守卫又如此森严,转了两夜,连她住在哪个方位都没搞清楚,如何动手?说不准明天就来一拨御林军把我俩堵在厨房里……

另一人说:唉,谁叫咱们接了这桩生意呢。人为财死,这本就是玩儿命的勾当。看来这样瞎撞是不行了,不如来个守株待兔再顺藤摸瓜。咱们就藏在离紫香阁不远的地方,一是等她出现,二是有人要向她禀报情况应该要经过那里。到时……

好,就这么干!……

符大人听完,果断地下结论说:这很明显,有人,要暗杀公主。

奴才,也这……这么看!宋公公满面红光,连连点头。

符大人突然沉下脸说:公公好像——很高兴?

宋公公吃了一惊,赶忙皱起脸:符……符大人,可别开……开奴才的玩笑。奴才要是有功夫,早就将他们抓……抓……

哼,没有证据,你抓什么抓?符大人到底是内行,略一思索就定出了方案:咱们只能将计就计,采用三十六计中的“抛砖引玉”之计。

请大人明……明示。

简单地说,就是利用诱饵。不过,一定要保证诱饵将杀手准确地引到谜宫附近。

那,宋公公说:要是杀手,找……准了地方,真的将公主,这个这个……

这个你放心,公主是何等样人你还不知道?再说,我让信儿在谜宫附近埋下弓箭手,到时准教他们插翅难飞!

那……宋公公还真的不放心:要是,杀手用……用毒,比如……

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唆!符大人不高兴了:我可告诉你,这事儿只有你我两个知道。我们用心是好的。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什么意外……明白吗?

奴才明……明白。这回,宋公公忍了几次,不知到底该不该掌自己的嘴。

那好,符大人说:你只管按我的安排去做。

今晚的月光不是很好,但也不是很坏。

虫子们在起劲地唱着恋歌。

微风偶拂,竹叶婆娑,自成天籁。

花儿们更是以自己独特的气息,向这夏夜竞相献媚。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是不是美好的夜晚,爱美的人都不愿意辜负?

图兰朵公主还是一袭红衣。

她孤身一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在紫香阁停留片刻以后,信步往谜宫走去。

这时,有两盆枝叶繁茂的花草,突然移动起来,并追随图兰朵而去!

一盆说:是不是她?

另一盆说:很像。准备动手!

图兰朵开始很悠闲,但走着走着像一下子迷失了方向,有些慌张地在原地转起圈来。

这本是动手的最好时机。但动手的人却不这么看——莫非,她已发现了我们?她可是高手啊!

正犹豫,图兰朵却突然回过头来放起了小跑!

两盆花草迅速移到一边,一动不动。

奇怪,图兰朵居然跑到了太监们住的地方,而且居然去敲宋公公的门。

只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图兰朵闪身进屋,门又立即关上。

宋公公衣帽整齐,掩上门急切地问:如……如何?

图兰朵摸着胸口喘着粗气:不……如何,没……没……一时紧张,也搞不清方位了,只好回……

恰在这时,两团黑影破门而入。几乎在同时,两道白光一闪,一切又都悄无声息。

星星已经坠落。梆声响了五下。虫子们已经累了。

第二天早上,一小太监推开宋公公的门。

刚进去,一个东西便滚了出来,并发出了叫声:杀……杀人啦!宋公公死啦……

也许是杀手刀法不准,也许是刀下留情,宋公公并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

这桩凶案,轰动了整个皇宫。甚至比前一次飞盗事件还要离奇。

众所周知,宋公公是个太监,资格的太监。既是太监,却为何与一女子同处一室?又为何一死一伤?这女子是谁?

怎么,这女子不是图兰朵公主吗?

忘了交代,当人们看见现场的时候,那女子只穿着亵衣。仔细辨认,宫里从无此女。

于是乎,变态宋公公“监屋藏娇”东窗事发被那女子的什么人怒杀的说法,一时成为最富想象力也最合理的推断。

对了,宋公公不是没有死吗?提审一下当事人,不是一切都明白了么?还推断个什么呢?

说得好!

当然,提审的结果是,宋公公的交代与人们的推断几乎完全一致,只是说不出凶手是谁。

因为,背个“色名”和背个罪名之间,孰轻孰重,宋公公比谁都清楚。

糊里糊涂挨了一刀,竟然活着,就是福大命大。至于荣誉和尊严嘛,别忘了他是太监。

也许正因为如此,这案子破来意义已经不大。符大人的压力自然就小得多了。

不过符大人还是带人悄悄包围了下人们的厨房。当然没见到什么新面孔。

符大人几乎可以断定,那两人绝不可能与公大人府中有什么关系。他们蓄意打出这张牌,无非是涂上一层保护色而已。

事已至此,符大人也不想对公平做什么文章,要是再节外生枝,反而引火烧身,这跟头就栽得大了。

顺便补一句,那女子尽管从未进过皇宫,但也是见过大场面的。

在如梦楼,没有三五两银子,要想听一段她的小曲儿,也只能做梦。

如今,她却魂断“监屋”,你以为符大人就不心疼吗?

不过呢,这本来是一个天大的谜,凶险的谜,却阴错阳差,让宋公公演绎成了一幕可耻可笑的“桃色丑剧”。

所以,符大人更多的还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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