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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什么事在我身边发生

艾玛[1]

天光未启,一阵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也许潜意识里我还是很担心铃声会把我那患有神经衰弱症的丈夫吵醒,未及睁眼,我就翻身一把抄起了话筒。等我完全清醒过来后,才明白自己的担心是多么多余,我的丈夫罗浩睡在书房内,并不在我床上——他睡在书房已经许多年了。我手里握着话筒,发了一会呆后,拧亮了台灯。

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指向凌晨四点,会有谁在这个时候往我家里打电话呢?我把话筒贴到耳边。

“小莲……”电话里传来姐姐木菡的哭泣声。两年前,姐夫钟华心梗发作去世,姐姐的生活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不过,在凌晨四点打电话给我,还在电话里哭泣,这可是头一遭。

我赶紧坐了起来,问她怎么了,她抽抽搭搭哭个不停。于是我又换了个问题,问她在哪里。她抽泣着说,在北京。

我这才想起来,三天前,木菡从她工作、生活的鹿城打电话给我,她说要去北京参加书展,替她所在的单位,鹿城市图书馆,采购些书回来。她还问过我有什么书要买。书展为期一周,可不正好在北京?

我又问她出了什么事。我猜她不过是因为梦见了老钟,心生悲伤的缘故。凌晨四点多,差不多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如果你不幸在这个点醒来,而你又恰好孤零零一个人睡在一张宽二米、长二米二的双人床上,伸手一摸,半边床冰凉……请想象一下吧。谁还能没点伤心事?

木菡没说什么事,她只是哽咽着问我,你有空吗?你能来趟北京吗?

我当然有空。我还能有什么事?我的上初中一年级的女儿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她从不中途打扰我们。我的丈夫——丈夫没什么好担心的。

好在无霾,航班难得地准点,当天下午三点多钟我就赶到了北京,在海淀区的一家星级宾馆内找到了木菡。木菡房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敲开门后我吓了一跳,房间里堆着齐膝深的海绵碎屑。见了我她什么也没说,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到窗前的一张圈椅边坐下。她两手抱膝坐着,一张脸蜡黄,眼角的鱼尾纹也比平时深了许多。不用问,这一天她应该都还没出过门,也没吃过东西。我在她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后,问她:“这些东西哪来的?”我指了指地上的海绵。

“床垫里的。”木菡说。

我起身掀开床单看了看,床垫开膛破肚,惨不忍睹。我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一时间有些蒙了。木菡看了我一眼,怏怏道:“小莲,我病了。”

“什么病?”

“大约是……精神病。”

“掏床垫的精神病?”我松了一口气。坦白地说,我真怕听到什么更令人难堪的病。

“我总是无法自控地寻找东西。”

“寻找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

木菡的眼神看上去像个精神病人一样无辜,她说的那些话听上去也有些不正常。人不正常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于是我开始把地上的海绵往床垫里塞,同时吩咐她去洗漱。无论如何,我们得先出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木菡收拾好自己后,我们把“请勿打扰”的牌子依旧挂在房门上,去了一楼的咖啡吧。我们要了些西点,还有咖啡和水果拼盘。木菡不说话,窝在沙发内的样子看上去特别疲惫、憔悴,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特别辛苦的旅程,人看上去也老了不少。中年女人真是经不得什么。东西上来后,木菡埋头吃了起来。一杯热咖啡、几块点心下肚后,木菡眼光流转,脸色也红润起来,就像吸血鬼干尸吸到了几滴人血,立马又生机焕发,活了过来。我用小勺搅着咖啡,仍然在想着房间里一地的碎海绵,那里就像个无法处理干净的凶案现场。我不怀疑那些海绵都是木菡从同一张床垫里掏出来的,但是,我相信任谁也不可能再把它们都塞回到同一张床垫里去。生活中到处都是这样蹊跷的事情。

“你不想知道吗?那个床垫?”木菡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想说的话,自然就会说的,不是吗?”

木菡叹了一口气,用她那双依然美丽的大眼睛看着我,说:“小莲,我病了,病了很久了。”

“医生怎么说?”

“这不是医生能解决的!”她挥了一下手,就像在赶苍蝇。“老钟死后没多久就开始了,”她把屁股下那把沙发椅往前拖了拖,“我就都告诉你吧……”

“你晓得的,我十七岁就开始谈恋爱了……”

“十六岁好不好!”

“好吧,十六岁就十六岁,其实只差两个月就十七了。你别打断我,让我说吧。”木菡调整了下坐姿,接着道,“到老钟,他大概是第七个?也许是第八个男朋友了,记得不太清了。在恋爱这事上其实你比我有天赋,不要不承认,你一下手就比较准,你没费多少周折。罗浩和你还是很登对的,你看你们,一个是研究法制史的法学教授,一个是研究法制史的史学教授,你们有多少共同语言!”听到这儿,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木菡打了个手势制止了我。

“你不用跟我争论,旁观者清。唉,倒是我,白瞎了许多工夫。第一个男朋友是个公交车司机,跟他谈恋爱,只是因为他长得像牛虻。有几场恋爱,我一无所获,我不是在说金钱,也不是在说成长什么的。有那么两三个男孩吧,我后来连他们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真的,这很无聊,就是当你回忆起来时,脑海里竟一片空白,你就会在心里问自己:怎么回事?一场恋爱,总要留下些回忆才行,才像场恋爱嘛。不然,爱情有什么乐趣可言?可就有这种情况:白谈了一场。所以到老钟时,我大学毕业两年,人已变得现实多了,已学会对男人不抱不切实际的期望。图书馆的工资不高,而我一直希望能过稍微宽裕点的生活。你还记得奶奶那把象牙梳子吗?经历了那么多批斗后,奶奶还是给自己留住了一样好东西。抄家的人以为是塑料的,这是奶奶笑着告诉我的。这把梳子现在在我那。小时候,我常常把玩那把梳子。我自小对这些东西就比你有兴趣,你一直就是个书呆子。这把梳子隐约让我看到奶奶年轻时所过的日子,穿着绫罗绸缎,跳舞看戏,上新式学堂,家里仆佣成群……小时候我曾暗暗希望自己是奶奶的女儿,不要是妈妈的女儿。当然我爱我们的妈妈。我爱妈妈,可我还是希望自己是奶奶的女儿。如果我是奶奶的女儿,我距那样的生活就会近一些。你一定觉得很可笑,是吧?可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至少在遇到那个公交车司机之前,我都是这样想的。后来,爱情让我生出了别的欲望,要做奶奶的女儿的念头才淡了下来。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哭得那么伤心,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离去,主要是因为我觉得对不起她,因为我曾经竟然希望自己不是她的女儿。过了那么多年后,想起这件事来,呵呵,我还是会感到羞愧。”

我有些惊讶,默默喝着咖啡,说实话我不记得什么象牙梳子,奶奶在我印象中也不像是过过仆佣成群的日子。新中国成立前她做过鹿城女中的校长,读过很多书,这没错,但在我记忆中的奶奶,却是个胆怯邋遢而又可怜的老太太,我从她炒的菜里吃到过头发、沙子和蚯蚓。在我们的母亲以及邻居们面前,她也总是一副讨好的表情——这一点曾让年幼的我深感难过。我从来不知道木菡竟然有过那样的想法,希望自己是奶奶的女儿。我的惊讶还没过去,木菡却又开始谈老钟了。

“你晓得的,老钟是我的一个同事介绍的,就是那个在我们婚礼上喝多了,把酒吐了一地的中年女人。老钟的条件对我很有吸引力,比我大六岁——我一直希望丈夫比我大点。干部家庭出身,呵呵,中人之姿,短婚未育,独自住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这房子是他母亲单位、市体育局分的,我们婚后一直住在那。这房子虽说跟我以前憧憬过的深宅大院没法比,但在二十多年前,对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差不多等于豪宅。老钟那时已是市委宣传部的笔杆子,副处级干部,前途很光明。我们见了两次面,就把关系确定了下来。第一次见面,他告诉我为什么离婚,他说他不喜欢小孩,而她前妻婚前也答应不要孩子,可是婚后不久就开始逼他了。这方面我们真的是有共同语言,我很开心,那时我是真的不想要孩子……”

我很吃惊。我记得木菡曾对我说,她之所以挑中老钟,是因为老钟的“才华”。

“你知道吗?我曾经很嫉妒你,因为你最像奶奶,你们的脸型、肤色,都很相似,你看你生完小星,很快就恢复了好身材,奶奶就是那样,到老了还有着很得体的身形。我很怕变成妈妈那样,我觉得我像她,生完孩子后一定也会像她一样不可收拾地发胖。在孩子这个问题上的一致让我和老钟都很高兴,我们很快约着见了第二次面。我记得第二次见面时,我们谈论了文学。他问我,中国古典小说中,你认为最好的描写孤独的诗词是哪句?我说的是哪句,我记得不太清了,左右不过是‘孤标傲世携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之类。我倒想说《金瓶梅》来着,‘懒把宝灯挑,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宵,怕到明朝。’没好意思说罢了。才见了两面嘛,不想把他吓跑。老钟说的我却还记得很清楚,‘夜深独立无人问,一点流萤过画廊。’很好的两句是不是?当时我一听他说出这两句来,就很高兴,暗自想笑,呵呵,你要知道,这是《九尾龟》中的两句,嫖界精英章秋谷的诗。当时我就在心里想,这个看上去板板正正的男人,可能背地里还是蛮有趣的。那时我二十四岁,自以为成熟、历经沧桑,能看懂男人的了。现在我才知道,我那时还是太天真了,有一些男人,他们在心里给自己修了许多的路,哪里有红绿灯,哪条路通向哪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根据不同的情况选择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人。老钟就是这样的男人。年轻时看古典小说,小说中的绅士,他们讲义气,很正直。不要以为现实生活中的男人会这样,尤其是那些聪明的中国男人。当然他们大都很善良。老钟他们这样的男人就更不会了。他们必须更现实些。他们做事永远讲究目的性,而不是目的的正当性。这样的人远不是你能想象的。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有些事情,要不是他突然去世,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就有瞒你一辈子的本事。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这件事,就是在他死后我才知道的,就是这件事,让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凝神细听。

“老钟葬礼后的第二个周末,你去鹿城看我,你见我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样打扮,照样逛街坐咖啡馆,到处找好吃的,一开始你的神情很担忧,还以为我是过激反应。你还记得吧?你在卫生间偷偷给罗浩打电话,要他帮你调课,你说你想多陪我几天。你打电话时我都听到了,不过我也想让你多待几天,免得你就这样回去了还担心我。末了你住了一周才走。我也确实难过过,不要说是个人,就是和只猫啊狗啊的在一起过了二十一年,它突然抛闪下了你,搁谁谁不难过啊。老钟的葬礼过了两三天后,我擦干眼泪,打起精神来收拾屋子。头两天不时有领导、同事来慰问,屋子一团糟。三两天一过,大家都上班,都忙,谁还管你?我就想啊,生活要继续,一个人也是要生活的,于是我开始慢慢收拾起老钟的东西来。我把衣帽间里他的衣服围巾什么的都搜了出来,堆在地板上慢慢清理。他有一个手包,是他出访欧洲时买的,他上班天天拎着,出事后他的司机把它捎给了我,就扔在客厅沙发上。整理了一会衣物后,我觉得有点累,就去沙发上躺躺,他那手包正好在我边上,我就顺手打开看了看,一点零钱,几张信用卡,还有就是名片啊记事本什么的。可笑的是,翻他包时我还跟他说话呢,我说老钟,对不起啊,从来没翻过你包,但现在我要翻了,你不要见怪。结果我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夹层里发现了一把钥匙,一张门禁卡。刚开始我也没当回事,我想大约是办公室的。我就把包放好,躺了一会儿后就又接着整理他的遗物去了。他有几十条名牌领带,都很新,有些甚至没拆包装。我想清出来看看能不能送人。我在打开一条阿玛尼真丝手绣领带时,脑子里突然像打了个霹雳。我现在还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就是脑袋里啪地一下,电光四射!那条领带上的鸢尾花好像活了,跳起舞来。我扔下手里的东西,跑到客厅,翻出那张门禁卡仔细瞧了瞧,是一个叫华府世家的小区门禁卡。我的心怦怦直跳,赶紧上网查华府世家,发现是鹿城市中心一个规模不大的精装修小区,大约是五六年前落成的,闹中取静的好位置,过马路就是烈士公园,护城河从小区边上流过。我马上拿着那张门禁卡,还有钥匙开车去了那里。一路上,我的心情很复杂,感觉不像是真的,但是有一点我无法否认,就是我也很兴奋。到了那边后,我先把车停在华府世家对面的街道边,坐在车里打量了下。六栋小高层,带着宽大的落地窗,错落有致地排列开来,每一栋都无遮无挡,私密性非常好。小区大门距街道约有三十多米,两排樟树亭亭如盖,给人庭院深深之感,中间花坛种着紫色薰衣草。大理石门柱,电子控制栏杆,大门两边各有一个神情严肃的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区。我把车开过去,到了门口,降下车窗玻璃,拿出门禁卡对着电子读卡器晃了晃,只听滴的一声响,栏杆抬了起来,保安冲我敬了个礼,放行。进小区后,我顺着指示牌往左拐,看到地下车库入口,车库入口处也有电子栏杆,我再次拿出门禁卡试了试,栏杆抬了起来。我笑了,哎,太欢乐了!当时我已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没吃过肉,成天见猪跑的嘛!后来我想了想,把车从车库门口倒出来停在路边,然后下车去找物业中心。那天是星期二,下午两点钟,时间正好,如果这是老钟金屋藏娇处,那娇此刻不在屋子里的可能性就很大,我只需进去看一眼,就可以一清二楚。我下了车,先到小区里转了下,小区的南面就是护城河,河两边种着高大的垂柳,风一吹,数千万条绿丝绦迎风摇摆,看得我入了迷。楼与河之间,是一片狭长的树林,桃、李、杏花开得极灿烂,林下绿草如茵,小径上落英缤纷,散个步真是再好不过的了。家家户户宽大的弧形阳台下,就是这片美景,谁看到都会心生妒意。我一边走,一边想着几种可能的情形。一、户主是娇,那我就没什么搞头,转身离开。二、户主是老钟,里面有娇,我要怎样把她弄走,又不让别人知道,这得好好想想。三、没娇,户主还是老钟,没说的,我会去给他烧香烧纸钱,感谢他给我这巨大的惊喜。四、户主不是老钟,是某个我不认识的人。五、户主是我……那一刻我的脑子飞速乱转,快得我都能听到它转动的声音。我很快找到了物业中心,物业接待处像个酒店大堂,非常舒适。我在接待处坐了一会,喝了杯水,发现他们工作非常认真,想来如果我回答不出相关信息,恐怕很难让他们告诉我这钥匙到底能打开哪扇门。于是我离开另想他法。说实话,我离开的时候心情很愉快,很好的物业嘛!我对所有工作认真负责的人都怀有敬意。后来,我花了两天时间,找到了个高手破解门禁卡的内置信息,五号楼一单元六○一,好朝向好位置啊。拿到内置信息后我立马再次开车去了华府世家,我直接把车开到五号楼下的车库里,随便找了个车位停车,然后我去了一单元六○一。为谨慎起见,我先敲了敲门,无人应声,我这才拿出钥匙开门。钥匙没费什么劲就插进了锁孔,我屏住呼吸,默默念了声芝麻开门,转动钥匙,上帝啊!门开了!那一刻,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小莲,这次回去后你一定要去那看一看。那套公寓非常宽大,有三个卧室,两个有窗的卫生间,除了那条护城河,站在阳台上还能看到烈士公园里的小山、湖泊。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客厅里一张朝向阳台摆放的长沙发外,没有其他可移动的家具。我特意打开门厅处的鞋柜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双男士拖鞋、一双男式运动鞋,看尺码显然是老钟的,两个卫生间都没有发现女人的化妆品。主卫的浴缸上搭着一条棕色浴巾,衣帽间的柜子里挂着老钟的两件T恤,一件睡衣,那睡衣的颜色、款式都和家里那件一模一样。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思念起老钟来,假如不是突发心梗带走了他,他一定会选择个合适的时间带我过来的,最有可能的是在他退休之后。我了解他,他一直非常谨慎、克制,肯定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我觉得他是在保护我,我太感动了!那一刻真有一种永失我爱的伤感……”

“等等!”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嘴,“你是说老钟偷偷给你留了套房子?”“可以这么说吧,一套不错的房子。”木菡笑道。

我万分惊讶,却也无话可说。

“我光了脚在屋内走来走去。后来我走累了,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休息,这时我才发现沙发一侧的地上有个小纸盒,里面有一叠病历本,几盒药。我把那纸盒子捡起来搁在腿上,一件件检视翻看。病历有三十来本,有的很旧了,显然是多年积累起来的。这些病历是不同医院的,有北京协和、北京天坛、解放军三〇七医院、上海医科大附院、香港威尔士亲王医院,等等,甚至还有一本是鹿城某男性专科诊所的,就是那种深藏小巷中的小诊所,典型的病急乱投医。每本病历上面写的名字都是钟广菊,一个陌生的名字。我都糊涂了,就又拿起那几盒药来看,有两盒是六味地黄丸,还有什么他莫西芬片、硫酸锌糖浆,天知道是治什么的药!有一盒药,我拿起来看时,突然就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这药叫什么五子衍宗丸,天啊!木莲,你能想象吗?五子衍宗丸!让人想到江湖骗子。老钟会不会就是钟广菊?如果是,那他并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他有毛病,这辈子都在疯狂治病,到死都没有放弃!如果他不死的话,他要治到什么时候才罢休?如果治好了的话,他是不是会和我离婚,去娶一个适合生养的年轻女人?这么一想,我不免浑身发抖,抑制不住地一阵阵犯恶心,可同时我还在那儿笑呢,简直停不下来。你要知道,曾有那么一阵,我也想过要孩子的,大约是在小星两三岁的时候,可爱的小星让我想要一个孩子,是老钟打消了我的念头。宝贝,他这样叫我。他对我说,宝贝,我不想家里多个第三者来分享我对你的爱。唉,你知道我总是需要很多的爱的,这是我的致命伤。他就这样说服了我。可谁能想到,他不要孩子,并不是为了全心全意爱我,却是弱精症——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婚姻破裂的真正原因,也可能是他和我结婚的真正原因,到哪里去找一个真的不想要小孩的傻女人?他的a级和b级精子数从未超过百分之五十。但从病历上的日期来看,情况也一直在好转。这是一个多么坚忍不拔、一个多么执着又多么恶心的男人!等我打起精神从沙发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就像换了一个人。我感谢上帝让老钟突发心脏病死了,并让他体面地死在了工作岗位上,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是吗?”

我想了想,道:“也许他并不想要孩子,他只是想治愈自己。”

“谁知道?”木菡撇了撇嘴,“第二天,我跑到鹿城中心医院挂了个男科,把钟广菊的病历拿给医生看。医生表示了祝贺,说从检测结果来看,患者的精子成活率快接近正常水平了。从医院出来后,有那么一刻,我为老钟感到难过,功亏一篑啊。记得那天天气特别好,我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抬头看着蓝天白云,下定决心要好好活着,即便是作为人民的好干部钟华的遗孀,我也要好好活着,还有许多事要做,不是吗?接下来,我打电话给单位领导请假,我什么也不说,只用了一种忧伤的语气说需要休息,近期不能上班。单位领导爽快地答应了,说市里领导早已打过招呼,要他们好好关照我,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呵呵,这也是老钟的遗产,我没有理由不接受。我从医院出来后马上去找了家价格不菲的餐厅吃饭,想好下一步该做什么。我理清头绪后,开始了我的探索之旅,可以这么说吧,这两年多来,我基本上都是这么度过的,寻宝。那房子里的每个角落我差不多都翻了一遍。小星生日时我去你那,傍晚我们在你们校园里散步,路过图书馆门前的莲池,你知道我当时想到什么了吗?我看着那个莲池,心里想,这池里会不会也有人藏着点什么东西?呵呵。最初发现自己还有套房子,我是非常兴奋的,悲伤一扫而光。所以,过了两天,你来看我时,我正处于亢奋状态呢。你在我家的那一周,我也没耽搁。我打电话找了个可靠的同学,他的姐夫在房地产管理局上班,我让我同学替我去房地产管理局查那栋房子的户主。户主是钟广菊,没错的,就是那个患弱精症的男人!这房子上无抵押贷款,也就是说房产证一定在钟广菊手里。你离开鹿城的那天,我把你送到火车站后,马上开车去了华府世家,途中我在一家五金店门口停车,下车买了劳保手套、钳子、起子、撬棍、锥子等各种工具。我先从主卧室开始,把所有的墙纸都撕了下来,撬掉踢脚线。撕墙纸比我想象的难多了,一开始总是撕不干净,总有一层白膜撕不下来,后来熟练了。现在我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把墙纸从墙上整张揭下来,而且不留痕迹。第一次干我可是费了不少劲。卧室的地板是实木地板,撬地板不是件容易的事。天很快黑了,我也累得不行了,我就劝告自己不要太着急,我对自己说,有的是时间,慢慢来。我坐电梯下到车库时,看到一个保安拿着对讲机站在我的汽车前,正对着对讲机说着什么。边上停着一辆迷你宝马,一个年轻女孩坐在车内,满脸不悦。我意识到我占了她的车位,于是马上过去道歉。保安对对讲机说,不用找了,业主到了。他的一句业主提醒了我。我把车开出来后停在一边,告诉保安我是几号楼几号房的业主,以前都是老公过来看房子,自己很少过来,记不得我家的车位了,请他帮我查一下——我在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这一点呢?看来太兴奋是容易误事的。保安通过对讲机与物业联系后,问我,业主叫什么名字?我说钟广菊。保安告诉我,业主名下登记了一辆车,一个车位,B区107。我谢了他,把车开到B区。如果说那天拿钥匙开门时我还有过剧烈的心跳,可这次我很平静,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我找到了107,这个车位在电梯井背面,不显眼的位置。车位上停着一辆黑色本田雅阁,和我的那辆车一模一样,只是颜色、车牌号不同而已。一辆白,一辆黑,情侣车!很搞是不是?车是锁着的,车身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好久没人动过它了。我把额头贴在车窗上往里瞧了瞧,车里除了一盒纸巾,什么也没有。我的心情很愉快,愉快得什么也不想说。老钟,你他妈的!我只想骂娘。这下可好,除了房产证,我还需要寻找汽车钥匙了。这是老钟死后不到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接下来两年多,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找到了这个,又发现了那个,找到了那个,又发现还有别的。我总能找到点东西,总能。我觉得我应该去检察院反贪局工作,现在我能找到任何人为藏起来的东西。你在哪里藏了点什么没?让我去找找看?相信我,我能很快找出来。”

“没有。”这是实话,我没什么东西可藏。

木菡从手袋里摸出来一根香烟点上,她抽了一口后,接着说道:“踢脚线是比较方便藏东西的,一般在两根踢脚线相接的地方,掏一个圆形的小洞,可塞下银行存单或是小金条之类。衣柜的拉手,浴缸底下,还有好太太晾衣架的晾衣竿内,都是好地方。千万别小看冰箱内冻着的鱼,鱼肚子里藏得下许多东西。空调壁挂机的出风管道内也是藏东西的好地方,室外挂机也是——真不知他是怎么爬出去的。署假名的那个身份证可能一直藏在你眼皮底下,书房里某本你可能永远也不会去翻的书,钟广菊的身份证就夹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五卷中——不明白为什么是第五卷,而不是第一卷或是其他几卷?我还坐飞机去过张家界,从老钟办公室清回来的他的私人物品中,有一本《中国十大国家公园》的书,底页上夹着一张图,看上去像是随手涂鸦,翻过来是张家界的宣传标志。可我真就靠那张图在张家界天子山的一棵松树下挖到了东西。我还找到了老钟的一个私密记事本,非常小,用胶布贴在橱柜底板下,上面记了件很有趣的事,有个女人敲诈老钟,说她怀孕了。老钟什么也没说,只把自己的医疗检测报告拿给那女人看,后来这女人再没出现过。老钟为此很得意。君子断交,不出恶声。老钟在记事本里这样写。呵呵,弱精症给他带来的也不全是坏处。我把这记事本又给他藏了回去,就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它。很多东西我一时用不着,又不知该怎么办,我也慢慢藏回去,我藏得跟老钟一样好。我也当自己从未发现过它们。我在藏这些东西的时候,有些可怜老钟,这家伙生前活得该有多孤独啊,像个鼹鼠!记得他的司机把他的私人物品给我送过来时说过一句话,他的司机很哀痛,说,我跟过很多领导,钟局长是个好人。后来,我在翻箱倒柜找东西的时候,和在我把那些东西又藏回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司机这句话。这句话对我来说是个线索。一个好人会怎么藏东西?尤其是一个群众心目中的好人?跟一个大家认为是坏人的家伙藏东西肯定是有区别的。事实证明,我这么想是对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听到木菡说把那些东西又藏了回去时,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像这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是全部。”木菡似乎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她看着我,吐出一口轻烟,“有些东西藏不回去了,有些是不方便再藏回去的,比如,我不可能再飞一次张家界吧,再说我也不可能还找得到那棵树。”

这我能理解,就像楼上房间内的那些碎海绵,回不去是人生常态。

“你想过上交单位吗?”

“你说什么呢!这不是要吓死人嘛?”木菡拍着胸口。过了一会,她又说道,“不过,那辆汽车后备箱里有些现金,我以钟广菊的名义捐了出去,捐给了鹿城白血病患儿基金会。”

“我可以这么理解吧,你现在,即便不工作,生活也不成问题。”

木菡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她说道:“我很花了点时间才去掉不劳而获的罪恶感,老钟这些人,你还真是不能不佩服他们。”

我沉默了,一时有些难过,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经历了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可两年多来我竟然一点也没察觉。除了小星,除了罗浩,我还有什么亲人?木菡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看着她,想起她在凌晨四点钟的哭泣声,心里很清楚她已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感到揪心,叮嘱她:“不管怎样,你得赶紧从这种状态里走出来啊。”

“是啊,我也这么想。有时候刚躺下准备休息吧,可视线一落到某个地方,突然就会觉得那里看上去像是藏有某件东西的样子,于是好奇心又促使我马上爬起来。我看人的眼光也不像从前了,刚刚给我们拿水果拼盘的那个女孩,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盯着她的背影,想,她会不会接受客人的邀请去房间服务?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她会。我知道这很不好,可一时间却也控制不住。看什么都可疑,寻宝后遗症?这次出差,头两天都好好的,我还以为我好了呢。可是到了昨晚……今天一早起来,我可真被我自己吓到了——”木菡脸上露出一股严肃的神情,“小莲,我的生活确实是出了问题。”

谁的生活不是呢?

我想起了我那过分乖巧的孩子,她正在郊区那所寄宿学校里知趣地静悄悄地长大,我的丈夫罗浩,他已在书房那张狭小的沙发上度过了许多夜晚。

“给他们钱,应该就可以了吧?”

“你说什么?”

“那个床垫……”木菡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哦,是的,给他们钱。”我说。给他们钱,让他们去买张新床垫,这件事就算解决了。生活中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可是,木菡以后,以后她要怎么办呢?

木菡现在显然不在想这个问题,确定钱可以解决眼前的麻烦之后,她的表情看上去又轻松又愉快。于是我也决定暂时不去想它,想又能怎样?这不是一个一下就能解决的问题。

于是我问木菡:“那个名字,为什么是钟——广——菊?”

“噢!天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木菡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欠身把烟头熄灭在烟灰缸内。她端起杯子,将杯子里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钟广菊!广菊!”她把杯子重重地搁回到茶几上,“这名字总是让我想起我们图书馆的一位清洁工大姐,她有个特别宽大厚实的臀部……”木菡比划了下,笑道,“像张桌子!”

注释

[1].艾玛,女,原名杨群芳,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湖南澧县人。曾做过军校教员、兼职律师等。2007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多篇,《小说选刊》曾多次选发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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