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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失地

塞壬[1]

早上醒来的时候,妻子于虹已在客厅里忙碌,音响开得很小,是那种田园风格,旋律轻快,但又充满阳光和原野气息的小提琴独奏。南国的初秋,阳光从窗前高大的梧桐树的叶间透到床沿,床上洒满了细碎的光影,墙上也是,因为风的缘故,还有些微的晃动。我闭上眼,美好的早晨。妻子煮好了咖啡,屋子里浓郁的芳香经久不散。她蹭着小碎步在厨房与客厅间来回穿梭,棉绒底的拖鞋,走起路来,悄然无声。这会,她又打开折叠式熨衣板,准备熨衣服。末了,将脸朝向卧室,喊了我的名字,叫我起床。

这是我退休回家的第十天。我今年五十三岁,是高级工程师,这次退休属于内退。一连几天,于虹对我关怀备至。等我洗漱出来,她已经从微波炉里拿出了热的面包和牛奶,我拿起一杯牛奶呷了一口,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

“每个人退休都会有失落感的,天气这么好,要不,我陪你去度假吧。”妻子撕了一小片面包塞进嘴里,她咀嚼的时候很奇怪,嘴角往右歪扭的幅度很大,给人的感觉是她吃什么都很虔诚,仿佛正在考量着一个准确的措辞来说出食物的滋味,而在这个时候,她跟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特别严肃。

我已经有过这种感觉了,那就是跟妻子交流的无效性。在此之前,我从未发现这一点。实际上,关于这个话题,我已经跟她解释过好多遍,这次内退,是我主动选择的。可是妻子始终认定这是我逃避失败的无奈之举。我的这种选择包含着我对未来人生的诸多思考,比如去做我认为在年少时期没有机会去做的一些事,趁现在还来得及。在我看来,五十三岁是一个男人有着丰盈的内心世界以及醇酒般诗意审美的好年纪。至于她说的退休后的失落感,那简直是无稽之谈。是的,我都有点恼火了。我正在兴致高涨地筹划着以后的生活,比如每天繁忙的电话。难道她感受不到吗?虽然筹划的具体内容我还没有跟她提起,那是因为还有一些重要的手续和审批没有办下来。

“可是你还这么健康……”于虹发现我的眼神不对,她讪讪地说,我理解,人不在那个位置上了,免不了会失落的,我专门咨询过相关的心理医生……

够了!我把面前的盘子一推就站起了身。一个人深陷某种自以为是的解读太可怕了。我扭头对她说,你觉得,一个53岁的男人在这几个晚上的表现有那么失落吗?她猛地抬起头,惊惶地睁着大眼睛,满脸通红,对我话语的粗暴感到不可置信。

我原本在一家国有大型钢铁公司的分厂担任设备厂长。这个职务干了有十多年。由于钢铁厂大部分的机械设备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从国外引进的,至今已严重老化,设备检修的工作压力非常大。除了工作,我没有生活,更没有自己,或者说,我已经变成了机器。近几年,我渐渐看淡了人事,然而推不掉的应酬也开始掏空我的身体。喝酒,宿醉,混沌,以及对人生的虚无感时常让我心惊。我告诫自己,这样的生活不可以继续下去了。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我是实干型的人物,加上为人克制内敛,不喜虚名,很少参与权力斗争的游戏,这么多年在公司还是赚了些口碑的。任何权力争斗的一方只会想方设法拉拢我。可是对我来说,不论谁做了厂长都改变不了我所面临的工作,所有关于设备上的事情,也只能是我去做,虽然我已经开始厌倦了这份工作。也许有很多人讨厌我清高自负的性格,但是,我是公司一个重要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于是,因为竞选厂长而被推到风口浪尖也在意料之中了。

前任厂长因经济问题被双规,总公司那边认为厂长人选最好还是在分厂现任领导层里挑选。就这样,我和副厂长刘复兴成了热门人选。刘复兴跟我共事多年,比我小两岁,工人们背后叫他笑面虎。此前,我一直希望总公司能空降厂长,但是,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它总是会如期发生。我对当厂长没有太大兴趣,理由是:一个分厂的厂长根本满足不了我的虚荣心。人在四十五岁上下年纪时没有奔到高处,我对曾经向往的高处已不抱任何希望。当个分厂厂长,对我来说,依然没有摆脱现有的人生低处。而我已经五十三岁了。此外,跟设备打交道会相对单纯些,我了解全厂所有的设备,炼钢炉、连铸机、轧机、天车,乃至一台小小的车床,我熟悉它们每一根脉络,熟悉它们的脾气。跟它们打交道三十多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更像一名医生,精准地掐脉,这些机器也只有在我手上才会唤起它们的灵性。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有了这种天职的宿命感。至于刘复兴当上了厂长,我想我会选择离开。刘复兴多年来一直等机会上位,本来投机钻营,拉帮结派,收点黑钱,搞几个女人这些事还不至于让我耻于与他为伍,我实在不喜欢从道德这方面去评价一个人。他一直想接私活进厂来赚钱,这事,他没少跟我闹腾。厂里的轧机是新设备,效率高,一些外围的小炼钢厂总想把钢材拿到我们这里来加工,价钱出得很高。我反对这么做倒不是因为涉及违规,我当然不是胆小怕事还要装成一身正气的那种人。普通员工根本不知道这是私活。刘复兴拒绝给工人额外报酬,同时,他会在交货的时候把国企的钢材私自卖给外面的小炼钢厂。国企里面漏洞很大,且由来已久,甚至根深蒂固,远不是我这小人物所能堵得了的。冠冕的话就不必说了,我们都默认了这种漏洞。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怎么说呢,对于接私活,骨子里,我并不特别排斥跟刘复兴一起去赚这种钱。但是,私卖国企财产就是另一个性质了。我如果参与进去,就跟他真正成了一丘之貉。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我想,这些年,刘复兴一定赚了很多这种钱,他也许在背后耻笑我是个傻瓜。

我清楚落选是必然的,因为我几乎没有主动争取。这种事情,我天生就是输家。所有这些事,我未对于虹透露半句。我知道,一旦开口,以她活泼、喜欢发问的八卦性格,我就得一宗接一宗地跟她解释太多的事情,我很厌烦面对这种状况。于是我开始着手咨询、办理内退的相关事宜。然而一些风声多少还是传进她的耳朵,于虹也曾旁敲侧击地向我求证,为了避免她日后失望,我直截了当地说没有的事。对于坊间传闻她要成为厂长夫人这件事,于虹偶然间眉眼的喜形于色很是让我鄙视。啧啧啧,就这点出息。然而,末了,我竟有些许的伤感。我知道,接下来,迎接她的是一场真正的失落。

公司为我举办的欢送晚宴极为隆重,包了市中心五星级酒店最大的场。所有的工人都参加了,请的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台词煽情得恰到好处。跟我共事多年的同事、工友哭本无可厚非,然而,当上厂长的刘复兴居然抱着我放声大哭,他哭得一塌糊涂。我也蒙了,但似乎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至少,这个大哭里,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他是以一个胜利者的立场在那里惺惺作态。他反复用拳头擂着我的胸口,建东啊,只要你愿意,我高薪返聘你回来,随时都行。这话,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才在家消停几天,就遇到几宗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关心弄得心烦意乱。似乎是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我退了。不,准确地说,是下来了,而且正处在严重的退休综合征的病症中。我先是接到一个电话,小区棋牌俱乐部的,电话那头老人和蔼的声音在好心地劝慰我,说是很欢迎我能加入他们的俱乐部,然后这个声音就开始跟我讲道理,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一个人待在家里,应该更多地去接触新的朋友,开始新的生活,避免产生消极的情绪……我客客气气地打断了老人的话,告诉他非常感谢,我不需要,然后挂断电话。紧接着,我那无可救药的妻子把门球队的几个老大爷引到家里,我在盛怒中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还有广场舞……一听这三个字,简直让人头皮发炸,我一直偏激地认为,跳广场舞的老男人猥琐至极,他们嬉皮笑脸,蹦得异常欢快。

我的反应有点过激,那是因为,种种事件在逼迫我接受这样一个信息:我已经老了。在这个语境里还有一个可怕的现实,那就是既定的、无从逃离的老年退休生活。刚刚从小区游泳池里出来,站在穿衣镜前,我细致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我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浓眉,一双闷骚型标准理科男的单眼皮眼睛,眉心有一条深深的纵纹,我大概很少放纵地大笑吧。这张脸,一直以来面色凝重。可是今天我发现……原先两边脸颊有两道肉这几年开始横着长,有一股说不出的欠和谐的味道,可今天我发现这两道横肉不见了,至少不那么明显了,我的脸忽然有了一种自然的柔和与宁静,这让我惊讶。一米七五的个头,在南方城市,这个身高属于中等偏上,我一年四季坚持游泳,体型还算挺拔,如果不是工作应酬太多,饮酒有点过量,我的体形应该还会更好。我在镜前转了转身子,腰腹浑圆粗壮,臀部紧实,我没有了年轻时的文弱与纤细,取而代之的是中年之后,人生历练的壮实与厚重。我用力挥了挥胳膊,能听见骨骼咯吱咯吱地响。这是一具散发着欲望的身体,荷尔蒙的气息扑面而来。

有些事情不需要告别,它会自然而然地终结。我在工厂有两个情人,随着我的内退,她们奇迹般地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丝毫没有感到不适,我和她们的关系只属于那种特定的环境。当然,我似乎不会跟那种不明事理、胡搅蛮缠的女人搞在一起。一个月之前的我,和现在,在身体上没有什么不同。当我回到现在的生活,晚上和妻子如胶似漆地做爱,一切显得天衣无缝,我的后半生就这样了吧。

对,后半生已经开启了。我的老家在离城两百多公里之外的农村,在那里,我们家有一块宅基地。由于父母亲已过世,那里的房子已有近十年没人住了。每年清明节和盂兰节我都要回家扫墓,顺便就会去屋子里坐一坐,有时会住一个晚上。我喜欢乡村夜晚的寂静,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大地吸走了一样。平房、青砖、黑瓦、竹篱笆、亭亭如盖的香樟、安静的院落,驻足良久,回忆往昔,依稀听到多年前妹妹们的欢笑。我就是三十多年前从这个屋子走出去的人。然而农村的变化很大,村子里也有人家起了气派的小洋楼,两层的、三层的都有。他们的院子里停着奥迪宝马,铁门里锁着面相凶狠的狼狗,葡萄藤爬出墙外,嫣红的蔷薇花探出头来。水泥马路已经通到各家门口,我从城里开车回来可以径直到达家门。电信网络、顺风快递一应俱全。尽管如此,后山的竹林风涛依旧,门前的湖清澈依旧,大片大片的农田依旧。

在自家宅基地重建房子还得重新去审批。村长是我家族的堂兄,听说我要回来建房子格外高兴:“建个三层楼吧,也给咱家长长脸。”我只是笑笑,前两年他牵头建家族祠堂,我出了八万块,算是对他的提议给予了最有力的支持吧,所以堂兄特别感激我。申请重建房子的事,就是他为我去街道办事处跑进跑出。以他的话说,这是妥妥的事。因为我底下是几个妹妹,以我们这里的风俗,她们无权跟我争宅基地。况且,我有儿子。打算建个两层楼,把前后院子围起来,养两条黄狗,种上葡萄,把农具擦亮,栽花种菜。上个月我花了四万多块钱买了尼康D4X,小试了一下,它的画质、速度、连拍效果让人惊艳,我兴奋不已。退休前,工作忙,很少外出拍照,如今我准备好好用这宝贝来拍拍自己的家乡,包括民俗、人文、变化中的乡村以及镇上的那些保存完好的古巷子、旧城墙。顺便写下摄影手记,如果可能,我还想出本书。实际上,我在胶片时代已痴迷摄影,我的大量的工业题材的照片也可以在这个时候好好整理。

这就是我为什么反感强加在我身上的所谓“退休综合征”的论调。我决定在老家盖新房子,然后和妻子搬到那里,去过一种既现代又充满田园风味的生活。很多人奋斗了一辈子,为的是将来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我们,已经抵达了。

我的妻子于虹今年四十六岁,比我小七岁。她原先是一所中学的英语老师,年轻的时候有一头黑瀑般的长发,楚楚动人的妖娆身姿,背影特别美。跟所有男人一样,找女朋友首先看重的是美貌。我毕业于武汉钢铁学院,是有铁饭碗的国有企业工人,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重要的资本。我人站在那里,干净、斯文,一身书卷气。年纪轻轻就进了设备科当技术员。我们恋爱、结婚一路顺风顺水,二十三岁,她为我生下了儿子览天。那些年,我们住单位的宿舍,白天我们各自上班,晚上有时候她会为我拉上一段小提琴。我们还时常在周末去下馆子,看晚场的电影。我们把孩子哄睡之后做爱,然后相拥着甜蜜睡去。妻子性格温柔,大概是比我小七岁的缘故,喜欢撒娇,使点小脾气。她大把大把地花着我挣的钱,把家里打理得既有文艺气息又充满温馨。她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办了退休手续,专职陪读两年,儿子在她的精心护理下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今年毕业,已决定留在北京。而我这些年,一路从组长到科长,从技术员到工程师,最后当上设备厂长,我像机器人那样工作赚钱,回到家里已是疲惫不堪。妻子曾说我浑身都是机油的气味,并趴在我的肩头戳着我的脸笑称这是老公味。这么些年,于虹对我言听计从,原则上的大事从不忤逆我的意思。我给了她想要的生活,给了她作为女人想要的虚荣。我真正动怒,她是害怕的,用惊惶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我,然后装作女奴那样低眉顺眼地收拾我面前的碗筷、烟灰缸,也不敢抬眼看我。她居然背着我去垫鼻梁,我生气了,坚持让她去整形医院拿出里面的塑胶假体。我喜欢她身上一直保有的少女气息,特别纯净。她整个的人生依偎着我,且依偎着我生活了二十多年。尽管我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但我还是把她宠得娇媚动人,丰姿绰约。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陪你慢慢变老。我本来以为退休之后会有很多的时光陪妻子一起度过。然而,她每天电话很多,经常一大早出去,傍晚才回来。中午,可怜的退休老汉只好一个人在家做午餐,然后独自坐在空旷的餐桌前,神色黯然地低头用餐。

我的堂兄打电话来说,房子审批的事快了,叫我不要着急。无所事事,打开电视,然而,我嫌吵,把电视关了。我开始打量着房子,如果我跟妻子搬去农村,这个房子就让它这么空着吗?这是我跟妻子换的第二套房子,五年前买的,小区内园林讲究,廊亭楼阁处处显出开发商的大手笔,花草树木通幽,人工湖睡莲满池,假山喷泉如雾。这里住的应该是这个城市的精英阶层吧,从大门外往里看,楼盘外观是哥特式的尖顶,像中世纪的欧洲城堡,俨然人们口中传说的富人山庄,充满了神秘感。我没有打算卖掉房子,地段是绝版的,还会涨,如果儿子将来要回来就留给他吧。

于虹不喜欢中式装修,我也不喜欢。看过朋友家中式装修的新房子,感觉特别不好。好像家里被家族古老的灵魂笼罩着,阴森森的,那些木格子屏风,精致的雕花红木茶几和大靠背太师椅,搭着猩红的富贵牡丹绒的褥子,像是上辈人传下来的物件,散发着颓败的鸦片味和一种不祥的末世气息。木床就更可怕了,像是睡了几代人。所以我家的装修是西式的,现代的家具,一律纯白,象牙烤漆,明亮、简洁。大转角沙发,是清新悦目的苔藓绿,墙上贴的无纺布烫金墙纸,橡木地板配着波斯地毯,大液晶电视做了欧式宫廷风格的背景,旁边的落地素白瓷瓶插着一丛银紫的郁金香,以妻子的审美,她在玄关那里设计了一个小吧台,价格不菲的环绕立体音响装在里面,一盆绿萝垂下它长长的藤蔓,吧台上面摆着一个长方形的大鱼缸,她养了两条龙鱼和几条红鲤鱼。鱼缸的加氧泵不停地冒着气泡,龙鱼像是浮在那里,一动不动,而眼神嗔怒。吧台旁边的柜子倒悬着红酒和亮晃晃的高脚酒杯。风从阳台吹进来,玻璃风铃叮当叮当地响,感觉一片沁凉。我忽然发现,所有这一切,我全都没有参与。

我慢慢从客厅踱到洗手间,也是一律纯白,白瓷的洗脸台和马桶,包括墙上的壁柜。站在洗脸台的旁边,我发现一个黑色的塑料瓶子,上面的字全是英文的,我拿起来仔细读了一下,看明白了,这是一瓶黑色的染发剂。于虹使用染发剂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现在那头依然黑瀑般的头发是染过的?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现?难道她是忘记把它藏起来了吗?不,以我对她的了解,她绝无可能是忘记了。那么只有一个解释,我现在退休了,已经老了,她已经无所顾忌,已经不屑于隐藏这些。正若有所思着,我走出洗手间,穿过客厅,径直走向阳台。阳台一片春意盎然,于虹养了二十多盆花,四季桂、茉莉、三角梅、茶花,几个品种的月季、栀子,还有含苞待放的各色菊花。它们全都长得丰盈多汁,绿中透着某种快乐的表情,在阳光下吵吵闹闹。猛然间,我感受到于虹与这座房子有某种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散落着她的气息与呼吸。在卧室和书房,于虹熏了一种印度檀香,常年经久不散。这个房子于我而言,更像是旅馆,儿子在北京读书,很少回来,于虹一个人把这个房子住得满满的人气,明亮、喧哗,一如她这个人。

我有点不安了。

成为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突然发现身边的这个女人说话有点阴阳怪气,刺得人不舒服。周末晚,于虹邀请我参加市老年艺术团的一个活动。我可能对所谓民间老年社团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正如前面我所拒绝的老人棋牌俱乐部、门球队,广场舞一样,觉着它们充斥着庸俗的审美,低级趣味,无聊。于虹一直热衷于这些艺术社团,经常去社区表演、联谊。当然,女人不同,她们只要不惹事生非,庸俗点、无聊点问题不大,我甚至认为庸俗是单纯的一部分。退休前,我一直忙于工作,从未见识过她的那个世界。于虹说活动比较隆重,要求我穿上西装。我在客厅等她化妆出来,只见她穿了件紧身低胸的黑色长裙,束了很细的腰身,把她整个人拉得修长。我惊讶四十六岁的女人居然能挤出这么饱满的乳房,像是两只蹲着的白兔,在微微地抖动。长发,末端稍弯曲,她涂了鲜艳的红唇,款款走出来,竟风情万种。今晚的活动,她是主持人。

我们驱车往艺术团赶。不到半小时车程,有点堵车。活动是晚上八点,于虹不停地看腕表,从堵车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埋怨我没有听她的话,没走她先前指点的另一条弯道,她说那条路尽管远一点点,但不堵。我告诉她,不会迟到的,一定赶得上。可是于虹不依不饶地坐在旁边埋怨,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她居然说我什么事情都干不好。我很吃惊,在我印象里,于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她用了一款浓烈的香水,由于激动,霸道的香味一阵阵向我的脸打过来,我感到轻微的眩晕。

活动的主题是老年艺术团十周年庆典,相当隆重。我扫了一眼整个现场,活动设在二楼的礼堂,这里的布置跟我所见的高级私人会所并无二致,富丽堂皇。进门是两排着粉红礼服的司仪,人们衣冠楚楚,三五成群地谈笑风生。旁边的吧台供应红酒和点心,还请了乐队,这会正演奏着萨克斯。整个气氛相当浪漫。我还看到有人扛着摄像机在忙碌,应该是请来的媒体。不错,几乎没有年轻的脸,我先前以为这种地方是以妇女居多,是一帮有钱有闲的大妈们。然而,我看到衣着得体、举止不俗的中老年男子也不在少数。果然是艺术团,所见之人皆有文化气质,气场不凡。谈吐、笑容刚好符合此情此景。女人们则一律优雅,或旗袍,或礼服,举着红酒,跟熟人、朋友寒暄。

一进门于虹就被一帮人围住,然后我就听到大家对她不绝于耳的赞美。我看到妻子做作地捂住胸口说,待会要主持,好紧张。接着她就跟旁边的两个男人说着什么,然后走到我身边拉我过去,把我介绍给那两个男人。我和他们一一握了手,一个是团长,一个是主任。我注意到这两个男人结结实实地打量了我,非常礼貌地向我问好,久仰大名,欢迎参加我们的活动。然后递给我名片,问我的名片,我没有名片,我从不用名片。先不谈别的,仅外在条件,这两个人应该稍年长于我,都比我矮一个头,他们的脸已经垮了,但气质上,还算儒雅。然而,我还是感觉到他们身上某种猥琐的气息,这种气息只有男人间才能感受到。我非常清楚妻子于虹对他们的吸引力。

庆典以茶会的方式围了十几桌,水果、茶、点心装盘。半圆形舞台,讲台上摆了一大丛百合和玫瑰,于虹走上舞台,灯光聚向她。台下的掌声响起,她以微笑示意,主持词应该是她自己写的,小清新的风格,适合这类舞台的煽情。紧接着是那个团长上台致辞,他以演说家的气势展开毫无由来的情感渲染式朗诵。我坐在离舞台最远的那桌,与一堆陌生人为伍。百无聊赖,我起身往门外走,摸摸口袋,这才想起香烟扔车上了。我把双手搭在走廊的栏杆上,一楼的大堂尽收眼底,水晶大吊灯下,我看到还有人陆续来到这里,他们正慢慢上了旋梯。王工,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单位退休的工会主席老徐和锻压车间主任老吴。他们二人都穿着演出服,应该是待会要上台表演。因节目排得比较靠后,所以跑出来抽口烟透透气。

原来他们已经知道我内退了。老徐递给我一支烟,三个人站在走廊里聊了起来。“退了好,如今当官风险太大,提心吊胆的,王工啊,退了好!”二人异口同声地劝慰我,殊不知,这类话是我一个月以来听到最多的,我只好再次满脸赔笑,不作解释。可能是因为觉得这种安慰显得牵强,也显得尴尬,二人迅速转移了话题,你太太于虹可是这里的大红人啊,团里的台柱子,去哪里演出都少不得她。我跟老吴以前在工作上打交道最多,且性情相近,他也是典型的理工男,讷于言辞,我实在无法想象他在台上扭腰摆臀蹦来跳去的样子,太滑稽了。我看着他们金黄色的演出服,忍不住笑。

你也快进团里来吧,我们一起去社区演出,每周都有。一提起演出,老吴的眼睛居然大放异彩,溢满了兴奋。只要于虹带你跳个几回,你就能上台了。

我没事来这里干吗啊,跟个娘炮一样,我吃饱撑的?

嘿,你不到这里玩,能去哪里?社区的老年活动中心比这儿的条件差远了。

王工,年纪大了出来跟大伙多活动活动不是坏事。

这个团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不过,王工你没问题。

……

一根烟抽完。二人说演出马上要开始了,要回后台准备准备。他们俩刚才的话不由得让我沉思起来,不到这里来玩,能去哪里?我王建东退休后就走投无路了?只能进这个什么破老年艺术团?简直笑话。然而,从我这段时间接收到的种种信息来看,退休后干什么这的确是很多人面临的难题。包括我妻子于虹也对我担心不已。为什么一定要扎堆?一定要那种蹦蹦跳跳的热闹?除了觉得荒谬外,我忽然觉得人老了真可怜,无处隐藏的孤独,这么多人以讨好的姿态度过余生。

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我的思绪被打断,回到座位。这会儿上台的是一位五十岁上下年纪的老女人,双腿残疾,她被妻子于虹推着轮椅上台。她用温婉的沙哑嗓音向在座的各位分享她在这个艺术社团的故事。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三年前,她因车祸坐上了轮椅,她的人生就进入了灰色地带。是这个艺术团给了她自信,给了她舞台,使她重新对人生有了新的希望,当她去社区、养老院演出的时候,她感到自己重新被这个社会需要,当有人把掌声和鲜花送给她的歌声的时候,她热泪盈眶。这位女士几乎是以朗诵的语调讲述了她的故事。她在台上被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几次停下来擦泪。掌声一波盖一波,我忽然有一种想即刻抽身离去的冲动,我被恶心得无言以对。这分明是春晚的套路,而且,我准确地感知,这个节目是我妻子于虹的策划,包括这老女人讲这故事的文字脚本也是出自她的手笔。从掌声的雷动效果来看,她是成功的。我妻子于虹,此刻,无疑,她非常非常享受这样的掌声。

紧接着,她深情款款地为这个故事作了结束语。一连串的排比,会让这些人觉得文采飞扬吧。我不得不说,今晚让我大开眼界,我从来不知道于虹的生活还有这样一面。她像一个女王,掌控了全场,舞台上的她,头顶有一束光环。更离奇的是,我从未知晓她有如此细腰丰乳,要知道,这是睡在我身边二十多年的人哪。最后一个节目是一个群舞,我的老同事老徐和老吴随众金光闪闪地上场,这真叫我终生难忘,这二位在台上欢快地蹦跶,一个灵巧的转身,一溜轻快的碎步小跑,那叫一个精气神儿。同样离奇的是,我只看到他们二位在舞台上跳,他们在我的瞳孔深处跳,我眼中闪出泪花花。就在刚才,我还觉得他们荒谬,活得像个笑话。

差不多十点,活动结束了,于虹面带微笑地向我走过来,怎么样,活动不错吧,想不想加入我们团啊?她应该中途去洗手间补过香水了,她经常偷偷用指腹往耳后根补香水,浓烈的香味再次向我的脸打来,又一阵眩晕。我说累了,想赶紧回家休息。这时,我看见她频频向那位肥白的团长挥手致意,像是回应那人对她的赞赏。我扭头往外走,妻子紧跟在我身后,上车后,我一句话都没有说。于虹绝无可能跟我回农村一起生活。

生活已经偏离了原先的预想。不论我怎么评价于虹的审美水准,但她收获的满足与快乐是真实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于虹有这么丰富而完整的个人世界。它早就存在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退休,我依然不会察觉。生活像一个魔术师,居然能够如此严密地遮蔽一个人的另一个世界。如今眼前的于虹,她身上种种细节在我眼前一一放大,陌生得让我惊讶,我们口角频生。堂兄打电话告诉我,说盖房子的审批已经下来,我随时可以回来动工。而现在事情有点……复杂了。我还没来得及向于虹开口。

一时间,我成了她眼里一个多余的人。自那以后,于虹又好几次邀请我去她们团里参加活动,我拒绝了。“你首先得跟他们混个脸熟才好跟大家相处啊。”我没有兴趣去理会妻子的这套说辞,也从未制止她三天两头浓妆、束腰、耸胸地外出。在她看来,退休了不加入个什么社团是难以想象的。我不想争吵,现在一吵头就痛。去菜市场买回的五花肉,被她数落,说是肥瘦不当,责怪我乱动她的东西,她的时装杂志、CD,哪怕是有一样的顺序放得跟以前不一样,她都能够察觉。然而,我最不能接受的是,她像一架精准、敏感的仪器那样,能闻到一丝一毫的烟味,明明在她回家之前,我已打开门窗,让烟味散尽,可她还是闻得到,一进门就皱着眉头,一副嫌弃的表情,眼睛像刀子上上下下地扫着我。只要我稍稍说一句,鱼有些淡了,接踵而来的就是一套套营养学的大道理,这个年纪了不能吃得太咸云云,很多病的病根就在于饮食过咸。这些,实际上我听出另一层意思,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一个已经步入暮年毫无前途的退休老人。到这个时候,我完全相信,生活的鸡毛蒜皮足以毁掉一个人。在此之前,我从未发现妻子喝汤的时候是伸长脖子去够汤勺,当我们不争吵、氛围还算和谐的夜晚,还未上床,我仅仅是托着她的腰,她就迫不及待地用双腿勾住我的身体,显得特别饥渴。早上七点,她就开始在床上玩手机微信,用她水肿的眼睛盯着屏幕,咧着嘴,不知道发些什么,而她手机按键的滴滴声让我烦躁。此时,我什么都不能说,只得卷紧被子,蒙着头,背对着她。她发的朋友圈我是不看的,可怕的心灵鸡汤,要不就是美颜相机去皱磨皮自拍。

这种外套是年轻人穿的,你穿不好看。

你身上怎么有股老沉的皮屑味道,这是老人家的味道。

整天杵在家里,碍手碍脚。

身边似乎被安插着一根刺,一不留神就会被扎到。好在她看韩剧的时候,电脑属于我,我开始整理照片,修片,归类,命名,写摄影手记。更多的时候,我一个人叹气。一个很不好的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于虹出轨了吗?我不敢往下想。

正值深秋,天蓝得高远,人也神清气爽起来。小区的三叶枫没遮拦地红,森森细细的风吹扬人的衣角。我惦记着家乡小县城古城墙那半扇阳光,老街在黄昏中渐收的气息,还有清晨从四面八方涌进县城市场的各类小贩,云动的摩托车车流,肮脏、嘈杂、混乱不堪的县城长途汽车站……我跟于虹说,想回乡下去住几天。收拾好行李,配好镜头,带着我的尼康D4X,一个人开着车回乡。我其实,怎么说呢,此次出来,我其实是想为自己做一个测试。还有,我可能要重新考虑一些问题,我的生活。我应该为自己的生活重新作出决定。

可这个时候刘复兴打来了一个电话。我退休后有一段时间是关机的,偶尔才开开,准备去乡下时我开了手机,冷不丁,刘复兴的电话打了进来。他要返聘我回去。奇怪的是,我居然一口就答应了他。以我清高的性格,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马上进入冬季,工厂的设备要进行年终大检修。我辞职后,厂里的设备厂长还没有人选,位子是空的。这个位子的缺席会给刘复兴带来大麻烦。我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在刘复兴看来我是为了钱。30万,他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数目。知根知底,他知道糊弄不了我,这30万人民币仅是年终检修项目的报酬。要知道,年终检修,总公司的专项拨款是一千多万人民币,有多少钱会流进刘复兴的腰包,我一清二楚。这么些年了。为了钱也好,为虎作伥也好,但有一个事实是铁定的,大检修,也只能我来操刀。

然而,此次我不为钱,也不为检修。

于虹尖叫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刘复兴给我多少年薪。对于我被返聘她极为震惊,没想到啊,你还能被高薪返聘回去,真没见过哪个领导退休还能被返聘的……我又不是从行政岗位退的,我是高级工程师,是掌管整个公司设备多年的老大,我被万般无奈腆着脸求我的刘复兴返聘很奇怪吗?有那么少见吗?大概听说回去还是坐那个位子,她再一次喜形于色。我想,要不了两天,整个小区就会流传我重新回去的消息。要是过去,能够让自己的妻子这么高兴,我一定打心底感到欣慰。可是现在,我一阵辛酸。其实,回乡或者回厂都不影响我先前的那个测试,虽然两者有些许的不同。不确定谜底的人,只能再次走向谜面。

锁了一个多月的办公室被打开了,一切如故。仿佛是,我外出旅行回来,我走进厂门的时候,看见工人们对我打招呼,居然跟一个多月前一样,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所有的气息,包括人事、物件都是连贯的,仿佛我从未离开过一样,送报纸的收发员小赵跟过去一样,把当天的一叠报纸送到我的台面,清洁工跟往常一样擦着窗子。刘复兴甚至没有举行欢迎的宴会,我居然以过去设备厂长的身份给设备科、机电股以及相关车间打电话说下午开会。一切严丝合缝,有条有理。

我再一次成为一个机器人。早出晚归,日夜守在工地。当我疲惫地回到家里,妻子已经睡了,可是一听见我回来的声音她就立即披上睡衣起来,接过我的外套,递上棉拖,默默地给我放洗澡水,热饭菜,然后坐在餐桌上看着我把东西吃完。我去洗澡的时候,她开始收拾碗筷,厨房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等我回到房间,她已经躺在床上等着我。不一会,她就在我怀里睡着了,她的呼吸宁静,脸像传说中神奇的蛋,她恬静的表情仿佛我依然是她生命的大树,从未改变。看着这张熟睡的脸,恍若隔世。难道时光错位了吗?

第二天一早,咖啡,面包,或者是手擀面,热的豆浆,还有她一张盈盈的笑脸。愉快的聊天,儿子交女朋友了,春节就带回家,有一家健身房请我去当瑜珈老师,股票涨了……每天要穿的干净衬衫都是她熨过的,连皮鞋里面,都垫有全新的羊绒垫。可一个星期以前,为什么让我看到的是那样一张脸?而那张刻薄、恶毒、虚荣、肤浅的脸,无可避免地会出现在我再次退休后的未来的人生中。不寒而栗。只要我继续在工厂里当这个设备厂长,生活就会恢复到我退休前的样子。可是,我已经预先知道结果了。

你白天都干些什么呢?还去团里吗?

对啊,基本上每天都去,演出很多,现在团里人手不够。

我准备把乡下的房子翻新,过完这个春节就动工。等检修完了,我就辞职。

不是说,只要你愿意,刘复兴就打算让你一直留在那个位子上吗?

我们很缺钱吗?

……

离婚这两个字并不适合用来解决我跟于虹的问题。在我看来,离婚是一种斩钉截铁、不留余地的做法。它彻底地切断了那些弯弯曲曲、不好表达却又一步三回头的婉转意愿。我看清了自己:自私、自我。但我应该给自己机会,也许最初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保姆型的妻子,以后……更可怕的是,我发现,于虹,没有我,她一样会活得很好。那天早上的谈话之后,她一连几天都没有理我。我抛出一个让她措手不及的问题。我们在和和美美,并无大吵大闹的日子中,竟把婚姻走到了这一步。我的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已沦陷,我居然是在退休的时候才发现。太失败了。

你从来没有赞美过我……她低声地啜泣起来。本来两个人在冷战,在床上背对着背,无比压抑的几天后,于虹暴发了。我呆呆地僵卧在她的身边,有泪涌出。我转过身子,把妻子揽住,轻轻地拍打她的背,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的小炼钢厂依然会把钢拿进厂里来加工,我发现,刘复兴给了工人丰厚的加班费,交货的时候,也没有跟过去那样夹带公司的钢材。看来,刘厂长太重视这顶乌纱帽了,不敢造次。他看了我一眼,王工,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吵过了。我告诉他,我有一组工业题材的摄影作品被邀请参加平遥国际摄影展,所有的片子都是在我们这个厂子里拍的,对外展出,我希望得到他的同意。同时,我告诉他,等年终检修结束,我就辞职。“这么重要的位子我一个退了休的人老占着,会招人恨的。”我特别感谢他返聘了我,特别,虽然他永远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最后,我对他只有一事相求,我请求他向我的妻子于虹透露,王建东这个狗日的,老子低声下气用50万年薪聘他,还被他拒绝了。刘复兴惊讶地看着我,他有点疑惑地问,就这个?我点头回答,就这个。

我的两个情人在我回来之后都来找过我,非常奇怪的是,当一切都跟过去毫无二致的时候,唯独,这两个女人没能让我再续前缘,我太不了解女人了,当我退休回去的时候,我感激她们没有对我胡搅蛮缠,殊不知,真相是,我像药渣一样被她们所弃。我的妻子,我以为,我原以为……

我独自下乡盖了一个两层的小洋房。这令我堂兄大失所望。围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停着我的奔驰,装了个气派的大铁门,链子锁,两只金毛,春天,我种下葡萄、玫瑰,还有茉莉,我相信,我最终会收获甜美的红酒。在这样的天地,我的相机特别好奇,特别敏感,一些有意思的画面径直往镜头里撞,从平遥国际摄影展回来之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展开系列主题的拍摄。有一天,有一个人跳进了我的镜头,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到了跟前,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径直走进我的家,她把她的气息也带了进来,喧哗,明亮,金毛摇着尾巴,我对着阳光眯缝着眼。有些秘密是甜的。

注释

[1].塞壬,1974年生于湖北黄石,现居东莞。2004年开始散文创作,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作品多次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排行榜。曾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鲁迅文学奖散文奖提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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