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野久作
一
“这不是铁道的中间吗?我怎么会站在这里?为什么我会这么毫无目的地看着自己的脚?如果火车进站,那我岂不是要被轧死?”
他好像感觉到自己所处的环境,顿时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这个时候,他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是因为失眠症的困扰而头痛万分。昨天午后天气很冷,他感觉自己睡不着,所以就起身去买了些酒回来,可是之前他是滴酒不沾的人,所以只是喝了几勺就已经醉晕。现在他终于清醒过来,可是头痛却愈加剧烈。
“我怎么不记得今天早上做过什么事情了?如果一直这样,那么下午肯定会很困的,同学们不是会笑死我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从口袋中拿出一块大怀表,七点四十分。
“我在害怕什么呢?这不是在去学校的路上吗?课前是必须做准备的,虽然知道自己起早了会在下午犯困,可是仍旧提前三十分钟起床。走到学校大约要步行五公里,再这样想下去肯定会迟到的。原来是在犹豫到底要走哪条路啊,铁道还是公路?这有什么呢……可是……还是顺着铁道走吧,那样就只需要走不到三公里的路程,如果快步行走,还能早到二十分钟呢!”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可是带着一丝苦涩,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破旧的公文包往前走着。
“好像又有什么不对劲啊……”
他又停了下来,好像在渴求着什么似的。终于,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铁道上久久不肯前行了。今天清晨醒来的时候头就一直剧烈疼痛,他痛苦地起了床,可是瞬间一阵不祥的预感便袭上心头,今天难道会被火车轧死吗?预感非常清晰明了,他急忙用冷水往自己的脸上拍打,想要清醒过来。用开水冲泡了昨晚的冷饭后,他急匆匆地吞了下去,然后就走出门,可是那个被火车撞死的预感却愈来愈强烈。
其实这种预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妻子和儿子相继在去年正月死去之后,他差不多每个早晨都有这样的预感。可是尽管有着恐惧,他仍旧惴惴不安地沿着铁道行走,每天傍晚,心中的那份恐惧就消失了。吃完晚饭后,他觉得轻松了许多,然后又投入《小学数学教科书》的编撰中了。
这样的预感并不是因为他的精神衰弱导致的,而是因为从小他就知道自己有一种神秘的能力,而且一次次的经历告诉他,他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的父母就有这么一个儿子,可是他从小身体就不好,而且个性孤僻,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很好。因为常常受到其他小孩子的欺负,因此,他每天放学回到家中之后便不再出去了。
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有时候会一个人去深山中,因为觉得那里很安静,很适合自己。就算是现在,他也是一定要住在离学校很远的山中小屋的。那时候在深山中抬头仰望,看到四处翠绿的树木,就会顿时心旷神怡,什么烦恼都忘却了,而且父母为了他的身心健康,也不反对他去山中玩耍。每次上山时他都会带上一些数学书,到山中独自享受。
这样的生活对于他来说是非常美好的,因为在山林中他得到了太多的快乐。他甚至对山中的每一条小路、小溪都很熟悉,哪有山芋,哪有藤蔓,他都一清二楚。在树丛中他找到了一块空地,是一小块方形的草原,四面则是环绕的树林,他常常坐在空地上看书。他对自己的这个发现很是满意,躺在这里阅读自己最爱的数学书,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在这里他即使手中没有纸和笔,也能够解开那些数学习题。总之,在这个地方,他的心灵纯净而透明,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也听不见,心中那份愉悦与轻松不言而喻。
可是,有时候在他聚精会神地想一道数学题时,会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更让他害怕的是,当他四处张望时周围却找不到任何人。他知道那不是熟人的声音,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这种经历让他感到十分奇怪又不可思议,与最初听到后感到惊恐不同,慢慢的,他就习惯了,也不再感到害怕。
有一次,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一条小道上,依然在心算着数学题,这时他听到远处好像有几个人的说话声,正朝着自己这边靠近。他知道这条小路是唯一的道路,那些人一定会路过这里,所以心里就想着去草丛后面躲避一下。可是他最终也没有看到那些人的踪影,甚至当他到了公路上也仍然没有发现。
他没有幻听,因为那声音是如此清晰,让他印象极为深刻,却又在瞬间渐渐走远,无声无息的。慢慢的,他害怕这种情况的出现,再加上本来个性就十分孤僻,所以他从来没有跟大人们说起过这些事,就这样将秘密隐藏在心中。长大以后,他似乎将小时候的那些事情都忘掉了。后来他读了初中、高中、大学、研究院,期间父母也都去世了,再后来他与妻子结合,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也进入小学成了一名教师。可是那段时间里,他无论在哪里,都会时不时地听到小时候听到过的声音。
他依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只是随着自己年龄的不断增长而想要去解开其中的谜团。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精神有异于他人,觉得自己是个精神病患者。可是十几年前,那时候他刚结婚,有一天他看到了一本叫做《心灵世界》的杂志,才惊奇地发现里面竟然讲述了与自己经历相同的学说。杂志里面有一篇名为《互换灵魂的实例》的文章,那是一篇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论文,他认真地读完之后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有类似经历的人还有很多。
“在寂静而密闭的空间里,在聚精会神地做着某件事的时候,会忽然间听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的呼喊声。一些地方到现在为止都有着这样的传说:听到木魂的呼唤后,这个人在三年后就会死去。可是据心理学家研究,那样的声音其实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灵魂。
“意思是人类有着不同的性格,而每种性格都是由长辈的魂魄相乘而得来的。例如(A2—B2)的性格,就是来自(A+B)的父亲与(A—B)的母亲性格相乘的结果。假如自己有偏好于某一方的性格,那么另一方的魂魄就会呼唤对方,也就是经常听到的那种呼喊声。这样的声音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听上去更加清晰,所以很多人听到之后都会感到恐惧。”
文中还讲了很多,也分析了关于天才与疯子等事情。
“无论是天才还是疯子,因为他们的性格中都容易受到另一方游离力量的牵引,因此大家才会说天才与疯子只差了那么一步。如因为画太阳而发疯的凡·高等,都属于这种情况。他们因为太过专注于一件事而没有力量回归到正常的性格,因此才会造成灵魂的游离。此外,一般人中体弱多病或是即将离开人世的人也很容易听到这样的呼唤,这意味着自己快要死去了,因此就应该当心。”
读完之后,他联想到自己,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他生来就身体羸弱,而且头脑非常聪明,但性格很内向,极为害羞。他没想到疯子和天才比普通人更容易导致那样的现象,因此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之后总是理所应当地接受。他想着曾经的那个声音是否真的是来自自己的灵魂,他想要再一次聆听。
二
可奇怪的是,自从看了那篇文章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那样的声音,甚至有七八年的时间,他几乎要把它忘记了。可能是因为这些年有了孩子,而且自己也更注重数学研究,所以才没能听到自己灵魂的呼喊。然而当妻子和儿子相继去世以后,那样的声音又出现了,而且频率更高地在他的耳边响起,让他几近崩溃。他想要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想来想去,最后觉得与妻子有关。
妻子是村长的女儿,虽然外表并不是很出众,却是女校出了名的才女。无论他的生活方式如何,妻子从来对他都是言听计从。不过妻子教育孩子的方式很奇怪,虽然没有什么不妥,可是总感觉有些神经质。妻子的肺病很严重,可是为了不给他添麻烦,还是操持着家务,直到去年正月的时候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而死去了。妻子临死的时候对儿子太郎说过,以后就算时间再紧、再晚,也一定不要走铁道。
之后他就照着妻子的遗言教导儿子,儿子也十分听话,从来不走铁道。平时,儿子一直谨记着母亲的遗言,不管同学们对他怎样嘲笑,他都不会从那里走。也因为如此,每次回到家后他的鞋子和袜子上都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可正是儿子的听话和懂事,才让他日后一直埋怨自己,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后来,由于生活的重担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时间紧迫,所以每次来不及时,他都依旧从铁道旁走去学校。虽然他心中充满对妻子的愧疚,可是这样做的后果他并没有预料到。那还是去年正月,妻子的后事才刚刚料理完……
一想到这里,他又紧紧地抱着手中的公文包,环视着周围,那痛苦的回忆让他的头如撕裂般疼痛。回忆中既有客观的,也有主观的,既有温馨的画面,也有让他自责的愧疚感。他居然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间接害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这一切让他沦落为孤单的一个人,命运不可抗拒地呈现在他的生活中。
那天虽然是大寒,可是天气却十分晴朗。几天前他患了风寒,起床之后头还是很晕。那日放学后,他如同平常一样走在回家的途中,可是总觉得在公路上走十分别扭,路上的车太多,还有沿途的那些别墅都让他感到不安。假如路上再遇到学生的家长,那无聊的寒暄又会打乱他对数学问题的思考,于是他决定不走公路了。
从绿草茂密的小道那里往右拐,越过铁道旁边那深长的沟渠,笔直的铁轨近在眼前,而且自己就住在树林掩盖下的平交道上方,所以若是沿着铁道走,就无须担心会撞到其他人。然而,就在他出了校门走进铁道旁边那红色的泥巴路上时,又想到自己的妻子还在家中等着他回家。
那是一种习惯性的记忆,在去年妻子去世之后就一直保持着,而且他也不愿意将这个记忆改变。那是他的悲伤处,而且是他准许自己拥有的唯一的悲伤。就在这一刻,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妻子临死前依旧不辞辛劳操持家务的情景,还有在家中等待自己的儿子。妻子在深山里的那间小房子前,她已经煮好了饭菜,站在树林中伸出双臂等待着他的归来。
“爸爸!”
太郎的脸蛋冻得红彤彤的,那小小的身躯好像在自己的眼前浮现,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一起,看着列车呼啸而过,之后他又站在铁道上思考了。想到自己可怜的身影,独自走在铁轨上,那是一个四十多岁且丧偶的男人的背影,他哀叹着自己的悲惨命运,这也是自我悲伤的权利,除了自己了解这其中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