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鞭打,未亡人温软的身子凑到我面前,她开始激烈地吻我,令我喘不过气来,我的脑海中呈现出一片奇异的景色。
“夫人……请不要……”然而我的抗拒却换来更激烈的靠近。
十二
“不好了,着火了……”院内突然传来妻木悲愤又慌乱的叫声,未亡人听到后一惊,起身拉开纸门,门口,妻木披头散发,与未亡人对视。
“啊!”两人对视不到几秒钟,未亡人突然痛苦地尖叫一声,踉踉跄跄地跌回榻榻米上,在我面前痛苦地缩起身子,我愣愣地看着未亡人和门口的妻木,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妻木手里握着一把冰冷细长的匕首大踏步跨进来,笑眯眯地望着我说:“没吓到你吧,好险,你差点就成为这个变态女人的性欲牺牲品了,她杀死了鹤原子爵,也差点杀死了我,这回又要向你下毒手了。你看我的身上!”
妻木拉开身上的浴巾,他身上从肋骨到后背全是惨不忍睹的皮鞭疤痕,我看得有些恶心,但妻木黯然说道:“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爱她,即使她鞭打我,我也心甘情愿。但是,她仍不满足,这次她找你是为了把我置于失恋的地狱,再在一边欣赏我的痛苦。不过今晚我彻底清醒了,我知道你快撑不住了,便过来救你。”
“救我?”
“是啊,救你!”妻木摇着我的肩膀,“久弥,振作一下,我是你的亲哥哥久禄啊!六岁时,收养我的人正是高林家!”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我果然发现了已过世的父亲的亲切,然而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哥哥擦掉眼泪,不好意思地说:“请不要笑话我,这是我第一次从妖鼓的诅咒中清醒过来,还得感谢老师傅送的豆馅饼呢。”说完他又哭了。
我呆呆地望着掉在地下的皮鞭和匕首,不知该如何开口,哥哥这时又说道:“一会儿会有一辆车来接你,你可以坐那车回到九段去。壁橱里的皮包你也带走,刚刚这个女人说了这是要给你的,那你拿着便是。剩下的事情由我来做,你放心走吧,只是,别忘了见到老师傅后,向他道明此事,求他为我们祈求冥福……”听到这些,我忍不住和哥哥一起抱头哭起来。
旁边的未亡人开始浑身打哆嗦,她低声呻吟着,抬起没有血色的脸,看看我,又看看骨瘦如柴的哥哥,终于从嘴里嗫嚅出几个字:“对……不……起……”然后用手颤抖地指了指枕边的银水壶。我不忍心,便将银水壶递给她,她拿着灌了好几口水后,丢掉水壶,整个身子一颤,有气无力地道了声“再见”,便全身瘫软下来,呈现死相,壶中的水“咕咚咕咚”地流着,浸湿了丝绸被子。
我跟哥哥看着她的侧脸,呆了好久。
十三
当我乘坐的汽车驶进樱田町时,我让司机载我去东京车站。“不去九段了吗?”司机回头问我,“嗯,不去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东京车站干什么,却这样回答道。
从这一刻起,我决定自己要过一种随心所欲的日子,我突然觉得整个人生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车子抵达车站,我便下车买了前往京都的车票。我漫无目的地在国府津站下车,毫无目的地走进车站前的小旅馆,叫了一种从未沾口的酒,灌下几杯后便吩咐女侍给我铺床。
第二天离开旅馆的时候,服务人员将一个小皮包递给我,说这是我的行李。我与她争论了大半天,才记起这是昨晚离开鹤原家时哥哥塞给我的东西。
我去了火车站,随便买了一张票,等车的时候,发现座位旁边有两份东京的晚报,还没拿起来,“鹤原子爵夫人”几个大大的铅字便映入了我的眼帘。
鹤原子爵未亡人鹤子(三十一岁),于今天上午十点被发现与一个青年双双烧死在麻布笄町的宅子中。警方判断为他杀,因为在两人枕边发现了一把烧烂的匕首,但刀鞘的金属口在数公尺外的走廊一隅被找到。
未亡人于两三天前不但从东洋银行提出所有存款,也于数日前将住屋与土地换成现款,但烧毁的住屋中找不到这些现款被烧掉的痕迹。
与未亡人一起被烧死的青年,经调查已判明是夫人的外甥妻木敏郎(二十七岁),是夫人的同居者。家中好似没雇女侍或其他外人,内部详情不得而知,但传闻可能是情色纠葛所致。
警方目前正在尽全力追查这宗怪异事件。
除了上述所列,还有一段谈论鹤原未亡人美貌和不检点行为的介绍。我看着报纸,不禁哈欠连天,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火车到达京都后,我便下车在街上闲逛,每逢到幽静的地区,我便拦住过往行人询问附近哪里是鹤原公卿的公馆旧址。当我急切询问的时候,行人总会流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然后急急地离开我,仿佛遇到了一个疯子。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很奇怪,也知道即使问出了地址,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焦躁情绪。
傍晚的口园大道让人感到既亲切又惹人眷恋,我观望着夜晚美轮美奂的五彩灯光,好像婴儿时期重返故乡一般安宁。
那天晚上,我依旧在街头伫立,迎面走过两个打扮极为艳丽的舞妓。其中,右边那个舞妓的五官和鹤原未亡人很相似,我不禁走上前,急切地询问她的名字。两人微笑着介绍自己,右边那个叫玉代,左边那个叫美千代。我又问她们住哪里,美千代指着对面角落告诉了我地址。
我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她们并恳求与她们交谈一下,两个人彼此对视笑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她们将我带到不远处的“鹤羽”茶肆,接着两人相继离座换上和服与我相见。玉代换上和服出来,样子简直和鹤原未亡人神似,我不禁看呆了。
女侍们在一旁叫着我“高林师傅”、“少爷”,极尽奉承,我坐立不安地向她们解释自己的真正名字叫久弥。美千代问:“那你姓什么?”“音丸。”聚在我身边的人们听到后立刻捧腹大笑,我也开怀大笑起来,这是我离开东京后的第一次大笑。
此后,流连于快乐的短暂感觉,我喜欢上了这种生活。我流连于声乐场所,寻找着跟鹤原未亡人长相相似的女人,艺妓、舞妓、女侍……只要我觉得有点像,便会凑上前去交谈。后来,即使看到只是某个地方有些像她的女人,我也心满意足了。就这样,我渐渐转移到了大阪。
再以后,我又走过别府、博多、长崎等全国各地的著名城市。我在这些大城市的娱乐场所中喝酒,喝醉了便找容貌与鹤原未亡人相似的女人。有时看得像的女人,在第二天醒来却发现与鹤原未亡人完全两样,这时我便大哭,而旁边的女子则会看着我奇怪的表情大笑。没喝醉的时候,我便躺在酒店的屋子里读小说和听评书,以期寻求与我的恋情类似的例子,想看看前人写的这种故事主人公的结局如何。然而,我终究未曾找到过类似的例子,心情便愈加灰暗。
这样过了两年,那天我在伊予听说东京大地震的消息,便想回去看看,但后来打听到九段地区没有事,便取消了归去的念头继续流浪。然而,手中的钱财已经不能再支持我这么瞎混,而且身体上的恶疾更是让我力不从心,以前感染的肺结核现在开始逐渐恶化,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没有多少剩余了。
于是,我在过了年的初春搬到小田原,想在这里避过残冬的寒冷再作打算。小田原初春的天气很好,各家各户都能看到开放的山茶花与桃花,云雀在油菜田上自在地飞舞。走累了,我便坐在不知名的小丘上休息,谁知一阵头昏眼花后,我竟吐出一口鲜血来。数了数怀中剩余的钱,只剩下二元七十几分,我收起剩钱,躺在麦田上开始仰天回想整个事情的前后。
我终于决定,我要回到东京去,现在,立刻。
十四
终于来到东京,因手头没钱,我卖掉了身上的和服,扮成工人住进四谷的自炊旅馆,第二天便乘坐电车前往九段。九段未到,远远便望见了久违的丝柏冠木大门,下车之后,我将黑色鸭舌帽拉至眼眉间,坐在路旁石头上等师傅出来。两个中学生经过我时,互相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我没听清,却听到一句:“是个年轻短工。”想到自己在别人眼中面无血色、满脸胡须的沧桑落魄状,我不禁想笑又想哭,有谁知道我曾经是高林家的少爷呢?
一直到天黑,我也没有等到师傅,也未曾听到过高林家的任何鼓声,只好回到旅馆。
第二天,我从早晨等到晚上依旧如此,这一天鼓声不断,却仍未见到老师傅出来。
第三天,我还是在原地等待师傅,就这样第四天、第五天……每一天,我都如同一个木桩一般在石头旁等候,但老师傅一直没有出现。
难道他已经过世了吗?想到此,我不禁黯然,我还没有报答老师傅的收养之恩,他怎么可能去了呢?我的直觉告诉我老师傅还安在,于是每天天一亮,我便急急忙忙赶往九段,如同有什么约定一样,每天坐在那个石头那里,竟也感到像家一般无比亲切。
“又是那个乞丐……”两个女子经过我时丢下这句话,相伴走进高林家学鼓去了。天气真热,坐在这里,一会儿便晒得困了,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中感觉有人碰我的肩膀,以为是警察来赶我了,睁眼一看,竟然是老师傅,连忙叩头拜倒在地。
老师傅看到我回来了很是激动,“你终于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拿着这些钱买一套衣服,明晚半夜一点左右到我的房间来。我会事先打开后门跟里屋二楼下的滑门,记住不要让人发现。”
老师傅递给我一包钱币,未等我说话便转身就走。我捧着钱币,看着老师傅的背影渐渐远去。
这天晚上是个阴天,但天气很暖和。我穿着园丁服蹲在高林家后院,等待与老师傅约定时刻的到来。树叶上的水珠滑落到我的面颊上,我不禁感到一丝秋天的凉意。
“剥、剥、剥……哺剥……剥、剥、剥”的鼓声骤然在我头顶的练鼓房响起,静谧优美,听着鼓声,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熟悉的声音不是妖鼓,又是什么呢?
我想,肯定是哥哥在放火之前将鼓寄于九段给我,而被师傅收到了,这下我真是闯祸了。我听着鼓声,思索着如何出去,却听到鼓声停顿下来。不过,过了几分钟,鼓声又再度响起,音色还是那个妖鼓的,却在有力的击打下呈现出一种隐约的欢愉快活之音,鼓音里面的亡灵似乎得到了慈悲释迦的超度,有了归属一般。不一会儿,鼓声流露出明显的开朗音色,最后转为普通的鼓声,继而又变得宛如天空万里无云般的澄澈之音。
我激动得简直要出去拥抱师傅,但又恐怕打扰了师傅打鼓,便打算在鼓声结束后出去。
师傅接着打起曲子:“咿呀……挞……哈……剥……哈……剥……剥剥……”这是名曲《翁》的鼓谱。我在心中应和着唱着谣曲,感受多少年从未有过的平静,却听到鼓音戛然而止,接下来很长时间,鼓声都没有再响起。
我拉开滑门,脱掉新买的雨鞋,登上里屋阶梯走了进去。
十五
我实在不忍心记载我所看到的景象,简单说一下过程吧。
我将老师傅脖子上的电线解开,把遗体安置到一旁准备好的被褥上,从房间角落的佛龛内取出我双亲与哥哥的灵牌放在老师傅身边,烧香祭拜。然后,我抱着妖鼓,冒着倾盆大雨离开了高林家,回到小旅馆中。
第二天,趁旅馆的人都出去做工,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打开妖鼓的鼓箱,发现里面有一封遗书和一包纸币。遗书是老师傅的笔迹,却没写收件人,遗书上写着:这是我的私房钱,给你的。带着鼓,远走他乡,好好生活,将鼓艺传给有灵气的人,让他们继承你的技术。现在,你应该已经知道如何破解积存在妖鼓中的迷魂的仇恨了吧!
是我不好,因为过于欣赏你们兄弟俩的鼓艺,放心地让你们去接触此鼓,才造成今天这一切,我先走一步,去向你们的双亲谢罪。
看完遗书,我大哭一场,想到再也不能报答老师傅的养育之恩,心中痛苦万分。然而,我的劫数还没到,我无法轻松地离开人世。
当天夜里,我便抱着鼓搭乘夜车从东京来到伊香保。住进温泉旅馆的第二天早晨,我看到送来的东京报纸上全版刊登了高林家的事,最上面是慈祥温和的老师傅的照片,下面却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的照片,照片上写着“绝代的怪贼高林久弥旧名音丸久弥”,我看后很是奇怪。
报纸上刊登着如下事情:
三年前的大正十年春的鹤原未亡人横死事件。有关当局调查得知肇事者是九段高林家的后嗣,旧名音丸久弥的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
久弥花光巨款后,昨夜潜进高林家,勒死恩师,夺走了恩师的私房钱与一只名鼓。
肇事者曾于数日前乔装为乞丐在高林家大门前观察内情,得知恩师高林弥九郎因故自银行提出全部存款后,才下手行凶。手法与三年前的案件类似,均极为巧妙周到且迅速。
由于高林家以前也曾发生过后嗣高林靖二郎失踪事件,因此,久弥的事本来可以瞒天过海。但是犯人在行凶之际,竟大胆地在被害者枕边并列着继兄靖二郎与其双亲的灵牌,并烧香祭拜。由此事实,警方才查明一切真相。
看完报纸后,我才发现上面的推理是如此严密,以至于我无法再洗清自己的罪名,但谁又能知道这一切是因为这只鼓的鼓音造成的呢?恐怕我这么说,会被人看成疯子吧,这时,我想起父亲语重心长的嘱咐:“……当你学会打鼓之后,自然而然会想寻找更好的鼓,追寻到最后,你就会找到它,并被它迷惑……”原来,命运竟然奇妙得根本不受人控制。
遗书终于写完了,写完后,我打算将鼓击毁,然后自尽。虽然先辈音丸久能的积怨已经被老师傅的手消解,但一个空壳的鼓,对于真正的鼓手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若能随它一起消失于世间,那我也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