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阿瑟·柯南·道尔
一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回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回想分别时,不远处传来的这首小提琴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没错,那窗帘上映着的像鹰一样的身影,正是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空无人烟的街上,雪花飘舞,与街角微弱的灯光相照应。那时,新年的钟声响起来,我迫切想要赶回家里与我亲爱的妻子共度除夕之夜。就在两个月以前,梅丽·摩斯坦小姐答应把她的命运和我的结合在一起,给了我非凡的荣誉。我从此脱离了领半薪的前军医单身身份,过上了幸福美满的婚姻生活。尽管福尔摩斯对我们的结婚发表过一些具有讽刺意味的议论,但是我们能够耐心地甚至理解地对待他那种冷嘲热讽的态度,甚至还要真心地感谢他,因为我与我妻子的结识是要归功于他的。因此,新年来临,我也不忘祝福我的朋友夏洛克·福尔摩斯。
闭上眼睛,我清晰地记得他健康而泛着红晕的面颊、发白的头发,还有他那结实的身体,以及他办案时的专注和睿智。我知道,或许我们的生命正在消逝,将要接近黄昏,但是我们的记忆永远不会衰退。我似乎又听见这个世上最聪明的人,那个住在贝克街的我最好的朋友——福尔摩斯对我说:“加油吧,华生,比赛正在进行!”
想到这里,我不禁掏出放在铁文件箱里的笔记本,蘸上墨水,开始记录这一次的任务。在一八八七年的最后两天,我与福尔摩斯一同侦破了那桩红头发寡妇的奇案。尽管在三十号那天下午,福尔摩斯与我起了一些争执,但是不能否认他敏锐的洞察力和非凡的推理能力。他甚至能够轻易地探查到我内心的想法,并对我的想法发表意见。
比如:他会细心观察我脸上的表情变化,随后发现我的目光无目的地环视室内,落在书架子上,在雨果的《悲惨世界》上停住了,而后又在漫舞的雪花和灰暗的空气中游移,接着又在壁炉台那把没有鞘的刀上扫视,因此得出了我对人间永恒悲剧的起因和结局的思考,并且赞同卑微和贫困是暴力罪行的自然原因这样的结论。
我当然佩服他的观察和推理,但是他那种傲慢和不可一世的态度最容易激起我的怒气。他甚至说:“这是很肤浅的,亲爱的华生先生。你从雨果笔下那悲惨的第三阶层人们的境遇,联想到贫民窟里那些饥寒交迫的穷人,再联想到我们这座平常的散发着热气的壁炉上方的那把没有鞘的刀。你脸上显出愁苦的神情,这就说明了一切。对吧,华生先生!”
二
结束辩论以后,我和福尔摩斯安静地坐在一起,到了晚上,雪停了,雪地在月光的照耀下越显得白净而冷清。经过三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已经随格雷格逊到达了德比郡的一个小站。
“我是道里斯巡官,你们是从苏格兰场来的吗?”月台上有一个身穿牧羊人常穿的苏格兰花呢披衣、长着罗圈腿的矮胖男子急步走来,向我们询问。
“是的。我想你应该收到了我的电报,我是格雷格逊。”格雷格逊——苏格兰场有名的侦探,拉长了他阴沉的脸,右手捋了捋他亚麻色的头发,也正是他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他们两个是谁?也是侦探吗?”
“夏洛克·福尔摩斯和他的搭档,我想他们的名声……”
“从没听过。既然到了就一起走吧,那边有一辆马车,我们先去城堡,这里太冷了。我并不想管这个,只是这是桩严重的案子,没有非专业侦探说话的余地。”道里斯对我和福尔摩斯很不屑,立即打断了格雷格逊对我们的介绍。
马车在通往村子的大道上急速行驶着,在这封闭的马车里,道里斯向我们介绍了这次的案情。大致就是德比郡的副郡长乔瑟林·科普爵士在安斯沃斯堡被杀,这位爵爷是当地的权贵,已经结婚,但是没有儿女,他以在遗嘱中写入对当地考古团体的遗赠而远近闻名。
“既然是这样,那么被害者的家人和亲属呢?”格雷格逊向道里斯问一些详情。
“他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据说是西班牙血统,披着一头美丽的红发。还有一位表弟,是一个上尉,叫做贾斯帕·罗西恩。说起他,这德比郡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向来无所顾忌,尤其是对酒、马和女人下手毫不留情。”
“其实……”道里斯顿了顿,又说道:“这桩案件很简单,凶手就是爵爷的表弟贾斯帕·罗西恩。”
“是吗?你认为他谋杀的动机是什么?”福尔摩斯终于开口说话。
“因为他们吵架吵得很凶,贾斯帕上尉不羁的个性很难融入爵爷的生活体系。并且在案发后,贾斯帕·罗西恩上尉就突然失踪了。”道里斯对自己的分析一脸得意。
“就是这样吗?”
“不,还有令人疑惑的一点——乔瑟林·科普爵士是在他自己先辈的断头台上被人杀害的。所以我才在电报里说让你带着《地方志》和《德比郡志》,你没忘记带吧。我想,这应该让你们很感兴趣,对吧?”
听起来,这个案情确实很有追踪的疑点,不知道是雪地里天气继续变冷,还是道里斯关于断头台的话,使我们冷得浑身发抖、毛骨悚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
我就知道这将是一个很离奇的案子,所以才跟随福尔摩斯和格雷格逊匆匆赶来。
下午,我原本只是想和福尔摩斯一起消磨几个小时,顺便问问他,自从我上次来过之后是否又遇到了新的有意思的案件。但是他无精打采,甚至用抱怨的口气和尖锐的声音回答我说:
“没什么事,华生。除了几次常规调查以外,没什么新鲜事。”说完之后,他陷入沉默之中。我看到他脸色苍白,只披了一件单衣在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我一眼,又说道:
“自从处理完已故的伯特·斯蒂文斯的案件以后,创造性的犯罪艺术似乎是衰退了,你有没有这样觉得呢?”
说完之后,他又陷入沉默之中,愁眉不展地蜷坐在扶手椅中。我们两人都没再说话,屋子里充斥着他所喜欢的黑板烟丝的烟和气味,还有透过烟气看壁炉里的火光,就像是看雾中的火盆一样。
于是我站起身来要走,他用批评的眼光看着我,说:
“亲爱的华生先生,请问冬天的花多少钱一朵?”
“冬天的花吗?五便士一朵吧,我肯定。”
“好的。我敢说,你正在纵情地挥霍浪费。因为你叩门的方式已经告诉我,你手上还带着一枝花在人前展示。我说得没错吧,华生?”
我原本以为福尔摩斯会说出什么有价值的提议,没想到他竟然针对我这些,于是很不乐意地反击道: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远近闻名的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竟然是个穷鬼。”
“哈哈,原谅我吧,亲爱的朋友。我只能通过这些方式来消磨我多余的精力,而我的身边也只有你可以折磨了。我甚至还看出有人改变了你修面镜的位置,因为你的左面颊很不整洁。”
“砰砰砰……”当我正要反驳时,楼梯处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啊,是格雷格逊。”福尔摩斯的脸上露出难有的惊喜表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一定是他,这么冷的天,除了他还会有谁来。不会是雷斯垂德,他走路没有这么重;而且赫德森太太也听出是熟人的脚步声,不然,她就会陪他一起上来了。”
果然,来的人就是格雷格逊,一名著名侦探,他进门之后没有脱掉身上的大衣,而是掏出挂表看了一眼说:
“谋杀案,福尔摩斯先生,跟我走吧,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有意思的案子吗?”
“德比郡的副郡长乔瑟林·科普爵士在安斯沃斯堡被杀,但是现在来不及跟你细说。到德比郡去的火车在半小时之内就要开了,我的双轮双座马车还在下面等着呢。虽然这个案子对于我来说并不困难,但是如果你能一起去,我会很高兴的。”
福尔摩斯来了兴致,一下把烟口袋里的烟丝全倒进他的烟荷包里,并大声对我说:
“感兴趣吗,华生?给你的妻子留张字条,赫德森太太会把它寄出去的。我有多余的牙刷分给你用,跟我去吧,明天就能回来。”
四
就这样,我听从了福尔摩斯的吩咐,跟他和格雷格逊一起驾着马车,冲上圣潘克拉斯车站的月台,在守车员摇旗子命令开车的前一秒钟,跳上了第一节空着的吸烟车厢的门。列车在冬天的暮色中急驶而去时,我们舒服地坐在福尔摩斯带来的睡毯上。
“好吧,我想听听这次案件的详情,格雷格逊先生。”福尔摩斯戴的一顶猎鹿帽遮盖了他大半张清瘦的脸,但是他的话语掩盖不住他内心的急切。
“从德比郡当地巡警打来的电报看,副郡长乔瑟林·科普爵士在安斯沃斯堡被杀。但是电报内容很奇怪,让我带着《地方志》和《德比郡志》。在我看来,如果是普通的谋杀案,当地完全能解决,可见这次案件并不寻常,尤其是关于郡志的东西,我想应该有必要好好查清楚。”格雷格逊一边吐着烟雾,一边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地方志》和《德比郡志》?嗯,这个建议确实很奇怪。”
“这两本我都带过来了,一起来看看吧。”说着,格雷格逊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本书,翻开书,接着说道:
“《地方志》上只写着:乔瑟林·科普爵士是副郡长,是郡里的权贵,已婚,没有儿女,以在遗嘱中写入对当地考古团体的遗赠而闻名。
“至于《德比郡志》,上面写着:安斯沃斯堡,建于爱德华第三统治时期。城堡内装有十五世纪彩色玻璃以纪念艾金科特战争。一五七四年,由于该城堡的所有者——科普家族有倾向天主教的嫌疑,因此受到皇家巡视团的惩罚,城堡被收编为博物馆。博物馆每年只对外开放一次,展览大量军事物品和其他方面的文物。展品中有一个法国革命时期在尼姆制造的小型断头台,断头台原来是用来处决一个家族的母系祖先的。由于被处决的人逃走了,所以断头台从未使用过。后来,在拿破仑战争以后,断头台被科普家族当做文物买下,带到了安斯沃斯堡。”
“就这样吗?”福尔摩斯很好奇。
“是的。我看当地巡官一定是头脑发昏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两本册子里面并没什么有用的材料。”
“也不一定吧,巡官不至于无缘无故地给你这个建议,更何况我们并不清楚更多的案件详情,对吧?”我也开始对这桩案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两本册子究竟与谋杀案有何关联呢?
“所以咱们先在车上休息吧。天渐渐黑了,各种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尽管我们看不见它们,但是它们确实存在。”福尔摩斯拉紧了衣服准备打盹儿。
五
马车在雪地上不断奔驰着,最后离开了大路,拐进一条很阴森的小胡同,在一个院子前停了下来。我们一一下车,阴冷的空气冻得我们浑身发抖。我看见胡同两旁堆满了积雪,一直延伸到前方荒凉的沼泽坡地。在沼泽坡地的坡顶上耸立着一座庞大的建筑物,它的墙壁和塔楼在夜空的衬托下显得很凄凉。
道里斯巡官走到院子门前敲门,那扇暗灰色的大门显得老旧而厚重。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管家制服、有些驼背的高个子男人,他将端着的烛台高举过头,从门里向外看着我们,烛光照着他那发红的眼睛和稀疏的胡须,面色沉重显得十分忧郁。
“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四个人?”他抱怨地大喊。
“开门吧,史蒂夫,我们要找夫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难过得要命,你们怎么还来麻烦夫人,太不像话了!”史蒂夫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奋力地将门推开,烛光也跟着他颤抖起来。
“夫人现在怎么样了?”道里斯并不理会史蒂夫的不满。
“还和他在一起,夫人一直没动。她还是坐在那张大椅子上瞪着他,好像是瞪大眼睛看着沉睡的人一样。”史蒂夫用抽泣般的苍老的声音回答,能看出他对于副郡长的死是多么悲痛。
“她还在那里吧。我们要去案发现场看看,你们没有动过什么东西吧?”
“是的,还和以前一样。”史蒂夫机械地回答。
“伙伴们,走吧,咱们去那边吧。”说着,道里斯朝着一条扫干净的小路走去。
“站住!你破坏了最好的帮手啊!”福尔摩斯激动地抓住道里斯的手臂。
“什么?什么帮手?”
“雪,伙计!你让车子穿过这座院子,还让人们像成群的水牛一样在雪地上踩来踩去,把最好的帮手破坏了。”福尔摩斯气得发抖,却又无可奈何地跟着道里斯走进那道拱门。
格雷格逊一边走一边嘀咕:“谋杀案不是发生在博物馆里吗,跟雪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关系。你们这里的雪是什么时候下的,史蒂夫先生?”
“昨天下午。”
“这样的话还有希望。走吧,咱们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六
我们看到的是一架断头台,上面的红漆已经退色,和我在有关法国革命的木刻上所见到的相似,只是这架断头台略显老旧。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穿着吸烟服,两手被反绑在身后,就这样趴在两根立柱之间。一块已经被血污染得很吓人的白布包住他的头,或者说是原来长着头的地方。
而在这无头尸的旁边,坐着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她的脸如同一个象牙面具,两个黑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阴影。屋里的细烛光照在深嵌在断头孔里的染满血迹的钢刀片上,然后扩散开形成光晕,又映照在女人的红色头发上。
在我们走近断头台时,红发女人并不理会,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高背雕花椅子上。她那完美的面部轮廓,我敢说,虽然我见过三大洲的妇女,但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个红头发女人,这个坐在安斯沃斯堡死亡之室里守夜的女主人。
“尊贵的夫人,你最好还是去休息吧。”道里斯咳嗽一声后,继续说,“请放心,我和格雷格逊保证让事情得到公平的解决,查出案件的真凶。”
她转头看了看我们说:“史蒂夫没和你们一起?啊,当然,忠诚的史蒂夫当然会待在图书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