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于清早起身,行至途中,有天寿派来的若多军队,奏动鼓乐,摆列仪仗。当先有几个军官,俱着的簇新战袍,拜于道上,手捧着朱红名帖,已早有朱贵等看了职名,即喝着道:“你们都在前引路。”军官答应,又见有虞候回报,说有本地知县等前来问安。朱贵喝道:“叫他们下边去。”军官亦连连答应,各上了马,奏着军乐。一路有旗幡伞盖,黄绒白旄,并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画角吹着,十分威武。至馆舍下了轿,吴用与夫人慧娟及杜兴、郭盛的女眷亦随着下了轿,先陪宋江到大厅上。那宋江喜的道:“越走越热,这里也端的天暖。”吴用也陪笑说道:“小弟也生长山东,这里也没有来过。只闻人说淮南风景好。”宋江笑道:“俺倒是经走过,只是那时还是罪犯,于路上的风景未能赏玩。再说又走的足疼,虽卸了枷,毕竟也不甚舒展。回来与晁盖哥哥又急急回大寨,什么风景,一点也未曾留意。只有戴宗和林大虎两个人,到各处游玩过。”说着,已早有好筵席摆列厅上,正中宋江,与吴用坐一席,左边有朱贵、郭盛和殿前副都虞候刘双等几个,同席吃过早饭,仍旧起行,至欲交正午时,又在个村落古庙里用些茶果。朱贵问道:“有军师聘的人怎么不来?”吴用笑了道:“不用说了。”宋江也微微笑道:“本没那事,凡事要瞻前顾后,就无论什么事,也绝无成就的。你们试想,俺当年刺配时,在浔阳酒楼上多么愁苦,那时有谁能料想,俺有今日。鄙人也不是贬损人,读书之人,究属拙笨。其实作事,也就是到哪里说哪里,什么叫正,哪又叫歪?有俗言道的好,饱死胆大的,饿煞胆小的。俺就以三寸舌,什么也不在心上。不信看着,俺见了方腊时,必有方法。”朱贵也赞着说道:“那是一定,大王以义气待人,谁不敬重?只恨是无知的,不省是非,像谭稹、丁进等,总说是大王待人全是假意。不说别的,在自己困难时,并不顾虑,但有银钱,就拿着给了人。若是假意,那心能舍得吗?别的不讲,那钱是铁证据。”宋江亦喜的说道:“那倒小节,鄙人就以心待人,不会弯曲,就这座位,也让了多少回,有谁愿坐,俺即时让与他。就遇官军,鄙人也并不畏惧,第一宗事,俺为是替天行道。”朱贵等道:“大王义气,江湖上谁不知道。”说着,休息一会,吴用也未发一言。
这日晚间,车马都入了馆舍,忽有戴宗自梁山赶了来,见了宋江,又来见吴用道:“俺有一事,不好直禀。”吴用道:“有甚的不好说?”戴宗道:“时迁那厮,现今是不可靠了。”吴用道:“这怎么说?”戴宗道:“兄长不知,时迁是杨雄心腹,俺闻着寨里说,临清林冲有受了招安消息,现今关胜和徐宁、杨志、杨雄等不久都回归大寨,据说有鲁智深、朱仝等日内也全到大寨。俺见了大王喻,即刻要来,时迁问我道:你还不醒悟吗?我问何事?时迁又吞吞吐吐,不肯明言,只对我说:你也是难怪呀,你在江州共过患难,这事也不能相强。我又细问时迁,又笑而不语。毛贼出身,这事也这么鬼祟。小弟又想宋清也不在寨里,太公为人又什么不省得。小弟要见,有孔明拦阻着,这里亦必有情弊。又在路上,俺见了穆弘、燕顺他等,也带兵回寨,不知何事,莫不要推举二王有何不轨?小弟因见了大王时,不好直言,恐怕若无此事时,落个埋怨。”说到这里,吴用也不等说完,惊得吐舌,亟握了戴宗手,叫声贤弟,又慨叹一声道:“啊呀贤弟,愚兄也曾经说过,前日路上遇个道士,是一清派来的。”因就如何试验,打了花瓶,并如何举荐人的话,说了一遍。无如大王这时就倚靠朱贵,和外边黑铁牛是他心腹,俺的言语,全然不信。戴宗亦低了脑袋,愁眉不展。一夜无话。
至次日起身时,宋江笑道:“俺欲往淮安府,会合方腊去。只是有方天寿来信说,离此不远,有新安镇红花埠桃林镇有招聚,为首的三家头领,想着要归附大寨。闻俺南来,各寨都治备酒席,邀着饮宴。俺想要安抚他们,必须亲去,更可于海州地面请个英雄来。”朱贵等道:“大王说的是。”戴宗因心里有事,行了一站,已到了邳州境界,与吴用道:“俺想要不说此话,万使不得。说了这话,又恐不信。你道可怎生是好?”吴用也愁着说道:“只好不说,等到了新安镇,你先回去,就说于路上闻说梁山有变,那时大王必然惊异,随着就先将这话禀他知道,连我亦极力争着先回大寨,你道这主意如何?”戴宗道:“这话很是。”二人于当日议定,到了次日,朱贵又派令军卒将飞龙、飞虎、飞熊、飞豹旗前途引路,随着有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幡皂盖,当中有柄黄纛旗,上书“山东呼保义”,又一柄杏黄座伞,上写着“替天行道”,又排列三才九曜九宫八卦旗,三十六天罡旗,七十二地煞旗,随着有四执祗候,亲从护卫,俨然与皇帝老儿出巡差不多少。驾前仪仗,就少那文锦被身、金銮紫鞍的七个行象,以外那高旗大扇,各绣着龙凤花纹,五色甲胄亦各自跨着马,宋江乘辂亦用的四马驾着挟马,卫士以至诸禁班直和辇后的豹尾扈从,都着的绯黄二色锦绣衣服,头上小帽,亦俱是金绣抹额,好不齐整。车驾以后即吴用、戴宗等,两人乘马,行至一处,只见有鬼脸儿杜兴,率领三人都着的军官服色,拜于道左,内有一人,十六七岁,面上和傅粉一般,眉清目秀,齿白唇红,见吴用等亦忙下拜,询问名姓,那人自称道:“鄙人是这里红花埠寨中头领,贱名廷玉。”一个有三旬以外,自说是桃林镇寨中头领,名叫常永。戴宗诧异道:“这人名姓,好是耳熟,好像是济州官军,有绰号粪里蛆的,也叫常永。”二人正说,路上有几座彩棚,都悬灯挂着彩,有众多军校们拜于道上。朱贵已传令驻跸,有侍从祗候等扶了宋江,先降了驾,有祗候班直等引入馆舍。这日又大吹大擂,饮宴一日。戴宗因心下有事,亟待禀告。只见那宋江酒后露有醉意,朱贵也不知何处弄几个粉头来,戴宗一见,不由的急了道:“这可是不像话。”遂入中营,要拦着宋大王,不可胡闹,并细将心里话禀告一遍。刚至门外,只见有巡营武士拦住说道:“有大王令,无论是谁,今晚也不得进见。”戴宗急道:“俺现有紧急事,须要面禀,你如何拦挡我?”武士笑了道:“也莫论什么事,无论为谁。”说着把腰中佩的剑指与观看,冷笑着道:“你细看看,这剑是大王赐的,违令者斩。”戴宗一看,气不从一处来,遂伸脖项,向那人怀里道:“你就斩我,俺不怕什么令。”武士倒吓得倒退,见他服色,知他也位在公侯,不敢再抗。遂叫着军校等推了戴宗,一语不发,吱的将大门关闭,凭怎么叫,只不则声。戴宗无奈,只得往吴用房来,遇了慧娟,只见倒欢欢喜喜,与郭盛、吕方等两个夫人,一同往宋江营里陪宴去了。戴宗叹道:“俺不知宋大哥迷惑至此,如今大寨还不知怎样哩!”吴用亦仰天长叹,待了一夜。
至次日辰牌时,慧娟才欢喜回来,问吴用道:“你看那桃林寨的头领,生得有多么美貌。”吴用把脸儿一沉,捻着胡子说道:“什么美貌?反正要见了我时,也须下拜。”慧娟啐着道:“呸!你别不要脸了,人家跪你又便怎样,凭人模样,将来也位列公侯,谁似你呢?作一个狗军师,就值得这么美。”说着,与吴用两个人吃了早饭。忽见有军校来报:“外面已备了车驾,今日大王要往游高流镇去,据说那里有几处芍药圃,开得正盛。那里又可以乘船,直到海州,并请夫人一同随去,还请着吴军师过营议事。”吴用答应,慧娟亦换了衣裙,满头又戴了珠翠,着人搀扶,一同往大营里来。宋江喜道:“俺请着军师来,不为别事,只因俺夜里作梦,净作恶梦,日里也心神不定,和朱贵说,唯恐有什么意外。今日决定,俺自此道路上不露行迹,只请戴宗坐俺那辇,军师也骑马跟随,等过了桃林镇再说再议。”吴用应道:“这事也正宜小心,还有一件,我等已出来多日,大寨事情,不知怎的?小弟是人在这里,心在家里。”宋江笑了道:“你真是迂腐人,愚兄不才,于这样大事体不至忽略。若像先生,此刻才忽然想起,那么有什么大事情也早都耽误了。实告军师,愚兄于未来之先,已早则安置了沿路酒店,你想是为甚设的?不为是消息快吗。”说着,就唤令近侍祗候官,将每日各酒店情报的小节略一总都递与吴用。吴用一看,皆朱贵、张青等部下将士一日三报,说目下大寨里安然无事,又燕青目下已将进兖州,张仙亦有意投降。一面看着,一面在心里佩服,又想戴宗那话,也幸而未说,决不的确。宋江又指着笑道:“你看看这些事,愚兄也身在外边,心在家里。出来多日,一日也未曾心静。亏了朱贵,这人倒粗中有细。”说着就换道袍,戴了巾帻,宋江指道:“这也是他备的。”吴用也不胜钦佩,不想朱贵也这么有细心,遂一面传了令,叫扈从将校等亟为预备,与向日起驾时一般无二。一面自己找了戴宗来,告知此话。戴宗怪异道:“这可是奇异事,俺昨见穆弘等都回了梁山泊,如何却说要进占兖州哩!再说沿路已换,酒店的人,莫非军报亦有什么假造不成?”吴用笑道:“你这是多虑了。”遂候着宋江等暗自起程,然后与戴宗两人上马登程,一同往红花埠和桃林镇来。
路上戴宗还兀自挂念着,吴用劝道:“兄弟这事也不用太焦急,到了桃林,你拴了甲马,去探望一遭,有甚情形,快来回报。如今寨里已全是吕方、郭盛和朱贵用的人,不但可托,又兼有杜迁、宋万和柴进、裴宣等,无论为谁,也不致胡生事。就令有穆弘、孔亮勾引着杨志等欲谋不逞,大致有多人箝制,他们也断不敢为。再说又现有吴翊和西面、北面的官军,南有张仙,东有张迪,每日就顾着抵御还顾不及,那边有别的举动,莫言不敢,他们也绝不省得。贤弟所说与愚兄见信那老道,要如今看起来,都是过分的多虑了。大王精明十倍于我,俺如今企望的就是方腊,果然要和我订盟,同谋大业,你我二人也不枉活了一世。”戴宗亦喜的说道:“俺为院长也万万想不到尚有今日,但是心里总是害怕。”吴用笑着道:“怕的什么,有常言道的好,胆小难把将军作。今到了桃林镇,须振作一些个,不然也吃那小儿耻笑洒家。”说着,在当日申牌时,已到了红花埠。只见是一所庄院,四外都满扎帐棚,吴用问道:“这个大寨,怎么都不住房舍?”常永回道:“敝寨因离此甚远,房屋狭隘,有贵客来多有不便,以此在这里迎接。”说着就大厅上摆了酒宴,大吹大擂,庆贺一日。
至次日一早起,已早有桃林镇若多兵马,有廷玉等不少头领与郭盛、杜兴等,都领着校尉们特来迎接。行了三日,至桃林镇,有常永、本初等仍旧追随,小心侍奉。这里以一座玄女庙作为馆舍,每日小宴,三天大宴,说不尽美酒佳肴,山珍海错,每日又赏劳军士,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