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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三编(22)

蓟郡有薛端者,被褐之士也。家贫好友,而苦无其资。因书数语于壁曰:“淡交无酒,卿须怜我之贫;深语惟茶,予亦知君之馁。果腹而来,枵腹而去,固无妨也。麦饭一盂,葱汤一盏,乌敢荐焉。”如是云云,人恒诵而笑之。然其人绝风雅,缙绅大夫咸乐交之,以故其门若市,未尝以贫而减也。一日,行于郊,天寒雪霁,见枯莽中有物,毛苍黄,伏而不动。视之,乃一狐,为猎者所中,流血殷然,垂毙矣!薛忽自念曰:“闻狐能致富,足以供人之求。盍携之归,倘能活,即使佐我,樽中宁愁无酒乎?”竟直前裹以绨袍,且祝曰:“予非食肉寝皮利于之有者,可无惧。”径袺之以衽,归其家。人见而问之,亦笑而不答。时薛已失偶,室无二人,置狐于榻,抚之犹温,亟覆之以絮被。其邻适有医,托言雪中失足,乞得活血药一刀圭,研而灌之。狐微微转侧,似有生气。薛大喜,明灯相俟,以观其变。夜将半,神思少疲,乃甫一交睫,狐忽化为丽人,素面嫣然,衣裳楚楚,方将离榻欲下矣。薛故无所惊诧,已而闻狐笑曰:“妾系邻女也,君何致我于此?得无为穴隙行耶?”薛始骇然曰:“端虽不仁,免子于厄,何子诬我之甚也?”狐又笑曰:“妾名阿玉,与君同里,君自不相识耳。偶出嬉游,误中流矢,奔窜十数里,幸免韩卢之口。然非道力不能也。蒙君拯救,恩戴二天,窃思侍君房帷,以报厚德,故出此言以相戏。君慎勿恐。”薛又愕然曰:“闻狐蛊人必死,卿之此举,毋乃仿中山狼,欲饱予之一脔乎?”阿玉颊遽赤,因曰:“狐岂恩怨不分,而必欲祸人为利者?且君实有所为,幸得与闻。”薛遂欣然曰:“予生平最喜交游,而因贫莫能治具,往往剧谈至暮,使客忍饥而归,心甚歉然。卿能为我平此憾,是即所以报德矣。”阿玉乃大笑曰:“审是,则中馈之事尤为妾所宜司也。但恐震骇邻佑,必得显然婚嫁,然后君有伉俪之名,妾与酒食之议,当得尽如君意。至于衾枕之同与否,其权在君,妾亦不敢相强。”薛益大悦,即与之谋。阿玉曰:“君可扬言于众,言聘某村女,假人仆舆亲往迎妾。至彼,妾自有家,第见红灯悬户者,即是也。背创尤甚,妾不能久留。君不使妾辜恩,愿速为之是幸。”言已,忽不见。薛信此语,果如所教而行,辄言于知交曰:“仆已觅聚窟之胶,特以拮据,不克成礼。诸君盍助我乎?”众闻而窃叹,以为谁家季女,行将不免于斯饥,皆笑而许之。至期,薛以一舆一马前往迎亲。从者尽豪仆,踊跃争先,将以觇其岳家为何等。乃薛忆悬灯之约,日晡始出郡城。豪仆初以甚迩也,曲折十余里,比及村中,天将初鼓,皆讶曰:“门阖矣!夜将何归?岂区区数椽屋,能容此耶?”怨怅不已,薛亦默然。既而得其门,皘閎高大,悬纱笼数对,表里洞赤,俨然巨家。未几,僮仆欢迎,亲宾延接,华衣盛服,人亦甚伙。豪仆窥其居,重屋复阁,备极富丽,遂不敢相轻。其家肆筵于庭,从人亦承厚款。且因鱼钥已下,留婿欢饮,五鼓,新妇始登舆。薛导之,平明始入邑门。及至己家,贺者早已骈集。阿玉降车,迳入室内,袖出千金与薛,曰:“以此犒驺从。宾客辱临,统俟酬诸异日。”薛喜,出而俵分之,豪仆俱欢欣而去。薛又谢客曰:“蒙咏车牵,愧乏吉筵,俟新妇少谙羹汤,当有以报。仆未敢悬定也。”宾亦含笑而散。薛入与阿玉晤言,见其貌愈妖艳,而荆钗练裙,装束朴素若贫家。因询曰:“视卿之居,当非淡泊者。其中亦有术乎?”阿玉笑曰:“君真慧人也。妾辈岩栖穴处,乌能轮奂如人?特为君少祛群疑,故作此狡狯耳!”薛又诘曰:“然则胡为乎易装?”答曰:“居君之室,自当以俭约示人,讵可任妾之意耶?”因亦诘薛曰:“君今者对妾,果无燕婉之思,而只为代庖之计乎?”薛不觉大笑曰:“情不自制,亦思两兼之矣!”阿玉鼓掌曰:“妾固知君犹然假惺惺耳!”于是沽酒交杯,欢然笑语。至夕,阿玉语薛曰:“衣饰可以从俭,衾褥不得不丰,勿使人笑贫家夫妇仅能藉草为欢也。”遂出户外,携卧具数事入,皆以锦绮为之。铺设一新,且极华软,始与薛解衣就枕。好合之际,固犹处子焉。薛抚其背,创痕宛然,因笑曰:“非予则卿真几上肉矣!”阿玉亦笑曰:“非予则卿非涸泽鱼耶?”相与吃吃被底,嬉笑不绝。三朝,大酬贺客,阿玉为治庖,凡十数筵,靡不丰盛,人因疑薛得婚于富家。然而行炙乏人,仍以诸家臧获代之。内室障以布幔,外设一几,至则肴核早陈于上,应手裕如,从无立俟者,咸以为异。自是阿玉以烹饪相其夫,客至辄留饮,饮已复饭,斗酒八簋,无不咄嗟立办。即薛亦罔知所自来,顾而乐之,其心乃畅。但阿玉深虑人疑,每晨必浼邻儿为市鱼肉少许,其余珍错,率皆取诸室中。虽座上客满,无不醉饱而去。一夕,薛与客饮,忽思鱼餐,入而谋之与妇。阿玉笑曰:“此时何能得?幸妾预储于井中,君须自往钓之”。因授薛以短竿,上亦悬丈尺之纶。薛故笑而弗信,强垂其钩,引之甚重,尽力而致之,甃拨刺有声。则一赤鲤,长三尺,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目犹睒闪也。持归庖厨,有顷,即呼曰:“鱼具矣!”取以飨客,莫不称美,薛亦惊叹其奇。如是者有日,薛既好客,一时名士又喜与之纳交,因而客至益伙,薛之名誉遂益彰,即薛之学业亦益进。俄而登桂榜,旋又捷南宫,皆阿玉治庖之力也。薛无他眷属,携之都中,将授职,忽辞去曰:“君之大德已酬,妾之事毕矣!请放妾归山谷,再修本真。不然,碌碌红尘,日以汩没,行将与草木同腐,岂能尚有所为哉?”薛闻其去,乃大惊。挽之曰:“赖卿得有今日,正思报我糟糠,何卿言别之速也?”阿玉坚执不留,薛强之,忽言有病,至暮奄然逝矣,其面目固依然人也。薛大悔,遂具衣衾。至夜忽失其尸,家人皆骇,惟薛知其故,置棺槨,纳衣履于中,以礼殡葬。同人闻其空榇,咸来诘问,薛始娓娓为众道之。

外史氏曰:四公子致客数千,以其富也。岂贫无立锥者,可以仿佛一二哉?乃竟致之,且多以致之,享荣名,膺厚实,飞黄腾达,胥根于此。非其一念之慈祥,并其无穷之痴想,有以作其基耶?阿玉之严密,自是妙人。若徒羡其烹炰,则犹是口腹之辈,而非深知阿玉者矣。

○ 斗蟋蟀

促织之戏,肇自宋明,沿及近世以来,遂流为赌具。日出为市,好事者多从之,醵钱合斗,恒至数十缗不止。都人有杨姓者,专其利十余稔矣。生子颇聪慧,貌且秀美,杨固习于市井,不使读书,日惟携资从己游。因而虫之材力,虫之性情,靡不知。耳湍而目染,童而习之,较乃父为尤胜焉。年弱冠,适有宦于杭者,亦酷好此戏,以杨之豢虫有法,募令从行。杨以老辞,遂令其子从之。往居杭,年余,杨子无他技能,所获无几,颇失所望。一日,闻净慈灵隐等处所产颇佳,乃白于主人,往觅之。从以二隶,携罩持筒,踪迹于茂林芳草问,迄无所得。薄暮将归,缓步于白沙堤上,忽见一肩舆,后有二婢从之,其行如驶。及至杨子前,舆中人突以素手搴其幔,小语曰:“虫伯乐竟在此耶?”杨子故莫解其语,然睨之,微波横溜,媚脸半呈,迥非目中所习见者。神魂顿失,蚩然木立,舆早疾驰而过。乃行未数武,一婢忽折身旋返,迎而语曰:“清波门外顾家娘,蓄有佳虫,颇健斗,请往一观。”杨子会其意,遂绐二隶曰:“汝等亟归禀白,渠处虫果佳,吾当售以报命。”隶不敢挠,竟自去。杨子从婢行,因诘其家官阀,答曰:“主人亦大好官,殁已多年矣。”无何,抵其处,天已向晦。杨子视之,高门华屋,虽不甚修整,而宽广异常。阍者数人,皆圆帽青衣,绝不类时世装。见婢亦莫交片语,杨子心颇骇异,不得已而随婢入。至于庭除,婢未及禀覆,其人早降舆而出,命婢肃宾。全身已露,则烟鬟云鬓,霞脸蛾眉,年仅二旬余,绰约人也。杨子习为人役,睹此垣赫,不免震惊,乃直前牛跪。妇顾之微笑,止之曰:“勿作此态。子有绝技,奈何以厮养自卑”!遂敛衽逊之入,杨子几措身无处,腼然而行。庭后高屋五楹,花竹绕砌,遥闻喓喓之声,清如戛玉,即所蓄之大蟋蟀焉。履未及阶,湘帘高挑,又有美婢四人哄然出迎。妇延杨子入室,处以宾席,杨子更跼蹐不安。妇因谓曰:“闻子之于促织,颇得家传。且来自帝都,见闻应广,故特屈来与子戏,消此永夜。”言未已,遍室皆燃巨烛,辉煌如昼。杨子窃窥,四壁皆以文楠为架,异锦装璜,上列细泥陶器数百具,制绝精工,皆虫也。妇一颐指,侍婢即施红毹于地上,设锦裀,置斗盆,以瓦为质而范金于外,刻镂雕文,更极匠巧。妇先起语杨子曰:“子之于虫,不第鸣之而通其意,当必聆之而识其材。架上物唯子自择,予亦以一虫当之,姑先尝试,可乎?”杨子欣然从之。于是婢执烛,妇导以行。盆盈于架,皆嵌小牙牌凿银为字,杨子故不识之无,疑即虫之名号焉。斯时彩色炫目,兰麝薰心,杨子即善于品题,亦无能月旦。流览数四,罔知所从,遂冒然指一盆曰:“得此足矣!”妇微哂,亦命婢取其一,偕返中庭。两人席地坐,明炬张灯,婢又进金丝罩、玉筒诸物。杨启奁见虫,早已气沮。及斗,妇之虫三跃,杨之虫果已披靡,妇与婢皆鼓掌,哄然盈室。杨子少年负气,起请再易一虫,妇亦笑而许之。杨子乃自往物色,得之于西北隅。屏息良久,侧耳倾听,大喜,自捧之来。及烛下,启视之,锐喙劲足,铁背金头,昂昂然真英物也。妇一谛观,即掩其盆曰:“此非凡质,不可以空言斗,愿以一物为采。”杨子慨然请命,妇曰:“予虫若负,当以盆罩赠子,无所吝。子虫若负,其如之何?”杨子顿悟,己实罄身无所携,遂不敢答。旁一婢笑曰:“昔主君与娘子较,娘子负即得当夕。今反其道而用之,杨子之身,岂其一无所有乎?”妇闻言面赧,而意似首肯。杨子亦解其指,心窃喜,即起曰:“敬诺!”遂复斗。甫入盆中,新虫鼓鬣一鸣,故虫早趯足而遁。杨子亦大笑,辄取盆罩以自与。妇哂曰:“牧竖儿唯利是视,何竟如此?汝既转负为胜,予当大败请复。”语次,曰婢令别取一虫来。虫至,斗于盆,踔厉良久,相持不下。妇乃顿更庄态,始而掠鬓支颐,指顾笑语,继乃軃身移坐,媚态纷呈。癷以螓首枕杨子之膝,旋以柔荑抚杨子之腕。杨子慾焰巳炽,遂不暇视虫。未几,闻婢群噪曰:“杨虫北矣!”杨子视焉,虫果出于盆外。则婢之黠者,乘其意之不在,竟以纤手出之,而杨实未及知也。众因请曰:“天缘可卜,虫实良媒,杨子固无辞,娘子亦幸无固辞。”妇不言,手撚裙带,而首之枕杨如故。婢遂不再言,亟撤斗具,促妇起,拥之以行。屋侧另有卧室,衾褥綦华,杨子与妇,解衣就枕,婢乃以烛去。妇既柔媚,而枕席之情又倍加恣肆,杨子遂颠倒于情中,卧以为不世之遇矣。倦极方眠,群婢复至,启曰:“明星煌煌,固难俾昼作夜也。”妇乃携杨子起,垂泪诀别曰:“一夕新欢,三生深幸。但妾非生人,实故宋平章贾似道之宠姬也。生时以色专房,缘渠好斗蟋蟀,妾辈亦以此逢迎之。幸先平章而天,遂并戏具纳之窀穸。昨见子风流玉立,不觉醉心,因借秋虫复沾春色。惟不敢久留吾子,谨将盆罩二事少志欢悰,幸勿弃捐为嘱。”言讫,取以相赠,乃命婢导之以出。杨子虽不通文,然知身在鬼蜮,不胜战兢。甫出门,略一回顾,则荒坟三处,屋宇杳然,益股栗不能举趾。踉跄而前,幸逢堤畔,约半日始返本署。乃主人得隶回报,既已怀疑,及询之,又都类诞妄。杨子无以自明,始出盆罩以献主人。细玩之,土色斑然,果非今世物,方释厥惑。居数日,杨子患河鱼之疾,弥留匝月。主人虑焉,畀以百金,命仆送之北上,其物遂留于越。余在钱塘,曾见之于某巨家,则已珍为玩器矣。

外史氏曰:蟋蟀微物,以似道之奸雄,何竟嗜好如此?及闻是事,乃悟记云:似道在半闲堂,与姬妾为促织之戏,亦明皇蝶幸之遗意,为色荒之所致欤?独惜杨子不文,且胆落于鬼语,不克详询其梗概。然窥此一斑,亦可助风流之谈柄,而脍炙人口已。

○ 狐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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