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来北京的时候，你才知道四合院是如此陈旧的贫民房，地面是铺着残砖的泥沙地。谢顶的房东大爷拉着一辆平板三轮车忙里忙外，大娘在屋里透过敞开的窗户窥视着我们的动作，怕有不正当的眼光，怕有不干净的手脚，怕你把粗大的渣滓物倒在污水管道里，又怕你不会使用煤气灶引发了爆炸，而你都要小心翼翼地做好。这些本来平常在家里做惯了的手艺，到了京城竟然生疏起来，开始总得耐心地学着重新做起。房东的女婿平日里拉长着脸看我们做饭烧菜，不太会使用煤气灶的动作，他质问我们：“没有使用过？教你要怎么个使用法，煤气才不会引起爆炸。”我们是初来乍到，都得听从房东家属的指导与管理，总觉得京城人对这方面有所注意与讲究。
你同两个表哥三人从商业招待所搬来的第一天，天气炎热，只好下身换穿了宽松的田径裤，在露天的庭院里冲洗着脚板。房东家有多位女人在院子里，低着头在听你扭开龙头放水的声音，可是你觉得在众多女人面前谈不上不文明。如同在家乡的村落里，穿着田径裤随意地在小巷胡同里溜达，没有觉得不雅观见不得人。到了京城，在陈旧的四合院里，这样的行为却招来非议。
右邻居住着一个女子好像是同个省份的老乡，而她的男人老郑是温州人，他走进屋里开导着你，说北京城里人还是坚守着传统的美德，男人擦洗不能穿着短裤衩在露天下造次，特别是男人看着不文明，女人看到很不雅观而且讨厌，如此一大套理论对你开诚布公地说着，要你下回得注意形象。你嘴里说着谢谢他，心里还是那么地不服气，觉得穿田径裤与三角裤是两回事，不过老郑的好意只好领受着。因刚才在冲洗脚板的时候，有一位妇女站在院里观视着，很反感我们在悄悄地说着家乡话，似乎老乡在说着他们或是通风报信。可以说你最经不起女人说三道四的侮辱。
第二天你早起就向房东老大爷道歉，因为南方人习惯了在炎热天里这样穿着短裤衩，说今后在你处住我得改改坏毛病。老大爷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慈善人，说有时候是儿媳妇在挑理，而我的姑娘都很大方，不在意也不会说这些多余的话。你回来后实在有些不理解，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好几天躲在不到十平方的屋里拉着窗帘不想出来，不到房东厨房里那隔着布帘的浴间冲洗身体，也不敢再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脚板。有时候你在厨房里听到她们在一帘之隔的浴间里冲洗着凉浴，濯洗的哗哗作响，你在旁边烧点菜都得暂时地退出。后来这一家粗而胖的姑娘们，看到你所谓的拘谨，总在门外叫你到浴间里来冲凉，而你只能到院里龙头下接一盆水，躲在屋里擦洗一番。
她们下班回家的晚上，也是一个快乐的时刻。而你不能同女士们掺和在一个水龙头下清洗东西，在屋里每天总能听到院子里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开始是锅碗相碰的声音，老四嘴里用瓶灌进的啤酒，有滋有味地嚼着大葱蘸酱，悠闲自在地哼着流行的歌曲。老六姑娘不计后果的大嗓门，右邻居那位老乡开着幽默的玩笑，还有那棵银杏树上蛐蛐的叫声，都汇聚到了一起。这在你一天苦闷忧愁的日子里，都被融化成无声的歌，无声的快乐。
你们的相处时间长了，已看出房东大娘是一位在家里威严直率的人，她很严厉地看着你们的动静。隔壁那女子与老郑一出了屋走到门外的时候，大娘就说那女的不是个东西，是个狐狸精，老公来了三天两头要吵架，没几天就走了，是老郑同她睡在一起。你想大娘心里要撵他们俩到别的地方，不愿住着这样的夫妻。大娘她同你已经说过几次，又指着他们已经走远的背影，说你看看怎么一大早俩人像原配的老公婆一样，又上陶然亭公园里锻炼身体了。
和院里粗而胖的姐妹们在一起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里，她们的性格个个开朗而鲜明，开玩笑没有那些女人的羞涩，都是大胆率真的人，也是好心眼的人。连那个挑剔你穿短裤冲洗脚板的媳妇，也有意无意地同你搭讪着。
有一天你问大娘，她家的老四是否已有小孩了。大娘一点不保留地说儿子儿媳都是离过婚的人了，孙女已经十一岁了，离婚的时候女孩被这儿媳妇带走，已经离了婚还是经常回来，而她那边又有了小孩，老四没有让她带着小孩来。
原来这女人还是一个“二锅头”呢！每天她低沉着脸色，似乎怕见人，像是借她多还她少不好相处的感觉。她根本瞧不起搭理这些外来讨饭似的经商户。那天假正经说你穿短裤也许是对她有冒犯的地方，她为什么如此地计较雅观呢，你心里困惑着。
真弄不懂这社会一些人的怪癖。表哥三更半夜起床到院子外面撒尿，发现老大娘在夏天的夜间里，几次独自在露天底下光着上身打着扇子，在院子里摆荡着那一对葫芦似的乳房。你半夜醒来在月光下惊讶得连看都不敢看。
社会变了，风尚也变了。女人穿什么遮掩的衣服都没有事，而男人光膀裸腿就是不文明。院子里的女士多于男士，她们下身穿得很够开放，穿的短裤和你的田径裤没有什么区别。一弯腰就露出了腰部的白肉，短而宽松的汗衫在胸部坠下，你不细看两只乳房也能在你的眼前晃来摆去。女士们一坐下聊天的时候，用手牵动着裙子摆来摆去，在炎热夏天就是像扇着扇子。如不警示提醒着你，你那该死不自觉的眼睛顺着大腿看，看到了那透明的三角裤就想起了性欲，这是眼睛的不道德，也许心理是在作孽，在犯罪。
房东老六姑娘大大咧咧的性格开朗无拘束，开玩笑都是顺手牵羊，不分老小，老被旁边的大娘在制止着。由于你一直在屋里待着不出来，她总是在院子里喊你，在讽刺、激将着，似乎用皮鞭在抽着你，说你想家想老婆想女人想疯了，躲在屋里不出来。她毫无凭据地同你逗乐，有时你情绪低落的时候，只好出来听她们在院子里聊天侃大山，也被她那无忧虑无遮拦竹筒似的破嘴逗乐而开心。
先说对面的老乡住进来还没几天，岳父岳母就来北京旅游，十四平方的屋子进出七口人，或许比他们这次坐飞机的空间范围没大多少。温州人个性很鲜明，苦乐分明，要苦要乐都不犯愁，但是不糊涂，不像京城人调节的闲逸自在，生活得不委屈。
新到的老乡岳父出来拿着个脸盆，穿着短裤衩，你在屋里等待着好戏看。你本想出屋说明北京人的生活习惯，是不能穿着短裤衩在露天下洗澡擦身的。你看着他擦好身子后，明目张胆地拉着短裤的松紧带，伸进毛巾在屁股上滑来滑去，露出了大片漂白的半个屁股。
院里的大姐睁眼闭眼地进了厨房之后，窗户朝南的老大爷突然从屋里出来，拍着男士的脊背，狠话重重地说他这么大把年龄不懂事，半裸着屁股在露天下擦洗，为什么不到屋里洗给自己姑娘看呢？你看我们院里住着的小黎比你懂礼节，穿着长裤进出屋，哪像你大胆地拉开半个屁股在洗澡，真不像话。邻居的岳父说不懂北京人的礼节，你用不着大喊大叫地反驳，老大爷更是骂声连篇，邻居岳父搞得很狼狈而通红着脸。站在厨房里烧菜的姑娘看到父亲从没受到过这份气，遇到这种情形而尴尬。你只好出屋劝着老大爷打圆场，而且这并不好处理，同你头一天来不是一样的遭遇吗？而你想着有时温州人在外地打拼，也是很可怜的受气筒，只需忍耐着才是好样的。人们才会慢慢地认识你，了解你，才同你交朋友，关心爱护你。说是经商人其实是没固定的营生，与流浪汉没什么区别的。习惯了被歧视地称为小南蛮，或东方的犹太人，你觉得这不是好的词语，有素质的京城人那时没有人这样称呼。
因为你没有拉着松紧带擦洗屁股，而且是老乡老郑所指点的，还是无声的你生气了一星期没有出屋。时间长了，房东那位粗而胖的姑娘，说你穿着短裤进出就可以，别听他们嚷嚷。你只是说谢大姐的好意。穿短裤对北京人来说不文明不雅观，你也想在北京城养成良好的习惯。炎热天绝不穿着短裤出屋，也让北京的姑娘们看看你们温州人是不是有好样儿的。这只是你自己的心里话而已。
隔壁的老郑悄悄地对你说，对面新来住的老乡的那间屋原来是他住的，因为那年轻的两口子，每天下班回来就首先做一次性爱，动作又响，单薄的壁板到处都是缝隙，实在使他难堪而脸红，他被搞得也人心惶惶地不愿睡觉。你说他：你这个人也不厚道，你睡你的觉，看他们做什么！你不也是一样吗，有什么可讲别人的。
你住进来的时间比对面的邻居晚了半年，对面那一对年轻人正是精气神十足的时候，虽然我们邻居几乎见面不打招呼，因为他批发小商品生意不错，低眼看人，觉得自己富有，性格有些傲慢。只有你先向他打招呼，而他从来没把他人当成邻居友好地相处。晚间下班四点半就回来了，俩孩子还没从小学里接回，他们就先躲在屋里折腾一场，年轻轻地应该是正常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再说夜间两个小孩在一起也不能随便地摆布。但是被老郑传说的神兮兮的使人上瘾。
老乡老郑就不是一个好鸟，嘴里说着别人的理由条分缕析，却无所顾忌、心安理得地同别人的老婆睡在一起。后来你想想也挺好的，男女都互相照应着，买卖与做爱两不耽误，你就学不了他的大胆执着、不害臊。这种美差事你怎么能遇到呢！主要在于双方背后的家庭是否团结而和谐，那你就不知道了。但老郑又是一个很讲道理的善良老乡，好坏不分的你又在矛盾着。
温州老乡里也有个别耍赖的渣滓，昨天的事还记忆犹新，恨在心里。你在商场的大门口排队打完了电话，推着自行车不小心撞翻了停在路边的三辆车子，你怎么个好言好语道歉，那两个混混好像事先有蓄谋似的要你赔辆新车子，你也不敢作声，不和他们理论，把那几辆倒在地上的车扳扶起来后，骑着车就疯快地逃走，很快就拐进了胡同里，背后那两个混混措手不及，在骂着，还在赖着，真是岂有此理。这两个应该是城市来的小混混，乡下人绝对不能做出的缺德勾当。还有一次在酒店里请客，为了解手就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回来后放在桌上的手机就不见了，这小酒店还是老乡开的。偷手机的人打了不少电话，一年后电信局把函都邮寄到你的村里，说你欠话费一千多元，不给的话就要通过法院执行。后来你就是不理，没有回复他们。
今天大娘进你屋里指着隔壁的女人说她是个狐狸精，说原来你屋住着的一个小伙子，是被她挑唆才叫他走的。说那个小伙子性格、人缘都很好，但走的时候手脚不干净，拿走了她屋顶篷上的什么东西。又好像是说被狐狸精给挤走的，什么原因你也不想打听。大娘她是在给你敲边鼓。你最近在院里与大娘那三个姑娘开几句幽默玩笑是有的，因为她们都是爱逗乐的开心果。大娘说如果谁同她姑娘有些歪邪的杂念，做些是非的事情，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话说得激烈而严肃，她说不是针对你们这两个活宝说的，因为你表哥也是不爱开玩笑的规矩人。或许大娘她在比方在警示也有可能，或手脚不干净的或偷鸡摸狗的，拿那个已被撵走的小伙子做比喻。
大娘走了之后，你总觉得被她侮辱了一番，有些委屈在抑制着，其实大娘把自己想得很高贵，把人家都贬得很低贱，而你只得忍受着这种不理解的训导。因为房东姑娘个个长得不算是美女，重量都有八十公斤左右，哪能让她们的信任变成讨厌！但是她们性格开朗像男人，在你的心里觉得她们才是美女，不像那种孤傲清高不露声色的女子。
房东这个大家庭里的四男三女都很孝顺父母，大娘就是坐镇指挥的总司令。她说的话做的事，或对与错，孩子们都得服从她的命令，如有不顺着她的心意，就得挨骂甚至挨打，连老大爷也不例外。前一天，大娘她骂了一整上午还是不罢休，大爷那天觉得没有做错，有些不服输，总在中间嘀咕几句，因此大娘越骂越来劲，而且想要深挖大爷家从前那些老底，闹得全家人都不安宁地阴着脸色不说话。如果在平时的话你也掺和诙谐几句，让他们的气氛松弛开心一些，他们老两口平时都爱同你开开玩笑，而今天不是你的能力所及的范围，碰钉子是活该。你一个小字辈还是静躲在屋里知趣些好。
到了第二天，大娘与大爷说着话，你总觉得有些好笑，都大把的年纪了，相骂又不是在练气功，打太极拳，生气有可能迁动着肝火，老脾气发起来谁都不服输，合算吗？还有这么一帮兵将似的孩子们在面前，多少要损失一些形象的。
第三天大娘得病了，大爷推着平板的三轮车，大娘她坐在麻袋铺垫的拖斗上，重感冒在发烧的大娘累了，家里的“总司令”好像也萎蔫了，那不是一个好兆头。这好像是前天骂出来的病，或许前天大娘的气没有消尽还没骂够，她脸色通红、声音嘶哑，无力地坐在平板拖斗上随车摆荡着。
最近几天院里很寂静无聊，只有那棵叶茂的银杏树上躲着的蛐蛐在枝丫里鸣叫不停，平时爱热闹的姐妹们晚间也没有回来在一起逗乐。这好像是前天大娘那一整上午辱骂大爷的缘故，为了一些鸡毛蒜皮不值的事吵闹，搞得全院里的人在沉静着。但是你不明白大娘大动肝火地叫骂，而她家的姑娘们只是静静听着，不劝告大娘伤身体不要再骂。你想想过日子还得用那句老话，家和万事兴。
几位邻居都一个个地搬到了别处，斜对面的老乡只住了几天就搬走了，已交几月的房费也不要了。搬走之前女老板在院子里同你说着家乡话：阿爸这次高兴地来北京旅游，第一天就遇到这么尴尬的场合，生着闷气要我们搬出去住，因此得抓紧找地方，说的有些激动之处还骂娘，但是她不承认她父亲确有失体面之处。第二家搬走的是隔壁大娘背后叫着狐狸精的女人，她与老郑住在了一起，令大娘是牢骚满腹，哪有像她一样同男人随便地睡在一起。老郑也觉得挪到别处也许自在一些，看着大娘对他们阴阳怪气的脸色，做贼似的无法心安理得。
大娘一大早上走进你屋里，说没有叫你们也搬到别处，要撵走的就是隔壁这对假夫妻，你就在大娘这里住吧。你们要是走了大娘还是有点想着。说的话有些亲切而感人，她知道表哥与你俩人是规矩人，整天拉着窗布早晚又很少出屋。今天大娘的话没有把你当贼相防而平易近人了。从前每当来了一位客人她总在院子里盯梢，我们不能自在地做着每件事，不能领着女客户到家来谈生意，不能领着老乡来屋里大嗓门地说话，顾虑着房东们正在睡觉休息。
三人合股的经营不好做，特别是同亲戚在一起，每人总有自己的私心，买卖好的时候都好说，买卖一般的时候总想给自己安排一些别的事情。大表哥看着几个月的销售不景气，就跑回老家几个月都没回来。只有二表哥同你看着柜台，守株待兔地在等顾客光临，二表哥与你做搭档还是合适的。因为他秉性淳朴而善良，同你相比更是用度节俭地过日子。他每天就吃着那些好消化的空心菜、豆腐汤、大白菜之类的，一个月里吃不到几回猪肉，或其他肉类的东西。没有了肉类油质的营养，就没有了精气神，就没有了想入非非之事。每天他喝进好几大杯的白开水，说是对身体有好处，能灌清肠胃无疾病。看他那脸上的轮廓，似乎柴瘦显露出来了骨头。同他在一起过日子，也就是你多次提醒表哥要靠着买卖做好，从吃用上节约点钱是成不了气候的。
有时想想你做人纯属是一块贱骨头。改革开放让你先富起来，你又不珍惜，不居安思危。在老家村里第一个盖起了新房，沾沾自喜地就聚集着一群酒肉朋友，就开始了赌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昼夜赌博，把剩余的钱都输掉了，盖新房才用去不到一半的钱。没办法，你就两手空空地到了北京，可以说你不是一个经商的人，因为是生计所迫来到北京的，也是母亲在报纸上看到北京的招商电话，因此你才到北京来经商。
1999年11月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