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妹又一次徘徊在晓城的十字路口。生活的磨难在她心里凝结成了一层层厚厚的铠甲，一般的刀剑利刃已伤害不了她。她抬起头望着远方，苦笑着告诉自己必须坚强，要活下去只能依靠自己。她静静地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她想去找妈妈，可妈妈勇慧在哪里？怎样才能找到妈妈？
找疯子舅舅丁勇军。冬妹的心突然亮了起来，“疯子舅舅”曾经给她带来过多少屈辱，此刻却给了她希望和温暖，舅舅一定知道妈妈的去向，要找到妈妈就要先去找疯子舅舅。
她问了许多人，按人们所指的路找了很多地方，在晓城郊外一个年久失修的小庙里，看见一个蜷缩着身体、坐在菩萨面前生火取暖的叫花子。他骨瘦如柴，两眼凹陷，满面灰尘，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又长又乱的花白头发上沾满稻草屑，一件脏兮兮的大衣破烂不堪，丝丝缕缕挂在身上。一阵寒风吹来，他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不时传来一阵阵咳嗽声。
冬妹被吓得汗毛直竖，想面前这个人难道真是她的舅舅丁勇军？他比想象中更让她感到害怕。她实在不敢往里走，只好在门口唤了声舅舅，站在一旁看他的反应。
疯子见到有人来，也没来得及多想，就立即颤抖着站了起来，习惯地唱跳：“孽海茫茫，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他突然歇斯底里猛打自己的脑袋大哭起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呀！”一会儿又跪倒在佛像前，念叨着求菩萨恕罪，快带他走之类的话。
冬妹虽然听不太懂他含含糊糊在说什么，但看他撕心裂肺痛苦的样子，也感到揪心难受。她大着胆子安慰说：“舅舅，您别难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是您的外甥女冬妹，我来看您了，您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
半晌，舅舅才回过神来，他止住哭声，从手指缝里偷看面前这个女孩，直到他确定这个孩子对他没有威胁，才疑惑地嗫嚅着说：“我，我没听清楚，刚才你叫我什么？你说你是谁？为什么来找我？”
冬妹提高嗓门说：“舅舅，我叫您舅舅，我是丁勇慧的女儿，您的外甥女冬妹，我来看您了，您知道我妈妈在哪里吗？我要去找我的妈妈。”
“舅舅”两字如千斤巨锤砸在丁勇军心头，他的脸在火光下一阵阵泛白，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泪水，双唇翕动着说：“你刚才叫我舅舅？你刚才真的叫我舅舅？”
冬妹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你真的是我妹妹生的那个孩子？我有罪，我忏悔呀！我不配你喊我舅舅，我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你！”舅舅号啕大哭，半天才回过神来问冬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这几年你去了哪里？谁把你养大的？找到你父亲了吗？”
冬妹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直听得他狠命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和脸，哽咽着泣不成声。
冬妹听父亲说过是当造反派头头的舅舅害了他们，心里虽然也恨着舅舅，可看他今天如此痛苦的样子，着实不忍。又见他言行正常，根本不是人们传说的疯子，便安慰说：“舅舅，您别难过了，我爸爸说了，您从前是做了很多坏事，但您现在已经遭到报应了，您就原谅自己吧！舅舅，人们都说您是疯子，可我看您好得很，您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疯子呢？又为什么要住到这里来？”
舅舅又一次失声痛哭，说：“舅舅是害人害己，罪有应得，只是实在对不起你们母女，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病，现在菩萨保佑让我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没脸带你去见你妈妈，舅舅给你地址，只要你能找到你妈妈，我死也瞑目了……”
原来，“四人帮”倒台后，清理“四人帮”余孽的口号响起，造反派们顷刻间土崩瓦解。曾经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头头丁勇军，眨眼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直到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家里失火，父母双双葬身火海，他自己虽然幸免于难，但从此无家可归，露宿街头，还不时遭到从前仇家的殴打报复，只好装疯卖傻，苟且偷生。为了骗过人们的眼睛，他生吃老鼠，胡言乱语，恨他之人也觉得他真的疯了，便不再和他计较，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近些年，他白天行乞，晚上就借寺庙栖身。这座庙宇在从前香火很旺，附近的人们经常来烧香求签，求菩萨保佑指点迷津，据说非常灵验。在文化大革命“破四旧”、铲除“封建迷信”的风暴中，丁勇军率领造反派砸烂佛像。后来，尽管也有人简单地重塑了菩萨的泥身，但香火却一直不如从前，倒成了叫花子们歇脚的好地方。
勇军后悔从前的所作所为，常常跪在菩萨面前忏悔。好在菩萨大爱无疆，面对苟延残喘、生命摇曳如风中灯草之罪人的真心忏悔，即把人们带来的供品赏赐于他，他也把全身心交与菩萨，每天给菩萨掸灰磕头，虔诚祈祷。
那天晚上，他们在菩萨面前聊了很多。舅舅给冬妹讲她的外公外婆，讲她的妈妈勇慧，讲文化大革命的故事，讲他内心的悔恨，直到冬妹进入梦乡。
第二天，冬妹醒来时，太阳已暖洋洋晒在身上。舅舅不知去向，旁边放着两个烤熟的地瓜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让冬妹等他回来。
太阳将下山时，舅舅终于踉踉跄跄回来了，还给冬妹带来了一袋苹果和零食。让冬妹纳闷的是舅舅像换了个人，他的长发已剪短，身上也洗得干干净净，还穿了一身新衣裳。吃完晚饭，舅舅给了冬妹五十元钱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妈妈的地址。
半夜，冬妹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吵醒，她急忙爬起来，见舅舅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脸色苍白得如同死灰，蜷缩着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原来，他为了给冬妹凑路费，竟然去医院卖血，他的身体本来就虚弱单薄，卖过血后更是摇摇欲坠，在路上又受了风寒，回来后就发起高烧。他看着可怜兮兮的外甥女，想到自己在“文革”时造的罪孽，真是罄竹难书，心里悔恨交加。多年来身上积留的各种病痛，连同风寒一起袭来，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心里唯求速死。
舅舅已经半昏迷，冬妹也不敢再睡觉，只好在旁边侍候着，给他喂水擦身。不知过了多久，舅舅终于醒了过来，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峰峰。冬妹想到小姑儿子的名字也叫峰峰，难道舅舅唤的是表哥？
一会儿，天已微亮，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舅舅睁开眼睛，回光返照坐了起来。他紧紧抓住冬妹的手，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一张全家福，中间那两个老人是你的外公外婆，扎两条大辫子的姑娘是你的妈妈，身着旧军装、臂佩红色袖套、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的是舅舅，抱着孩子的那个女人是你的舅妈，也就是你的小姑向云，那个胖小子就是你的表哥峰峰。舅舅怕是不行了，我把这张照片交给你保管，等到将来你见到表哥时，把照片给他，告诉他，他的父亲叫丁勇军……”
舅舅说着，渐渐断了气。
冬妹放声痛哭，心里又吓又怕，跪在舅舅的尸体面前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临近中午，庙里来了两个香客，他们帮冬妹一起在后山上挖了个坑，掩埋了舅舅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