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翻滚,朔风凛冽,雪花飘零,黑山迎来了阴晦的黎明。负责行宫宿卫的都点检夷腊和右皮室详稳萧乌里只,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揉着睡眼钻出帐篷,像往常一样奔向行宫寝帐。他们料定,穆宗定在醉酒酣睡,要到日中方醒。心不在焉地走进去,血淋淋的场面立刻使他二人的脑袋“轰”的一声几乎炸裂。六把短刀还插在穆宗身上,污血已经变黑冻凝。花哥等六侍从全都刎颈自杀,帐壁上留下血写的几句话:
暴君狠如狼,
分明杀人狂。
我等实难忍,
叫他一命亡!
夷腊和萧乌里只过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互相不知所措地问:“这该怎么办?这如何是好?”
夷腊想起唐古德来,告诉萧乌里只:“你在这里看守,我去报与太师知道。”他如飞奔出行宫,只顾赶路,不小心和女里撞个正着。
女里不悦地问:“你为何如此慌张?”
“我,我急着去见太师。”
女里平素就对他与唐古德结党不满,如今见他神色异样,更不放过:“又去搬弄是非,要加害朝中忠臣?”
“大人错怪,出了大事,万岁被人刺杀了!”夷腊话刚出口又觉不妥,但为时已晚。
女里一把揪住袍袖,仿佛怕他会逃走:“当真?”
夷腊后悔说走嘴,无精打采地说:“这岂是玩笑?”
女里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满朝亲王不下数十,光随行的就有十几个,谁来继位关系到辽国今后的安危,一定要把这主动权拿到手。他打定主意,扯着夷腊就走。
夷腊迟疑着问:“你这是去往哪里?”
“少要多问,走就是。”女里不由分说,把他拽到了枢密使高勋帐中。
高勋虽是汉人,却执掌兵权身居要职,见他二人如此闯进来,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高大人,万岁被刺驾崩!”女里还不肯放开夷腊。
“啊!”高勋马上镇定下来,“大臣们是否尽知?”
“只有我和萧乌里只发现,”夷腊哭丧着脸,一指女里,“还有他,是路遇。”
“好!”高勋立刻想到了控制局势,急忙叫来手下护卫太保海里,交代说,“你率精兵五百马上将行宫包围,禁绝一切出人,等我行事。”
海里领军令如飞出帐,女里急切地说:“高大人,国不可一时无主。”
“对,”高勋正想谈及此事,“二位大人看,当由哪位亲王继立?”
夷腊转转眼珠:“诸多亲王,孰好孰歹,是否找来太师拿个主意?”
“放屁!唐古德只知行奸弄权,找他做甚?”女里当即给顶了回去,“依我看贤王最合适。”
高勋对世宗次子耶律贤印象颇佳:“诸王之中,唯他明察国事,只是他的身体……”
夷腊有几次在宿卫中酗酒聚赌,被耶律贤撞见遭处罚,当然不愿耶律贤继立。忙接着高勋话音说:“贤王一月之内数次犯病,一病就不能理事,怎能托付国家?”
“你胡说!贤王何曾经常犯病?”女里坚持己见,“高大人,有些亲王身体倒好,但终朝只知走马斗鸡豪饮狎妓,难道让这样人为君不成?”
高勋也感到唯有耶律贤相宜,但他仍不无担心:“若欲拥立贤王,还必须得到一人支持,否则,事情难成。”
女里急不可待地问:“谁?”
“雜田沮。”
女里对他素无好感:“这人捉摸不透,难说。”
“萧侍中是城府很深,但他为人正直无私,在百宫中颇孚众望,只要他振臂一呼,百官必定群起而应。”高勋分析后说,“我们去过帐拜访,商议。”
女里点点头:“他与我们一致便罢,不然……”摸摸肋下弯刀。“相机行事,不可造次。”高勋嘱咐他。
二人起身要走,夷腊也想跟去,高勋看出夷腊的主张与自己大相径庭,怎能让反对派再起作用,沉下脸说:“夷腊,你身为都点检总管宿卫之事,却玩忽职守致使圣驾被弑,其罪非小。来呀!”手下人站过来答应一声:“在!”
“将夷腊押起来,听候发落。”
任凭夷腊如何呼叫求饶,高勋听也不听,与女里匆匆出帐去找萧思温。可是萧思温不在帐中,他的养子萧海只奇怪地问:“二位大人想必有急事?”
“当然,”女里反问,“快说,萧大人去往何处?”
“大人早早便走了,未告知去向。”萧海只凭直觉感到发生了什么大事,“且把事情说与小侄,以便大人归来立时告知。”
女里想说什么,高勋拉起他就走:“不必了。”
萧海只愈加难以放心,思忖片刻,暗中跟上他二人。只见两人快步直入耶律贤大帐,萧海只随后也来到。但他未进帐内,而是躲在附近偷听。
耶律贤闻听高勋、女里来到,从后帐迎出:“二位大人为何行色匆匆?”
高勋知道耶律贤怕刺激,就想婉转告知:“我们有急事寻找侍中萧大人,可他不在帐中,下人又不知去向。”
耶律贤急问:“一定要找到他?”
“事关重大,非他不可。”
“好吧。”耶律贤连拍了三下巴掌。
萧思温从后帐从容走出,女里一下子惊呆了:“贤王,他怎么?”
“萧大人早就同我交好了。”
女里这才恍然大悟:“你们瞒得我好苦。”
高勋却乐了:“我可不必担心了。”
“对,”女里迫不及待地说,“萧大人,我们一起拥立贤王继位吧!”
耶律贤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贤王有所不知,皇上已经被人杀死了!”
“啊!”耶律贤大吃一惊,不由得左半边身子发抖,渐渐站立不稳颓下去,女里赶紧上前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耶律贤之疾,乃察割政变时因惊吓所致。十八年前,耶律贤年仅四岁,当时首逆察割在杀害了世宗、皇后之后,又欲斩草除根,到处搜寻耶律贤。御厨刘解里不忍幼小生命被戮,急中生智将他以毡束之,藏于积薪之内,察割并手下反复搜寻不得见,屋质又及时兴兵平叛,这才使他幸免于难。但是,耶律贤也因此受惊吓而中风,留下顽疾,一遇惊吓、意外事件就可能复发。
“你呀!”萧思温无可奈何地对女里叹口气,“你也太性急了!”高勋最怕出现这种情况:“这便如何是好?”
萧思温了解耶律贤:“不妨,待我以话疏导。”
耶律贤这次犯得不重,已经能说话了:“万岁被弑可确实?”高勋说:“贤王莫急,这是昏君咎由自取。”
“贤王大喜!”萧思温一躬。
“此话怎讲?”耶律贤手臂仍在抖。
“昏君杀人如麻,早该暴毙;贤王众望所归,当继帝位。这一切皆为天意,岂非大喜!”
耶律贤一听让他当皇帝,立刻就站起来,病也全好了,但也有几分犹豫:“只怕诸多亲王不依。”
“不管那些,你就放心捷足先登。”女里拍拍腰刀,“谁不服就叫他人头落地。”
“贤王,”高勋也说,“文有萧大人,武有我和女里,管叫百官唯命是从。”
“正位之后,谁再有异议就是反叛,”萧思温鼓励他,“有我们做主,贤王不必多虑。”
耶律贤自然喜之不尽:“全凭三位鼎力,只要我能登基,三位大人俱是开国功臣,本王一定授以显职。”
三人一齐施礼,同声回答:“为报效贤王,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于是,他们抓紧合计有关细节。
帐外的萧海只把这些全都听去,始知穆宗被弑,养父等人要拥立耶律贤。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然后飞奔去唐古德处报信。萧海只系萧思温自小养大,几与亲生无异。但是由于萧思温对子女管教甚严,而萧海只又染上嫖赌恶习,经常遭养父当众训斥拷打,他不能恣意胡来,便对萧思温怀恨在心。唐古德为把持朝纲,就趁机假意关怀萧海只,资助赌资,供引宿娼,使萧海只对他如事亲爹,侍中府有什么情况都向他通风报信。如今听到这样的重要消息,萧海只当然要急着去告诉。
唐古德听萧海只气喘吁吁说完,着实大吃一惊,他早知耶律贤与高勋、女里、萧思温等人交厚,不禁深为忧心地说:“他们拥立了耶律贤,今后就没有我好果子吃了。”
“太师,你趁他们尚未实施,快抢先行动呀!”萧海只完全站在唐古德一边。
唐古德急速打着主意,猛然想到察割政变和屋质平叛之事,立刻受到启发,跑步出帐,飞身上马。萧海只追出来问:“太师去何处?”
唐古德丢下一句:“我自有道理。”狠加一鞭,任马飞驰,很快来到右皮室详稳萧乌里只大帐,未及下马就对卫兵说:“快,引我去见你家大人。”
卫兵答:“六人值夜未归。”
唐古德掉转马头,又飞奔行宫而去。刚到近前便见行宫四周戒备森严,卫兵林立,他认出是高勋手下的宫卫骑军。心中暗暗钦佩,这高勋果然不寻常,已先把行宫控制起来,只怕自己难以如愿了。但他仍不放弃努力,故作不知,依然纵马向前。
护卫太保海里过来按住马头:“太师请转回。”
唐古德端起太师架子:“大胆,竟敢挡我去路!”
海里先施一礼:“太师有所不知,只因发生了非常事件,高枢密使大人有令,禁绝一切人出人行吕。”
唐古德决定蒙骗他:“我知道,是高大人请我来此寻找萧详稳。”
“你?”海里不信,“可有令箭?”
“急如星火,哪顾得上,再说我身为太师还会说谎不成?”
“那,太师可知发生了何事?”
“这还用说,万岁被刺。”唐古德装出不耐烦,“快快闪开,误了大事小心你的脑袋!”
海里想,既然唐古德知道万岁遇刺,看来并非假话,就犹豫起来。唐古德哪容他多想,早趁机催马进去。
萧乌里只一见唐古德,跑着扑过来:“太师,万岁被弑,高勋他……”
唐古德不满地瞪他一眼:“你稳重些,这成什么样子!”
“我,他们怕是要治我失职之罪。”
“你还不知,他们要拥戴耶律贤继立。”唐古德决心狠点吓他,“已把夷腊关押,要将你二人处死。”
“啊!太师救我!”
“要活命不难,只要你听我的。”
“请太师吩咐。”
“你执掌右皮室军,足以抗衡高勋,我们就去调集人马,反对耶律贤继位,待扶柩回到上京,由我们选一位亲王继立,军政大权尽在你我之手,就连新皇都得听我们摆布。”
萧乌里只信心不足:“能行?”
“当年屋质不就靠皮室军吗?”唐古德知道刻不容缓,拉起他就走。
海里想拦又犹豫:“太师同萧大人哪里去?”
“高大人立等。”唐古德马不停蹄如飞离开。
大约两刻钟后,耶律贤、萧思温、高勋、女里并两万宫卫骑军来到。海里不见唐古德在内,疑惑地问:“高大人,太师没回来?”“什么太师,莫非你说唐古德?”
海里一见明白大半,暗说糟糕,忙将适才经过告诉一遍。
萧思温听了连连跺脚:“不好!他们定去集结皮室军了。”耶律贤不由得害怕:“皮室军兵强马壮乃精锐之师,只恐我们不是对手!”
女里气得七窍生烟:“你!你怎么能将萧乌里只放走?”
高勋深知事态的严重性,海里是自己部下,更不能轻易放过:“我是如何嘱咐于你,禁绝一切人出人,可你!这将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由于你错这一招,甚至可能导致全盘皆输,我怎能饶你?”佩刀拔出,局高举起。
萧思温劝道:“高大人,警诫一下也就是了。”
高勋本不愿杀,就此忙改口说:“看在萧大人份儿上饶你不死。”紧接着吩咐随从,“与我重打四十军棍!”
海里心中不服,但不敢言语,当即被按倒,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双腿已不能站立,被兵士架到后边将息。
萧思温见大家情绪有些低落,劝解说:“事已至此,愁有何益,我们按原计行事,速将百官招到行宫来。”
耶律贤问:“皮室军来攻怎么办?”
“有高大人两万大军在此,贤王只管放心。”
高勋表示决心:“不论事情如何发展,我们有进无退。”
“对!”女里摩拳擦掌,“皮室军来怕什么,把他们打回去。”萧思温命内监传谕,召集百官速来行宫议事。等了一会儿,随行官员仅来了三分之一。唐古德已抢在前边,百官被他召去大半。不久,在喧天的牛角号声和震耳的驼皮鼓声中,两万皮室军在萧乌里只统率下,连同唐古德并百官一起,来到行宫外摆开了阵势。这边,高勋已做好迎战准备,他将队伍排开,与萧思温、女里一起,簇拥着耶律贤来到两军阵前。眼下,双方兵力虽然相等,但是皮室军战斗力较强,且百官多在唐古德一边,所以形势对耶律贤一方颇为不利。耶律贤一看力量对比,先有几分胆怯。萧思温本已叮嘱好要他抢先发话争得主动,这会儿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唐古德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这边萧思温还在提醒耶律贤,他已抢着开口了:“各位大人,耶律贤为篡夺皇位,指使人于昨夜杀害了万岁,这种谋逆之举为后世所不齿,不能叫他阴谋得逞,我们要为万岁报仇!”
这番话很富于煽动性,不明真相的百官和双方兵士,听后都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耶律贤没想到唐古德竟公然造谣,气得越发说不出话来:“你信口雌黄,诋毁本王是何道理?”
萧思温见耶律贤说不清所以,便接过话来:“莫说万岁并非贤王派人谋害,即便真如此,亦乃功德无量好事一件。万岁酣饮无度滥杀成性,早已民怨沸腾,逼得侍从冒死刺君,实乃万岁咎由自取。”
百官和兵士早都对穆宗暴行不满,听后都认为萧思温言之有理。有些人还说出声来:“昏君是罪有应得,早就该死!”
唐古德不免慌张:“萧思温,你谬论惑众,自古至今,弑君乃大逆不道!”
萧思温知道,舌战在于争取人心,他专拣紧要处说:
“各位大人,如今暴君已毙,国不可一日无主,贤王仁德宽厚,帝位非贤王莫属,愿各位早保明主。”
百官们多是被唐古德骗去,平素就都敬重耶律贤和萧思温,现在又听萧思温说得有理,便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都有依附耶律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