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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瘦尽灯花又一宵(3)

晚饭我在舅太太屋里吃,镜儿胡同三号没有电灯,晚上的一切活动都是在烛光里进行的。原先府里有灯,舅爷死后,有一天银安殿檐下直冒蓝火,大家以为是什么异兆,找人一看,原来是电线老化发生短路,险些酿成火灾。舅太太果断地决定,掐断电闸,从今往后,王府照明一律点蜡。舅爷死了很有些年头了,王府的电一直没有接通,老太太们一直在点蜡。都说烛光里的晚餐温馨浪漫,那是指跟投缘的人,你要是跟个古板刁钻的老太太那就又是另一种风情了。舅太太的饭食极少变化,烩酸菜粉、焖羊肉、炒疙瘩丝,所有的菜都软而烂,没有嚼头,镜儿胡同的三个老太太牙口都不好,吃不成硬东西,因此,我也得入乡随俗,跟着吃这泥一样的饭菜。菜很简单却不能随便伸筷子,我只能夹离我最近的烩酸菜粉,粉条很长,我的个子太矮,又不能站起来,那样会显得下作和失礼,所以我就剩下了拿调羹舀汤喝的份儿。舅太太想起我了,会从她跟前的菜盘里夹一箸给我,不过很多时候她想不起我来,她平时一个人吃惯了,没有在饭桌上照顾别人的习惯。想当初,大小伙子宝力格也一定像我一样吃过这么难吃的饭,他的感觉不会比我好。听我母亲说宝力格在出走的前一天因为在饭桌上吧唧嘴,曾经挨过舅太太一个嘴巴,舅太太那一下也扇得太重了,宝力格的嘴磕在大理石面的饭桌上,磕掉了一颗门牙。第二天宝力格就走了,走的时候也没打招呼,谁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一走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亲戚们认为老福晋太不能容人,甩巴掌把儿子扇跑了,这事做得有些忒过。宝力格的出走使我对他充满了崇敬,宝力格就是宝力格,不愧是大草原来的桀骜不驯的野马,就冲这饭菜,就冲这规矩,想走就敢走,真是洒脱极了。我就不行,我们家与王府斜对门,我竟然没有勇气从这里跑回去。

晚饭后的很长时间是陪着舅太太枯坐,舅太太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墙上的舅爷就那么闷闷地看着我们。舅太太先是抽水烟,接下来就打瞌睡,头耷拉在胸前,姿势很难受的样子,有时还会发出鼾声。我不明白,老太太既然这么困了,干吗不躺到床上舒舒服服地摊开了睡呢?自找这份苦处不说,还要让我陪着。我没有打瞌睡的本事,就只有在凳子上干坐,很痛苦。三儿也打瞌睡,也打鼾,姿势也跟舅太太一样,它真是被训练出来了。有时候舅太太会突然睁开眼睛,用极清醒的声调说,你一定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只是闭闭眼罢了,我这一闭眼哪,几十年前的事情,几十年前的人就全到眼前来了,清楚极了……

我想象不来,在鼾声里会出现什么清晰的事情、清楚的人。

我睡在大厅的东套间,与舅太太隔了五间大房,这里原是舅爷的书房,房里有很多书,还有旧杂志,南面的书案上陈设着笔墨砚台,以及笔架、帽架等等。桌角有台英文打字机,可能是舅爷生前用过的,在我的感觉里,这台打字机和西套间的电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东套间墙上也有舅爷的照片,不是穿西装的小生,是穿着袍褂补服,戴着朝珠的王爷,与前者比,后者显得有些呆板拘谨。我认为,这张照片应该挂在西套间,西套间那张照片应该挂在这里,这样才合格局,不知怎么却颠倒了。我在穿朝服的舅爷的注视下翻看那些旧杂志,多是舅爷读法政学堂时的外国刊物,有趣的是杂志里的大部分男子都被人做了改变,或长了胡须,或梳起高髻,或戴上眼镜,或长出獠牙,我想,这不会是舅爷干的,堂堂王爷怎能有此荒唐之举,那么除舅爷以外,在这里住过的就是宝力格了。这个小子白天被老太太们认真教育一天之后,也只有晚上这一会儿才属于他自己,能做这种恶作剧,足见那颗在大草原放荡惯了的心在被压抑被管束的苦闷之外,尚保存着自由驰骋的活力,这使我想起了我们家那两匹拉车的、脾气暴躁的蒙古马。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是小人,小人不留名能做到留痕也很不错,我决心为这些被改装过的人物再做一些锦上添花的工作,以备将来哪个小孩儿再有我和宝力格这样的境遇时不至于太孤单寂寞了。拉开抽屉找纸,却找出了数张宝力格誊抄的曲词,那字写得狗爬一般,写得比我们家任何一位爷都差,汉字中夹着满文,还有不少红笔的圈点,大概是舅姨太太的批阅,其中好几张内容相同,记得是这么几句:

大清的景况(是)一落千丈,

提起他的玛法(就)忒不寻常。

伊尼哈拉本姓狼,

满汉翻译,进过三场,

革普他拉尼亚马尼亚拉好撒放,

当差最要强。

里面的满文我可以勉强拼出读音却不明白意思,宝力格能够将它们流利记录,可见舅姨太太的话不错,在学习上他高我一筹,但谁又能说没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在其中呢?

田姑娘进来为我铺床,田姑娘说,格格睡吧,你听外院有老头咳嗽呢,狐仙都出来了,时候不早了。我说我不怕狐仙,不就是老狐狸吗?哪个大宅门里没有几只狐狸,它们是家神,不害人,我还管我们家的狐仙叫二哥呢。田姑娘说,天底下有几个像格格这么大胆儿的,难怪格格命里有三个阳,就是那个宝少爷一人住这间屋子还害怕呢,他得点着灯睡,要不不敢闭眼,我跟他说你在野外什么没见过啊,在这大院子里怕什么呢,他说他也不知道。老福晋怕他夜里点着灯睡容易着火,就把王爷的照片挂过来了,说王爷的一身正气,王爷的顶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谁知宝少爷还是不敢睡,他每天临睡前都得把王爷的照片翻过去才敢钻被窝,这个事到今天我也没敢跟老福晋说。我说,舅爷英姿焕发,气宇轩昂,怎么会让宝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说,我也老琢磨这件事,思虑来思虑去,我想,八成……出在宝少爷身上,宝少爷本身就邪,你没见过他,你当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样,没个笑脸。我一直怀疑他人进了王府,魂儿却让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说,会有这样的事吗?田姑娘说,怎么没有,王爷殁了以后福晋们要过继个儿子撑门立户,当时不少宗室子弟都谋虑着过来给福晋当儿子,好继承王府这偌大家当。福晋哪里敢沾,依福晋的意思还是在王爷的封地挑个蒙古孩子,王爷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后代才是正理,消息一传出,科喇奉沁的贵族子弟争相竞选,最后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面,挑出头人的儿子松拉嘎送来京城,让福晋过目。没想到两位福晋选儿子的时候没挑中喇嘛送来的世家子弟松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后的奴才宝力格,原因是宝力格明眉朗目,长得很像去世的王爷,为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兴,他们认为老福晋刚愎自用,我行我素,办事没谱儿。自那以后大喇嘛再没来过,大管家也再没来过。

田姑娘走后,我很久睡不着,我想,宝力格被送进王府与我被送进王府真如出一辙地近似,宝力格走了,我还留在这儿。原因在于宝力格是背水一战,我却有退路……

起风了,树的影子在窗上摇动,顶棚上有老鼠在游戏。

我听到笃笃的声响,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先在厅内迂回,继而渐近,在门口停顿,最后进了东套间。我把身子往里缩了,细眯着眼观察动静。来人是舅太太,舅太太作旗装打扮,挽着旗髻,插着扁方,身着淡色长袍款款向我走来。在家就听说过舅太太有夜游的习惯,朱子有训,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本不足为怪,却没想到老太太还要作这种装束,不人不鬼,极像是银安殿神牌上走下来的人物。我屏住气息装作熟睡,但看老太太作何举动。

舅太太在我的床边坐下来,俯下身静静地看着我,她看得很久,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额上痒痒的,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任着舅太太去看。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感到近在咫尺的这个老妇人远比外面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恶得多。

后来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众多孩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舅太太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经跑得很远,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追及的地方。舅太太夜夜都来,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紧张,严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神情憔悴,过罢年蔫蔫地回到自己家,母亲为我的状况感到担忧,感到不解,刘妈就会再一次说起她的王府阴邪太重的观点,劝阻母亲来年把我别往镜儿胡同送。母亲照旧是叹息。

宝力格大概与我有过共同的遭遇。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前院银安殿前的草已经长疯了,我必须在大年三十前的几天里从大门到银安殿,从银安殿到东院垂花门清出一条路来,为的是迎接舅爷回家。北京的老风俗,三十晚上诸神下界,祖先的魂灵这时也要回家过年,三十的祭祖是过年极庄重的仪式。拔草是件力气活,特别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这个小丫头所能胜任。北方的腊月,朔风猎猎,滴水成冰,连寒鸦也冻得没了踪影,这样的天气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空旷的大院里劳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满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为贵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独创,是城里平民百姓人家的女儿所难理解的。也应该感谢那样的经历,在几十年以后我被下放农场改造的漫长生涯中,我之所以并不觉得太苦,与幼时的经历不能说没有关系,后来所操的活计如银安殿前那样艰难的毕竟不多。我问过舅太太,拔草的活儿为什么不找外头的人来干,舅太太说,这样才显得咱们的心诚,这样你舅爷才会高兴,你知道吗,清明上坟的时候从来都是子孙们亲手为祖宗修坟、添土的,没有谁到外边雇人,按说这个活儿应该是宝力格干的,宝力格不在,咱们总得找个临时替他的人,你的哥哥们都太浮,姐姐们又太娇,你最合适。

我原来是在替宝力格受罪。

拔草的工作不会白干,像我的父亲充当舅爷的儿子为舅爷摔盆、打幡就会得到马和骆驼一样,我也会得到舅太太的赏赐。舅太太有个楠木匣子,里面装满了金玉珠宝,是舅太太的陪嫁。闲了无事,舅太太就会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摊在炕桌上让我挑选。我在当时是属于那种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货色,在那些眼花缭乱中专拣闪光的拿。舅太太从一堆中拿出一个不圆不方的珠子给我,说这是传世的宝贝,我是木命,戴着它最合适。我真看不出这个乌里吧唧的珠子有什么特殊,在我的眼光里,它和我玩的抓子儿没什么两样。后来我把它拿回家,父亲见了大吃一惊,说这是一颗避火珠,一共有两颗,一颗在宫里的藏书处文渊阁,一颗在瑞郡王手里,现在舅太太把它赏给了我,足见对我的喜爱和器重,要好好保存着才是。母亲很珍重地将珠子收了,说这件宝贝只属于我一个人,将来我出门子的时候她会把它作为嫁妆让我带到婆家去。这个珠子后来随着我到了陕西,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与火有关的事情,于是它就一直是个很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当做弹球玩耍,不知滚落何方,自此失去踪影。这都是题外话。

舅姨太大手里似乎没什么匣子之类,舅姨太太那儿只有书,我极少到她的屋里去,为的是回避那可怕的满文。这天早晨,田姑娘告诉我舅姨太太的黄鸟死了,我就跑过去看死去的黄鸟,以便回家将情景对老四细细学说。

舅姨太太正哭着为黄鸟写悼词,悼词的呜呼哀哉显示出舅姨太太的悲痛,田姑娘给身体虚弱的舅姨太太端来藕粉,劝舅姨太太节哀。舅姨太太说,我留不住儿子,连只鸟也留不住,我往后是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田姑娘说,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有儿子啊,您对宝少爷的好处宝少爷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里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着嘴在您的窗户外头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舅姨太太说,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让他一人回东套间。田姑娘说,宝少爷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想着您,他初进王府的时候大字不识,在您的手底下只两年的工夫满汉文兼备,这恩德够他受用一辈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说,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没有煊赫显贵的娘家,没有使用不尽的财宝,我是罪臣的女儿,除了宝力格我什么也没有,宝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还能活几天,只怕到咽气的时候也见不到他了,这是件让我死不瞑目的事。我看着舅姨太太大而突出的眼想,这样的眼真见到宝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

在舅姨太太的房间待了一会儿我就明白了,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鸟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样,她的悼鸟词也是在悼她自己。

舅姨太太让我把鸟埋在黑枣树底下,说可怜这个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药熏,受了不知多少凄苦,活活是受罪来了,往后她再不养什么鸟儿了。

可怜的舅姨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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