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静看着他充满活力的背影,她的心也沸腾起来了。眼前这些充满激情的年轻的生命,给她原本萎靡不振的内心世界注入了新鲜的血液。自打恋人林枫死后,胡静几乎尘封了自己,这会儿她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单了。
胡静分来一中不久,办公室里的老同事一瞧她脸上的神态,都说她有架子,瞧不起人。那种不主动和人搭讪的淡漠,刚好和办公室的张大炮——关于这个张大炮,之所以叫她张大炮,听办公室的老同志讲,一般人家听新闻不需要看报纸,不需要瞎打听,只要张大炮进了办公室,保管你什么新闻也不新了——形成了两道截然不同的风景。
相处久了,同事们发现胡静其实有一颗温暖的心。
早上一进办室,那个主动烧开水的人一定是胡静,那个主动倒垃圾的人也一定是胡静。而张大炮除了那张嘴爱管闲事外,其他闲活她一律不爱管。哪怕进门踩到了办公室里的扫把,她也懒得弯腰捡拾一下。办公室的其他同事慢慢也看明白了,胡静冷的是外表,热的是心肠;张大炮,热的是嘴巴,冷漠的是灵魂。
慢慢地,除了张大炮,办公室其他同事对胡静的评价都挺好的。可胡静依然没有形影相随的闺蜜。
很快,20人的业余合唱团组织起来了,全是学校的活跃分子。
一中虽然不太重视音乐,但到底是省城一流的高中,为了配合上级领导的检查,学校硬件设施还挺不错的。有正规的舞蹈排练室,还有钢琴,虽然听人说这只是一个摆设而已,胡静决定就让合唱团在舞蹈排练室生根发芽。
“你适合高音。”
“很好,难得的中音区。”
“你,低音区。”周末胡静带着这群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大孩子,在学校的排练室里,一个个试唱,以便分声部。
同学们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这是一种在教室里看不到的亮光。胡静在组织孩子们合唱时看到了许多美好的东西。
四
白宁已是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他当天就托熟人找了一个专打离婚官司的律师,把自己的情况以及想解决的问题和律师谈好后,就全权委托律师去办理。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再和胡丫去争吵了。
等律师走后,白宁还是想给胡静打个电话,他想最后听听女儿的口气,或者说他还想从女儿那寻求一些让自己坚守这段婚姻的理由,虽然胡静早已漠视他们的关系,读大学的四年里她几乎没有回过西城,大部分学费也是靠自己勤工俭学赚来的。白宁知道女儿这么卖力地想撇清她和他们的关系,是因为她真的受够了,她急于想逃离这个充满谩骂的家。
白宁拨通胡静留给他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回答说胡老师正在上课,等下课了通知她回电话过来。
胡静下课后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一张要她去林校长办公室给她父亲回电话的纸条。正准备去给白宁回电话,在门口碰上音乐安老师,她刚从会计那报销差旅费回来,她把胡静扯到门外,小声告诉她说:“胡老师,管教学的金副校长叫你去他办公室。”她还想从安老师那打探些什么,可安老师除了一个劲地催她快去,其他什么也不愿多说。
只能先去金副校长那了,她想办完事后再给父亲回电话也不迟。
胡静刚踏进金副校长的办公室,他就将一叠信件摔到了她的面前,说:“你看看这些。”她小心地打开最上面的那封信,发现竟然是投诉自己不务正业的家长来信,再看一封也是的,全是。胡静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委屈的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压力吗?市一中顶着高考升学的压力,没有升学率,就没有生源。没有生源,你我都得喝西北风。”金副校长显然很生气,“你倒好,给我搞起了什么业余合唱团,这高考又不考大合唱。”
“对不起,金校长,事先没有向您汇报,我也没有想到会给学校带来这么多的麻烦,只是想着学生喜欢,我也喜欢,一群喜欢的人在一起干着喜欢的事,仅此而已。”胡静含着眼泪为自己辩护。
“可家长们不喜欢了,从现在开始解散合唱团。”金副校长大概是训学生训多了,领导的淫威显露无遗。
“啊!金校长,可不可以等我和那些学生先沟通一下,这样说散就散,我怕伤了他们的心。”胡静感觉自己被当头一棒。
“胡老师,我也理解你的用心良苦的,可是我们不能毁了孩子们考大学的前程啊。”金副校长这才意识刚才一直安静地站在他面前听他训话的不是闯祸的学生。
“可是,这参与合唱就好比参与运动一样,对孩子们的学习是起正面引导作用的。”胡静还想争取。
“不行,家长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金副校长根本不想再搭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好的!”在这间办公室里,胡静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话语权,咬咬牙走了。
正值日落西山,胡静一个人惆怅地在学校操场跑道上走着,一圈又一圈,天越来越黑,心情也愈发沉重,她第一次思念起异乡的父母亲来。
“留下买路钱。”昊林原本想逗胡静开心一下,谁知胡静太投入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哇哇大叫,一看是自己的学生,也就释然了。
“胡老师,合唱团真的要解散吗?”昊林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消息。
“是的。”胡静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孩子,说话的声音也弱弱的。
“胡老师,要不上我家去排练。”
“上你家,这么多人,怎么行啊,再说你们的父母不同意,我也不能因此影响你们升学考试啊!”
“胡老师,我真的不希望合唱团解散。”昊林的声音有点哽咽。
“别难受!”胡静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胡老师,你周末来我家家访吧,这是我家的地址,一定来!”
“我努力!”胡静看到昊林眼里那充满乞求的眼光,她的心颤动了一下,像是突然被一种力量给牵引住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去看看。
白宁守候在电话旁,一直等到华灯初上,也没有等到胡静的电话。他落寞地徘徊在街上,肚子饿了,随便找了间小餐馆,躲在角落喝起了闷酒,直到餐馆老板提醒他说要打烊了,他才硬着头皮回家去。
家里永远只有两种状况:一种是充斥着胡丫永无休止的谩骂;另一种是死一般的沉寂。从声音上判断,白宁知道胡丫不在家,他径直走进书房,反锁后,连鞋都没有脱,无力地和衣躺下了。
次日,律师给白宁打来电话,问他有没有什么改变,白宁果断地说,保持昨天谈话时的意见。
此刻的白宁急于想游出这片苦海,哪怕经历一千次一万次的失败,他都愿意不断地去为之努力。
于是,律师就按照白宁提供的地址找胡丫去了。
“什么?离婚?等我死了再说。”当律师找到胡丫时,她端起桌上的一杯热茶直接泼向了律师,幸亏白宁有提醒过律师,说胡丫性格暴躁,他从一进门就有所防备。此刻胡丫又像疯子般,骂骂咧咧,手舞足蹈,吓得律师落荒而逃。律师走后,胡丫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摔打家里的锅碗瓢盆,喊道:“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让人活了。”
原来的老邻居老张本是陪贵生来找单位老同事的儿子借考研的资料,刚好同事家住11楼,胡静家住12楼,贵生说想上来看看。敲门时,胡丫以为是律师又折回来了,没好气地说:“你让姓白的明天来这儿收尸吧。”
“小胡,怎么了?”老张一听胡丫那话,心里大概明白了个八九分,他本想走了算了,可贵生不依,只好提高声调说,“小胡,我是你张叔。”
“张叔,这日子没法过了,姓白的在外面有人了。”这高楼不比筒子楼,筒子楼里谁家摔个碗掉个盆,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胡丫正愁没个人来搭理她,这下像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拉开门一下趴在老张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号啕大哭了起来。老张怕贵生遭受“污染”,让他先下楼去,贵生打小就喜欢胡静,他见胡静不在家,自然没有了继续待在这儿的兴趣。
“唉,都老夫老妻了,还闹什么闹啊。”
早些年老张对胡丫还真有些想入非非,这些年一门心思陪贵生读书,加上类风湿缠身,折腾得也没那歪心思了。
他抬起手本想拍拍胡丫的后背,胡丫突然弯腰甩鼻涕,老张的手不小心触到胡丫那并不圆润的屁股,心里还真慌了一下,心想这都四十的人了,怎么这肉还这么紧实,心里不觉又留恋起当初住在筒子楼时,他家隔壁住着白宁一家,透过完全不隔音的筒子楼隔板,经常能听到某些令人神魂颠倒的声响来。张叔的手突然不听使唤了,像着了魔似的在胡丫的屁股上游动起来。
“张叔!”胡丫并没有哭得神志不清,很快感觉到了屁股上的异样。一声喝叫,拍掉了张叔的手。
“小胡,张叔这是心痛你啊,你莫把自己气伤了身子,那可不值啊。”老张讪笑着打了两声哈哈,赶紧找个台阶走人了。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胡丫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姓白的,你这老不要脸的,这把年纪了还想和我离婚,也不想想女儿在单位怎么做人?”
胡静彻底忘记了要给白宁回电话的事了。
第二天她费尽周折找到昊林家门前时,没想到是一幢豪华的大别墅,她简直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可看看纸条上提供的地址,没错啊。
“胡老师来了!”突然从大门里涌出好多孩子。
“你们怎么都来了,咦,韩丽你不是要上英语培训课吗?”
“小珊,你的托福考试怎么办?”
“我们都安排好了。”大家异口同声,像是刚排练过。
“胡老师,你看,这里还有钢琴呢?”当小珊拉着胡静的手走进昊林家的大厅时,她有一种步入华丽殿堂的感觉。
“你家大人呢?”
“不用担心这个啦,他家大人都在国外。”昊林捅了快嘴杨红一下,杨红伸了一下舌头,连忙捂住了嘴巴。
“平时,谁和你一起生活。”
“我奶奶,去年奶奶病逝了。”房间的空气有点沉重了。
“那我们就唱起来吧。”胡静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矫情了。
“Music!”昊林到底只是个孩子,一下子就欢蹦了起来。
“胡老师,我们语文课才学了一首诗,名字叫《致橡树》,我们大家都挺喜欢的,要不要听听。”休息的时候,昊林又出点子了。
胡静想制止,她太熟悉这首诗了。昊林起了头,小珊跟了上来,韩丽也跟了上来,大家的声音都跟了上来。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不记得了。”昊林望望小珊,小珊望望韩丽,大家都有点傻眼了,卡壳了。
“嘻嘻……”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胡静接着昊林刚才卡壳的地方往下吟诵。不由自主地,她轻轻地站了起来,望着远方,那远眺的视线里有林枫越来越清晰的样子。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
昊林大声重复着,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那眼里的坚定与炽热,让人目眩。
一个、两个、三个……所有的孩子们又都跟了上来。这里流淌着一种温暖而又激动人心的东西。
“好啦,音乐起!”胡静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马上挥起了指挥棒。大家一下子排好了整齐的队伍。
五
律师从胡丫那里逃出来后,就立即给白宁打电话劝他先做通胡丫的思想工作,至于离婚一事先缓缓。白宁听从律师的劝告,下班后直接回家去了,他想和胡丫好好谈谈。一进门还没等白宁张口,胡丫一股脑儿把一肚子的怨气,泼脏水似的全砸在白宁的脸上。要脸的,不要脸的,有遮的,没遮的,好比往死里抽白宁的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