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告诉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两个月亮。那时没有白天和黑夜,这两个月亮永远挂在天上,将白石山上的波索康夫尼映得若隐若现。一天,其中的一个月亮突然燃烧起来,它像一个火球越升越高,将天空和大地照得通亮。这个燃烧的月亮从此就变成了太阳,于是也就有了白昼。父亲曾经很认真地答应过我,有一天会带我去白石山,亲眼看一看那棵传说中的波索康夫尼。但遗憾的是,直到他走上彩虹桥,也没有实现这个诺言。
这些年,总是有人问我,白石山究竟在哪里,山上真的有那样一棵叫波索康夫尼的神树吗。也有年轻人问,你确实见过波索康夫尼吗?我知道,他们这样问是因为不相信。我每次都诚实地告诉他们,我没去过白石山,也从没有亲眼见过波索康夫尼。但是,我坚信这棵传说中的神树是存在的。不仅是我,我的族人也都坚信不疑。否则,我们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呢,而如果没有祖先,又怎么会有我们这些族人呢。我告诉今天的年轻人,波索康夫尼是我们的祖灵所在,所以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族人,都不允许任何人对它有丝毫的冒犯。
当年,我在白石街的小学校读书时,就因为一个达腊都噜的孩子说了对波索康夫尼不敬的话,我险些对这孩子出草,而且后来还被巴羧闹出一场很大的风波。
事情的起因,是我向学校的旗杆射了一支箭。
我当时向这根旗杆射箭,不过是想试一试自己的箭法。那时我已学会射箭。据巴唦嚄说,我已经能像一个真正的猎人去猎场狩猎了。但这一次,我没想到这一箭竟然这样准,一下就射到了旗杆顶上。当时的旗杆是用一根茅竹制作的,所以把箭射在上面并不容易,而且这一箭竟然将那面正在随风飘扬的太阳旗也钉在了那里。当时部落里的孩子们立刻都跳着尖叫起来。但就在这时,樱冈老师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樱冈老师虽然也是我们南溪部落的族人,但他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读书,看上去已有些文弱,我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力气。他一直把我揪到旗杆底下,问我为什么要向太阳旗射箭。当时我忍着耳朵的疼痛告诉他,我并不是向太阳旗射箭,我只是想把这支箭射在旗杆上。可是樱冈老师说,你朝旗杆射箭也不行,你这样做就是对太阳旗不尊敬。樱冈老师问,我平时教你们唱的国歌叫什么?我说,叫《君之代》。樱冈老师又问,《君之代》的前两句是怎样唱的?我说,皇祚连绵兮久长,万世不变兮悠长。樱冈老师说对啊,这样一个皇祚连绵久长悠长的伟大国家,你怎么可以向它的国旗射箭?樱冈老师这样说着越发气愤,先是骂了一句巴嘎,然后就在我的脖颈上狠狠扇了一掌。樱冈老师平时也像那些达腊都噜的教师一样,很喜欢打学生,而且他打族人的孩子更加凶狠。当时我知道,樱冈老师这样打我,应该是已经对我憋了很久的火气。
我曾在樱冈老师的椅子上抹过大粪。樱冈老师每次来为我们上课时,都喜欢坐在前面的椅子上。那是一只用桧木做的椅子,很高,也很结实,所以樱冈老师坐在上面就显得很威严。于是有一天,我就在这个椅子上抹了一些大粪。樱冈老师当然不知道,于是他上课时,一下就坐了一身黄色的东西。樱冈老师永远穿一身浅灰色的和服。他很喜欢这身和服,总是洗的干干净净,而且压得很平整。这时这样一坐,浅灰色的和服上沾了许多黄乎乎的东西就显得格外鲜艳,而且还发出一阵阵的恶臭。下面的孩子们一下都尖声笑起来。樱冈老师自然气得扭歪了脸,瞪起眼问这件事是谁干的。我立刻站起来说,是我干的。我当然要承认,摩达头目曾经说过,作为一个男人无论什么事,都要敢作敢为,否则将来是不会成为一个真正勇士的。当时樱冈老师听了就带着一身恶臭朝我走过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看着樱冈老师没说话。但我这样做,当然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樱冈老师穿了这身和服已经不像我们的族人。我尤其讨厌他在那些达腊都噜的面前躬身弯腰说“哈依”。所以,我这样做就是想让樱冈老师知道,我对他穿着这样一身奇怪的衣服在学校里晃来晃去很不喜欢。但在当时,我并没把这些话对樱冈老师说出来。我这时已经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樱冈老师这一次却并没有打我。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我会打你吗,不,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打你的,打你是因为要教育你,只有在你需要教育的时候,我才会用这样的方式。他这样说罢就转身回去换衣服了。
但这一次,樱冈老师还是因为我向太阳旗射箭的事打了我。他当时显然还没有把积压在心里的火气完全发泄出来。接着在上课时,就又发生了后来的事。在这堂课上,樱冈老师用日语教我们写,“美丽的富士山”。我必须承认,樱冈老师的日文写得很漂亮,所以他要求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写。这时几个达腊都噜的孩子最先写完了。其中一个叫佐藤的孩子写的最快,而且樱冈老师夸奖说,佐藤也写得最好。这个佐藤平时总是欺侮族人的孩子,他这时受到樱冈老师的夸奖也就更加洋洋得意。于是下了课,我就走到佐藤的面前说,你写的再好也没有用,你们达腊都噜的富士山再美丽,也不如我们的白石山美丽。
佐藤听了慢慢睁大眼,看看我说,你说什么?
于是,我就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佐藤忽然古怪地笑了,他问,你们的白石山美丽吗?
我说,当然美丽。
佐藤点点头,又问,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我当时觉得佐藤问的这个问题很奇怪,于是哼一声说,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达腊都噜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们的家是在大海那一边,你们不在自己家里跑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
佐藤点点头说,你去问一问樱冈老师,马关条约是怎么回事吧。
我当然听说过马关条约,虽然不知具体内容是什么,但也知道,就是因为这个条约才把这些达腊都噜引来我们这里。于是,我对佐藤说,我不管什么条约,我只知道,我们的白石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我们的先人,我们的祖灵,我们的波索康夫尼都在这里。
佐藤嗤地一笑说,波索康夫尼?你说那棵能生出男人和女人的怪树?
佐藤竟然敢这样说我们的波索康夫尼。他说波索康夫尼是一棵怪树。
我立刻盯住他说,你敢……再说一遍?
佐藤说,再说一遍又怎么样?这就是一棵怪树!他说着又朝身边几个达腊都噜的孩子笑了笑,这棵叫波索康夫尼的怪树竟然能生出人,它究竟是树还是一只母山猪?
我就是听他说了这样的话,才突然跳起来朝他扑过去。这个佐藤比我大几岁,身材也比我魁梧,他没想到我竟然有这样的勇气,一下有些手忙脚乱。我这时已经愤怒到极点。父亲曾告诉过我,我们的祖灵,我们的嘎雅,我们的波索康夫尼,是不允许任何人冒犯的,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就要随时准备用生命捍卫这一切。我这时已经扑到佐藤的身上。由于他几乎比我高出一头,所以我不得不跳起来,这样一来也就有了很大的冲力。就在我扑到佐藤身上的一瞬,同时也伸出头在他的头上狠狠撞了一下。佐藤平时在学校里一向是欺侮别人的,这时突然受到这样的攻击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下就被我撞倒在地上。我的头也被撞得嗡嗡响,而且隐隐作痛,所以我估计,佐藤一定是已经被我撞懵了。但他躺在地上很快就缓过气来,一翻身压住了我。我这时想,如果我的身上有一把泰雅刀,我一定会对他出草。我一直盼望着自己有机会出草,如果这样我也就有资格把嘎雅纹在脸上了。但遗憾的是,此时我的身上没有泰雅刀。我一用力又把佐藤掀翻在地上,顺手抓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就在我举起石头要砸到佐藤的头上时,我突然感到拿着石头的这只手被谁抓住了,接着又被用力一提,我就从佐藤的身上被提起来。这时我已经看到了,站在我身后的是樱冈老师。樱冈老师的一只手这样提着我,另一只手就横着打过来。他这只手用的气力很大,几乎挂着呼呼的风响,接着就啪地落在我的脸上。但他这一次打的不是我的脖颈,而是一掌拍在我的鼻子和嘴上。我只觉鼻子一热,就有一股黏黏的东西流出来。可是樱冈老师并没有罢手,接着又一掌打过来。这次我的脸上发出一声脆响。我意识到,这应该是一记耳光。樱冈老师打完之后一松手,我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我知道,此时我一定满脸是血。
樱冈老师看看我说,去洗一洗吧。
他这样说完就转身走了。
走出几步又回头说,以后,不准再打架。
这时枳子老师走过来。她捧住我的脸很认真地看了看,又掏出一块很白的手帕要为我擦脸上的血。我用力把脸转过去。我一向不喜欢这个枳子老师。我觉得这个达腊都噜的女人很虚伪,她的脸上永远在微笑,却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推开她的手,转身像个勇士一样地走了。
在这个上午,我来到学校外面的一条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洗脸。我看到,小溪里有一股猩红的血水朝下游流去。我这时才觉出鼻子和嘴唇很疼。我感觉到了,我的嘴唇一定像山猪一样的肿起来。我决定不再去学校上课,于是就沿着山路往回走。我这时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勇士,只是有些遗憾,因为没有泰雅刀,所以没能出草。但我的心里还是很愉快。这一次,我让那个叫佐藤的达腊都噜孩子记住了,他今后一定不敢再冒犯我们的波索康夫尼。
快到南溪部落时,我在山路上遇到了巴唦嚄。巴唦嚄刚打猎回来。他这次打猎的运气很好,竟然打到了一头鹿。巴唦嚄扛着他的鹿走过来,看看我问,嘟奴,你怎么回事?
我不在乎地说,没什么。
巴唦嚄问,你是不是在学校打架了?
我说,巴唦嚄,我想问你一件事。
巴唦嚄放下他的鹿说,你问吧。
我问,我怎么才可以有一把泰雅刀?
巴唦嚄听了很认真地看看我。显然,他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把属于自己的泰雅刀?
巴唦嚄又看看我,然后问,你想要泰雅刀,干什么?
我说,如果我有一把泰雅刀,也就可以出草了。
巴唦嚄一听就笑了,摇摇头说,出草可不是这样简单。
我说,这个我懂,我知道你是怎样出草的。
巴唦嚄伸手托住我的下巴问,你今天,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于是,我就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对巴唦嚄说了。巴唦嚄听了立刻拍拍我的肩膀说,嗯,好样的嘟奴,这件事我要告诉摩达头目,他听了也一定会高兴!
我立刻问,摩达头目会不会给我一把泰雅刀?
巴唦嚄笑笑说,这就要你自己去问他了。
就在这时,巴唦嚄放在地上的这头鹿突然醒过来。它睁开眼看看马唦嚄,又看看我,好像随时都会跳起来逃走。巴唦嚄却并没有发现,仍在对我说,你这样小的年纪,就是给你一把刀恐怕也拿不动呢。正这样说着,这头鹿竟真的突然一下跳起来。与此同时,我伸手过去拔出巴唦嚄腰间的泰雅刀。但这时再反手已经来不及,于是我就横着猛地朝它的头上拍了一刀。这头鹿立刻又应声倒下了,翻起眼看看我,四条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马唦嚄吃惊地看一看自己腰间的刀鞘,又抬起头看看我。他显然没有想到,我竟会出手这样快。
我得意地吹了一下这把刀的刀锋,又插回他的刀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