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冈次郎接到阿敏托人带来的口信时,已是将近中午。
樱冈次郎也很喜欢吃阿敏做的寿司。但他想,自己在这个中午恐怕很难抽出身来。台北总督府的官员来小学校视察,还特意听了樱冈次郎为学生讲的一堂课。这堂课的内容是讲日本的富士山。樱冈准备得很充分,从这座火山的形成,地理地貌,一直讲到它在日本所具有的特殊人文意义。总督府的官员对樱冈的这堂课非常满意,当听说樱冈老师是一个番人,更加感到吃惊。这位官员将樱冈叫到面前,先是称赞他的日语说得很好,不仅发音纯正,而且像使用母语一样纯熟,说如果不知道,几乎听不出他是一个番人。接着又频频点头说,樱冈这样的番人老师真的很难得。此时,樱冈虽然对这位官员一口一个番人的叫法觉得有些刺耳,但还是被夸奖的很高兴。这时陪同一起来的官员介绍说,樱冈老师的学历很高,他是在我们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毕业的,而且毕业时成绩很优异。台中州的官员说,在白石街警察分室还有一位叫樱冈太郎的乙种巡查,也是一个番人,他是和樱冈老师一起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现在他们两个人,可以说是我们对番人教育的成功典范。台北总督府的官员听了微笑着对樱冈说,好啊好啊,樱冈老师,你的日语说得这样好,去过日本吗?
樱冈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从没去过日本。
官员说,好吧,等有机会一定安排你去一次。
樱冈一下有些惶恐,立刻鞠躬说,那就谢谢了。
这位官员笑笑说,你去亲眼看一看我们的富士山吧,恐怕比你在课堂上讲的还要漂亮。然后又回头对校长说,可以给樱冈老师的班里多安排一些番人的孩子,这样的教育效果很好,我们如果再多一些这样的番人老师就更好了,你们还要努力培养啊。
樱冈受到这样的夸奖,兴奋得脸一下红起来。
当然,樱冈这样高兴还有一个原因。此时,枳子老师正站在一边,也微笑着频频点头。枳子老师还轻轻地说了一句,樱冈老师的生物课也讲的很好,学生们都很爱听呢。樱冈听了立刻朝枳子老师瞟一眼。枳子老师也微笑着看看樱冈。樱冈的脸越发涨红起来。樱冈每一次看到枳子老师这样的微笑,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心也会噗噗地跳起来。
台北总督府的官员走后,校长立刻朝樱冈走过来。校长叫西村。西村校长笑着说,樱冈老师,上面对您的评价这样高,今后还要继续努力啊。接着又说,我们刚才商量过了,后面还要为您安排更多的课程,这样工作量就会增加,您要有心理准备啊。
樱冈立刻说,是,西村校长,我一定会更加努力。
枳子老师也微笑着走过来说,樱冈老师,祝贺您。
樱冈越发有些难为情了,连忙对枳子老师说,谢谢,其实……过奖了。
枳子老师说,怎么会呢,樱冈老师日语说的就是好,课也讲的很好啊。
樱冈连忙说,我的日语……还是有口音的,我知道。
枳子老师说,哪里啊,如果樱冈老师真去了日本,就是走在东京的街上也不会有人听出来呢。樱冈点点头说,是啊,我真想去日本看一看,东京,箱根,北海道,我总在想,能生出枳子老师这样一个美丽女人的国家,一定也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啊。
枳子老师的脸立刻红起来,低下头说,谢谢樱冈老师的夸奖。
樱冈说的是心里话。他经常在想,这个远在大海那一边的叫日本的国家,究竟会是什么样呢。樱冈在学校读书时,曾详细学习过日本的地理,应该说对这个国家的每一座城市,甚至每一个地方的名胜和历史古迹都了如指掌。他曾经设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让自己到日本去,他也许只凭着对书本的记忆就可以走遍每一个地方。但是,日本这个国家在他脑子里却只是一些平面的干巴巴的图片,这些图片再逼真,色彩再鲜艳也只是图片。日本这个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子,它真实的色彩,真实的气味,樱冈却无法想象出来。
在樱冈看来,枳子老师应该就是日本这个国家在自己心目中的象征。枳子老师有一种安静清幽的气质,不仅温文尔雅,也善解人意,脸上总是带着那样一种特有的微笑。樱冈发现,每当走近枳子老师,就会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幽香。这种幽香的气味让樱冈感到陶醉。所以,樱冈每当与枳子老师接触时,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但他只是把这种兴奋深深藏在心底,从不敢冒昧地表现出来。曾有一次,学校为一对日本教师主持婚礼。婚礼就在学校操场的草坪上举行。当时枳子老师被请去做新娘的伴娘。但樱冈很快发现,这个新娘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让枳子老师去当她的伴娘。在那个婚礼上,枳子老师虽然只是陪在新娘身边,却显得光彩照人,竟把婚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樱冈在一旁看着枳子老师,心里暗想,如果此时站在枳子老师身边的是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呢?
樱冈次郎虽然从没有对樱冈太郎说出过自己的心思,但樱冈太郎却早已看出来。一次樱冈太郎和樱冈次郎一起去山坡上散步,樱冈太郎随手在一棵绯寒樱花的树下摘了一朵紫花地丁,拿到樱冈次郎的面前问,你认识这种野花吗?樱冈次郎看一眼说,这是紫花地丁。
樱冈太郎又问,这朵紫花地丁,好看吗?
樱冈次郎随口说,当然好看啊。
樱冈太郎笑一笑说,可是,你应该知道,它再好也只是紫花地丁,注定只会生长在樱花树下。樱冈次郎听了,慢慢停住脚,回头看了看樱冈太郎。樱冈太郎又说,我们在台中州的师范学校读书时,曾经学过园艺,你想一想,如果把这种紫花地丁嫁接到樱花树上,会怎么样呢?樱冈次郎这时已经明白樱冈太郎要对自己说什么。
他看一眼樱冈太郎说,红桧也是一天一天长起来的。
樱冈太郎摇摇头说,可是,紫花地丁不是木本植物。
樱冈次郎又眨着眼看看樱冈太郎。
樱冈太郎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说,努力加油吧,也许,你会让自己变成木本植物的。
这个中午,樱冈次郎还是决定去阿敏的家里吃寿司。
樱冈次郎在这个中午心情很好。他想把自己受到台北总督府官员夸奖这件事告诉阿敏和樱冈太郎。樱冈次郎觉得,樱冈太郎的性格过于认真了。自己当年从公学校毕业,来到白石街上的小学校读书,后来又被送去台中州的师范学校深造,一切都是顺其自然。他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今后会怎么样。他认为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已经没什么意义。樱冈太郎现在当一名乙种巡查很体面,自己在小学校当一个教师也很体面,这就够了。在这个中午,樱冈次郎之所以决定还是去阿敏的家里吃寿司,就是想让樱冈太郎知道,他这株绯寒樱树下的紫花地丁已经要变成木本植物,而且有可能像红桧一样生长得枝繁叶茂。
樱冈次郎出来时,在学校门口遇到了山口。
山口是枳子老师的哥哥。他虽然在白石街的警察分室担任总务长,却从不穿警服,永远是一身浅色的西装,而且面皮很白皙,看上去像一个公司文员或大学教师。他在这个中午原本是来看枳子的,一见樱冈就笑着说,樱冈老师,听说您今天受到夸奖了?
樱冈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山口先生也听说这件事了。
山口说,是啊,警察分室那边的人都在议论呢,我刚才还对樱冈太郎说,你也要努力啊,可不要落在樱冈老师的后面,你们两个人可都是我们的骄傲呢!
樱冈听了兴奋得脸又涨红起来。
山口问,你这是要去哪?
樱冈立刻说,我……没想去哪。
山口说,那好啊,我那里还有两瓶真正的滩五乡清酒呢。
樱冈说,哦,滩五乡的清酒,这可是少有的珍品啊。
山口有些意外,怎么,樱冈老师也知道滩五乡清酒?
樱冈点点头说,滩五乡是日本的第一酒乡啊。
山口高兴地说,好啊好啊,今天中午我就请你喝这滩五乡的清酒,一来为你庆贺,二来还想听你再讲一讲你们的番人音乐。他一边说着拉起樱冈就朝学校外面走去。
山口很喜欢音乐,对中国大陆的广东潮汕音乐和闽南音乐都很有研究。他从台中州调来白石街的警察分室以后,又对番人音乐有了浓厚的兴趣。一天晚上,山口办事回来,偶然听到刚喝了酒的樱冈次郎在街上随口哼唱起山上族人的小曲,竟然很有味道。后来才知道,樱冈对番人音乐懂的很多。于是山口就经常来找樱冈聊天,让他给讲一讲番人音乐。樱冈的嗓音也确实很好。所以和山口在一起时,也就经常给他唱一些当年山上的小曲。
其实,樱冈对这个叫山口的年轻人虽然没什么恶感,却也并不是很喜欢。他觉得这个山口表面看上去很斯文,像一个书生,但总让人感觉内心里似乎包裹着一团逼人的寒气。樱冈说不清楚这团深藏在山口内心的寒气究竟是什么,不过也正因如此,他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与山口走不近。可是从另一方面说,樱冈又很愿意接近山口。这是因为,山口毕竟是枳子老师的哥哥。樱冈知道,他们兄妹的感情很好。一次山口喝了酒告诉樱冈,他的家乡是在日本的北海道,从很小的时候父母就都去世了,所以这些年他们兄妹相依为命。枳子是因为他来台湾,所以才一起跟过来。樱冈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事,才改变了对山口的看法。他想,既然山口和他的妹妹枳子老师有如此深的感情,他也就应该接近山口。
在这个中午,樱冈来到山口的宿舍,两人一起喝酒一直到傍晚。樱冈因为心情很好,也为了让山口高兴,就乘着酒兴唱了很多山上族人的小曲。山口果然很有音乐天赋,每听樱冈唱一首小曲,立刻随手把乐谱记在纸上,然后就可以用口琴吹出来。山口有一只很精致的口琴。他吹的很好,似乎在这只口琴里装了水,能吹出各种奇妙的声音。后来樱冈喝得有些多了,就对山口说,山口先生,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山口把口琴从嘴边拿开说,可以,你问吧。
樱冈说,你真的喜欢这些小曲吗?
山口点点头说,是啊。
樱冈说,可是你们把山上的族人称为“生番”,是吧?
山口说,是。
樱冈说,我知道“生番”的含意,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喜欢“生番”的音乐?
山口想了一下说,我曾经到台北帝国大学的医学院去过,那里有一个非常现代化的解剖室。山口笑笑说,我觉得,我的这只口琴也像一把解剖刀。
樱冈听了看着山口,半天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