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马车里端坐的分明就是素陵澜。
他披着纯黑色大氅,面色惨淡但依然肩背挺直,并看不出来身负重伤的样子,只不过苏锦细心,发觉他的右手,握着椅子的扶手直至指节发白。
他身边笔直地站着谢禾,佩剑,苏锦看着他的剑,想到那就是把莫先生钉在地上要夺他性命的剑,不禁一时心中大痛,极之愤恨,恨不能也拔剑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
素陵澜察觉到苏锦的神情,侧头对谢禾道:"你先退下。"
"我不会再离开公子身边一步。"谢禾声音平板,但坚决到毋庸置疑。
"刽子手。"苏锦咬牙。
"彼此。"谢禾硬邦邦地顶回来。
苏锦面上变色,手中已扣紧兵刃。
素陵澜低咳一声,再道:"谢禾,退下。"
谢禾今晚却是一副抗命到底的样子,被素陵澜沉沉眼神一逼,索性扬手将手中长剑咣当一声掷出马车外,人反而站得更靠近他一点。
"好了好了,都来喝杯茶,有正事的赶快说,转眼天可就亮了。"僵持中,红舸捧了茶过来,若无其事地说,放下后抬眸问素陵澜:"渴不渴?"
素陵澜摇头,静了静,对苏檀阳和苏锦说的第一句话是:"抱歉,我只能留下莫云栖一人的命。"
两人沉默,素陵澜似乎也没指望得到回应,沉声道:"皇上已下令,明日起剿杀屠城,你们必须撤到江北。"
苏檀阳不作回应,只问:"所来何为?只是传递消息?"
"苏公子是觉得这个消息不值得我走一趟?"素陵澜道,"我知道你们有秘道通路可供转寰,可是太慢了。等不到你们踏上江北的地界,兵部大军早在江南江北成合围之势。"
"义军自有打算。"苏檀阳眼中的难堪与不甘又回来,更多了一分恼怒,素陵澜,他是料定他们会像过街老鼠一样四处逃窜?他为什么不想,义军也是能奋起一搏的!
素陵澜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似对他所思所想尽皆了然,声音里多了些冷诮:"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犯上弑君被当街格杀,军中名将成阶下之囚,而对方大军压阵严阵以待,在这种大挫士气的情形下若仓猝起事,苏公子以为胜算会有多少?"
苏檀阳听得面色一白,苏锦叹口气道:"形势如何我们自有计较,素大人,再问一次,您所来何为?"
"我可以安排龙隐司助你们渡江。"素陵澜道。
苏檀阳戒备地看着他:"为何?"
"我曾经说过,希望你们能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相信--这世间还有清平盛世。"素陵澜静静地说,那一刻他深黯眼眸里似乎可见霜雪坚清,但立即,他牵出一抹似笑非笑,只道:"不过,看来把这当作一笔交易可能更简单。"
"交易?你助我们渡江,条件是什么?"苏锦问。
"我中了莫云栖一剑,剑上有毒。"素陵澜明明白白地说,他话音未落苏锦立刻道:"胡说,先生一生君子,剑上从不淬毒。"
"那种毒的名字叫琉璃烬,据说来自西域。"素陵澜微微苦笑,"谢禾已助我逼出一些,不然我也不能坐在这里,但还是不行。我需要解药。"
听到"西域"二字,苏锦看向苏檀阳:"是小楼?"苏檀阳点头。
苏锦一时心中感受复杂,谢楼南的手段,先生的清名,义军的何去何从,还有,琉璃烬--那是非常悍狠的毒药,中毒的人伤口绝难愈合,且毒随血行缠绵入骨痛不可挡,谢楼南在先生的剑上淬了这味毒药,那是安了心泄愤,让那暴君也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素陵澜,他明明负重伤,且中了琉璃烬,却还在这里跟他们清楚明白地谈交易,这人的忍耐力也委实太可怕。
沉默中,红舸将一盏热茶放在素陵澜手里,等他接了去也亲昵地不肯放手,风姿宛转地依他身边。
"意下如何?"素陵澜的声音尚能自持,但越发低哑。
"我可以给你解药,但我们的条件是,一,助义军过江,二,让赵烨收回成命,不得屠城。"苏檀阳道。
"你并没有提出第二个条件的依恃,若我得不到解药不过就是一死,而到那时,屠城一事你觉得会有改变?"素陵澜冷笑。
"你真认为赵烨那样的人会有真正的恩义?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苏锦忍不住道。
素陵澜微笑,笑得简直近于觉得新奇有趣,道:"恩义与姿态,不管你怎么界定,结果可有分别?哪怕他就是要演场戏给天下人看,你们也不过是随戏陪葬的而已。"
"素陵澜!"苏锦压抑了一晚上的悲愤屈辱与焦灼终于被激得难以自控,拍案而起。
素陵澜却似乎强自振作的精神渐渐涣散,缓缓靠向椅背,低咳几声道:"我只是以为你们会得明白,在只能承担后果的时候,追究因由并无意义,以此为凭,更是无谓可笑。至于,"话说到这里,他吸了口气似极力强忍,"素公子?"红舸担忧地轻唤一声,素陵澜靠在椅背,合目忍耐了片刻,方能继续哑着声音道:"至于屠城一事,我也无意多生事端,自会劝说皇上。"
"好。"苏檀阳点头,取出一个锦囊放在桌上,"君子一诺......"说到这里才想到素陵澜又岂算君子?
素陵澜牵牵嘴角:"素某虽然不是君子,但这一诺,尚能记之。"
苏锦看着素陵澜,忽然解开锦囊,取出一半,道:"剩下的一半等我们平平安安地过了江自会给你。"。谢禾眼中寒光一闪,红舸也轻轻叹口气。
素陵澜看苏锦的眼光倒是多了一些不同,笑笑:"应该的。"
而苏檀阳与苏锦刚步下马车,即听到一道沉闷的茶杯跌落的声音。
"你不信任他?"走回屋内,苏檀阳问。
"此事关系无数人命,不敢赌,输不起。"苏锦吁口气,"而且,我总觉得不对劲。"
"为何?"
"檀阳,你想,现在先生在他们手里,素陵澜如果要解药,大可以以莫云栖来要挟,为何他要自己硬撑着走这么一趟?"苏锦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是不是先生已经......被害了?"
"不要胡思乱想,如果素陵澜要以莫先生来要挟,是不会顾虑信用的,应该不是,我想应该有其他的原因,或者,他不利用先生是想招降。"苏檀阳蹙眉,"以先生的名望,如果降了朝廷,在江湖和士子中一定震动甚大。"
苏锦立刻道:"先生不会降的!"
"我明白,小锦,你不要太担心,现在素陵澜需要解药,他多少会有所顾忌。"苏檀阳摸着苏锦的头发柔声安慰,没有告诉苏锦,其实谢楼南告诉过他,琉璃烬,是没有解药的。他给出去的,只是可以暂时止疼宁神的曼陀罗粉。
苏锦说此事关系无数人命,不敢赌,输不起,可是,到了这个地步,命盘的棋局早已展开,如果不下注恐怕只能更快出局。
苏锦有时候会想,素陵澜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当义军在龙隐司的相助下渡江的时候,苏锦一直在想,什么样的人,能够训练得出这样的部众。
一个人身怀绝世之功,虽然困难,也跟天赋相关,但并非不能做到,但是--一群人呢?而且这群人除了武功之高匪夷所思外,最可怕的是,他们虽然人数不少,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人--不,是像隐形人。他们与苏檀阳说话的时候,雍容贵气,与义军在一起的时候,精悍利落,走进街头,立刻又变作庸常平凡。无论在任何群体之中,他们都随物赋形不露痕迹。这是何等可怕的与环境相融的能力?这样的人,毫无疑问是做暗探与杀手的最佳人选,素陵澜是怎么找到的?或者说,他是怎么训练出来的?
能带领出这样一干部众的素陵澜,到底有怎样的手腕?
苏锦心中暗暗骇异。
在渡江的一瞬间,苏锦对苏檀阳道:"你先去,我过后来会合。"
苏檀阳诧异:"你不走?"
"我要救先生。"苏锦道。
苏檀阳的眉头狠狠皱起来:"小锦,不要鲁莽任性。"这句话在他来,已经说得很重。
"我一定要救先生的--我保证,会见机行事不会乱闯。"苏锦见苏檀阳是真的急了,后半句话放柔了声音。
苏檀阳立刻从船上退回来:"那我陪你一起。"
"你是义军领袖,怎可不以大事为重?"这下子轮到苏锦着急。
"义军的事是大事,但你的事对我而言也绝不是小事。"苏檀阳声音里有了薄怒。
苏锦推他一把:"就算都是大事,也当分孰轻孰重。"
苏檀阳待还要说什么,苏锦看一眼身旁森然的龙隐司中人,知道再不能多延误,索性一掌击晕了他,交给谢楼南道:"拜托了。"
谢楼南稳稳地扶了过去,点点头:"你小心行事。"
苏锦默默看着龙隐司的暗黑色船只几乎瞬间就消失在烟波里。
这一整天,苏锦都一直默默站在澄心园后山的一处隐秘的孤峰。直到黄昏时候,看到天边燃起一个微小但明亮的烟花,瑰丽锦绣的小小一朵,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那是谢楼南在给她报平安,说明大家都安全转移了。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带上剩下的一半解药,开始去往江南素家。
没想到,一走出澄心园,立刻有人迎上来:"苏姑娘,这边请。"
--他们一直候在这里?
上了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素家,立刻被延进内院西厢,差点与闪身出来的谢禾撞个满怀。
"解药呢?"谢禾急问。
"让我见素陵澜。"苏锦道。
"你先把解药拿出来!"谢禾面色铁青几乎就要忍不住拔剑。
苏锦坚持:"我要见素陵澜。"
谢禾手中的剑龙吟一声即欲出鞘。
这时,素静澜走出来,微微蹙着眉,声音依然温和:"苏姑娘,二弟请你稍候片刻。"
谢禾双目几乎放出飞箭。
当素陵澜终于出来见她的时候,苏锦有点明白为何谢禾那么傲慢的少年会得气急败坏--素陵澜虽然穿戴整齐神情从容,但看起来确实气色灰败,比上次在越州病发时还不如。
"苏姑娘,素某可算不辱使命?"素陵澜淡淡一笑。
苏锦把锦囊放在桌上,思量着如何开口。
谢禾立刻倒了热茶来融进药粉,急切地看着素陵澜。
素陵澜唇边就浮起一丝带点宽纵意味的笑,接过来徐徐饮了,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安心,然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苏锦,等她说话。
苏锦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道:"素公子,我也想与你谈笔交易。"
"你说。"素陵澜倒是有几分兴趣的样子。
"我想你放了莫先生。"
"那你给我什么条件?"素陵澜颇有兴味地问。
"我,"苏锦咬咬牙,"我可以把所有内力都传给你......你身子不好,多点内力护体总是好的......"这是她想来想去,唯一自己能胜过素陵澜的,但她话一出口,旁边的谢禾就投过来一抹毫不掩饰的鄙视,刺得她面颊立刻火辣辣一片。
素陵澜却薄唇一扬,笑了笑,拿杯茶来暖着手,慢慢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刚一表露身份,你立刻站到那个苏檀阳的身前护着他,暗中扣着兵器的姿势也全是为了保护他,破绽都留给了自己。现在,你又为了要救莫云栖,要把所有内力都给我?苏姑娘,这就是你们义军推崇的伟大与义烈吗?"
苏锦没想听到这么一番话,怔了怔,低声道:"不,不是。义军的伟大与义烈我不敢轻忽论说,但我想护着檀阳、想救先生,只是因为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不想他们受伤害。"
"你的本心不愿意他们受伤害,但你真的觉得自己能护住他们?你觉得自己能做到?"素陵澜声音一冷,"如果现在我立刻扣下你,把你打入死牢甚至曝尸城门,再说与他们知晓你是为了救他们才送上门来,那么莫云栖和苏檀阳会当如何?我还真有兴趣知道。苏檀阳倒也罢了,能让女人护着他,代他来我这儿为他帐下的名将谈判求情,不说也罢,而莫云栖可是一代名儒大侠,事事身先士卒争着出头的,他会怎么办?"
苏锦刚才浮起红晕的面颊立刻变成一片惨白。
素陵澜饮了口茶,好整以暇地牵牵嘴角:"虽然侠义与愚蠢只一线之隔,但傻得这么诚恳天真还是很有几分可爱之处。"
苏锦的面色立刻又变红,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被戏耍的恼怒,腾地站起身,但忽又想到先生还在眼前这人手里,自己就算能脱身,先生依然身陷死牢,又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只恨自己技不如人,不由一阵心灰。
"我的话还没说完,苏姑娘不妨再稍坐。"素陵澜道。
苏锦默默坐下,听素陵澜说道:"还有一事说与你听。"
"什么事?"苏锦低问。
"我已经请皇上把莫云栖行刺的案子从刑部移到了龙隐司。"素陵澜曼声道。
听了这一句话,苏锦立刻扭头看着他--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已经劝服皇上回京,莫云栖现在由龙隐司裁定处置。"素陵澜细说分明,声音也低哑得似有几分温柔,"虽然素某不懂你们经常宣之于口的侠义正道,但也愿意成全一次你想要舍身相护的本心。"
"你知道我会为了这件事来找你?"苏锦呐呐地,眼前忽然有点模糊,仍觉不可置信亦真亦幻。
素陵澜点点头,他面色极之苍白,但那双墨黑的眼睛这时看来倒不似方才的森冷莫测,奇怪的有种近于萧索的柔和,让人不合时宜地想到春深时节雨疏风骤,满地淡白的落花,兀自流落着颓败前最后一抹凉薄的香。
苏锦从来未在素陵澜眼中看到如此神情,一时竟有些恍惚,莫名地有点心酸有点担忧,有点说不出口的惘然,呆在了那里沉吟许久轻声道:"谢谢你。"
素陵澜似乎真的倦了,没有再说话,只抬手示意谢禾送客,自己扶着案几站起身。然后,苏锦惊恐地看着他一手按上胸口,长吐一口鲜血,猝然倒了下去。
苏锦离得近,立刻抢过去扶起素陵澜,触手只觉素陵澜的身子微微一颤,这才记起他身上有伤,连忙小心地避开伤处--有那么一刻,那个阴郁森冷的龙隐司统领就靠在她怀里,无知无觉亦无依无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