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素陵澜真有异心,那么他此举不是甚为危险?他当下贵为天子,能如此让自己涉险?"
"想来也是无奈,龙隐司是直属他手上的部署,只听命于他一人,换别的人,要清理恐怕还真压不住,这也就是双刃之剑。"苏檀阳吁口气,"你也别忘了,他能登上帝位,全凭孤注一掷,他不是一向信奉所谓富贵险中求么,从来是不怕涉险的。再说,怀揣龙隐司这样的利器,他那样事事起疑的人能不早就准备好牢靠的剑鞘?"
苏锦点点头:"那么,按说过几日那个家伙就要出现在江南了?"
苏檀阳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炫目光华。
苏檀阳所料不差。
不过数日之后,江南各州府便张灯结彩仪仗隆重地迎接皇帝下江南。
苏锦和苏檀阳易了容,扮作寻常百姓,跟在人群中得以"一睹天颜"。当朝开国皇帝赵烨纵然不能算个昏君,也确然是个暴君,嗜血,好杀伐,喜怒无常,有一双目无下尘戾气深重的眼睛。站在他身后一步左右的是素陵澜,赵烨素来多疑狭隘,能让素陵澜如此近得身旁,可见是非常宠爱。
"素陵澜身手怎么样?"苏檀阳忽然轻声问。
"没有见过他出手,但据我所察,他应该没有很高深的武功,尤其内力更是空虚,"苏锦皱皱眉,"不知道他到底身染何种沉疴,倒是真的病重不愈的样子。但他身边那个谢禾,小楼和我都有意试探过,那人虽还年少,可是个绝顶高手没错。"
苏檀阳点头。
苏锦一叹:"素陵澜虽然自己身手并不怎样,但龙隐司里那些一等一的高手,可都是被他管治得服服帖帖,那里面有很多人在投进龙隐司之前据说都是江湖上大帮大派的带头老大,甚至不世高人。就凭那刻薄寡情四个字就可以推想他治下甚苛,一定从不知道宽仁是个什么意思。他的心狠手辣和赵烨的滥杀无辜都是出了名的。"
"暴君当政是以有酷吏横行。"苏檀阳的声音一冷。
苏锦没有说话。
隔着拥挤人群远远看去,素陵澜瘦削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只是略略低眉地与赵烨一同站在万人中央,周遭烈火烹油的繁华--不论是真相还是假装--似乎全没入他的眼更不入心,只在赵烨偶尔转头与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应对几句,其余时间一概静默。
苏锦忽然有种错觉,觉得素陵澜那个披苍灰重裘的身影,其实并不在此处,而在某个遥远莫测的所在,隔得太过渺远,看过去总觉得茫然。
因赵烨亲临江南,义军都更加小心谨慎,很多地方的义军都蛰伏起来听凭调配。
澄心园里因各地加紧联络而多了很多平时少见的客人。
这天苏锦刚一回来,就被苏檀阳用袖子蒙了眼睛,带到东厢房,笑问:"小锦,猜猜谁来了。"
苏檀阳已经很久不曾心情这么好,苏锦一思量是谁来了会让他这么快活,立刻心里一暖,大声道:"莫先生!"
苏檀阳大笑,放开苏锦,心满意足地看着她惊喜地欢呼一声,一头扑进眼前须发皆白的老人怀里。
苏锦近年来为义军奔走,尽力持重,已很少这么孩子气,但这一抱住莫先生就不肯放,头蹭在他胸前,乐得眼眶都红了。
莫先生姓莫名云栖,是从小教苏锦念书习武的老师。苏锦的父亲遭遇变故之后性情大变,对她甚为严厉,且过世早,而莫云栖虽有不世之才,但真正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脾气是极好的,对苏锦一贯温柔和善,关怀细致。如果说苏檀阳教会她笑,那么莫云栖则是那个让她能够有能力有性情保持笑容的人。
苏锦年满十六那年,莫云栖摸着她的头发说,丫头可以出师了。
苏锦在那一刻心里的惶恐压过了喜悦,问,先生要走了?
莫云栖笑着道,让丫头学得本事,出师,是为师能对义军作的最大贡献,现在你已经长大,能为檀阳出一分力,为师也不能闲着啊。
苏锦明白自己不能也不该留住先生,但满心满怀都是不舍,当即就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进莫云栖的怀里,泪水**了大片衣服,后来一连数日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她当时哭得苏檀阳心软,开口请求莫云栖留在澄心园,莫云栖对他行人臣之礼,只道,云栖没有鸿鹄之志,但求能做劳碌燕雀,趁还未曾老朽,也还认识一些人,明白一些事,当为义军奔走。此后,他果然利用自己名儒和侠士的身份与本事,多方连纵,折服拉拢了不少士子和江湖人,实在是功不可没。
"小锦还是像小丫头,看来是檀阳惯出来的吧。"莫云栖摸着苏锦的头发呵呵笑。
"也许是我平日里让小锦太辛苦,所以见到先生就委屈了。"苏檀阳微笑。
苏锦擦擦眼泪,喜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扶着莫云栖的手臂,看着苏檀阳笑,觉得无比满足无比快活。
"这些年,为师都是知道的,小锦是真能独当一面了,不容易。"莫云栖拍拍苏锦的手。
苏锦惭愧地摇头:"远没有。最近还为了好些事儿伤脑筋,先生来了正好指点指点我。"说着就忙不迭地想请莫云栖看卷宗。
"小锦,"苏檀阳失笑,"莫先生刚到,你让先生先休息。"
"不妨,我也不乏,来,小锦,我们去书房。"莫云栖立刻道。
师徒两人在书房一待就待到掌灯,送进去的晚膳两人都没动。苏檀阳在另一间屋伏案都能听到苏锦不时或惊喜或懊恼的声音,诸如"啊,我知道了!""这就对了!""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先生你真是神了,这也知道!"......听得他不觉微笑,笑了又笑。
对于苏锦而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论语》里最让人衷心感慨的一句话。莫云栖是她的先生,更是她心中对父亲所有想象的一个应证,虽然不敢宣之于口,但确实已经超过她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学贯古今,武艺精深,风度磊落,儒雅端方。苏锦有时候偷偷地想,苏檀阳再年长些,会不会像当年的先生?一定会的吧?到那时,一定大事已成,苏檀阳定是贤明君主,先生定是镇国良相,那是何等的珠联璧合熠熠生辉,而他们,都是她最亲近最爱慕的人,想着想着,就觉得又骄傲又温暖。
当事隔经年,她沉默地坐在素家深宅大院里那颗落花如黄金急雨的百年桂花树下,回想起自己当初的憧憬与想象,恍惚觉得,那是非常久远的往事,如同上辈子的童年歌谣,隔着冥河悠远回荡,句句天真字字懵懂,只不知,那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连在一起,最后不过是歌尽凄凉。
可是,那个时候的幸福也是真的。
那段时日,她有机会时时与先生切磋,苏檀阳虽然忙碌,但每天一定与他们一起进晚膳。他与莫云栖一样,有个习惯,吃饭时候会把她面前的碟子堆得满满的,莫云栖会温和地叮嘱,丫头多吃一点,苏檀阳则笑说,养小猪。所谓宠爱,就是这样?
更有阿梓的巧舌如簧,将他所知道的莫云栖这些年的行踪说评书一般地讲得头头是道,引得留在澄心园的弟兄一天到晚在后面追着他催下文,总是听得先生笑着摇头。谢楼南一贯不多言语,表面上对阿梓这样巧言令色的人诸多不满,但苏锦发现,每当阿梓拿着一方从苏檀阳书房里偷出来的镇纸当惊堂木一拍开始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她也总会出现在一旁,带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静静地听,听得还颇专注。有一次,苏锦偷偷站在她身边,小声问:"好听吗?"
"好听。"谢楼南没有防备,随口就应出来真心话。苏锦大笑。人群中的阿梓耳朵灵敏,也随之乐出来声。
转眼已是元宵节,苏锦拖着莫云栖和苏檀阳要他们一起去赏灯,自己做好诸多准备,没想那天莫云栖访友一直未归,苏檀阳又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苏锦心中先是扫兴,然后疑惑,在澄心园溜达一圈,只觉得分外冷清,寒风一阵阵,吹得心都颤了。连阿梓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只谢楼南一人在后院静静修练术法。苏锦叹口气,寻思着去温一壶好酒,让等会儿夜归的先生和一直伏案的苏檀阳喝了暖暖身子,而且要罚的,元宵节也不知道大家一起聚聚。那时候大约是掌灯时分,铁灰的天空有薄淡的雪花细细碎碎地飘落下来,落在脸颊上,仿佛被针刺一下的冷。
噩耗,就是在那个时候传来的。
噩梦,也是从那一刻拉开序幕?
史载,大烨二十八年元宵,烨帝江南明湖赏灯,遇刺,幸得龙隐司舍命护驾,未有失。刺客共二十一人,二十人被格杀当场,一人押解上京移交刑部。
被格杀当场的二十人里,有阿梓。
被押解上京移交刑部的是莫云栖。
在那个血腥猝然袭来的夜晚,她与苏檀阳立刻忙着安排掩护各地的义军弟兄,她并没有时间细细去问那一天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要一直等到他们也经由秘道去到一处简陋平凡的民居,她才有机会询问。
巨大的哀痛之下,那些讲述都哽咽断续。
赵烨赏灯。
义军布阵行刺。
出手的一瞬间,周遭一切都陡然不同,路上的哪是行人?摇船的哪是艄公?阳春面摊后面的哪是生意人?不,不是。所有人都图穷匕首见。
无数个大内高手和龙隐司的杀手密探早密密织成大网,就等他们飞蛾扑火。
以阿梓为首的二十人力不敌众被当场格杀。
在他们的血染红了皑皑雪地,赵烨嗜血的眼眸闪过冷酷笑意的时候,一抹剑光如闪电霹雳直夺赵烨的面门。
出手的是莫云栖,是先生。
那一剑的凌厉不在剑术的精妙,而在于百死不悔的决然刚烈。
除暴安良。这是从古至今所有侠士所为。不管那个执暴行的,是君,还是匪。
轻社稷者,杀。
为君不仁者,杀。
视人命如草芥者,杀。
桀纣当除,还天下太平。
那一剑,光华璀璨,风骨铮铮,是慷慨侠义铸就的"舍生",势不可挡,可是--它遭遇的是另一人的"舍命"。
在剑意逼近赵烨眼睫的瞬间,素陵澜出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旁观者说来也是茫然,素陵澜没有兵器,他将莫云栖的剑逼得错开一分的是一方令牌,刻着"龙隐"二字。那也只是堪堪的"一分",但有那一分已足以让他护住赵烨,虽然,那一剑最后穿透的,是他的肩胛。
而谢禾的剑立刻将莫云栖钉在了地上,剑锋一斜就要夺命。
"留活口。"素陵澜艰难阻止。
赵烨原本面对血腥满地仍不动容,此刻扶着素陵澜却脸色大变龙颜震怒,咬着牙冷冷道:"无需盘问,屠城即是,活口留来何用。"
素陵澜这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可算僭越地,直视赵烨,目光固执。
赵烨终挥手下令,押解进京,入刑部死牢,江南彻查匪患,宁杀勿纵。
原来,当哀痛到了一定程度,是哭不出来,也诉不出口的。
苏锦后来明白,人生很多时候都是有苦说不出。
听完整个始末,苏檀阳去握苏锦的手,苏锦轻轻抽出手,问:"原来先生会得来,阿梓他们会留下,就是为了去行刺。"
"是,我们筹划许久,这次赵烨下江南,是绝好机会。"苏檀阳道。
"绝好的机会?"苏锦轻声反问,"你说这是绝好的机会?"
"小锦......"苏檀阳蹙眉,转身废然道:"虽然失败了,但是不能否认这是我们胜算最大的机会。"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就瞒着我一人。"苏锦声音干涩。
"这是先生的意思。"
"那行刺是谁的主意?"苏锦追问。
"是我的计划,先生他们都是同意的,赵烨身在江南,京城守备空虚,原兵部江大人也做好部署,我们在江南诛杀了那个暴君,京师江南两处策应起事,天下就是......"苏檀阳疾声道,但苏锦似乎对他后面所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耳去,站起身截断他的话,道:"那我来告诉你,先生为什么要瞒着我,因为他知道我会反对,他知道这是求死,不是成事!没错,赵烨在江南,可是,龙隐司也在江南--素陵澜,也在江南。"
那个夜晚,在当时,苏锦以为不会有更难熬的时候。
勉强镇定与苏檀阳商议义军将何去何从,但整理卷宗的时候,发现两个人的手都有点颤抖。从斥候组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紧急,围剿,屠杀,追捕......据说,素陵澜伤势沉重,赵烨震怒,已下令血洗江南十二州。
城门已关,水道封锁。
收到这最后一纸密令,苏檀阳转头静静看了眼苏锦,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苏锦走过来,默默握一握他的手。
"一子落错?"苏檀阳轻声问。
"还未到论成败的时候。"苏锦道。
苏檀阳摸摸她的头发,吸口气沉声道:"幸而早有防备,落了城门,封锁水道也还难不了人。"义军在早几年专事开掘秘道和藏身处,诡秘多变,哪怕是龙隐司,也并不知详情,这也是当初在素家第一次见素陵澜,倨傲阴沉的龙隐司统领抛出义军据点的地形图后,苏檀阳掠了一眼就安心的原因--那张图的标注分明也只知皮毛。
但话虽如此说,苏檀阳眼里还是藏不住一丝难堪与不甘。
苏锦心中明白,到如今地步也与他的预想相差太远,但一时也并无他法,心里被太多大事压着,反倒一件都想不清楚,思绪尽往最细微的去想,怔怔地道:"那么看来这里不够隐秘,也不能久呆。"
苏锦话音未落,突然静夜里响起叩门声,她站起来,苏檀阳和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谢楼南不动声色站在她身前,护着她。
谢楼南查看之后说:"是红舸,就她一人。"
"开门吧。"苏锦似有所感,低声道。
门开了,红舸裹在暗红的披风里,素着一张脸,虽然染了忧色,眉目依然顾盼风流,看了他们一干人一眼,道:"有人请苏公子和苏姑娘上车一叙。"
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停着那辆已经熟悉的乌木马车。
苏锦心中一跳--不是传言那人伤重?皇上甚至大怒要屠城么。他又怎会出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