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紧紧蹙着眉头很不舒服的样子,终于慢慢在床沿坐下,手放到素陵澜的衣服上。
还未有动作,她的脸已经刷的红成一片。
素陵澜一直没有睁开眼睛,面上也没有丝毫表情,任她笨手笨脚极之生涩地为他更衣。
苏锦的呼吸有点乱,她与苏檀阳一同长大甚是亲密,但也极少为他做这种私密的事情,此时面对着的却是另一个几乎可算陌生的男人的身体,不由手忙脚乱。而慌乱一阵后不禁又想叹气,这个人,也真是太瘦了,触手都是硌人的骨头,他不是可算圣眷优隆权倾朝野么,颇得那个暴君皇帝的宠爱么,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你在想什么?"素陵澜合着眼睛问。
"嗯?"苏锦一怔,最后整理好衣襟,拿开脏污了的衣衫,舒了口气。
"谢谢你。我好些了,你......也不用皱眉叹气了。"素陵澜低哑的声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让苏锦一时又忘记了她对他"喜怒无常"的判语,千百种猜测浮现心间,最不敢信的只有一种--他示弱于她,请求她帮忙,是为了不再让她皱眉叹气?这,会有可能?素陵澜--他是为何?指尖触碰他寒凉身体的触感还在,缓缓地入骨入髓,却是纠结着茫然的灼热。
苏锦明白,生活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她和苏檀阳这样宿命一早注定的人。
自身世翻覆,到颠沛流离,自重责在身,到杀伐四起,没有片刻轻松。肩上担着的干系太大,再自我宽慰尽心尽力就已足够,但实际谁都明白,他们没有说问心无愧的权力。
若是胜了,则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是败了,更如何补偿江东父老夜夜鬼哭?
所以,谁都能说尽心则已问心无愧,只有他们不能。
这样的重负,一早就放在他们肩上,要说疲惫,畏惧,倦怠,亦并非没有。
成大事者,断不能少的是一个忍字。
苏锦觉得自己一直在忍,咬着牙,不放松,隐忍以待。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似已习惯生活以这样的面目出现,觉得自己在恒常的忍耐中亦变得更为坚韧,但是,这段日子,却让她心生惶惑。
主要是因为素陵澜。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在生死一线,极端痛苦。
竺璐屏开出的药方,常常让她怀疑那到底是穿肠的毒,还是续命的药。如果真是良药,怎会让人这般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原本习惯于生活平缓沉重的磨蚀,陡然面对这样酷烈直接的摧折,有时候未免有,受这种苦痛煎熬何必活着的骇人想法。
而素陵澜,他--他不是苏檀阳,无论如何都温和斯文,他实实在在地脾气越来越坏。时常一整天不说一句话,茶水饭食送到面前统统掀翻,极之难受的时候连竺璐屏要进去都被扔出去的一堆砚台笔墨给砸了回去。
竺璐屏看着散落一地的杂物,退了两步,低头默默收拾,苏锦俯身帮忙,忧心地问:"怎么办?"
"死不了。"竺璐屏不动声色。
苏锦茫然地独自站了半晌,听着素陵澜沙哑空洞的咳嗽声,心一直往下沉。
天色是冰凉的铁灰,云层密密地压得极低,絮絮地落下雪来。
苏锦慢慢走到院子里,极目远望,天尽头,色如灰烬。
苏檀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他们现在怎样?外面的世界可有什么变故?素陵澜精神略好的时候自是有人密密奏报,但她无论怎样也不能开口询问。
莫先生呢,想来素陵澜不在,旁人也不敢轻动,但这数日的牢狱之灾,岂是好过的。更不知素陵澜这次能不能撑过去。
左思右想,越想越是心烦意乱,苏锦深深吸口气,索性扬眉拔剑,独自练了一段。
她的剑法不像一般的女孩子走轻灵取巧的路线,师父莫先生让她打的底子厚,剑法也较为凌厉刚烈,颇有气势,在这风雪如晦的黄昏,闪耀如电势如破竹。
练完收势,剑气激起的乱雪仍浩荡飞旋,久久不散。
她收了剑,转身却见素陵澜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一旁默默注视。
苏锦心里有些欢喜,奔过去细细看他气色,问:"能起来了?是不是好些了?"
素陵澜点点头,他因咳嗽声音早哑得厉害,也就不言声,听苏锦问他外面冷不冷,就再摇摇头。苏锦心里轻松了不少,展颜一笑:"是不是我练剑吵着你了?"
素陵澜摇头,忽然抬袖为她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
苏锦怔了怔,不太自然地转开头,这时,方才的乱雪四处飞散开来,两人的衣上身上都沾上细细碎雪,苏锦轻声道:"进去吧,雪下得大了。"
素陵澜转身,不料脚步踉跄,苏锦伸手扶住他,小心地回屋,让他在火炉旁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拉过大氅,再倒了杯热茶到他手里。
素陵澜喝了口茶,低声道:"你的剑练得很好。"
苏锦抱着膝盖在他身边坐下,笑道:"小时候不懂事,一心想学的是以金针、古琴、丝带这些优美轻灵的东西做独门武器,嫌刀剑笨重粗蛮,更是不明白先生为什么要让我用那么多时间苦修内功,后来才知先生用心良苦。"
素陵澜听得微笑,浅淡笑意渺远苍凉,沉默许久,苏锦听得他低低开口道:"已故的司徒夫人听说也是使剑的。"
苏锦微愕,终于转过弯来,司徒夫人--素陵澜说过他本不姓素,而是复姓司徒--他说的,是自己的娘亲?而且,已经故去?而他又为何如此生疏相称?
素陵澜没有看她,继续低低地说:"她使的剑,是传说中的承影,由武当剑宗所赠,赠剑之日曾得一言,这世上若还有一人能不被承影剑掠其风华敛其锋芒,那个人,不是世上须眉男子,而是许家女子许凌池。"
"许凌池?"苏锦脱口而出,"你的娘亲是许凌池?"
"嗯,她就是许凌池,江湖上从不用任何名号,只这个名字,已是足矣。"素陵澜明明说的是很傲气的话,唇边笑意愈见苦涩。
"后来据说她在盛年隐退,原来是嫁给了司徒大人。"苏锦道。
这句话一说出口,素陵澜的手突然用力至指节发白,半晌才听他声音枯涩地说:"是,她嫁给了司徒瑾,从此许凌池就不复存在,世上只有司徒夫人了。"
一入侯门深似海。苏锦不由想到这句话。却听素陵澜道:"世上也没有了承影剑,司徒瑾自交出兵权后自请户部任职后,就把家里所有兵戈都统统销毁,里面就包括承影剑。"
苏锦轻轻"啊"了一声,她是练剑的人,自然知道随身之剑对自己意味着什么,那是佩剑的江湖人所有的骄傲和依托,且不说承影是如此锋锐无人敌锋芒无人挡的上古名剑,不禁诧异道:"许凌池......她怎么肯,而就算是看家护院,又怎么少得了几件兵器,司徒瑾这做派未免做作。"
"许凌池自是不肯,但司徒夫人是肯的。"素陵澜苦笑,"而司徒大人这番做作,其实所虑不周,在皇上的眼里,司徒府最凶险的不是兵刃,是使兵刃的人。"
苏锦心里一沉,脱口道:"狡兔死,走狗烹?但司徒瑾不是已经交出兵权了么?"
"明面上的兵权是交了,但暗中的势力呢,况且,司徒瑾娶的是江湖女子,还不是一般的江湖女子,许凌池加承影剑,若要培植江湖势力并不难,或者,皇上已经认定他们再江湖上一定是有布置的。"素陵澜静静地说。
苏锦吁口气:"权者无信。"
"你也明白这个?"素陵澜牵牵嘴角,神情越发冷淡渺远,声音暗哑:"于是,司徒夫人为了断了皇上的猜忌之心,甘心情愿服下剧毒,散去了一身功力。"
苏锦又是一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她--怎么肯?"
素陵澜一脸漠然,似乎全然事不关己,只道:"那时候的司徒瑾身边并不只是她一个女人,江湖女子在风霜凛冽时自是卓然出色,但又怎比得过刻意承欢的软玉温香。许凌池甘心自断羽翼,日子只有更艰难。"
苏锦默然点点头。她也曾是侯门女子,虽当年年纪尚幼,但各色争宠算计也是见得不少,而许凌池那样的人,自来是骄傲惯了,只站在万仞之巅御剑而行的,对待情意定也是刚烈坚贞,肯为了司徒瑾放弃大好河山逍遥自在,深锁重门,甚至弃剑散功,旁人也许会说是深情厚谊感人肺腑,却不知那再许凌池而言是怎样的折翼之苦。在这般情形下,司徒瑾心里却并非只她一个。
"后来她就疯了。"素陵澜似已疲倦,缓缓靠向椅背,合上眼睛,低声道:"她疯得想要杀了司徒瑾,于是被司徒府的护院拿住,锁在地牢里,没几天就死了。"
苏锦心里一片冰凉,不仅是因为素陵澜所说的惊怖事实,更因为素陵澜漠然冷淡至极的声音,并无丝毫心绪起伏难过哀痛,实在让人心里发寒。
"那时......你都看着?"苏锦轻声问。
素陵澜颔首:"是,然后我就被送到了江南素家,直到被皇上召回。"他停了停,倦乏地道:"我有点累,苏姑娘,你去吧。"
苏锦犹疑片刻,总觉得这样留他一人不太妥当,但还是默默退了出去,而后谢禾送药进去,突然煞白着脸冲出去找竺璐屏,苏锦听到竺璐屏恼火地大声说:"什么?呕血不止?这不是故意跟我的方子作对吗?"
苏锦闻言也想苦笑,那个人,明明自苦成这样,又何必做出一副冷淡漠然的样子给人看呢?
谢禾是个很傲慢的少年。想来常年跟随素陵澜的人,没有几分傲气倒也奇怪。他一向桀骜,苏锦从旁看着,发觉他真是只对素陵澜的事上心,也只肯听素陵澜的话,除他之外,就连与龙隐司的其他人也甚少亲近。
所以,当这天他主动走过来,与她一起并肩看窗外雪落簌簌,口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公子喜欢和你说话"时,苏锦诧异地抬了抬眉毛,不解地看向他,却迎上谢禾同样很困惑的目光。
而谢禾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满脸忿忿,他困惑地说:"你没有红舸姑娘生得美。"然后是--"你很多时候都很笨。"
"你!"苏锦恼怒地喝道,简直哭笑不得。
谢禾看她一眼,却是一副在认真与她聊天的样子,道:"可是公子却喜欢和你说话。"他顿了顿,微微皱眉道:"我们只知道公子原来复姓司徒,但并不知道他的母亲居然是许凌池,而且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曲折。"
苏锦看向他:"你在外面偷听!"
谢禾扬扬眉:"我耳力比一般人好些,听到有什么出奇。"
"那你不是更该回避么,耳力好倒是有理了。"苏锦忍着笑。
"我是不会离开公子太远的。"谢禾也无视她目光里的捉狭,理直气壮地说,然后眼中流露无限热切的向往,声音如做梦一般地道:"许凌池,承影剑......只恨不曾一见,更恨不能一战!"
苏锦抬眸去看眼前下成一片茫茫的雪,心想,如果许凌池没有嫁给司徒瑾,一直身在江湖,说不定谢禾还真有和她一见,甚或一战的机会。不过自来事实难料,翻覆成这般惨痛的结局,让人痛惜。她想起素陵澜,不禁敛眉问:"司徒瑾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禾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不择手段,笑里藏刀,刻薄寡情。"
"这么听来颇有怨言?"
谢禾默认。
苏锦吁口气,没敢说,其实这些评断对素陵澜那何尝不适合?只是--只是他不笑而已。
是,很奇怪。虽然素陵澜也会有"笑"这个表情,但是想起来,总让人觉得他是没有笑过的。
第一场春雪落下来的时候,素陵澜以金盏置酒。
青碧的绿蚁,璀璨颓靡,握在他无丝毫血色的手里,看着总有种不祥的感觉。
苏锦坐在他面前,轻声说:"你还在用药,可以喝酒?"
素陵澜漫不经心地笑:"已经与苏姑娘一起饮过茶,很想你陪我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