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担忧的心思龙隐司的人未尝没有,但素陵澜何时听过别人的劝,又一向治下甚苛,哪怕是跟了他时间最长的谢禾,被他冷冷看一眼,再是一腔为他着想的心思也吭哧吭哧说不利索,所以,到最后依然是素陵澜自己不愿赶路,人人都暗暗跳脚。
这种大家白白着急的情形,终于在一天傍晚,由素陵澜刚走进客栈就猝然晕倒结束。
也顾不得他醒来会不会杀人灭口,谢禾大着胆子抱起他来上了马车,一行人终于马不停蹄风驰电掣直奔江南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云白镇。
素陵澜晕去后就没有醒来,直到颇多周折,马车驰进一个行人闲散空气中弥漫尘土气息的小镇时,他才微微抬眸,谢禾立刻俯身唤道:"公子?公子?"
他似没有听见,目光茫然许久才定在谢禾面孔上,低低地问:"到了?"
谢禾看向苏锦,苏锦颔首:"竺神医就在前面的医馆。"
素陵澜听了这句话,勉强深吸口气看着谢禾,声音低微:"这些年,你跟着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太多。那些事......你不要存在心里,忘得了就忘,忘不了......也得忘。"
谢禾也是心思灵透的人,听得这话再想到素陵澜这一路的不同往常,忽然觉得不妥,警觉戒备地握紧了手中长剑,心中却莫名掠过一丝凄惶,却见素陵澜极浅地笑一笑,又合上了眼睛。
那间医馆与天下所有医馆一般别无二致。
大家心里总以为这般绝世神医的居处该是何等清拔幽深超凡脱俗,先看到这么一间半旧不新外墙斑驳的屋子,心里已是吃了一惊,走进去,再看到里面的情形更是傻眼--小小医馆里病人虽然不多,但也站得坐得挤挤挨挨,因为--实在太乱了......瓶瓶罐罐满地都是,药钵木杵四处散落,开方的单子如同天女散花,而一支毛笔,别在了那个"神医"的发髻上当发钗......
龙隐司的人别的本事且不说,处变不惊倒还是受过训的,虽然这神医的所在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但略略一怔也就立刻各司其职,将小小医馆防守得密不透风,先就不动声色地搜了个遍。
短短片刻安置妥当了才请进素陵澜。
苏锦没去理会他们,挤过去在埋头伏案的神医肩上一拍:"竺大夫!"
伏案的人抬头,顺手将散下来的一绺头发干净利落地用那支秃头毛笔再挽回去,现出一张瘦削清丽之极的面孔,却是个女人,对她一笑:"阿锦!"
"诶,你在这里,哥哥呢?"苏锦问,转头对被谢禾扶进来静坐一边的素陵澜道,"这是竺神医的妹妹竺璐屏。"
素陵澜点点头,唇边浮起一丝说不清什么意味的似笑非笑,淡淡地看了眼竺璐屏。
竺璐屏也对他望过来,这一望,就连苏锦的问题也不待回答,立刻走到他跟前,捉了他手腕诊脉。这一诊,就诊了许久。
旁边侯着的病人可是不乐意了,也不敢大声抗议,就那么小小声嘀嘀咕咕说竺大夫可不能看到这排场大的就把他们给晾了啊,呻吟抱怨他们的疥疮如何作痒老寒腿又如何发痛,简直一时片刻都再捱不得了,一时叽叽喳喳听得龙隐司的人忍不住就要翻脸,但没有素陵澜示下,也不敢动。
竺璐屏过了很久才抬头,开口一句就让整屋子的窸窸窣窣静了下来:"你该去的地方在城东二里,张家老板的店子。"
看着那些病人张口结舌的样子,苏锦问:"那是什么地方。"
"棺材铺。"一人傻傻张着嘴脱口而出。
小小医馆立刻被刀光剑影照的人眼花缭乱,吓得一屋子的病人抖抖索索瘫了一地,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顺着墙根溜了个精光。
而那个被判定要躺棺材的人倒是勾出一抹笑容,还颇有兴致。
"竺大夫,他可不能死,你再看看,再看看!"苏锦急得几乎鼻尖冒汗。
竺璐屏皱着眉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又翻出支秃头笔,在凌乱不堪的桌子上比比划划,又跑到颤颤巍巍的书架前踮脚扒拉出几本面目可疑的类似书本册子的东西一通乱翻,细细碎碎的尘埃就从那随时都可能倾塌的书架子上散落下来,素陵澜没忍住咳嗽了几声。
听到他的咳嗽声,竺璐屏略一思索,又翻出几味奇形怪状的东西,捣碎了自己先闻了闻,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禾看得瞠目结舌,侧头问苏锦:"你说这是......竺神医的妹妹?"
苏锦点头,焦灼目光一直跟着竺璐屏满屋乱转。
"她......也是大夫?"谢禾已是觉得忍无可忍。
好容易竺璐屏停下来,啪地扔掉手里的一本册子,站到素陵澜跟前上下打量,转头问苏锦:"你跟他有仇吗?"
苏锦愕然。
"没有仇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来找我?"竺璐屏似乎真的大惑不解,"这毒已经侵入内腑,五脏六腑无不受损,你还由着他逞强硬撑,生生压制,这不是乱来吗,搞得现在五痨七伤乱七八糟,要怎么治?"
苏锦一怔,毒?她不是已经给了解药么?为什么?转头却见素陵澜对她淡淡地笑一笑,摇摇头。
竺璐屏翻个白眼:"到这地步还逞英雄。"
"你先别多说了,快救人。"苏锦来不及多想,只不停恳求竺璐屏。
竺璐屏撑着下巴,刚才翻了书的手在她秀丽之极的下颌上留下两个黑指印,像长了小胡子看着十分滑稽,但谁都笑不出来,只除了素陵澜。
"也不是不能治......哥哥当年留下过方子,说了有几味药或可一试,但用量我可拿不准......"竺璐屏沉思道。
"找个人试药不就成了。"谢禾道。
竺璐屏这次的白眼送给了他:"那是草菅人命,医者不能为。"
"那让我自己来试。"谢禾上前半步。
竺璐屏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一眼,撇撇嘴:"你的命就不是命了?"然后转头,依然摸着下巴,黑乎乎的摸得那里的小胡子都快变成络腮胡,盯着素陵澜道:"还是在你身上试吧,反正你也快死了,不亏,要真救回来,也当赚了,还能试出用药分量以后惠及他人,那你不管死活也算积德......"
在谢禾快要拔剑相向的时候,素陵澜欠欠身子,应了句:"好。"
一盏茶。一炷香。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在龙隐司的人快要开始拆房子的时候,竺璐屏出来了,对苏锦点点头道:"人是你带来的,自己去照应着。"
谢禾径直想往里去,被竺璐屏伸手拦住:"他运气好,至少这会儿还死不了,有几味药材我这里都没有,你去帮忙置办。"
谢禾瞪着眼前这个明明瘦削单薄,但比他还横,对他颐指气使的女人,简直啼笑皆非,想一想还是素陵澜的身子要紧,只得乖乖地跟在竺璐屏身后等她开方。
苏锦慢慢往内室走进去。
听到她脚步声,素陵澜撑着身子坐起来,整理好衣衫才对她牵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苏锦轻轻咳嗽一声,问出一句:"好些了?"
素陵澜点点头。
苏锦有点怔怔的。素陵澜向来畏寒,她见他的时候,他都身披大氅重裘,而现在他半躺着,身上只有单薄衣衫,显得异常瘦削。让她不由问道:"冷不冷?"
素陵澜摇摇头。
苏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桌子上有水,就倒了一杯递过去。
没想到素陵澜不接,带着一丝笑容看着她,说:"我想喝杯热茶。"
苏锦一愣,出去问竺璐屏要茶叶,竺璐屏正埋首苦苦思索药方,挥挥手道:"你在书桌旁的柜子里看看,好像还有哥哥留下来的铁观音。"
苏锦应了声,忽转头问:"对了,为什么没有看到你哥哥?"
"他死了。"竺璐屏抬起头,声音平板,再重复一遍,"他死了。有一年多了。"
苏锦定定看着她,虽然这么些年也算见惯生离死别,但是,竺璐言,他怎么会死?他不是神医么?
竺璐屏不再看她,声音依然平静,只是手里的毛笔几乎划破纸面,道:"他是被人杀了的。"
"谁?"苏锦立刻问。
"你快去找茶叶吧,以后再细说。"竺璐屏却不愿继续话题,又低下头去。
苏锦咬着嘴唇,忍下满腹疑问,果然在书桌旁的柜子里找到一小盒铁观音,烧热了水,捧进去泡茶给素陵澜。
"苏姑娘,陪我喝杯茶。"素陵澜静静地道。
苏锦点点头,满怀心事之下只是捧着茶杯呆呆出神。
"怎么了?"素陵澜蹙眉问。
苏锦茫然地说道:"我本来带你来找的是竺璐言大夫,但是刚才知道,原来他一年多前就死了。"
"你们是朋友?"
"也不算朋友,但也算有些渊源,他欠我父亲一个人情,但也帮了我们不少忙......"苏锦收住话头,虽然故人已去,但眼前倾听的素陵澜,尽管现在只是个病人,但毕竟是龙隐司的统领。
素陵澜的回应却让她微微一怔,他温言说:"不要难过。"
苏锦抬眸看他,倒是从一贯的森冷阴郁中看出了几分温柔的意思,一时有点惘然,叹一声:"也不知道竺姐姐能不能治好你。"
素陵澜没有说话,垂下长睫,不让苏锦看到他眼底一抹冷诮讽刺。
这时竺璐屏进来了,看着苏锦,只道:"信不过我大可以把人带走。"
苏锦面上一红,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得沉默地站起身,默默看着谢禾把药端给素陵澜。
素陵澜看也不看一眼谢禾满眼的焦灼不安与犹疑,仰头喝干了药,对竺璐屏牵出一丝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我信你。"
竺璐屏目光一凝,不再搭理他,径自往外走。
苏锦一直觉得她从没见过像素陵澜那么喜怒无常的人。每次当她依稀觉得他有了一点温和--乃至温柔,立时下一刻就让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一点知人之明。
那天竺璐屏出去后,素陵澜就开始赶他们走--是,不仅是她,连谢禾他也不愿见。
谢禾不走,倒茶给他,他直接将杯子挥落地上。
后来,竺璐屏对她说,这下你可明白为什么我这里的杯碗器具多是竹木制成了吧,就是因为坏脾气的病人可真不少。
她拉着谢禾刚退出去,就听到素陵澜压抑剧烈的咳嗽。
那样的咳嗽声听起来都让人觉得揪心揪肺地难受,谢禾想要往里冲,苏锦一把拉住他,摇摇头。
只有竺璐屏是医者,没有顾忌,推门进去,过了许久才出来,嘀咕了一句:"好端端的药材就是这么被浪费的。"然后对谢禾道:"重新煎药吧,方子我再改改,好像还是不太对......"
谢禾听得她最后一句话,简直头皮都发麻了,狠霸霸地瞪了她一眼,但竺璐屏只顾自己盘算,口中念念有词,真是一点杀气都没有感觉到......
苏锦等了等,还是推开门,只见入目凌乱,素陵澜斜斜躺着,容色枯槁,单衣上染了大片呕出来的药汁和暗色的血迹。大概他从未如此在人前狼狈,看到苏锦进来,那目光恨不能杀人灭口,但到底气力不继,所有戾气都化作了自厌,侧头又是一阵咳嗽,咳完了就死死咬着削薄嘴唇,直咬得青白中沁出血丝。
苏锦有点心软,不论这人是何身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受这般苦痛折磨,终究心中恻然。她走过,放缓了语气问:"干净的衣服在哪里,我帮你拿来。"
"不用你管。"素陵澜哑着声音烦乱地道。
苏锦不再理他,自己翻找出来,放在他身边,轻声道:"谢禾在重新给你煎药,等会儿让他给你换换,我记得......记得红舸姑娘说的,你......你性子古怪,衣服上不能见点脏,不然就怎么都不安适的。"说到这里略略一顿,拧眉低低叹息,"你现在这么难受,可能怎么也安适不了......"
素陵澜吸口气,看着她,却忽然道:"你帮我,可以吗?"
"什么?"苏锦吃了一惊。
素陵澜则合上眼睛,不再说话,只不时低咳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