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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今夫君子之道,天之道也,天则在吾上下之间矣。仰而观之,天者具在矣;俯而察之,渊者具在矣。从天而观之,鸢有时而飞矣;从渊而察之,鱼有时而跃矣。未仰以观,则忘乎天;未俯以察,则忘乎渊。鸢固飞也,有时而见其飞焉,有时而不见焉;鱼固跃也,有时而知其跃焉,有时而不知焉。然则子臣弟友、鬼神礼乐日相需相给于宇宙,而未尝备察焉者多矣;然则可喜可怒,可睹可闻日相感相成于伦物,而未能详察也又多矣。如是而谓之隐,诚隐也,而果隐也乎哉?不能知不能行者之杳芒而无可亲,知之行之者历然而可据者也。

吾目之所不见,不可谓之无色;吾耳之所不闻,不可谓之无吾声;心之所未思,不可谓之无理。以其不见不闻不思也而谓之隐,而天下之色有定形、声有定响、理有定则也,何尝以吾见闻思虑之不至,为之藏匿于无何有之乡哉!吾有所不可知,责之吾智之未精;吾有所不能存,责之吾仁之未熟;吾有所不可胜,责之吾勇之未大。以其未智未仁未勇也而见为隐,而君子之灼然可知、固然可存、断然可胜也,何尝于智仁强勇之所穷,更有绝人以不可及之理哉!

故《诗》不云乎:鸢飞戾天,察乎上而但存乎仰观者之察耳。有鸢焉,有天焉,其物也;飞者其几,戾天者其则也。鱼跃于渊,察乎下而但存乎俯察者之察耳。有鱼焉,有渊焉,其物也;跃者其几,于渊者其则也。夫何隐乎哉!

然而隐矣;天终日丽乎上,渊终日奠乎下,鸢鱼终日游其间,飞跃终日因其性,然而天下之不见者多矣,故曰隐也。君子之道,天之道也,亦如此而已矣。

“庄暴见孟子曰”章得乐之情以图王而可矣。夫推好乐之情以同民,取天下之道,固有然者。

先王王天下,而以乐化成天下。齐王亦知愧其不能好,而孟子固未之及也。

昔孔子之论乐,审音容,辨器数,雅《郑》之际,戛戛乎难言之矣。而孟子独比先王世俗而齐之,意者姑有俟也。不然,大而未化者所见然与?

或谓声有哀乐,而作者必导以和;或谓声无哀乐,而惟人之所感。之二说者之相持久矣。谓声有哀乐者,性之则、天之动也;谓声无哀乐者,情之变、人之欲也。虽然,情亦岂尽然哉!

今且谓乐乐之情,独不若与人,少不若众。乃使数十百人聚于一堂,倡优侏儒,犹杂子女,非不乐也;而音寂舞罢,必且有自念而倦以惭恧者,此亦乐极悲生之所必至矣。今且谓同乐之情,欣欣之喜色,民忘其慆淫,庶几无病之交祝,君安于驰逐。乃使既庶既富,生其逸玩,暮而鸣钟,旦而校猎,且相乐也;而诬上行私,必且有旋踵而继以怨讧者,此固乐不可极之明效矣。

夫谓今之乐由古之乐而生,其言顺,然而非也;谓古之乐由世俗之乐而裁之以正,其言逆,然而固然矣。何也?上古之世,其民由无情而有情,能歌能咢,能抃能舞,可使去草木虫鱼之顽处而导之以和,故先王重用之,然且蚤防其淫而亟为之节。近今之世,其民人有情而情有变,为恩为怨,为诅为颂,且将窃变风变雅之淫诽而和不可复。先王之节,不可逾也;世俗之淫,不可宜也。由是言之,乐之于人治大矣哉!

无已,则以齐王之人,处齐王之世,抚齐王之民,疾苦流离不适有生,而姑为此说邪?虽然,齐王且知变色以怀惭,其臣且固迟疑而罔对,知有先王者未尝不可深言也。然而孟子之言止此,其将曰是何足与言先王也云尔,而抑不然。

盖王者之兴,天佑不已者也。佑之以取天下之材,而乱定矣;佑之以定天下之材,而治兴焉。孟子以为吾且任取天下之事,拯民于水火,则山川时雨之降,自有制作之圣继我而起,则移风易俗以俟来者,而功不必自我而成。抑君子之道,成章而达者也。顺人情而利导之,吾志吾学之逮此矣;贞人性而节宣,吾育吾德之由此致焉。孟子以为吾所得于先王之道。先立其大纲,而志壹动气之后,自有天产之和应我而兴,则履中蹈和需之仁熟,而化不可躐等几也。惟然,故其为言也,循序不迷,而非苟谐于世俗。固非声无哀乐之卮言,与嵇康同其叛道;尤非劝百讽一之旨,与相如扬雄均为诡遇也。存乎善读《孟子》者尔。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章且异端所与君子并驱而骄语捷得者,曰无学。

君子曰:“吾守者约也。”彼且曰:“吾所守者尤约也。”约莫约于一心。心之外乃有义,义之外乃有学。泊然之心,无学无义,而恒足乎天和。彼见有霸王,见有褐夫,见有诸侯,见有义不义之行,见有辜不辜之杀,皆学累之也,而告子以不动其心。

呜呼!若彼者犹匹夫之雄入于九军耳。无褐夫,无万乘,无胜不胜,无缩不缩,剸首暴骸于都市而心恒晏然,其果晏然与否吾不知也,而自命则曰吾晏然矣。夫君子而屑为尔哉!

异端言生死,君子不言。仕、止、久、速,君子生死之几也;行必义,杀必辜,君子生死之守也。守不定,则生气屈而易馁。义为衡,而气为持衡之主。求之求之,而得之于内,则历乎治乱之间,进退皆有以全其刚大。气者,天之道也。人之圣者全乎天,未有圣而可以宠辱惊者也。几不察,则生理疏而易偏。心为衡,而天下之言为所衡之理。求之求之,而得之于学,则人乎类萃之中,百王皆因以裁成其礼乐。心之有知,人之道也。全乎天者尽乎人,人道尽而是非不足感矣。

故告子谓不以心使气,圣不可知者或然也。乘时自利其用,而清任之风裁以化,而要未易几也。其谓不以言累心,诐、淫、邪、遁者皆然也。无择以兴、而政事之乖违莫恤,则心先丧矣。知此,则可以知孔子之道逾群圣,而孟子愿学之长矣。

孔子之学,交相用而抑各致其功也。以持吾志而帅吾气,道也义也。气听衰王于心,而因天下为曲为直之数,以阅万物而制其命;谨之于几微,临深履薄,而千万人让其勇。此其学曾子传之,伯夷伊尹前此而修之,子夏之谨守犹将庶几焉;畏其难而任其馁者唯告子耳,而为之说曰:心无待于气也。以审天下之言而正天下之心者,学也诲也。言极天下之至赜,而唯吾心不厌不倦之诚,以阅众理而曲尽其时。此其学子贡知之,颜闵冉牛欲罢而不能,尧舜之生知且未遑焉;畏其勤而偷以怠者唯告子耳,而为之说曰:言只以累心也。学孔子者,养以存诚,知以求明,求之求之,各致焉而心之量始全,奚有累哉!若夫学诲以精其义,则曲直不差于铢累;集义以执其中,则古今交受其权衡。是知言养气交相为用,而孔子之度越群圣者,知言其至矣哉!

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可飞而抑可潜,干所以为御天之龙,孔子之所以贤于尧舜也。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无不利而固不习,坤所以为牝马之贞,夷尹之所以不如孔子也。

老子曰绝学,释曰无学,告子曰勿求。邪说多岐,其妄一也。朱子格物之教为孟子之传,允矣,功不在禹下,陆子静、王伯安之徒奚更詹詹为?

“敢问夫子之不动心”至“而反动其心”

且夫人亦恶能不以心使气乎哉?而妄者以之为患。

夫欲心之勿使气也,则唯死为得之。生之日短,而死之日永,亦何患无心不使气之一日哉!切切然于其生而患之,不亦愚乎!

心之动也微,气之动也显。告子曰:吾无气,心虽动于微,天下不知其动也。心之动也有权而无力,气之动也有力而无权。告子曰:吾不资气之力,心且无所用其权,亦废然返而自息也,故天下之言钩棘锋距杂进于前,吾不与之迎随,则若称说于萎草块涂之侧,而固无能动也。

乃吾且为告子正告之;藉其死也,气离心,而心不与天下之言相应,则天下之言仁义、言富强、言为我、言兼爱者杂进于前,心固不与之迎随,而喋喋者弗能自诧于萎草块涂之侧,更何患乎?若夫生而与天下相接矣,心一日不能与气相离,非吾欲尔也,天也,则亦恶能不以心使气乎哉?

今夫体,皆听心之为者也。动静云为,皆气奉心之微指以喻于体;动静云为,皆心使气之效也。霸王行道,一心授气以大权,而用以充。故君子视天下,犹吾耳目手足尔,气相及也。万物同此一气,故同此一理,非我使之然也,天也。我以之生,天下以之生,孳孳于有生之日以立霸王之纪,以治杂乱之言而一于正,唯心使气之为有功。

故以权论之,而心为尊,则志至气次之名定矣。以权力相参论之,则志壹动气,气壹动志之功均矣。以力论之,则气为强,而蹶趋动心之势成矣。何也?气去心则死,心委气而息则死。不欲心之微者显,气之有力者效其力,则诚莫死若也。而告子百年之余如此者,永以终古矣。任天下之言仁义、富强、为我、兼爱者百相萦也,百相禁也,而我固不与迎随,终亦无我如何也。告子亦何患乎无此一日乎!

君子所忧者,我且为萎草,且为块涂,而天下之生不息,彼且摇荡天下以相迎相随于率兽食人之涂,故持其志以大正,帅其气以察言,则虽五世泽斩之余,而犹使天下之言不敢逞其钩棘锋距以戕贼人心。故自孟子至今二千余年,言犹有宗,心犹有法,皆孟子之气为之也。此孟告之不动心可得而闻者也。

万物皆备于我矣物之备于我,见之者鲜矣。

盖备我之理,而后知物之备焉否也。我之不尽,而测物者恶足以知之!

且谓物之自物,各还其位,而非我所与者,亦思以其说易天下,而终于不能。我之既有于天下,必有藉以益其生,其待于物也无已时,物备我,而我顾悍然使还其位而无相与,亦耻甚矣。无他,见物而不见我也。

孟子学圣之功,充实而光辉盛焉,乃知我之待于物,一如物之待于我;物之有我,一如我之有物。遂昌言曰:“今夫万物则既可得而见矣,斯不可以理言者也;理以为当然,则或以为不当然,而奚不可。抑不可以情言者也;情见为不容已,则有时容已,而亦或可安。惟夫吾自有之,吾自用之,犹手之有持、足之有行也,拘之挛之而不能禁;吾自能之,吾自为之,犹目之能视、耳之能听也,塞之蔽之而终不失;吾自富有之,吾自日新之,犹言之不穷于口、动之不穷于体也,慎之持之而非不给。故不但言我受物也,受则有与之者矣。”

各有血气,各有心知,谁与我者?调其血气,导其心知,吾司与矣;有其可司与者,与之而已矣。抑不但言通物于我也,通则必往而通矣。智止于心,力止于身,奚待往乎?尽心之智,尽身之力,弗庸往也;有其所可尽者,尽之而已矣。由今观之,万物不皆备于我哉!

虽然,吾盖几为察识,几为扩充,而今乃知之也。一日之间,而引万物以大吾之量,始以为志之所至可至焉矣,而未也。志者一日之起者也。万物至重矣,而任之者气;气之不养,养之不直,则见芸生之情诡变纷纭,而不信我之能为其藏。今而见吾之气,天地之气也,刚者可驭,柔者可扶,变迁殊质,至于吾之身皆胜之而无可慑,然后吾所立之志非虚扩之使大也,万物皆备也。一念之动,而恤万物以慰吾之情,始以为仁之所感能感焉矣,而未也。仁者一念之涵者也。万物不齐矣,而各有其义;义不生心,心不集义,则见勃发之欲损益无恒,而不信我之能持其衡。今而见天下之义,吾心之义也,取不损廉,与不损惠,生杀异术,裁以吾之心皆宰之而无可疑,然后吾所存之仁非固结之使亲也,万物皆备也。是当然之理所自出,必然之情所由生也。反身焉,莫匪诚矣,无不乐矣。

呜呼!此孟子所以为正已物正之大人也与,而孰则知之!

“孟子曰莫非命也”章尽道者,于命无择而非正也。

盖一日生而有一日之道,尽之而已。知命者岂知岩墙、岂知桎梏哉!

今夫桎梏之中,道所不存也乎!道无桎梏,而桎梏之中有道。道至于可桎可梏而道乃尽。尽道者不受桎梏,而桎梏不择道而不施。故曰“莫非命也”。天与人争,未有不胜者也。使可以不顺焉,则非正矣。天不以一人之正屈其大正以从之,故治乱有时,死生有化,祸福有权,非人之所得与也。无已,其唯岩墙之下不可立乎!

而岩墙之下亦难言之矣。扣马之谏,众欲兵之岩墙也,使夷齐权可乘,言可执,以声伐君之罪,则武王且立乎岩墙之下。微服过宋,魋不能害,不立于岩墙也,及其历阶可升,侏儒可斩,以婴莱人之锋,则孔子又已立乎岩墙之下。然而知命者可扣伐商之马,可漂牧野之血,可屈于宵小之桓魋,可亢夫强大之齐景。何也?道尽则无岩墙,不尽则无往非岩墙之下。

而桎梏之为心害甚矣!岩墙其心者桎梏其身,行险以徼幸,则天且奉桎梏以行其正,而不知至于无可如何而受之,亦终莫能逆天,而但自形其不顺。以不立岩墙者桎梏其心,忧危而不释,天且试之于岩墙以观其顺,彼乃无可如何,而见为不可受,自谓能居于正,而不知天之可顺而不可违。

然则如之何?尽其道而已矣。天有天之命,天之道也。吾有吾之正,人之道也。天道归之天,人不能与。人道任之人,天无所持权。尽道者安于人之非天,安于天之非人。羑里而演《易》,匡围而弦歌。岩墙之下,桎梏之中,忧游泮涣,莫非道也,岂但曰“莫非命也”哉!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章大贤申明人道,而显仁义之藏焉。

夫君子所性,人之性也,则仁义之发为爱敬者也。知能则既良矣,故曰性善。

今夫人之性则既异于禽矣。禽之初免于彀,其所知能即夙具焉,终身用之而无待于益,是其不学不虑之得于气化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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