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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漫水

王跃文

漫水是个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远远近近围着山。村前有栋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间的平房,两头拖着偏厦,壁板刷过桐油,远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红。桐油隔几年刷一次,结着薄薄的壳,炸开细纹,有些像琥珀。

俗话说,木匠看凳脚,瓦匠看瓦角。说的是木匠从凳脚上看手艺,瓦匠从瓦角上看手艺。外乡人从漫水过路,必经这栋大木屋,望见屋上的瓦角,里手的必要赞叹:好瓦角,定是一户好人家!

木屋的瓦檐微微翘起,像老鹰刚落地的样子。屋脊两头像鸟嘴朝天的尖儿,就是漫水人说的瓦角。瓦角扳得这么好看,那瓦匠必是个灵空人。乡下人看匠人手艺,有整套的顺口溜,又比如:泥匠看墙角,裁缝看针脚。

扳得这么好瓦角的瓦匠,就是这屋子的主人,余公公。漫水这地方,公公就是爷爷。余公公的辈分大,村里半数人叫他公公。余公公大名叫有余,漫水人只喊他余公公。余公公是木匠,也会瓦匠,还是画儿匠。木匠有粗料木匠,有细料木匠。粗料木匠修房子,细料木匠做家具。平常木匠粗料、细料只会一样,余公公两样都在行。漫水人说话没有儿化音,唯独把画匠师傅叫成画儿匠。兴许晓得画画儿更需心灵手巧,说起这类匠人把话都说得软和些。画儿匠就是在家具或老屋上画画的,多画吉祥鸟兽和花卉。不只是画,还得会雕。老屋就是棺材,也是漫水的叫法。还叫千年屋,也叫老木,或寿木。如今家具请木匠做的少了,多是去城里买现成的,亦用不上画儿匠。余公公的画儿匠手艺,只好专门画老屋。

漫水的规矩,寿衣寿被要女儿预备,老屋要儿子预备。不叫做老屋,也不叫置老屋,叫割老屋。余公公的老屋是自己割的,他六十岁那年就把老两口的老屋割好了。不是儿女不孝顺,只是儿女太出息。两个儿子都出国了,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德国。女儿离得最近,随女婿住在香港。美国那个叫旺坨,德国那个叫发坨。两兄弟在外面必有大号,漫水人只叫他俩旺坨和发坨。女儿名叫巧珍,漫水人叫她巧儿。儿女不当官,不发财,余公公竟很有面子。逢年过节儿女回不来,县里坐小车的会到漫水来,都说是他儿女的朋友。漫水做大人的见着眼红,拿自家儿女开玩笑,说:“我屋儿女真孝顺,天天守着爹娘。不像余公公儿女,读书读到外国去了,爹娘都不认了!”做儿女的也会自嘲:“有我们这儿女,算您老有福气!要不啊,老屋都得自己割!”

余公公的老屋是樟木料的。他有一偏厦屋的樟木筒子,原来预备给儿女们做家具。儿女们都出去了,余公公就选了粗壮的割老屋。漫水这地方,奶奶,叫做娘娘。余娘娘还没打算自己做寿衣寿被,一场大病下来人就去了。隔壁慧娘娘把自己的寿衣寿被拿出来,先叫余娘娘用了。第二年,慧娘娘的男人家有慧公公死了。有余和有慧,出了五服的同房兄弟。慧娘娘虽把自己两老的寿衣寿被做了,老屋还没有割好。慧娘娘没有女儿,只有个独儿子强坨。她就自己做了寿衣寿被,等着儿子强坨割老屋。强坨说:“我自己新屋都还没修好,哪有钱割老屋?就这么急着等死?”话传出去,漫水人都说强坨是个畜生。乡里人修屋,就像燕子垒窝,一口泥,一口草。强坨新修的砖屋只有个空壳,门窗家具还得慢慢来。儿子只有这个本事,慧娘娘也不怪他。怪只怪强坨嘴巴说话没人味,叫她做娘的没有脸面。慧公公没有老屋,余公公把强坨叫来:“你把我的老木抬去!”慧公公睡了余公公的樟木老屋,漫水人都说他有福气。

漫水地名怎么来的,村里没人说得清。要是去城里查县志,地名肯定是有来历的。漫水人不会去想这些没用的事,只把日子过得像闲云。心思细的,只有余公公。他儿女们都说:老爹要是多读些书,必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漫水只有余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样样在行的匠人,农活也是无所不精。漫水这么多人家,只有余公公栽各色花木,芍药、海棠、栀子、茉莉、玉兰、菊花,屋前屋后,一年四季,花事不断。有人笑话说:“余公公怪哩,菜种得老远,花种在屋前屋后!”

余公公的菜地在屋对门的山坡上,吃菜需得上山去摘。一大早,余公公担着筲箕,筲箕里是些猪粪或鸡屎,晃晃悠悠地往山上去。一条大黑狗,欢快地跟在身边跳。黑狗风一样地蹦到前面,忽然停下来,回头望着余公公。黑狗又想等人,又想飞跑,回过头的身子弯得像弓,随时会弹出去。余公公喊道:“你只顾自己疯,你疯啊,你疯啊,不要管我!”黑狗肯定是听懂了,摇摇尾巴,身子一弹,又飞到前面去了。

山上有茂密的枞树,春秋两季树林里会长枞菌。离山脚三丈多的地方,枞树有些稀疏,那里就是余公公的菜地。余公公爬坡时,脚步有些慢。黑狗早上去了,又蹦下来,屁股一撅一撅,往后退着走。黑狗那吃力的样子,就像替余公公使劲。余公公说:“不中用的东西,你还拉得我动?”黑狗肯定又听懂了,摇摇尾巴,脑袋一偏一偏,眼珠子亮亮的。

余公公施肥或锄草的时候,同黑狗说话:“你要是变个人,肯定是个狐狸精!”黑狗是条母狗,身子长长的,像刀豆角,毛色水亮水亮,暗红色的嘴好比女人涂了口红。村里别人的狗都是黄狗、灰狗或麻狗,只有余公公屋里是条黑狗。那些黄狗、灰狗或麻狗,又多是黑狗的子女,总有四五十条。前年开始,黑狗不再生了。过去八九年,黑狗每年都要做一回娘。不再做娘的黑狗,仍活得像年轻女人,喜欢蹦跳,喜欢撒娇。余公公逗它:“崽都生不出了,还这么疯,不怕丑啊!”

这时节,正是栽白菜的时候。余公公的白菜已栽下半个月,嫩嫩的叶子起着细细的皱。蒜已长得半根筷子高,秆子粗粗的包着红皮。辣子即将过季,改天得把辣子树拔掉,再栽一块白菜。快过季的辣子拌豆豉炒,或作爆辣子,都是很好的菜。村里人叫这扯树辣子,余公公叫它罢园辣子。秋后快过季的西瓜,余公公也叫它罢园瓜。罢园二字,余公公在画儿书上看到的。年轻时学画儿匠,余公公读过几本画儿书。

余公公慢慢收拾着菜地,突然想起好久没同黑狗说话了。一回头,见黑狗蹲在菜地边上,一动不动望着山下的村子。二十多年前,县里来人画地图,贴出来一看,漫水人才晓得自己村子的形状像条船。余公公的木屋正在船头上。船头朝北,船的东边是溆水。

村子东边的山很远,隔着溆水河,望过去是青灰色的轮廓;南边的山越往南越高,某个山洞流出一股清泉,那是溆水的正源;北边看得见的山很平缓,溆水流过那里大片的橘园,橘园边上就是县城;西边的山离村子近,山里埋着漫水人的祖宗。坟包都在山的深处,那地方叫太平垴。漫水人都很认命,遇着争强斗气的,有人会劝:“你争赢了又算老几?都要到太平垴去的!”人想想太平垴,有气也没气了。

溆水河边有宽宽的沙地,长着成片成片的柳树。柳树林又连着橘园,河边长年乌青乌青的,沙地好种西瓜和甘蔗。哪个季节都是伢儿子的天堂,从深秋到冬天,河边橘子红了,甘蔗甜了,伢儿子三五成群,偷甘蔗和橘子吃。偷甘蔗也有手艺,用脚踩着甘蔗蔸子,闷在土里扳断,不会有清脆的响声。一望无际的甘蔗地,风吹得沙沙地响,伢儿子在里头神出鬼没。偷橘子吃的,手上易留下橘子皮的香味。伢儿子也自有办法,扯地里枯草包着橘子剥皮,手上不再有气味。有人发现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多会叫骂几句,哪个也不会当真。哪家都是养儿养女的,哪有不调皮的!

溆水要流到东海去,东海在日头出来的地方。溆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长江,长江流到东海。山千重,水百渡,很远很远。说近也很近,溆水边有座鹿鸣山,山下有个蛤蟆潭,潭底有个无底洞,无底洞直通东海龙宫,钻个猛子就到了。蛤蟆潭在溆水东岸,西岸是平缓沙滩,河水由浅而深。水至最深处,就是蛤蟆潭。很久以前,东岸有个姑娘,很孝顺,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青石板突然变成乌龟,驮着姑娘沉到水里去了。姑娘被带到东海龙宫,做了千年不老的龙王娘娘。青石板原是乌龟变的,乌龟原是龙王老儿打发来的。

余公公还是伢儿子的时候,常在蛤蟆潭西岸游泳,打死也不敢游到东岸的潭中间去。余公公没听人说过南海、北海或西海,只听说有东海,也只听说过有东海龙王。东海龙宫遍地珍珠玛瑙,有美丽的龙女。漫水人望见太阳雨,总会念那句民谣:边出日头边落雨,东海龙王过满女!漫水人说过女,就是嫁女。遇上件好东西需得夸赞,必会说:龙王老儿的轿杠!

漫水没有人见过海,日子里却离不开海。天干久旱,依旧俗就得求雨,行祭龙王的法事。男女老少,黑色法衣,结成长龙阵,持香往寺庙去。一路且歌且拜,喊声直震龙宫。人过世了,得用龙头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们身着白色丧服,又拿连绵十几丈的白布围成船形,拉起十六人抬着的灵棺慢慢前行。已行过了水陆道场,孝子们拉着龙船把亡人超度到极乐世界去。余公公画过很多老屋,年轻时雕过很多人家的窗格子,就是没有雕过龙头杠。漫水这副龙头杠传过很多代了,龙的眼珠子像要喷出火来,龙尾像随时在甩动。余公公常想:这龙头杠怎么不是我雕的呢?那龙头杠是楠木的,不要油,不要漆,千年不腐。

前几年,有个城里人想买这副龙头杠,价钱出到几万块。强坨动了心,想把龙头杠卖掉。龙头杠是全村人的,世世代代都放在强坨屋。他公公,他爹爹,都是保管龙头杠的。漫水很多事都说不清来龙去脉,人人只知守着种种规矩就是了。听说强坨要卖掉龙头杠,余公公把强坨屋门拍得山响:“强坨,你出来!你要好多钱?我给你!”强坨说:“那个城里人是傻子,一个龙头杠他出好几万!信我,由我卖了,我做十副龙头杠赔给大家!”余公公扬起手就要打人,说:“放你的屁!如今是不信迷信了,不然要把你关到祠堂去整家法!”过去祠堂有个木笼子,男人若不孝不义,会被族人绑在里面,屁股露在外头,任人用竹条子抽打。这叫整家法。一个村里只准有一副龙头杠,强坨说赔十副龙头杠,这话很不吉利。强坨这话很多人听见了,都骂他说的不是人话。几个年轻人一声喊,就把龙头杠抬到余公公屋后去了。

龙头杠搭在两个木马上,平时用厚厚的棕蓑衣包着。木马脚上绑了猫儿刺,不怕老鼠爬到龙头杠上去咬。猫儿刺形状像猫,刺头子又多又锋利,老鼠不敢往上面爬,漫水人又叫它老鼠刺。有个大晴天,余公公解开棕蓑衣,细心擦着龙头杠上的灰。心想:楠木真是好料,这龙头杠也不晓得传好多代了,虫不咬,水不腐,随便擦擦,亮堂堂的。慧娘娘望见了,过来说:“余哥,龙头杠祖祖辈辈在我屋的,只怪强坨不争气。我想,龙头杠要不要漆一漆?漆钱还是我出,功夫出在你手上。”余公公还是很好的漆匠。余公公摇摇头,笑眯眯地说:“老弟母,我们漫水龙头杠不要漆,永远都不要漆。漆了,可惜了!”慧娘娘不明白,问:“余哥,你是说……我听不懂了!”余公公嘿嘿一笑,说:“前年过年旺坨和发坨回来,我告诉他两兄弟,有个城里人要花几万块钱买我漫水的龙头杠。旺坨和发坨跑到屋后看了半天,说这龙头杠是个宝贝文物,肯定不止这个价钱。两兄弟都说,千万不要去油,去漆,文物越旧越值钱!”慧娘娘听着,吓住了:“你也想把它卖掉?”余公公笑了起来,说:“老弟母,强坨说这话不稀奇,你也这么说我就稀奇了。我是不想弄坏文物!你想想,你我哪天阎王老儿请去了,用几十万块钱的龙头杠抬去,面子天大!”

余公公喊了黑狗,说:“你望傻了啊!莫望了,我们回去!”余公公扯掉几株辣子树,摘下上面的辣子,差不多有一餐菜了,就说:“回去吃早饭去!”刚想下山,余公公回头望望身后的林子,想:干脆捡几朵枞菌去。人家捡枞菌要满山钻,余公公只去几个地方。每回余公公提着枞菌出来,碰见的都要说:“这山是你屋菜园啊,你捡枞菌就像去菜园掐蒜!”余公公只是笑,也不告诉他的枞菌是哪里来的。这会儿余公公对黑狗说:“你莫要跟脚,我就回来!”黑狗偏一偏脑袋,望着余公公的背影到林子里去了。

余公公径直去了一个山窝堂,那里有个大刺蓬,枞茅铺得满地。针一样的枞树叶,漫水人叫它枞茅。回去二十年,漫水人会把枞茅扒去当柴烧,现在开始烧藕煤。扒枞茅的扒叉,过去家家户户都有好几把,如今看不见了。余公公熟悉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晓得哪个山窝堂好长枞菌,哪个山坎坎好长蕨菜。别人扒枞茅也是满山钻,却摸不出捡枞菌的窍门。余公公一路上就想着:那个刺蓬里肯定生了一窝好枞菌!他走到刺蓬前面,拿棍子扒开刺蓬,果然就望见里面生了好多枞菌。大的有半个手掌大,伞一样撑着;小的像扣子,圆溜溜的闪着蓝光。捡大菌子过瘾,吃还是小菌子好吃。就像捉泥鳅,捉喜欢捉大的,吃喜欢吃小的。余公公把一窝枞菌一朵一朵捡好,回头却见黑狗远远地立在那里,就说:“叫你莫跟脚!你想去告诉人家啊!这是我的菜园,不准说!”

下山时,余公公望望田垅中的村子,通通都是两三层的砖屋。白白的墙,黑黑的瓦。只有自家是木屋,远看很不起眼。记得从前,家家都是木屋,高低都差不多,可望见炊烟慢慢升到天上去。旺坨和发坨都说过,想把旧木屋拆了,改修砖房子。余公公不肯,说:“你们人都不回来了,我修新屋做什么?”两兄弟就安慰老爹:“我们也会回来养老的!”余公公不作声,心上想:哪个稀罕砖屋?哪有住木屋舒服!木屋是余公公自己修的,每根柱子,每块椽木,一钉一瓦,都经过他的手。哪怕有人树一幢金屋,他也舍不得换。

余公公屋同慧娘娘屋只隔着菜园子。一边是慧娘娘屋的菜园,一边是余公公屋的菜园。慧娘娘屋菜园一年四季种各色菜蔬,余公公屋菜园子一年四季栽各色花木。屋场前后的菜园土很肥,慧娘娘屋的菜却没有余公公屋山上的长得好。慧娘娘自己动不得手了,就总骂强坨:“人勤地不懒!你看看余伯爷,人家菜园还是黄土坡上,辣子驼断了树!”强坨说:“我又不是菜农,又不靠卖菜赚钱,有吃就够了!”余公公不会去说强坨,人家毕竟不是他亲侄子。若是他亲侄子,他会说:种地是种脸面,地种得不好,见不得人!余公公是个要脸面的人,他的事就样样做得好。

慧娘娘屋有条黄狗,是余公公那黑狗的儿子。黄狗望见娘回来了,又是蹦跳,又是打转转。黑狗很有母仪,立在地场坪望一望黄狗,慢慢走到自家檐前,抖一抖皮毛,趴下。余公公进屋做早饭,自言自语:“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每次说过这话,他都会在心上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老喜欢说这句话!人开始说冗话,就是老了。余公公的日子过得很慢,家家户户都吃过早饭了,他才开始慢慢地淘米下锅。有回巧儿回家,见老爹慢慢地淘米,就说:“爹,现在城里人都不兴淘米了,工厂出来的大米是不用淘的。您老还是淘米,其实很好。”巧儿是想说,老爹很讲卫生。这年月在城里,吃的用的都不放心。余公公并不晓得城里人的恐惧,他只是把日子过成了习惯。

枞菌很不容易洗干净,粗手粗脚吃着必定有泥沙。余公公细心地洗着枞菌,听见黑狗突然汪汪地叫,同时也听见有人喊着:“收烂铜、烂铁、鸭毛、鹅毛……”他赶紧跑出去看,怕黑狗惹事。他出门晚了一步,黑狗已经惹事了。慧娘娘屋的黄狗已咬了收破烂的外乡人。慧娘娘也跑出来了,嘴里不停地喊道:“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咬得重不重?”外乡人卷上裤子,哎哟哎哟的,说:“你看你看,牙齿印这么深!你看你看,开始出血了。”慧娘娘作揖打拱的,说:“真是对不住,我跑都跑不及,就出事了!你是年轻人,多原谅!”外乡人也不算很蛮,只说:“原谅?您老人家是要我原谅人,还是原谅狗?”慧娘娘说:“原谅人,也原谅狗。我养的儿子蠢,养的狗也蠢!只要听见人家的狗叫,它就扑上去咬人!”余公公笑了起来,说:“老弟母,你是说这狗娘聪明呢?还是说狗儿子蠢?这个蠢儿子,可是聪明娘养的!”外乡人听着怪怪的,说:“我痛得要死,您两老还在说笑话。我死是死不了,就怕狂犬病。”慧娘娘忙往屋里走,走几步又慌慌地回头,说:“年轻人,我进屋取钱,你去打疫苗,钱我出。”余公公忙喊住慧娘娘,说:“老弟母,钱我出,你莫管。祸是我黑狗惹的,它不叫,黄狗不会咬。”慧娘娘不理余公公,进屋去了。没多时,两个老人都从自己屋里出来,手里都拿着钱。余公公笑着说:“老弟母,你莫和我争,养不教,母之过。黑狗到底是做娘的,哪个喊它乱叫!”慧娘娘不开脸,也不答话,径直把钱放在外乡人手里,说:“价钱我晓得,多几块零星钱你不用找了。”余公公把外乡人手里的钱抢过来,又把自己的钱塞过去,说:“年轻人,你不能拿她的钱。”慧娘娘开腔了,冲着余公公说:“你钱多,那是你的钱!”外乡人看不明白,瞪大眼睛看热闹,说:“今天我碰着两个怪老人了!我该要哪个的钱呢?算了算了,我都不要了,莫耽搁我的生意!”余公公把外乡人一推,说:“你快拿了钱走,我不留你吃早饭!”

外乡人推着推车走了,黄狗开始朝天狂叫。慧娘娘骂道:“你现在晓得叫了?你叫有人听吗?有人替你咬人吗?”这时候,围过来几个看西洋景的村里人,开始说笑话:“慧娘娘,人哪会替狗去咬人?只有狗替人去咬人!”余公公说:“你们慧娘娘正在生气,你们还在挑拨!你是说黄狗替我去咬人?我同那个外乡人有仇?”有人又开玩笑,说:“黄狗真是个孝子,最听娘的话。娘一声招呼,儿子就扑上去了。”“真是这样的娘,那就不是个好娘。”“儿子也不是好儿子,哪有好事坏事都听娘的?”慧娘娘听得脸上发青,转身进屋去了。余公公朝那些开玩笑的人歪嘴作脸的,压着嗓子说:“你们莫像逗小伢儿!慧娘娘真生气了!幸好强坨不在屋,不然更不得了!”

余公公拖住一个小伢儿,说:“你把慧娘娘的钱送去!告诉你,不要放在她手里,放在她枕头底下。”小伢儿不肯,他娘作声道:“去不去?余公公叫你做事,你听话!”小伢儿接过钱,晓得这任务神秘,诡里诡气一笑,故意放慢了脚步,悄悄溜进慧娘娘屋去了。大人们都笑了,只道如今小伢儿都是精怪!

余公公回到屋里,又慢慢地做饭吃。心想,今天早饭和点心饭一餐吃了。漫水人不像城里人说吃中饭,他们说吃点心饭。做饭炒菜的时候,余公公老想着自己得罪慧娘娘了。狗惹的祸,你同人计较什么呢?难怪都说老怪物,人是越老越怪了。余公公的菜是罢园辣子烧枞菌,满屋子枞菌的香味。菜里还放了些菊花瓣,漫水只有他老人家把菊花当香料。他的菜园里栽了很多菊花,小的有拳头大,大的有饭碗大。饭快吃完的时候,余公公嚼了一粒沙子,嘴里很不舒服。必定是枞菌洗得不干净。余公公做事最细心,今天是心上有事。

慧娘娘屋后也是菜地,菜地里打了一口摇井,摇井四周铺着青石板。慧娘娘洗衣、洗菜,都在摇井边的青石板上。有时强坨惹她生气了,也独自搬了小凳坐到这里来。今天她是生余公公的气。那老的说,蠢儿子,也是聪明娘养的。不是骂我吗?想着强坨不争气,慧娘娘眼泪就出来了。揩干眼泪再想想,强坨也只有这个本事。他书不肯读,只有卖苦力的命。漫水把老婆叫阿娘,强坨阿娘嫌家里穷,走了好多年了。强坨在窑上替人做砖,挣几个辛苦钱。一个孙儿,一个孙女,也都不是读书的料,十五六岁就打工去了。强坨早出晚归,日里只有慧娘娘在屋。

听着菜园里的吱吱虫声,慧娘娘心想:今年是听不见几回虫叫了。她想起前几天余哥说的话:虫老一日,人老一年。人一世,虫一生,都是一回事。日晒雨淋,生儿养女,老了病了,闭眼去了。漫水人都不在意慧娘娘的名字,只依她男人家有慧的辈分,叫她慧娘娘、慧伯娘、慧叔母、慧嫂嫂。慧娘娘年轻时很怕虫子,望见棉花树上肥肥的绿虫,全身皮肉发麻。有一回,慧娘娘望见灶头死去的虫子,问她男人家有慧:“夜里吱吱叫的就是它吗?”有慧说:“不是它,还有谁?蛐蛐!”有余正好在她屋说话,听见了,说:“我看都不要看,就晓得不是蛐蛐,是灶虮子!”有慧是个犟人,说:“余哥,你做功夫手巧,我承认!蛐蛐,灶虮子,一回事,我都不晓得?”有余笑着说:“有慧,你的眼睛,看马同驴子,都差不多。你说的话,只有你阿娘信!”有余这话惹了有慧的心病,两人都不说话了,埋头抽旱烟。有余自己找梯子落地,说:“不信,我去捉个蛐蛐来!”蛐蛐叫声四处听得见,想捉个蛐蛐却不是件容易事。

天上好大的日头,有余出门捉蛐蛐。他耳旁尽是蛐蛐叫,就是找不到蛐蛐洞眼。伢儿时,他跪在地上,趴在地上,看各色虫蚁。长到做爹了,再不能趴在地上。他在地头到处翻,心上就在算账。一年有三个月听见蛐蛐叫,人要是活到七八十岁,二十来年都在听蛐蛐叫。听了二十来年蛐蛐叫,一世就过去了。望见过蛐蛐的,又没有几个人。不是望不见,望见了,等于没望见。人活在世上有那么多大事,哪有心思在乎蛐蛐呢?有余小伢儿时捉过蛐蛐,他认得蛐蛐。伢儿时捉蛐蛐很里手,多年没捉就手生了。

有余捉了个蛐蛐回去,有慧早把这事忘记了。有慧说:“认得蛐蛐算个卵本事!”有余弄得没脸,望望有慧阿娘。蛐蛐停在他手心,一蹦,逃走了。有慧阿娘脸都热了,忙说:“余哥,你慧老弟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莫把他的话当数!”有余笑笑,说:“又不是伢儿了!”有慧也笑笑,把烟袋递给有余,叫他自己卷喇叭筒。有余抽着喇叭筒烟,说起小时候抓早禾郎的事。漫水人说的早禾郎就是蝉,抓早禾郎是伢儿子夏天必要玩的。听得早禾郎“吱——”地叫,伢儿子躬着腰,循声往树上望。望见了,偷偷爬上去,拿手掌猛捂上去,就抓住了。有余说:“我做伢儿子时,才不去爬树哩!我拿长长的竹竿,竹竿头上绑个篾皮圈圈,圈圈上缠满蜘蛛网。望见早禾郎了,把竹竿伸过去一巴,就到手了。”有慧笑得被烟呛了,说:“余哥,又不是你一个人玩过!”有余说:“那我问你,叫的是公早禾郎呢?还是母早禾郎?”有慧并不感兴趣,只说:“你抓早禾郎也要分公母!”有余说:“你就不晓得!动物跟人是个反的!人是女人漂亮,动物是公的漂亮。雄鸡比母鸡漂亮,雄孔雀比母孔雀漂亮。早禾郎也是公的会叫,母的不会叫。蛐蛐也是的,公的会叫,母的不会叫。夜里叫的都是公蛐蛐,它在喊母蛐蛐。”有慧嘿嘿一笑,说:“余哥,你夜里吹笛子,也是喊母蛐蛐?”有慧阿娘白了男人家一眼,说:“你嘴巴不上路!”

从那个下午开始,有慧阿娘会留心地里每一个虫子,哪怕是蚂蚁、蜘蛛、蝴蝶。它们也分公母,有家室,养儿女。一生一世,日晒雨淋,好不辛苦!那时候,有余阿娘生了旺坨和发坨,巧儿还没有生。有慧阿娘还没有生强坨,她心想:地上的虫都会生养,自己就不生个一男半女!有余说有慧:“你说的话,只有你阿娘信。”有慧听着不舒服。他阿娘的来路,漫水人是当故事讲的。有日清早,有慧没事到城里去,天没黑就带了个女人回来。女人十七八岁,穿着缎子旗袍,手里挽个包袱。女人跟在有慧背后,头埋得很低。有人问:“有慧,哪个啊!”有慧说:“管你卵事!”女人进了有慧屋,没有做酒,没有拜堂。有慧爹娘早不在了,就他孤身一人。懒人自有懒人福,有慧是出名的懒人。他不要人保媒拉线,就把阿娘带进屋了,还是漫水最漂亮的阿娘。好多年过去,漫水老辈人还会记得那天的事。有人记得有慧阿娘的旗袍,过去是财主人家小姐穿的。有人记得她的头发,梳了个油光水亮的髻子,髻子上别了个白亮亮的银簪。有人记得她的脸皮,白白的不像乡里人。过了几天,听见她开腔了,讲的是远路话。

漫水人老少都晓得,有慧的漂亮阿娘是他骗来的。世上哪有蠢女人会上有慧的当呢?有慧并不聪明,他阿娘并不蠢。漫水人最觉稀罕的,是有慧阿娘还认得字!有慧阿娘来的时候,漫水认得字的没几个人。有一天,北方干部念报纸,鸭绿江的“绿”字,念成“绿色”的“绿”,有慧阿娘抿了嘴巴,忍住不笑。干部看见了,问:“你笑什么?”有慧阿娘说:“我没有笑。”干部说:“你抿着嘴巴笑!”有慧阿娘只得说:“念鸭‘录’江,不念鸭‘律’江。”干部嘿嘿一笑,说:“绿帽子的绿,我不认得吗?”有慧阿娘脸红了,眼睛在干部脸上瞪了半天,说:“你现在穿的军装是绿色的,你投诚以前是‘绿林中人’,不读作‘律林好汉’。你讲志愿军的意思也是错的,志愿不是支援的意思。”曾为绿林的干部并不生气,很傲慢地问:“你说不是支援,那是什么呢?中国人民志愿军,不是去支援朝鲜打美帝国主义吗?”有慧阿娘说:“志愿,就是自觉自愿。”那位干部在漫水就有了个外号:绿干部。漫水人背后叫他绿干部,当面还是叫他的职务。

有慧阿娘平日不太作声,那天当着众人讲了好多话。漫水人像遇了大仙,只道有慧阿娘嘴巴这么会讲!漫水没有女人认得字,她认的字比绿干部还要多!绿干部的兴趣比漫水人更大,散会后就问人:“她是谁的婆姨?”这话漫水人听不明白,他们不晓得“谁”是什么,也不晓得“婆姨”是什么。有慧阿娘告诉漫水人:“谁”,就是漫水人讲的“哪个”,“婆姨”就是“阿娘”。绿干部晓得她是有慧阿娘了,就动员有慧参加志愿军。有慧说:“我阿娘告诉我,志愿就是自觉自愿。我不晓得自觉是什么,只晓得自愿是什么。我不自愿!”

有慧不愿意当志愿军,漫水好几个人也不愿意了。鼓动有慧参军的人很多,他们都在绿干部面前讲烂话。绿干部就对有慧说:“你拖了大家的后腿!”有慧听不懂他的话,说:“人只有手和脚,哪有后腿?又不是猪,又不是牛!”绿干部说:“根子在你阿娘那里,她拖你的后腿!”有慧偏了脑袋,样子像个斗鸡,说:“不准你说我阿娘!她晓得人只有手和脚,没有后腿!人和畜牲她是分得清的!”绿干部的手朝有慧一点一点的,说:“你今天要讲清楚,你说谁是畜牲?”有慧吼了起来:“巴不得我去参军的人,都是畜牲!”有慧的话哪个都听明白了,只是没有人往那上头点破。绿干部却抓住他的辫子不放,硬要他说清楚谁是畜牲。有余上来劝架,说:“莫为一句话争了。有慧听不懂你北方干部的话,我也听不懂!漫水人自古就没听哪个讲人有后腿,又不是故意和你摆龙门阵!”

有人在背后说:有慧阿娘是堂板行出来的!她认的几个字都是逛堂板行的公子哥儿教的!有一日,绿干部同人摆龙门阵,说:“堂板行,我们北方叫窑子,大城市叫妓院。里边的女人,我们老家叫窑姐儿,大城市里叫妓女。你们南方叫啥来着?叫婊子!婊子见过的男人太多了,生不出的。不信你们看吧,生不出的!”绿干部正说得口水直喷,有余过来听见了,锄头往地上一杵,说:“哪个畜牲在放屁?”围坐在绿干部身边的人忙立了起来,只有绿干部一个人还坐在地上。有余说:“你是个男人,讲话就要像个男人!你那天问人家,哪个是畜牲。我今日告诉你,背后讲人家妻室儿女,就是畜牲!难怪人家背后喊你绿干部!”众人围成一圈,绿干部坐在地上,样子有些狼狈。他只好立起来,拍拍屁股,说:“你发啥火?又不是讲你阿娘!”绿干部这话说坏了,有余扛起锄头就要打人。众人忙抱住有余劝架,说:“算了算了,莫和北方佬一般见识!”有余推开众人,说:“你们都是漫水男人,漫水没有嘴巴像女人的男人!”众人脸有愧色,抓的抓耳朵,摸的摸脑壳。有余指着绿干部,说:“不要以为你屁股上挎把枪哪个就怕你了!我们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烂铁!告诉你,漫水没有不干不净的女人!你要是乱说,我把你嘴巴撕齐耳朵边!”

事情过去好久,有慧请有余去屋里喝酒。有余说:“又不是过年过节的,喝什么酒?”有慧说:“余哥,我想请你,你老弟母也想请你。”有余听了这话,不好再推脱。进了有慧屋,饭菜已经摆在桌上,只不见有慧阿娘。有余问:“老弟母呢?”有慧说:“她在灶屋吃,我两弟兄喝酒。”有余说:“那不行,又不是过去了,哪有女人家不上桌的?”有慧说:“你老弟母说了,今天让我两弟兄好好说话。”

不晓得有慧要说什么话,有余也不问他。两人只是喝酒,东扯葫芦西扯叶。酒喝得差不多了,有慧说:“昨天夜里,老子打了绿干部一餐!”有余愒着了,问:“听说绿干部被人扑了黑,你搞的?”有慧嘿嘿笑着,说:“他妈妈的,哪个喊他嘴巴上长了块牛麻牝?”有余说:“我就要说你几句了!老弟,男子汉,明人不做暗事。他嘴巴不干净,你堂堂正正找他。夜里扑黑,不算本事!”有慧说:“他屁股上有枪!”有余把筷子一放,鼓着眼睛说:“我当着他面说过,只要我们不犯王法,你那家伙是坨烂铁!我当面骂他畜牲,他屁都不敢放!”听有余说了这话,有慧眼皮都抬不起了,端了酒杯说:“好,不讲这事了。”有余说:“慧老弟,这话到这里止。听说,县里来人查案子,说漫水有坏人,想杀害干部。抓到了,要坐牢的!你千万莫到外头去吹牛!”

有慧说:“余哥,你夜里吹笛子,你老弟母听着,手忍不住打拍子。”

有余说:“慧老弟,你马尿喝多了。”

有慧说:“我还没有醉!余哥,我阿娘是我从堂板行领回来的。”

有余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有慧,你放什么屁!”

有慧摇摇手,说:“余哥,你莫发火。我过去不争气,放排,拉纤,担脚,几个辛苦钱,都花在堂板行了。我阿娘,早几年我就认得了。世道变了,不准有堂板行了。那年我上街,街上碰到她。我喊她,问她到哪里去。她就哭,不晓得到哪里去。我说,我屋就我一个人,你愿意,跟我回去。”

有余猛喝一口酒,说:“老弟,你一世只做对一桩事,就是把老弟母引进屋了。她是个好女人家!你样样听她的,跟她学,你会家业兴旺!”

有慧摇头叹气:“我人蠢,没有她心上灵空。听你吹笛子,我是个木的,她听得有味道,手不听话就轻轻拍起来了。”

有余说:“老弟,你莫讲了,我再不吹笛子了,好吗?”

有慧说:“余哥,哪个不要你吹笛子了?她喜欢听你吹笛子,又不犯王法。她认得字,写得出,晓得好多事。她的世界比我大,古人的事,远处的事,她都晓得。我不晓得哪辈子修来的,有她做阿娘。”

有余这回笑了,说:“漫水人老少都说,你是懒人自有懒人福。慧老弟,几辈子修来的福,你就好好珍惜吧。漫水有句老话,从良的婊子赛仙女。老弟母自己今后心正人正,没人敢说她半个不字。听我的,今后漫水哪个再敢说那两个字,我打死他!”

从那以后,有余多年没有吹过笛子。夜里没事,他是想吹笛子的。怕有慧阿娘听见,就忍了好多年。有慧说他喊母蛐蛐的那个夏天,他夜里在地场坪歇凉吹过几回笛子。有慧一说,他又不吹了。他把笛子藏了起来,慢慢就忘记笛子在哪里了。发坨三岁那年,翻箱倒柜找玩的,把笛子翻了出来。发坨把笛子当竹棒棒敲,妈妈看见了,忙抢了过来,说:“你爹的笛子,敲炸了不得了!”发坨愒哭了,半天哄不回。有余拿过笛子,逗发坨玩,就吹了起来。发坨听见笛子声,就不哭了。哄好了发坨,有余就不吹了。发坨不依,缠着他爹,叫他不停地吹。有余心上是没有谱的,他不爱吹现成的歌,自己爱怎么吹就怎么吹。吹着吹着,眼睛就闭上了。他就像进了对门的山林,很多的鸟叫,风吹得两耳清凉,溪水流过脚背,鱼虾在脚趾上轻轻地舔。第二日,有余去有慧屋摆龙门阵,有慧把烟袋递过去,说:“余哥,你夜里吹笛子,又是喊母蛐蛐吧?”有余脸红得像门神,心想哪个再吹笛子就不是人。

慧娘娘眼睛有些不好了,耳朵很清楚。蛐蛐的叫声,她听得见。余公公的菜园一片金黄,菊花开得热热闹闹。慧公公在的时候,总会笑话:“余哥,菊花是炒着吃呢?还是打汤喝?”

有回,余公公请慧公公去喝酒,慧公公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余公公说:“好日子。你叫老弟母也来。”

也是这个季节,菊花开得金黄,山上长着枞菌。余娘娘也还在世,她做了四个菜,一碗枞菌炒肉,一碗黄焖鲤鱼,一碗葱煎豆腐,一碗清炒白菜。

四个老人坐上来,慧公公又问:“什么好日子?”

余娘娘说:“问你余哥。”

余公公搓脚摸手的,对他阿娘说:“还是你说吧。”

余娘娘说:“今日是阴历九月初十,你余哥记得,慧老弟把老弟母引进屋,五十年了。”

余公公没有抬眼,望着桌上的菜,说:“你两老没有拜堂,没有做酒。按电视里说的,五十年,算是金婚。金子不得烂,不得锈,好。”

慧娘娘忙把筷子放下,撩起衣襟揩眼泪,说:“这日子,你慧老弟是记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记了。余哥,你哪里记得呢?”

余公公说:“人老了,年轻时的事记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记不住。那年粮子过路,阴历九月初八到的,在漫水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参军吃粮去,我娘不准。娘病着,说,余坨,你敢走!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没有去。娘这句话我一世都记得。初十,慧老弟把老弟母引回来了。听说慧老弟引了个阿娘回来,我娘说,粮子的衣服变了,世界也变了。娘的话,我都记得。”漫水老辈人,军人就叫粮子。

慧娘娘揩干眼泪,说:“我搭帮你慧老弟人好,要不我不晓得在哪里落难。”

余娘娘就笑,说:“老弟母,好日子,敞口喝酒!”

慧娘娘说:“我一世跟着他,值得!他人是生得蠢,手脚也不勤快。他不打我,不骂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头都没有在我头上动过。”

慧公公笑道:“我把你当菩萨供着,还嫌没有天天烧香哩!”

余公公端了酒杯,说:“我们四个老的,今天都要喝酒!慧老弟总问我,菊花是炒着吃还是打汤吃,今日菜里都放了菊花!”果然,四碗菜里都有黄黄的菊花瓣。

慧公公问:“余哥,吃得吗?”

慧娘娘不等余公公回答,自己先夹了几片,说:“菊花入中药,怎么吃不得?”

余娘娘说:“你余哥犟,硬要把菊花当香料放。我晓得,他就是要同慧老弟争,看菊花能吃不能吃。”

慧娘娘望望自己男人家,又望望余公公,说:“他两兄弟,一世都在争。不争大事,尽争些小伢儿的事。年轻时为个蛐蛐,两个也要争。”两兄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碰碰杯子,笑了起来。

慧娘娘喜欢吃菊花,说:“菊花当香料放在菜里是好吃,不晓得净炒菊花好不好吃?”

日头开始偏西,井边的石板地到了阴处,开始变得清冷。慧娘娘仍坐在那里,想起死去的男人,眼泪又出来了。她望着菜园过季的辣子树,说:“你是好啊,两脚一伸去了好地方了,留我在世上受苦!你养的儿子蠢,养的孙儿、孙女也蠢。一屋都是不读书的!我是个蠢的,我也认了!我哪样事不会做?我要是再多读几句书,再大的世界都去闯!漫水的伢儿女儿,几个不是我接生的?漫水的人老了,不都是我去妆尸?”

慧娘娘年轻时是漫水的赤脚医生,哪家有人头痛脑热,她背着药箱就跑去。药箱是余公公做的,用的是好樟木料,漆成白色,锁扣下面画了个红十字。哪个的阿娘要生了,慧娘娘更加跑得飞快。背着木箱跑快了,箱子里的药瓶会碰碎。年轻男人只要看见慧娘娘跑,就晓得哪家要生了,会接过她的箱子,跟在她后面跑。年轻人手上有劲,悬空提着箱子跑,不会碰碎药瓶。日子久了,都成了规矩。年轻男人碰上慧娘娘飞跑,他不接过药箱,会落得人家去说。漫水四十岁以上人的生辰八字,慧娘娘个个都记得。糊涂的爹娘,收亲过女对八字,记不准儿女落地的时辰了,就说:“问问慧娘娘就晓得了。”慢慢的后来不兴接生婆了,女人都去城里医院生。比慧娘娘老一辈的人讲,从前漫水哪家女人要生了,一边预备着喝喜酒,一边预备着打丧火。自从慧娘娘做了接生婆,漫水没有一个难产死的女人。

慧娘娘进男人家十二年,才生了强坨。巧儿也是那年生的,比强坨小三个月。那年,漫水的接生娘死了,村里几个大肚子,都愁着没人接生。大肚婆都掐着手指算日子,猜哪个先出窑。不晓得哪来的说法,漫水人开玩笑,把女人生产喊作出窑。哪个女人胆子大,帮人家把毛毛接下来了,她就一世都是接生婆。女人肚子越来越大,离生死关越来越近。她们嘴上只把这事当笑话,找信得过的女人说:“你来帮我接啊,生死都放在你手里。你要是平日恨我呢,那天就手打发我回去了。”漫水已没有接生婆,没人敢答应人家。有慧阿娘没有同人说,天天挺着大肚子,该做什么照做什么。有日深更半夜,有慧门前突然响起了炮仗声。有余两口子离得最近,惊得在床上坐了起来。有余对阿娘说:“你快去看看!”有余很担心,不晓得这炮仗是凶是吉。毛毛落地,马上要放炮仗;人死落气,也要马上放炮仗。炮仗祛邪,生与死都要祛邪。只是死人的时候,又放炮仗,又烧落气纸。

有余阿娘挺着大肚子,一步一挪跑了回来,惊喜得喘气都粗重了,说:“老弟母生了,生了,生了个儿子!”有余问:“哪个接的生?”有余阿娘说:“神仙哩,老弟母自己接的生!”有余听得嘴巴都合不上,半天才说:“我是不方便去,你快去招呼,有慧是什么都不晓得的。”有余阿娘说:“我就去,就去。我是怕你担心,先回来说声。告诉你,我刚才出门,生怕看见落气纸。”有余长叹一声,说:“天保佑啊!”

三个月之后,巧儿落地了。巧儿是慧娘娘接的生。漫水过去的接生婆,剪脐带的剪刀就是灶屋的菜剪刀,放在火上燂几下就用了。慧娘娘自己出了月子,就去街上买了医生用的剪刀和纱布,替有余嫂嫂预备着。巧儿要生那天,慧娘娘把接生要用的剪刀放在锅里煮着,把纱布放在蒸笼里蒸着。巧儿是下午生的,帮忙和看热闹的女人多,慧娘娘有条有理地忙着,她们就像看西洋景。

巧儿生下之后,有余屋招呼大家喝甜酒。有女人问:“慧嫂嫂,你哪里晓得身下要贴一块大纱布呢?你哪里晓得纱布要放在蒸笼里蒸过呢?”

慧嫂嫂笑笑,说:“想都想得到。”

有女人问:“慧叔母,往日接生婆都把菜剪刀放在火上燂,你哪里晓得剪刀要放在开水里煮呢?”

慧伯娘又笑笑,说:“想都想得到。”

又有女人问:“慧伯娘,脐带留好长,你哪里学的呢?”

慧叔母还是笑笑,说:“留短了怕伤了毛毛肚子,留长了不方便。我是这样想的。”

有一年,漫水要派人上去学赤脚医生。村里人想都没多想,都说这事只有慧娘娘做得了。她认得字,人又聪明,又肯帮忙。接生,她天生就会。女人都是要生的,没有哪个给自己接过生。

强坨同巧儿只隔三个月,一起滚大的。有余做木交椅,做两把,强坨一把,巧儿一把。有余做木车,做两架,强坨一架,巧儿一架。旺坨和发坨穿过的衣服分作两份,强坨一份,巧儿一份。有天夜里,有余阿娘对男人家说:“有人背后讲,原先以为他阿娘是不会生的,哪晓得十多年后又生了。不晓得是有慧不能生,还是他阿娘原先生不了?”有余说:“生不生,观音娘娘管的,你问我,我问哪个?”有余阿娘说:“你还不明白我的话吗?”有余说:“我听明白了,只是不想听!告诉你,人家说什么,你不要插嘴。说得过分的,你就说他几句。吃自家饭,管人家事,我最看不得这种人!”有余阿娘说:“我是说,强坨算是算你侄儿,到底还是隔房的。我们平日对他好,有这样子就行了。”有余听出些名堂来,问阿娘:“你到底听到什么了?”有余阿娘说:“有人说,强坨只怕不是有慧的,说有慧是个王八脑壳。”有余问老婆:“我这回才听明白。你是信了?”有余阿娘问:“我信了什么?”有余说:“你问自己,有话就说。”有余阿娘说:“我相信有什么用呢?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有余说:“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不怕。手脚长在自己身上,最要紧!人正不怕影子歪。”

有年,漫水替人妆尸的人也死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身子很硬朗的,说去就去了。漫水的接生婆有时会有几个,妆尸的人永远不会有第二个。老的妆尸人死了,总有接脚的顶上来。老辈人想想这事,都觉得很怪。可是这回,妆尸人自己死了,替她的人不晓得在哪里。慧娘娘是赤脚医生,守着老人落气的。没有人给妆尸的老人妆尸,她说:“我来吧。”丧家哭得天昏地暗,她招呼村里人赶快烧水,问丧家寿衣寿被在哪里。她得趁老人身子还软和,快把澡洗了,穿上寿衣。慧娘娘已接生过很多毛毛了,但活到三十几岁还没有碰过死人。她是看着老人落气的,心上并不害怕。她替老人妆尸的时候,口罩始终没有取下来。口罩是抢救老人时戴上去的。

老人干干净净躺在案板上了,漫水人才回过神来,朝慧娘娘满口阿弥陀佛,只道她必定好人好报。慧娘娘取下口罩,说:“老人家做了一世善事,去得无病无痛。”

从那天起,漫水人不论来到这世上,还是离开这世上,都从慧娘娘手上过。

妆尸虽是积善积德,到底让人有些怕。怕鬼,怕脏,怕邪。往日妆尸的每送走一个亡人,总有几天人家不敢接近她。她的手是刚摸过死人的,人家不敢吃她拿过的东西,不敢同她挨得太近,不敢叫她进屋里去坐。

慧娘娘妆尸,没人怕她脏。只是觉得有些怪,慧娘娘那么爱漂亮,爱干净,怎么敢碰死人呢?她的头发总是梳得那么水亮,她的衣服总是那么干净整齐。哪怕是身上的补巴,她也比人家补得漂亮。

也有那嘴巴讨嫌的,逗有慧说:“你那么漂亮的阿娘,去给死人洗澡,不论男女都洗,不论老少都洗,你不怕吗?她做的饭菜,你敢吃?”

有慧在外护阿娘,同人家吵架。回到屋里,也同阿娘吵架,怪她不该学妆尸,又不是讨饭吃的手艺。“你看病有工分,接生还有碗甜酒喝,妆尸得什么呢?”

有慧阿娘说:“人都要死的,死人就得有人妆尸。”

有慧说:“我只问你,你有什么好处呢?”

有慧阿娘说:“做事都要有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余哥你是晓得的,他给人家修屋收工钱,做家具收工钱,捡瓦收工钱,只是给人家割老屋不收工钱。他得什么好处呢?”

有慧说:“余哥这规矩是他自己定的,别处木匠割老屋也收工钱。漫水又不是他一个木匠,他不收工钱,人家也不好收,都恨他哩!”

有慧阿娘说:“你是说,我替人家妆尸,也问人家要钱?人都死了,这钱还能要?你想得出啊!”

有慧忙说:“阿娘,你莫冤枉我!我没说这话!我只是不想你去妆尸,不想人家开我的玩笑。”

“哪个开你的玩笑,告诉我!哪天他死了,我不给他妆尸就是了!”说过这话,有慧阿娘很后悔。这话太毒了。

有慧阿娘有件医生穿的白褂子,一年四季都白得刺眼睛。平日,白褂子叠得整整齐齐,拿干净布另外包着,放在药箱子上面。有事了,她一手拿着白褂子,一手背着药箱子,飞跑着出门。到了病人屋里,麻利地穿上白褂子,戴上口罩。病人就只看得见她的眼睛和眉毛。她的眼睛很大很亮,眉毛细长细长的像柳叶。她把脉的时候就低着头,病人又看见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粉粉的,像冬瓜上结着薄薄一层绒毛。看完病,打完针,她取下口罩,撩一撩并没弄乱的头发,笑眯眯地说几句安慰的话。这时候,若是夜里,幽暗的灯光下,有慧阿娘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若是白天,日头从窗户照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散发着奶白色的光。

白褂子慢慢发黄,强坨就有十岁多了。这年春上,有一日,有慧阿娘背着药箱子刚要出门,公社干部跟在大队书记后面进屋了。有慧阿娘招呼说:“稀客啊,有事?”大队书记说:“你急吗?不急就说个事。”原来,县里有个女干部,犯了错误,放到漫水来改造。想来想去,住在有慧屋合适。公社干部说:“我们晓得你,你有文化,人又好,教育女同志,你很合适。”有慧阿娘说:“安排了,我就服从。”大队书记说:“你要不要同有慧商量?”有慧阿娘说:“他是个直人,没事的。”有余屋前堆了很多杉木,公社干部问:“修新屋吗?”有慧阿娘说:“隔壁余哥屋的,他屋要树新屋了。”

第二天,漫水来了个女干部。引女干部来的还是那个公社干部,他像领贵客进屋似的,望着有慧阿娘说:“慧大姐,人我给你引来了。她姓刘,你叫她小刘就是了。麻烦你啊。”公社干部中饭都没吃,说完话就走了。

小刘立不是,坐不是的。有慧阿娘说:“小刘同志,我屋随便,只有我男人家,儿子强坨。你随便啊。”

有慧阿娘早给小刘预备了房间,领她进去,说:“乡里条件不比你城里,屋里到处稀烂的。也还算干净,你将就着住吧。”

小刘放下行李,跑到厨房取了水桶,问:“慧大姐,井在哪里?我去担水。”

有慧阿娘去抢水桶,说:“不要你担水,屋里有男人,哪要你担水!”

小刘死活要去担水,有慧阿娘抢了半天,只得由她去了。乡下人看城里女人,头一个就是白不白。小刘担水从村子里走过,路上就净是看热闹的人。

“长得白哩,像个白冬瓜!”

“白是白,比不上有慧阿娘白。”

“好看是好看,也比不上有慧阿娘。”

“她犯什么错误?”

“听说是男女关系。”

有个叫秋玉婆的女人说:“搞网绊!”

漫水人说男女私通,叫做搞网绊。谁和谁私通了,就说他们网起了。有慧阿娘见小刘后面有人指指点点,她耳朵根子就发热。好像人家说的不是小刘,说的是她自己。夜里,有慧阿娘去有余屋。有余正在中堂做木匠,晓得有慧阿娘有话说,就放下手里的斧头。有慧阿娘说:“余哥,小刘住在我屋,我就要管她。她哪怕犯天大错误,也是来改造的。有人背后说她,不好。”有余阿娘也在中堂忙着,把劈下的木片打成捆,旺坨和发坨给妈妈做帮手。有余阿娘听见是讲大人的事,就说:“你两弟兄进去,早把作业做了。”

强坨喜欢在巧儿屋做作业,他俩同班同学,都上小学三年级。强坨在隔壁偷听到了大人的话,跑出来问:“什么是搞男女关系呀?”

有余扬手轻轻拍了强坨屁股,说:“大人说话,不准听!”

有余阿娘笑笑,说:“一个女的,听男的说,我想去睡觉。女的也说,我也去睡觉。他们俩,就是搞男女关系。”

巧儿也跑了出来,说:“妈妈,我刚才说,作业做完了,我要睡觉了。强坨说,我也要睡觉了。我俩也是搞男女关系呀?”

有余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一把拉过巧儿,说:“你乱讲,爸爸打烂你的屁股!快去睡觉了!”

强坨缠着要跟妈妈一起回去,叫他妈妈赶走了。有余说:“我明天去说说。最喜欢嚼舌的是秋玉婆,她不起头说,人家不会说的。”

有余阿娘说:“秋玉婆嘴巴最烂,你是不好说她的,我去说。”

有慧阿娘走了,有余对自己阿娘说:“你嘴巴笨,说不过秋玉婆。我不怕,我去说。”

有余阿娘说:“我要你不要去说!”

有余听着有些怪,说:“我还怕她?”

有余阿娘把头偏向一边,说:“你不怕,我怕!”

有余说:“你怕,那你还争着去说?”

有余阿娘说:“她要乱说让她说去,说出麻烦了有干部管!”

有余生气了,说:“你说的什么话?一个女人家,到漫水来改造,已经是落难的人了。听人家在背后乱说,我们不管?我说,你就没有慧老弟母晓得事!”

有余阿娘也来了气,高着嗓子说:“我是没有她晓得事!有她晓得事,也不用秋玉婆在背后说她了!”

“秋玉婆说什么了?慧老弟母有她说的地方吗?那年她自己害病害成那样,不是慧老弟母救她,她早到阎王爷那里去了!”有余嗓子也高了。

有余阿娘说:“你朝我叫什么?秋玉婆哪个跟她有仇?她哪个的烂话不说?”

两口子吵半天,有余阿娘就是没点破那层纸。原来,秋玉婆在外头说,强坨是有余的种。有余也听出来了,只是装糊涂。他晓得话说穿了,不好收场。又怕两口子为这事吵起来,传到慧老弟母耳朵里就不好了。

有余不作声了,闷头想了会儿,说:“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找她去说,我自有办法。”

有慧阿娘睡觉前,先去小刘房里看看。小刘正摊开本子写字,望见有慧阿娘进屋了,忙招呼道:“慧大姐,你坐啊。”

有慧阿娘说:“日子是春上了,夜里还是有些冷。你被子太薄了。”

小刘说:“我盖惯了,不冷。慧姐姐,我其实比你大。”

有慧阿娘望望小刘,说:“你城里人,天晴在阴处,落雨在干处,就是年轻些。乡里人看城里人,个个都漂亮!”

小刘笑笑,说:“慧姐姐其实比城里人还漂亮!城里人漂亮是穿衣服穿出来的,乡里人漂亮是天生的。慧姐姐是天生的漂亮女人。”

有慧阿娘红了脸,说:“小刘你说到哪里去了,乡里人哪敢同城里人比!”

小刘问:“慧姐姐,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啊!”

有慧阿娘说:“我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哪里人。我很小就流落在外,就像水上的浮萍,不晓得哪股风把我吹到漫水来了。”

“你说的也是漫水土话,你的腔调是外地人的,有些字音还是北方话。”小刘好像要从有慧阿娘的口音里替人家找到故乡。她一声不响看了有慧阿娘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慧姐姐也是个苦命人!”

有慧阿娘也跟着她叹了一口气,反过来安慰小刘似的笑笑。有慧阿娘不经意瞟了一眼桌上的本子,赶忙把目光移开了。

小刘问:“慧姐姐,你认得字?”

有慧阿娘说:“哪敢在你们干部面前说认得字!我认得报纸上的字,晓得不讲反动话。我认得药瓶子上的字,晓得不用错了药。”

小刘合上本子,说:“慧姐姐,你晓得我犯的什么错误吗?”

有慧阿娘倒不好意思了,眼睛朝旁边向着,说:“不管什么错误,改造就行了。”

小刘叹气说:“明天要出工,我哪有面子见人!”

有慧阿娘说:“世上哪个人敢保证自己是干净的!你相信,乡里人多半老实,不敢当面不给人面子。你做事做人好好的,日久见人心,没人敢欺负你!”

“我是自己这关过不了。”小刘说着就哭起来了。

有慧阿娘拉了小刘的手,说:“你莫哭,哪个敢保自己一世百事都顺?你是一时不顺,改造好了回去,照旧是我们的领导。你明天跟着我去出工,你只贴身跟在我后面,我替你给人家打招呼,告诉你认识人。人都熟了,你就晓得乡里人蛮好的。”

小刘揩揩眼泪,说:“慧姐姐,你去睡吧,我还要写认识。”

有慧阿娘立起来,笑笑说:“有什么好认识的!人和人,不就是相处得热了,一时管不住自己!吃过亏,今后管住自己就好了!”

第二天清早,生产队长吹了哨子,高声叫喊:“十队全体社员扯秧!”

有慧阿娘担了筲箕,喊小刘:“走,出工去。”

小刘问:“还有筲箕吗?”

有慧阿娘说:“你不要担筲箕,我和我男人家担就行了。”

社员们从各自屋里出门,有担筲箕的,有空手空脚的。走到村外田埂上,前面的人不断地回头,他们都晓得后面有个城里来的女干部。小刘空着手,走路就更不自在。有慧阿娘看出来了,悄悄地说:“小刘,你担着筲箕,显得积极些。”小刘接过筲箕担着,走路的样子果然自在多了。路上有正面碰上的,有慧阿娘就大声招呼,说这是哪个,那是哪个。有的是喊名字,有的是喊外号。有慧阿娘指着秋玉婆的儿子说:“他叫铁炮!”小刘朝那人点头笑笑,说:“铁炮你好。”听见的人都笑了,铁炮很不好意思。小刘问:“慧姐姐,他们笑什么呀?”有慧阿娘说:“他喜欢打屁,屁又很响,就像放铁炮。他是个猛子,胆子大,村里红白喜,放铁炮都是他的事。”说笑着,前面就有人学放炮的样子,喊着:“砰!砰!砰!”

早工是扯秧苗,早饭后再去插秧。来到秧田边上,有慧阿娘一边挽裤脚,一边轻声问小刘:“下过田吗?”

“年年要支农,下过田。”小刘答道。

有慧阿娘就笑了,说:“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那就不怕。”

小刘把声音放得很低,说:“我还是怕,怕蚂蟥!”

有慧阿娘说:“不怕,我帮你看着。”

早上田里很冷,社员们下田时,一片哎哟哎哟的笑闹声。今天大家叫得更加欢快,更加放肆。男人叫得癫,女人叫得疯。只有小刘没有叫,咬紧牙齿忍着泥巴里渗骨的冷。有慧阿娘也笑着,她晓得大家都有些人来疯。田里多了一个城里来的女人,一个搞网绊的女干部。

有慧阿娘见小刘扯秧很熟练,也就很放心了。她说:“小刘,要是评工分,你可以评七分!我也是七分。”

小刘说:“我是耐力不行,太累了还会发晕。”

有慧阿娘说:“多半是低血糖,莫要饿着就是了。”

小刘吃惊地望着有慧阿娘,说:“慧姐姐,你当得县医院医生哩!我过去在乡里发过晕,一般赤脚医生只晓得笼统说这是晕病。我就是低血糖。”

“我哪里敢算个医生,半瓶醋都说不上。”有慧阿娘说,“你要是太累了,放心大胆歇歇,没有人会说你偷懒。”

有余一向讨厌秋玉婆,出工时能离她多远就多远。平日碰着,也不太同她打招呼。今天他故意挨着秋玉,只是不理睬她。秋玉婆年纪比有余长二十岁,辈分比有余低两辈。有余辈分高,不太理秋玉婆,她也不好见怪。倒是秋玉婆总有些巴结的样子,老远就会眼巴巴望着有余。今天秋玉婆同有余挨得近,她总是无话找话:“余公公,你快修新屋了吧?”有余说:“少买瓦的钱,秋玉婆给我借一点啊。”秋玉婆说:“余公公笑我啊!我穷得锅子当锣敲!”有余说:“都是一双手,一张嘴,哪个比哪个富?”秋玉婆说:“余公公莫说了,你是手艺样样会,有工分,有活钱。你屋没有钱,河里没有沙!”有余说:“老话说,百艺百穷!我就是会得太多了,哪样都不精,哪样都混不到饭。”旁人都听见了有余同秋玉婆的话,有人就插嘴:“余叔叔,你这话就太过了。你手艺样样都精,人又好,众人服。”

这时,突然听见小刘哇地叫了起来。众人都直了腰,朝小刘望去。原来,她腿上爬了蚂蟥。有慧阿娘忙说:“莫怕莫怕,你立着莫动。”有慧阿娘怕世上所有软软的虫,她扯掉小刘腿上的蚂蟥,用劲往远处摔。蚂蟥被摔到铁炮脚边,铁炮笑道:“慧叔母你来害我啊!”铁炮把蚂蟥捉起来,爬到田埂上,找一根小柴棍,把蚂蟥翻了过来。里外翻了个的蚂蟥全是红红的血,看着叫人手脚发麻。铁炮却像缴获了战利品的士兵,高高举着那红红的东西,说:“蚂蟥切成好多段,就会变得好多条。只有把它翻过来,晒干了才会死。”铁炮说的不是新鲜话,乡里人都以为蚂蟥是这样的。

铁炮落了田,众人看完把戏,又躬腰开始扯秧。听得秋玉婆说:“一个蚂蟥,也叫成那个样子!听她那叫声,就像个搞网绊的!”

有余立了起来,冷冷瞟着秋玉婆。旁边几个人也立起来了,望望有余,又望望秋玉婆。秋玉婆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也立起来了。有余见她立起来了,也不望她的脸,只瞟着她的腿脚,轻声道:“好锣不要重敲,好鼓不经重锤!高人莫攀,矮人莫踩!”

秋玉婆自知理亏,红了脸,说:“我又没说什么。”

有余说:“没说什么就好,说了等于放屁!好了,做事!”

有余躬下腰,众人都躬下腰了。秧田很大,田的那头在说什么,有慧阿娘不晓得,小刘更不晓得。

铁炮隐隐感觉到他娘又在那边讲烂话,他猜到肯定是在讲城里来的女干部。铁炮是个老实人,娘的嘴巴常弄得他没有面子。

听得呜的汽笛声,有人喊道:“放喂子了,吃早饭了。”漫水三公里之外有座火电厂,每天定时放两次汽笛,一次是上午八点半,一次是下午两点。漫水人叫它放喂子。漫水没有一个钟,没有一块表,喂子就是大家的时间。

吃过早饭,落雨了。雨越落越大,檐水成瀑。春上雨多,雨只要不太大,仍是要出工的,垅上便尽是蓑笠农人。这会儿风卷暴雨,滚雷不断。天都黑了下来,闪电扯得天地白一阵,黑一阵。听到雷声,有余想到了秋玉婆。漫水人把说人坏话,造谣生事,都叫讲冤枉话。讲冤枉话,会遭雷打的。有余活到快四十岁,从来没见哪个被雷打过。雷打死人的事常有,都是听来的远处的事。

有余不出工的时候,就在屋里做木匠。晚上也做,鸡叫半夜才去睡觉。他在盘算修新屋,屋前屋后堆满了杉树。杉树是南边山里买的,从溆水放排下来,放到村前西边山脚的千工坝,乡里乡亲帮着扛回来。漫水南上几十里,先人在溆水筑了一道坝,分出一支水,顺着山脚流过漫水,又从北边那片橘园流入溆水。这条水渠,叫做千工坝。千工坝流过之后,漫水南北自流灌溉,良田连绵万顷。河里那道坝很平缓,鱼可上下,船帆畅通。

平时别人家修屋,必是请木匠先树起屋架子,再慢慢装壁板和门窗。有余心上有谱,先把壁板和门窗做好,统统堆放在屋前屋后,拿油毛毡和稻草盖着。万事齐备了,只要把屋架子树起来,一声喊就有新屋住了。锯板子要帮手,只要喊一声,有慧就来了。有慧手上有蛮劲,拉半天锯不用歇气。有余过意不去,时常停下来抽烟。弟兄俩卷着喇叭筒,说话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回,有慧说:“余哥,我阿娘说,人是猴子变的,你相信吗?”有余说:“老弟母书读得多,她说是的,肯定就是的。”有慧说:“山上还有猴子,怎么不变人呢?”有余笑笑,说:“那我就搞不清了。”

今天不用锯板子,有慧就蹲在有余前面哑看。有余在做门板,拿刨子刨着。正好是星期日,伢儿们都没有上学。强坨同巧儿捡起地上的刨花,抠了两个洞,当眼镜戴着玩。旺坨初中了,发坨上五年级。他两兄弟年纪不大,却不能光顾着玩了,得帮大人做事。两兄弟把父亲做好的方料,先搬到屋檐下码着。炸雷打得屋子发震,一屋人默默地做事。

有余开玩笑,说:“慧老弟,眼睛是师傅,我要是你,看了这么多年,肯定是半个木匠了。”有慧在有余面前从来认输,说:“我有你这么灵空,也修新屋了。”有余说:“修屋是燕子垒窝,一口泥,一口草,你莫急。你哪年修屋,我工钱都不要,饭都不要你屋供!”有慧嘿嘿地笑,说:“等我修屋,等到胡子白!我是没本事了,只看强坨长大了有本事不。”

雨越落越猛了,看样子歇不住。有余递过烟袋,叫有慧卷喇叭筒。抽烟的时候,有余望望对面田垅,雨水漫过田坎,满眼尽是小瀑布。千工坝的水也漫出来了,流成几个更大的瀑布。山上必定也有水流下来,只是叫枞树挡住了,又罩着很浓的雾,看不见。有余想,漫水这地名,就是这么来的吗?

余公公晓得自己得罪慧娘娘了,却并不晓得她正坐在屋后生气。他把早饭和点心一餐吃了,担着筲箕又上山去。木马脚上的猫儿刺太久了,应该剁些新刺回来换上。老鼠爬上去咬烂了龙头杠,他就要遭一世的骂名。

黑狗又跟着他,虎虎地飞到前面,忽又停下来等他。余公公越是笑骂,黑狗蹦跳得越高兴。余公公每次出门,慧娘娘屋黄狗也会跟上半里,路上总会碰到什么稀奇东西,停下来东嗅西嗅,就慢慢跑回去了。余公公就会望着黑狗说:“看你养的好儿子!”

余公公晓得山上哪里有猫儿刺,上山没多久就剁好了。余公公眼尖,下山的时候,看见几处枞菌,顺手摘了回来。路过慧娘娘屋门口,余公公喊道:“在屋吗?”喊了好几声,不见慧娘娘答应,余公公就推开她屋门,把枞菌放在门槛里。

余公公在屋后绑猫儿刺,听得慧娘娘在身后说:“余哥,枞菌我要了,钱退你的。”余公公立起来,回头望望慧娘娘,不像生气的样子,就说:“老弟母,事是黑狗惹的,你莫太认真!”慧娘娘说:“人是黄狗咬的,钱不要你的。”慧娘娘说着,把钱放在龙头杠上。余公公笑笑,说:“你脾气是越来越坏了!”慧娘娘也笑了,说:“哪个脾气坏?《三字经》上明明说,养不教,父之过。你说,养不教,母之过。不是双我吗?”读书人说的含沙射影,漫水人只用一个字:双。余公公又嘿嘿地笑,慧娘娘也笑。两条狗在身边闹,黄狗跳得高高的,黑狗只是应付着,懒得奉陪的样子。余公公说:“黄狗没良心,又懒。每回我出门,它都摇着尾巴跟着,都是半路上跑回来了。它娘好,跟前跟后,赶都赶不走。”慧娘娘说:“毕竟,我是黄狗的主人,你是黑狗的主人。我出门,黄狗是左右不离的。人都像狗这么忠,世上就相安无事了。”听上去,慧娘娘真是在说狗,不是在双人,就晓得她消气了。

余公公把新剁的猫儿刺绑在木马腿上,再揭开棕蓑衣擦龙头杠。慧娘娘凑近嗅嗅,说:“你听听,微微的一股香,不知道几朝几代了。”余公公说:“你鼻孔好,我是听不见了。”漫水人讲话有古韵,声音用听字,气味也用听字。闻气味,说成听气味。慧娘娘说:“我就是鼻孔太好,听不得太香的东西。过去年轻人用花露水,我听见就脑壳晕。你屋种的花,我样样喜欢,就是不喜欢栀子花和茉莉花,太香了。”余公公擦着龙头杠,说:“那你不早讲,早讲我就把它剁了。”慧娘娘忙说:“莫剁莫剁,我不喜欢,人家喜欢。世上的事都依我,那还要得?”余公公说:“那就信你的,不剁。”

慧娘娘拿了抹布,也帮着擦龙头杠。慧娘娘说:“我小时候看过一次舞滚龙,记不清在哪里看的了。漫水龙灯是竹篾皮扎的,糊上皮纸,里头点灯。滚龙全用黄绸子扎,上头画龙纹。漫水龙灯夜里舞,我看见过的滚龙日里舞。我是几岁看的,也忘记了。”慧娘娘从来不讲自己过去的事,从来不讲自己娘屋在哪里。漫水伢儿子都有外婆,强坨没有外婆。晓得慧娘娘不想讲,余公公也从来不问。听慧娘娘讲起小时看过滚龙,他也不往她过去的日子引,只说:“十里不同音,隔山不同俗。漫水正月初二不可以拜年,只拜生灵。对河那边,正月初一不可以拜年,拜生灵。”先年屋里老了人,头年正月要祭拜,叫拜生灵。

慧娘娘问:“余哥,阎王老儿真识货吗?他晓得这龙头杠是文物?强坨说它值几万,你信?”余公公说:“龙头杠是漫水的宝贝,无价!莫说它雕得这么好,莫说它传了多少代,就是这么好的老楠木,如今也找不到了。什么是文物?旧!什么文物最值钱?稀奇!”慧娘娘笑笑,说:“余哥,看我两人哪个先去。我先去呢,你不要后生家抬着我满村打转转,我要径直上山。八抬八拉,推来推去,吆喝喧天,热闹是热闹,我怕吵。”余公公放下抹布,说:“老弟母,你比我小,身体又好,肯定走在我后面。你看你,七十三了,头发还乌青的!”慧娘娘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两个老人说起生死大事,就像说着走亲戚。日头慢慢偏西,天光由白变红,龙头杠上浮着薄薄的玫瑰色。

慧娘娘是梳着髻子来漫水的,髻子上别着白亮亮的银簪子。她中年时剪过短发,老了又梳着髻子,仍别着那个银簪子。她的头发又黑又浓,未见过半根白发。她到老都没用过洗发水,常年只用烧碱水洗头发。拿一把干净稻草烧了,把稻草灰放在筲箕里,用热水淋上去,底下拿脸盆接着。滤下的热腾腾的黄水,就是洗头发的烧碱水。慧娘娘每次洗了头发,手心点一点茶油抹匀,往头发上轻轻地揉。烧碱水有股淡淡的清香,像日头晒过干草的香味。余公公只是哑看,从来不对人说,却晓得慧娘娘头发好,就搭帮烧碱水和茶油。看着年轻人用各种香波和乳膏,心上就想:你不如用烧碱水和茶油。他也只是这么哑想,从来不说出来。

夜里,余公公去慧娘娘屋里,喊了强坨:“你明天起个早,帮我把筒子盘出来。”强坨问:“余伯爷,你要做什么?”慧娘娘就说强坨:“你一听不就晓得了,还要问!”割老屋的木头叫筒子,漫水人都晓得。

强坨起了大早,帮余公公盘筒子。早就割好的老屋,慧公公先用掉了。余公公有一偏厦屋的樟木料,割得好几副老屋。余公公身子硬朗,原先也不急着割。昨天下午,慧娘娘讲到生死大事,余公公心头一惊,就想:还是把老屋先割了。

强坨盘了一大堆筒子出来,问:“余伯爷,差不多了吧?”

余公公说:“全盘出来。”

强坨望望坪里堆的樟木筒子,说:“一副千年屋,差不多了啊!”

余公公说:“你莫管,再盘几筒出来。”

吃过早饭,余公公下锯的时候,慧娘娘问:“余哥,割老屋是好事,要看日子。你看了吗?”

余公公说:“择日不如撞日。虫老一日,人老一年。今年不割,不晓得明年我还割得动吗?”

慧娘娘搬了小凳,坐在余公公前面说话:“余哥,你怎么记得我是阴历九月初十来漫水的呢?你慧老弟是记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记了。”

慧娘娘这话问过千百遍了,余公公每次都回答几句现话,心上却想:女人家老了,就讲冗话。人和动物,真是个反的。动物是公的漂亮,嘴巴也多。公鸡喜欢叫,早禾郎公的也喜欢叫。人是女的漂亮,嘴巴也多,老了讲冗话。慧娘娘耳朵还很尖,头发乌黑的,就是嘴巴老了,喜欢讲冗话。余公公拿斧头剁筒子,说:“我年轻时的事,记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记不住。那年,粮子从漫水过路,阴历九月初八到的,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参军吃粮,娘不准。娘身体不好,说,余坨,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没有去。娘这句话我一世记得。初十,慧老弟把你引回来了。听说慧老弟引了个阿娘回来,我娘说,粮子的衣服变了,世界也变了。”

“搭帮你慧老弟,要不我不晓得在哪里落难。”慧娘娘每次都说这句话。

斧头剁出的木片子,箭一样地往地上射。余公公说:“老弟母,你人到我后边来,木片子不认人,怕打着你了。”

慧娘娘立起来,笑道:“老了,就拦路了。打死还好些,省得在世上受苦!”

慧娘娘把凳子搬到余公公身后,望着他一斧一斧地剁。心上想:余哥也是七十七岁的人了,这么老了还自己割老屋,世上只怕没有第二个这样的木匠。樟木很香,听着这香气心上很安静。

慧娘娘说:“余哥,你说做城里人有什么好呢?死了一把火烧了!不如乡里人,还有个老屋睡!”

余公公说:“人死如灯灭,烧了还是煮了,哪个晓得?国家领导人老了,那么大的官,不说烧就烧了?一把灰,丢在海里!”

慧娘娘啧啧几声,说:“那海里的鱼,人还敢吃?”

也不要余公公句句话都答,慧娘娘只顾自己说话:“迷信你说有没有呢?秋玉婆讲了一世冤枉话,死了还叫雷打脱了下巴。”

漫水人都相信,讲冤枉话会遭雷打。哪里都有嘴巴臭的人,像秋玉婆这么喜欢嚼舌的人少有。那年有余修新屋,忙到秋后打过晚稻,农事就闲了。有余的老屋拆了,住到了有慧屋。有余要在秋月里树好屋,要在新屋里过年。秋玉婆在背后说双人话:“有余和有慧本来就是一屋人,样样都是共着的。又来了个城里专门搞网绊的,样样都搞到一起去了。”

有天,有余正在做屋架子,绿干部突然来了。有余笑着招呼:“绿干部,稀客啊!”绿干部的叫法,漫水人喊了快二十年。绿干部也不生气,他早就习惯了。今天绿干部脸色不太好,很生气的样子。有余以为又有什么运动来了,脸色也正经起来。每逢运动,绿干部总是到漫水蹲点。绿干部问:“人呢?”有余没头没脑,问:“哪个呀?”绿干部说:“我婆姨!”有余更加奇怪,说:“你婆姨?”绿干部脸色铁青,说:“你漫水人有远见,给我起个外号,绿干部!我婆姨给我戴绿帽子,放在你漫水改造。”有余这才明白,说:“小刘原来是你阿娘!”绿干部说:“什么小刘!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搞男女关系!”

有余递上烟袋,请绿干部卷喇叭筒。绿干部摇摇手,自己摸出纸烟,抽出一支敬给有余。点上烟,有余说:“你阿娘出工去了。我是要树屋,请了假。”

绿干部骂骂咧咧,又被烟呛着了,太阳穴上的青筋胀成几根蚯蚓。有余说:“绿干部,小刘来漫水大半年了,没人晓得她是你阿娘。护你的面子,她瞒得天紧。今天你来了,就好言好语。想要离婚,到民政局去就行了,不要到漫水来吵。”

绿干部眼睛红红的,说:“你讲得轻松!要是你老婆偷人呢?”

有余笑笑,说:“绿干部,你对哪个漫水人这么说话,都会挨打。我不打你,我要告诉你,你阿娘偷人,只怪你自己。”

绿干部声音比有余还高,说:“放屁,怪我?我儿女都做出了三个!”

有余放下斧头,坐在屋架子上,双手抱胸,望着绿干部,话不高声:“绿干部,做得儿女出,就是男子汉?俗话说,一条鸭公管一江,一条脚猪管一乡。脚猪算男子汉吗?你脾气不改,你不像个好男子汉,你阿娘还会偷人。”

绿干部坐在刨木花里,眼泪一滚出来了。有余递过烟袋,绿干部接了。绿干部卷了喇叭筒,说:“儿女都还没成人,不然我离了算了。”

有余说:“我看小刘是个好人,她来漫水大半年,没人把她当犯错误的人。等她散工回来,你多说几句温暖话。大半年,你没来看过,她也没回去过。你不来,是你不对。她没有回去,是她怕见你。”

绿干部抽旱烟不习惯,一口又呛了。他咳了半天,歇下来,说:“我平日哪有空?今天是星期日。有余,我俩打交道快二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敢同我对着干的人,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有意见。你知道小刘是我老婆,还替她说话,为我夫妻好。你是个好人。”

有余笑道:“漫水没有坏人!你要我讲句直话吗?”

绿干部望着有余不作声,不晓得他要讲什么天大的事。有余说:“你听得进,我就讲。漫水离县里近,不论来什么运动,都先到漫水试点。每回试点,你都是蹲点的。蹲来蹲去,你把漫水的人都得罪光了。人家蹲点越蹲官越大,你是年年雀儿现窠叫。你是上下都不讨好。”

绿干部抬起头,问:“你说漫水没有坏人,那地富反坏右呢?”

有余就不说话了,捡起斧头敲屋架子。木匠竖屋都要人打下手,有余只是自己干。他只要竖架子那天,再喊乡里乡亲帮忙。盖瓦也要人帮忙。架子竖起来了,瓦盖好了,装壁板和门窗,都不要帮手。这个秋月,每日都是日头天。夏秋两季,只要不落雨,漫水的男人多光着上身做事。有余的上身叫日头晒了四十多个夏秋,皮色又黑又亮。长年拿斧头剁来剁去,臂上的肌肉鼓得紧紧的。

有余嘭嗵嘭嗵敲了老半天,歇下来,说:“我讲了那么多话,你只晓得问一句,地富反坏右!你官上不去,阿娘犯错误,都怪你自己!抗美援朝你来漫水,屁股上还背着坨烂铁,都没人怕你。今天你屁股上铁都没有了,还有人怕你?记得那年,我慧老弟母说你是绿林吗?”

绿干部说:“我早在一九四八年就投诚了。”

有余说:“你升不了官,只怕就是你早年做过绿林。绿林就是坏人?未必!你承认自己是坏人吗?漫水往南六十里大山冲里,过去也有绿林,逢赶场的日子,就在那里关羊。拦住的人,交钱就放人。实在没钱,也不害你。其实,他们都是穷人。日子苦,穷人搞穷人。”

绿干部说:“只要到关键时候,有人就抓我历史问题的把柄。我那时候多大?十四岁!家里没吃的,跟着人家上山了。屁事都不懂。干了不到一年半,我就投诚了。”

有余继续敲屋架子,说:“你晓得自己不是坏人,就莫随便说人家是坏人。我活到四十多岁,漫水老老少少两千多人,我个个都晓得。讨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坏的人没有。整人,都是跟你们学的。过去,漫水也有整人的,那叫整家法。有那忤逆不孝的,关到祠堂笼子里,笼子外放一根竹条子,哪个都可以去打他的屁股。我长到这么大,只听见过去整过一回家法。你们蹲点蹲来蹲去,整过多少人?”

绿干部听着,望望四周无人,说:“有余,你说的句句都是反动话。相信我,我不会说出去。”

有余笑了,说:“你说我也不怕,有人证明吗?我还会说你造谣诬陷哩!”

绿干部说:“有余,我真的不会说的。”

“你要说就说!”有余笑笑,又忙自己的去了。

绿干部自己抽烟,望望天上的日头。他在等老婆回来。他没有手表,不像别的干部。一只雄鸡叫起来,惹得整个村子的雄鸡都叫了。雄鸡叫过之后,村子更加安静。只剩有余的斧头声,嘭嗵嘭嗵寂寞地敲着。天上没有半丝云,日头像停在那里不动了。绿干部无话找话,问:“那个被整家法的人还在吗?”

有余说:“怎么不在?我不想点他的名,他到土改时是最红的人。过去忤逆不孝的人,到你们手上成了宝贝!”

中午收工时,小刘跟在有慧阿娘后面,有说有笑的进屋。看见她男人家坐在屋里,脸色立马就白了。有慧阿娘说:“绿……绿干部,你来了啊!”原来,有慧阿娘早晓得小刘是他阿娘了,她就连有余老大都没有告诉。小刘和有慧阿娘贴心,手指缝缝里的话都说。

“小刘在漫水很好,群众关系也好。你们说话,我去做饭。”有慧阿娘刚出门几步,小刘就跟着出来了。

有慧阿娘说:“小刘,你俩说说话,怎么出来了?”

小刘说:“我要去担水。”

有慧阿娘高声喊她男人:“有慧,你去担水。”

有慧正在有余那里看热闹,很不情愿地过来。自从小刘来了,有慧就没担过几回水了,总是小刘争着担水。没等有慧过去,小刘说:“慧姐,你让我去担水吧。我心上乱,要想想。”

有慧阿娘就朝有慧摇头,叫他莫过来了。有慧又去帮有余搬木头。有慧阿娘把饭煮上,过来对绿干部说:“她不晓得哭过好多回了。她说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儿女还小,你们都作好的打算。你莫再骂她。她是想着儿女,不然死的心都有。她说你是个好人,就是脾气不好。夫妻间哪有不吵的?笼屉里的碗都有相碰的。她的错误不会再犯,你的脾气也要改改。”

绿干部说:“你余老大也是这么说我的,你们都商量好了?”

有慧阿娘说:“你说的什么话?漫水只有我晓得你俩是两口子!你爱听就听,不进油盐也没办法。你想想吧,我要炒菜去了。”

有余望望日头,说:“发坨,强坨,巧儿,还在哪里疯?”一大早,发坨引着强坨和巧儿,到河边扯猪草去了。余娘娘在屋里听见,猜发坨必定引弟弟和妹妹到河里洗澡去了。她不作声,怕男人家发脾气。有余也猜小的到河里洗澡去了,就担心他们去蛤蟆潭。有余小时候,溆水河里的水更深,他也喜欢去河里洗澡,时常见大船扯着白帆在河里走。看见船家行着船吃饭,真是羡慕极了。

忽听到几个小的在追打,就晓得他们回来了。有余虎了眼睛,望着发坨:“过来!”发坨晓得自己犯事了,一边往爹身边移着身子,一边拿手护着脑袋。有余抓住发坨的手臂,拿指甲一划,一道白白的印子。啪地一掌,发坨被打在地上。有余指着发坨骂道:“这么大的人了,不晓得带个好样,我剥了你的皮!”

有慧阿娘忙跑出来,拉起发坨揽在胸前,朝有余说:“哪兴你这么打伢儿?你手重,哪经得你打?不能只怪发坨,强坨也不小了。强坨,一定是你要哥哥引你去洗澡的!”

强坨说:“蛤蟆潭我不敢去,发哥说不敢去是婊子养的。”

有余手里拿着弓尺,扬手就朝发坨打来。有慧阿娘转身护着发坨,弓尺打在她身上,啪地断了。有余阿娘跑出来,骂她男人家:“你只晓得打人!生儿养女,你没有痛过!你要打从我打起,都是我生得不好!”

发坨躲在慧叔母身子前面辩解:“我没有说!”

巧儿说:“就说了!”

强坨也说:“他发誓愿,说不敢去蛤蟆潭就是……”强坨话没说完,被他娘扇了一巴掌。强坨打哭了,嘴里咿里哇啦不晓得嚷着什么话。有余阿娘过来拉发坨,嘴里嚷着:“蛤蟆潭你也敢去,那里有无底洞,有乌龟精,你是不要命了啊!”发坨怕妈妈也会打人,躲在慧叔母怀里不肯出来。

秋玉婆正好路过,站在那里看把戏。她见有余护着强坨,他的阿娘护着发坨,就说:“侄儿也是儿,手板手心都是肉。余公公疼侄儿比亲儿子还疼,明理的人就是这样的。漫水哪个不讲余公公好?他是对人家的人比对自家的人好,明理啊!”

一听就是双双话,有余阿娘对她说:“秋玉婆,你是老鼠子偷盐吃,嘴巴咸啊!我屋的事,你莫管!”

秋玉婆说:“我哪管得了?又不是打我的儿!我的儿我是舍不得打,我养的狗都舍不得打!人也好,狗也好,我只认亲的,不认野的!”

有慧阿娘拉着发坨往屋里去,回头又喊儿子强坨:“你进自己屋去!人有屋,狗有窝,莫在外头乱叫!”

秋玉婆一听,叫了起来:“慧娘娘,你双哪个?”

有余阿娘晓得慧老弟母不会相骂,立马接过腔去:“秋玉婆,她骂自己儿子,你管得宽啊!”

秋玉婆更是起了高腔,朝有余阿娘拍手跺脚的:“我讲她,你也帮腔?晓得你俩共穿一条裤子!你们样样都是打伙的,屋打伙住,儿打伙养!你屋是共产主义哩,样样共哩!”

有慧蹲在屋前,本来半句话不讲。女人相骂,就让女人骂去。男人插手女人的事,漫水人是会笑话的。可听秋玉婆说得太难听了,他忽地站了起来,径直朝秋玉婆扑去。早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忙拉住有慧说:“动不得手,动手就要出大事。”

这时候,绿干部从屋里出来,说秋玉婆:“你刚才说啥来着?你诬蔑共产主义!”

秋玉婆没想到绿干部会在这里,反而得了理似的,说:“你是县里干部,你评评理!我哪句话错了?有余树屋,有慧天天帮忙拉锯;有慧养儿,有余是帮了忙的。换工抓背,都是活雷锋,我是讲好话!有慧屋里来了个城里专门搞网绊的女干部,我从没讲过半句怪话。”

绿干部突然面上铁青,头往秋玉婆冲着,鼓起眼睛,骂道:“我操你妈!”

秋玉婆被骂懵了,绿干部怎么会骂娘呢?她怕干部是有名的,不晓得自己犯了好大的事,掉头就想跑开。四周立了很多人,她就像被围猎的野兽,冲开一个口子跑了。

小刘担水回来,一声不响进屋了。她听见了秋玉婆的话,走过的时候头埋得很低。有慧阿娘立在门口喊:“吃饭了!”

有余阿娘过来喊发坨,有慧阿娘说:“伢儿不晓得事,嫂嫂莫骂他了。”

有慧屋吃饭时,不见小刘上桌。绿干部从小刘屋里出来,说:“她不想吃,我们吃吧。”

吃过中饭,有余蹲在地上抽了会儿烟,又嘭嗵嘭嗵做屋架子去了。天气有些闷热,强坨早没事了,他和巧儿并排坐在门槛上,扯着喉咙高声喊着:“布谷布谷送风来哪,嗬——嗬——”伢儿们相信只要这么叫喊几声,就会起风。

生产队长的哨子响了:“出工了,栽油菜!”九油十麦,阴历九月,正是栽油菜的时候。有慧阿娘站在小刘门外喊:“小刘,你快吃点东西吧,你有低血糖,饿不得。”

小刘开了门,眼睛又红又肿,说:“慧姐姐,我这样子见不得人,下午你帮我请个假。”

有慧阿娘晓得绿干部在里面,就说:“我帮你请假,你两口子好好讲讲话,莫吵。”

夜里,铁炮到有余屋赔礼。他的辈分更小,依漫水的叫法,他叫有余太太,叫有余阿娘太婆。他说:“日里的事,我听人讲了。我娘她嘴巴讨嫌,漫水人都晓得。太太和太婆莫把她放在心上。”

有余说:“我是个直肠子,话说了就说了。说了你娘几句重话,你也莫放在心上。”

有余阿娘说:“铁炮,你还要去给慧太婆赔个礼,慧太婆你是晓得的,漫水人哪个在她手上没有恩?”

铁炮忙说:“我就去,我就去。我这个娘,讲也讲不变,骂也骂不变。六十多岁的人了,看她哪日到头!”

绿干部到漫水不久,小刘就回城里去了。出门前,小刘在屋里拉着有慧阿娘手,流着眼泪说了半天话:“慧姐姐,十多个月,不是你,我熬不过来!你慧哥,你余哥,你余嫂,都是漫水最好的人。”

小刘走后没几日,有余就要树屋架子了。已到初冬,油菜长得尺把高,麦子长得手指长。大清早,薄薄的雾气中,刚刚出来的太阳,就像锅里蒸熟的鸡蛋黄。落了一夜的白霜,贴地的草木上都像撒了一层石灰。

吃过早饭,有余屋坪前面来了许多男人。有余阿娘特意买了纸烟,笑眯眯地散给大家。有的接了烟马上点燃,有的接过烟夹在耳根上。六封屋架子已摆在屋场上,立屋柱的塽墩岩整整齐齐,像挨地摆着的石鼓。有人留意到了,说:“余叔,你没声没气的,就在哪里搞来这么好的塽墩岩?”有余开玩笑说:“菩萨送了一个梦,告诉我哪里有现成的塽墩岩,我昨日取回来的。”原来是前几年,有余去山里帮人家树屋,主人家是个岩匠师傅。有余就不收岩匠工钱,岩匠就打了塽墩岩送来。有人说到塽墩岩,大家都来看,都说塽墩岩好,岩料好,打得好,抵得过去财主家的。

巧儿在大人中间钻来钻去,她娘喊道:“巧儿,莫疯!要树屋架子了,打着了不得了!”巧儿挨了骂,就跑到有慧屋坪前,邀几个女儿家踢房子。巧儿手脚麻利,捡了一块瓦片,几下就把房子画好了。巧儿正踢得上劲,听得大人们一声高喊,她回头望去,她屋的屋架子已树起来了。女儿家们都不踢房子了,立着不动看热闹。有个女儿家问:“巧儿,你是哪间房?”巧儿说:“我爹说,等长大了,旺哥把左边这头,他是大房。发哥把右边这头,他是二房。”女儿家又问:“你呢?”又有女儿家就开玩笑,说:“巧儿就嫁人了,回娘屋住偏厦。”巧儿晓得这不是好话,女儿家们就追打起来。

屋架子树好了,掐准了时辰抛梁。有余怕人讲他迷信,偷偷请风水先生看了时辰,只闷在肚子不讲出来。众人心上都有数,嘴上也都不说。梁早准备好了,是一根樟木梁。看女要看娘,看屋要看梁。梁要选好木料,要粗大,要直。漫水这地方,选根大樟木做梁,众人看着都眼红。梁中间包着红布,红布上钉着铜镜和古钱。古钱容易找到,铜镜很难有了,多用玻璃镜代替。有余屋这块铜镜是旧屋梁上取下来,重新磨得亮光亮光的。

有余看看日头,晓得时辰到了。梁的两头套了新棕绳,一声喊:“起!”两头立在屋架上的壮汉齐手动作,把梁平平正正地吊上去。梁刚安放妥贴,铁炮就杀了雄鸡,朝梁上抛过去。炮仗就响起来了,在场的人都齐声高喊:“好的!好的!好的!”

依规矩,抛梁的雄鸡是要送给木匠师傅的。有余是自己修屋,雄鸡就不用送人。铁炮就开玩笑:“余太太,你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啊!”有余阿娘笑着接腔:“做事的,看热闹的,都来吃中饭!鸡肉大家吃,鸡汤大家喝!山上打野猪,见者有份!”

盖好了瓦,屋样子就出来了。屋两头的瓦角朝天翘起,没人不夸有余的手艺:“漫水第一,漫水第一!”

看有余装壁板,成了男人们的娱乐。从没见过哪个先做好门窗和壁板,再来树屋架子。看了几天,他们信服有余了,果然比别人修屋快。有余说:“我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就先把门窗和壁板预备好。只要屋架子一立,瓦一盖,我有空就做,不急不慌。”

天气越来越冷,堂屋壁板还没装好,就在中间烧了一堆大火。每日都有人在堂屋里烤火,摆龙门阵。有个落雨天,队上没有出工,有慧阿娘也坐到火堆边上纳鞋底。她问有余:“余哥,你柱子上写的是什么?像道士画符,我是认不得。”

有余笑着说:“老弟母,你字认得比我多,这几个字只有我认得。这是鲁班祖师传下来的,就是在料上做的记号,标明方位。这个写的是东山,这个写的是西山。左边为东,右边为西。前面喊前山,后面喊后山,前后又喊正地、顺地。”

有慧阿娘左右望望,说:“左边是南方,怎么说是东方呢?”

有余说:“木匠讲的东方、西方是不一样的。木匠以中堂屋为准,左手边是东,右手边是西。东为大,西为次。旺坨成亲了住东头,发坨住西头。”

“你们两老自己住哪头呢?”有慧阿娘笑着。

有余看看有慧阿娘的眼神,就晓得她在开玩笑。不等有余答话,他阿娘就说了:“我们老了,哪头都轮不到了,住外头!儿女养大了不孝,爹娘不就赶出去了?”

有慧阿娘忙说:“嫂嫂你说得好哩!旺坨和发坨这么懂事,哪会不孝?我强坨,我是不敢靠他。他那牛脾气,犟死了。”

有余就专心做事了,听她们两大媳说话去。忽又听有慧阿娘问:“余哥,我从没看见哪个木匠在板子上写洋文啊!”

有余有些不好意思,说:“旺坨告诉我的英语字母。我把每扇壁板都编了号,做好了就免得乱。六封屋,十几间房,天干地支编起来不方便,就用洋文编。我鲁班祖师没传过这个,嘿嘿!”

有余不要别人打下手,有慧闲着反正没事,就在有余身边递东递西。由你们说天说地,他都不搭腔。有慧阿娘喜欢男人老实,生气时却会嚷他:“哑起个尸身!”

冬月二十,有余进新屋。漫水进屋做酒,亲戚和同房叔侄要挨家去请,村里其他人不需请,愿意喝酒自己来,叫做喝乡酒。亲戚和同房叔侄得备礼,喝乡酒的不拘备不备礼,不备礼的放一块炮仗也行。

有余人缘好,流水席从中午开始,天麻眼了还是炮仗不断。秋玉婆也来喝乡酒,她是跟着儿子铁炮来的。通常喝乡酒的不管备不备礼,一户只来一个人。秋玉婆母子俩都来,只放一块炮仗,有人就在背后讲闲话。有余两口子倒是高高兴兴,不论哪个来了都高声招呼。秋玉婆喊着贺喜,就挨着铁炮坐下了。

秋玉婆眼睛跟着有余打转转,等有余走过身边,她忙立起来,再次招呼:“余公公,贺喜啊!”有余拍拍秋玉婆的肩膀,笑道:“秋玉婆,您老多吃多喝啊!”秋玉婆拍着肚子,满嘴油光,说:“今日是吃大户,我敞开肚皮吃,把自己胀死!”同桌的就开玩笑,说:“死个老牛,吃餐好肉!死个小牛,吃餐嫩肉!”有人又说:“秋玉婆,你要是死了,我们打丧火吃三日三夜,热热闹闹把你抬到太平垴去!”铁炮端着酒碗,斜眼瞟了他娘,说:“她死不上路的,漫水没有几个人喜欢她。她死了没有抬,拿钉耙拖出去!”乡下人只要场合对劲,拿生死大事开玩笑,没人生气。秋玉婆笑着说:“俗话说,讨死万人嫌!漫水好多人?要过三四代加起来,才上万人。我要把上万人的嫌都讨尽了才死!”有人就喊了起来,说:“好啊,你是千岁不老的老妖精!”

天气很冷,场院里烧了一堆大火,又可取暖,又可照明。男人们高声猜拳,天上飘着薄薄的冰雾,没有人在乎。只剩铁炮这桌还在吃,早来的都散席了。没走的围着火堆说话,伢儿们穿来穿去在坪里疯。旺坨和发坨不时给火堆里加柴,火焰蹿到半天上去了。有人见秋玉婆趴在桌上不动,就喊铁炮:“你娘睡着了,还是喝酒了?”铁炮望望娘,说:“她没喝酒啊!娘,你回去睡啊!”铁炮推了推趴在身旁的娘,他娘软软地滑到地上去了。桌上的人都笑了,说:“铁炮你娘会睡啊,还像小毛毛样的,肯定长命百岁,肯定千岁不老。”

铁炮想把娘拉起来,说:“娘,你回去睡啊!”

铁炮发现不对头了,踢开脚边的凳子,把娘抱起来,喊:“老娘!妈妈!老娘!”

没想到竟然出事了。铁炮抱着秋玉婆,不停地哭喊着娘。有慧阿娘跑过来,摸摸秋玉婆的脖子,又把耳朵凑到她鼻孔边听听,回头喊:“有慧,快把卫生箱拿来。”

有慧阿娘拿出听诊器,听了一会儿,说:“老人家过去了。”

铁炮哭着:“娘啊,落气纸都没烧,你就去了啊!你话都没有一句啊!”

有余阿娘忙从屋里取来纸钱,堆在秋玉婆身边烧了。遇着这种事,漫水总会有几个头脑清楚的人,一五一十地编条子,你做什么,他做什么。炮仗在铁炮家门口响起来,门口又烧了三堆纸钱。秋玉婆的尸体被人抬了回来,铁炮家老小上下哭声震天。丧事需别人主持,丧家自己不能动手。有人很快烧了水,有慧阿娘替秋玉婆妆尸。

有慧阿娘试试水,说:“太凉了,加点热水,这么冷的天。”

旁边好几个帮忙的女人,有人就说:“她现在还晓得冷热?”

有慧阿娘轻声说:“死者为大!侍奉死的,同侍奉活的,要一样。”

有慧阿娘果然就像给活人洗澡一样,边洗边同秋玉婆说话:“水热热火火的,洗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你好上路啊!先给你洗背,你莫急啊。你有福气,吃得饱饱的走。你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无病无痛,说走就走了。”

有人就问:“怎么这么快呢?”

有慧阿娘说:“可能是急性胰腺炎,可能是心肌梗塞,也可能是别的急病。我是半桶水,大医院的医生,看一眼就晓得了。”

有人过去喊铁炮:“你娘的寿衣预备了吗?”

铁炮说:“哪里预备?她真以为会千岁不老的。”

女人们就商量,问哪家去借。她们晓得哪几个老人预备寿衣了,就说:“铁炮,借寿衣,要孝子自己出面。你上门去,多说几句好话。这是修阴德的事,人家肯借的。”

铁炮说:“老木也没有。”

有余阿娘说:“老木人家只怕不肯借的,我去和你余太太讲一声,要他赶快割!”

铁炮朝有余阿娘作揖,说:“余太婆,你做得好事,修千年福啊!”

铁炮借寿衣去了,有慧阿娘又喊人加热水,不能叫水凉下来。突然,响起一声炸雷,秋玉婆的下巴掉了下来。死人的下巴往下掉,下眼皮也拉开了,眼睛白白地翻着。女人们都愒得弹,不停地拍着胸口。有人就说:“冤枉话讲多了,遭雷打。这回真是相信了。”

有慧阿娘说:“莫这么讲,人都死了。”她说着,就把秋玉婆的下巴往上扣好,又把她的眼睛合上。有人又想起冬天雷声的不祥,说:“雷打冬,牛栏空。明年只怕是个大灾年啊!”

铁炮借来了寿衣,哭喊道:“娘啊,你到那边去,要好好保佑漫水的人啊!都是好人,都在送你!”

有余锯了自己屋的木料,通宵给秋玉婆割老屋。铁炮跑来,扑通跪在地上,嘭嘭地碰了三个响头,说:“余太太,你修千年福啊!你子孙兴旺,千财万富!”

有余说:“老屋你就莫管了,你去招呼其他事。老人家睡白木去是不好的,要上漆。你问问三道士,看是哪日的日子。日子不就,只漆一道。日子宽,就多漆两道。漆,我屋里还有,你莫管。”

“我去问问。我人都木了,事事还得请余太太想着。”铁炮又说,“我娘是又想来喝酒,又没有面子来喝酒。我要她来的。我说,余太太和余太婆不会计较你的,你去吧。没想到,她就去了。”

有余说:“哪个都想不到的事,莫哭了。铁炮,我们好好把你娘送走。”

铁炮临走又说:“余太太,木钱和漆钱,我以后算给你。”

有余摇头说:“快去,不是讲这话的时候。”

铁炮走了不久,又跑回来,说:“余太太,有人回信,说三道士不敢做佛事道场了。这几年,有事就整他,说他搞迷信。三道士那里,你说话他听。”

有余说:“我这里半刻功都停不得,哪有空去找三道士?他整是挨整,道场不照样做?下回哪个斗争他,我就问他家里要不要死人!你把我这话告诉他,就说是我讲的。另外,你捉条鸡送去。”

有余哐当哐当忙到天亮,老屋的粗坯出来了。早饭时,跑到铁炮家吃丧火饭。铁炮过来说:“余太太,三道士说,出丧不准喊过去迷信的号子了。”

有余问:“三道士听哪个说的?”

铁炮说:“三道士讲,上面干部交代的。”

有余就不作声了,匆匆吃过早饭,又去割老屋。没事的就到有余这里看热闹,陪他说说闲话。有人说:“秋玉婆冤枉话讲多了,死了雷公老儿还打掉她的下巴。”有余说:“死者为尊,话就不要这么说了。”

“上山那天,丧伕们只怕要整人的。”

有余又说:“铁炮是个孝顺儿,整他做什么呢?”

“整秋玉婆。”

有余刨得刨花四射,说:“你们听我一句劝,死人安心,活人才安心。好好地送上山,莫坏了人家的事。”

三道士看了冬月二十五的日子,老屋就只能漆一道了。冬天,漆本来就干得慢。有余只得把底子灰刮得更细致些,秋玉婆的老屋只漆一道也油黑发亮。

出殡那日,地上结着薄冰。丧伕们都穿着草鞋,头上围着白布。抬老屋的丧伕,前面八个,后面八个。前后又各有一个扶杠的。扶杠的丧伕,必是服众的头面人。上山的路上,丧伕们抬着老屋推来推去。铁炮就不停地跪下,哭号道:“乡庭叔侄,你们做桩好事,把我娘安心送上山!”有余把三道士抄好的号子记牢了,沿路喊道:“砸烂孔家店啊!”

丧伕们齐声和道:“噢!”

有余又喊:“林彪是坏蛋啊!”

丧伕们齐和:“噢!”

有余喊着号子,心里却在骂娘:“人都死了,还要管世上的屁事!”

樟木动了刀斧,香气散得老远。慧娘娘夜里睡在床上,仿佛都听得见樟木香。漫水人割老屋,没有哪个用过樟木,人家都羡慕得不得了。过去财主人家用楠木和梓木,那也只是听说,没有哪个见过。余公公用樟木割老屋,抵得过去的财主了。

慧娘娘看见余公公下了两副老屋的料,问:“余哥,怎么是两副呢?”余公公削着樟木皮,不停手,只说:“你把眼睛看,不就晓得了?”慧娘娘早就猜到了,只是不好开口。自己养着儿子,却让人家割老屋,不是件有面子的事。儿子面上也没有光。话既然点破了,她就说:“余哥,钱我还是要强坨出。他爹睡了你的老屋,你又帮我割老屋,我哪受得起!两副老木料,钱都要强坨出。”有余就笑了,说:“老弟母,我们四个老的活着在一起,到那边去了还要在一起的,你就莫分你我了。”

强坨也晓得了,心上过意不去。做儿子的,爹娘老屋都不割,大不孝。爹睡了余伯爷的老屋,强坨也说要出钱的,好多年了都还是一句话。他修新屋亏了账,这几年手头紧。强坨有点儿见不得人,每日大早就跑到余公公家去,想帮着做点事情。木匠的事都是他帮不上手的,余公公晓得他的心思,就故意喊他搬进搬出的。强坨说:“余伯爷,工夫出在您老手上,料钱我是要出的。”余公公说:“料钱你娘出了,你把钱给你娘吧。”

慧娘娘事后问余公公:“余哥,我哪里给你钱了?你怎么告诉强坨,讲我出了钱呢?”余公公说:“强坨是个孝儿,他也是要面子的。他刚修新屋,莫逼他。”

不光强坨要面子,慧娘娘也要面子。割老屋的话讲穿了,她面子就没地方放。那老的走得忙,没来得及预备老木,睡了余哥的,还说得过去。晃眼这么多年,借人家的老木没还上,又要人家割老木,橙皮狗脸不算人了!慧娘娘不论在屋里哪个角落,都听见樟木香。她的鼻孔好,耳朵好,只是眼睛有些花。樟木的香气叫她坐立不安,嘭嗵嘭嗵的刀斧声就像敲在她的背上。不去陪余公公讲话,她过意不去。要去,心上又不自在。她一世都是余公公照顾着,死了还欠他的!慧娘娘闭眼一想,自己从没替余公公做过半点事。往年她当赤脚医生,余公公壮得像一头牛,喷嚔都没听他打一声。漫水四十岁以上的人,都吃过她捡的药,都叫她打过针。只有余公公,她连脉都没给他把过一回。

慧娘娘每日早起,先在屋后井边浆洗,再去做早饭吃。她早想喊余公公不要再开火,两个老的一起吃算了。话总讲不出口,一直放在心上。慧娘娘吃过早饭,没事又到屋后磨蹭。她鼻孔里尽是樟木香。往年她每日背着樟木药箱,每日听着樟木香味。别人的药箱都是人造革的,慧娘娘不喜欢听那股怪味道。有个省里来的专家,看见了慧娘娘的药箱,打开看了看,问:“用樟木做药箱,很科学!天然樟脑,可以杀菌,防虫。谁做的?”慧娘娘只是笑,脸红到了脖子上。

余公公手脚比原先慢了,嘭嗵嘭嗵忙了半个月,终于割好两副老屋。慧娘娘在井边再听不见蛐蛐叫了,她想:真是余哥说的,人老一年,虫老一日。两副白木放在余公公屋檐下,只等着上漆了。慧娘娘从屋里出来,往余公公地场坪去。她走路双脚硬硬的,双手没地方放。很像年轻时走在街上,晓得很多年轻男人望着她。余公公拿砂纸把两副白木打得光光的,老屋两头可看见樟木的年轮。两副老木一大一小,就像人分男女,鸟分公母。慧娘娘突然觉得那不是两副老屋,而是躺着的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她心上就有说不出的味道,不好意思再往前走。

余公公怕慧娘娘哪里不舒服了,老远就喊:“老弟母,你没事吧?”

慧娘娘眼皮都不好抬起来,说:“没有事,没有事。”

慧娘娘走近了,余公公就摸着老木,说:“要是楠木,漆都不要漆了。”慧娘娘晓得余公公的心思,就是要她夸夸手艺。她从头到尾摸着老屋,光得就像打了滑石粉。当年做赤脚医生,用过那种奶白色橡胶手套,上面就是打了滑石粉的。那个卫生箱还在她床底下,白色油漆早变成黄色的了。慧娘娘把两副老屋都摸了,说:“余哥的手艺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我过去那个卫生箱,背到县里开会最有面子。别人都喜欢打开看看。一打开,就是一股樟木香。有个省里的专家说,用樟木做药箱,很科学。”

余公公就开玩笑,说:“老弟母,这话你讲过三百遍了!你喜欢,我再给你做个卫生箱,你背到那边去,还给人家打针,还给人家接生。我有一偏厦屋的樟木料,原先预备着给旺坨、发坨和巧儿做家具的,都用不上了。”

慧娘娘笑得像个小女孩,说:“我们这边变了,那边只怕也变了。不再要赤脚医生,也不再要接生婆。余哥,你说我讲冗话,你不也讲?一偏厦屋的樟木料,你也讲过三百遍了。”

今天开始做漆工,头道功夫是刮底子灰。慧娘娘问:“打得这么光了,还要刮底子灰?”

余公公说:“哪道工都不能省。刮过底子灰,还要拿砂纸打光。”

慧娘娘坐在旁边晒日头,说:“人一世,好像做梦,晃眼就过去了。我这几日老想起那个小刘。那个女人家是个善人,叫人家欺负了,还说她男女关系。”

余公公说:“我老想起她男人家。他也是个善人,就是有些傻。上面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不是傻吗?天气老是变,能相信天吗?”

慧娘娘说:“记得那年吗,绿干部又来漫水蹲点。队长开会回来,隆夜传达。会没开始,绿干部坐在那里就打瞌睡。那么多人,那么吵,他也睡得着。队长说,金不如锡,哪个相信?金子跟锡哪个贵,我们不晓得?”

余公公想了想,说:“我记起来了。绿干部那是最后一次蹲点,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慧娘娘说:“后来再也没有干部到漫水蹲点了。绿干部在漫水蹲了一世的点,蹲得自己都不想蹲了。那年,旺坨和发坨高中都毕业了,巧儿和强坨还在读高中。旺坨和发坨都在会上,听说金不如锡,他两兄弟就笑了。”

余公公说:“你一讲,我全想起来了。绿干部醒了,不晓得出了什么事。队长告诉绿干部,说,我讲金子不如锡子,这是屁话,旺坨和发坨就笑!”

“是的,是的!”慧娘娘说,“绿干部不生气,也不笑,又闭着眼睛。旺坨说,不是金不如锡,是今不如昔。旺坨边说,发坨就拿土坨在墙上写了四个字,抢着说,今,讲的是现在;昔,讲的是过去。今不如昔,就是现在不如过去。”

刮完了底子灰,第二日才可打砂纸。余公公和慧娘娘就坐在地场坪晒日头。村子不像往日热闹,青壮年都出远门挣活钱,老人守在屋里打瞌睡,小伢儿都在学校里。偶尔听得鸡叫,就晓得是什么时辰了。

慧娘娘突然想起余公公的笛子,问:“余哥,你的笛子还在吗?好多年不听你吹笛子了。”

余公公笑笑,说:“你不说,我也忘记了。好多年了,不晓得还会吹吗?”

余公公进屋去,半天才把笛子找了出来,说:“我记性越来越差了,笛子放在箱子底下,我硬记成柜子里了。”

“吹什么呢?”余公公抬头想了想,就呜呜吹了起来。他不再像年轻时由着性子吹,吹的是电视里常听到的曲子。可他吹着吹着,就会从这个曲子吹到那个曲子去,吹到最后自己就笑了起来。慧娘娘也听出名堂来了,嘴上却说:“吹得好,你老了气势还这么长,你要千岁不老。”

慧娘娘早替余公公做好了寿衣寿被,一直想着哪天方便时拿出来。等到余公公替她割了老屋,她就拿不出手了。两套寿衣寿被,抵不上两副老屋。慧娘娘想了半日,说:“余哥,你的寿衣寿被,我去年就做好了。想等你八十岁生日,送你做贺礼。”

余公公嘿嘿一笑,说:“我就晓得你要做的。拿来,我想看看。”

慧娘娘进屋去,取了两人的寿衣寿被,说:“你的,我的。”

余公公接过自己的寿衣寿被,一双寿鞋从包里滚出来,就问:“老弟母,你哪里晓得我的鞋码子?”

慧娘娘说:“我帮你纳过鞋底,鞋样一直压在我床板底下。你和我那老的、旺坨、发坨、强坨、巧儿,几个人的鞋,都是我跟嫂嫂打伙做的。”

余公公就笑,说:“我只管穿,我哪里晓得!”

黑狗突然叫了起来,余公公忙看看屋前,是不是来了生人。没有看见生人。黄狗早窜到地场坪了,脑袋昂得高高的。黄狗也没看见生人。

余公公就骂黑狗:“黄天白日,见鬼了?”

余公公随意的话,却叫慧娘娘不安起来。漫水人相信,阴人来到阳间,人看不见,狗看得见。阴人晚上会出来,听见公鸡叫就飘然上山。夜里,狗若冲着门外叫,又不见门外有人,狗的主人就会害怕,私下检点自己做错什么事了。白日里见鬼,就更是不好的事。

慧娘娘抱了自己的寿衣寿被,回到屋里去。她点了三支香,插在神龛前的香炉里,作了三个揖,说:“老的,你要保佑余哥。你伸脚就去了,你到好地方,留我在世上。不是余哥,我老屋都没有睡的。你也要保佑强坨,不是儿不孝,他只有这个力量。他年纪轻轻,阿娘跟人家去了,他养一双儿女,不容易。”

慧娘娘祭完了男人,回头吓得双手打颤。原来余公公站在门口,不声不响望着她。余公公晓得慧娘娘吓着了,就笑道:“老弟母,你年轻时不信迷信的,怎么越老越信了?你替那么多人妆尸,人家说怕鬼,你说你不怕。”

慧娘娘摸摸胸前,又反手捶捶腰背,说:“余哥你愒得我心跳到喉咙里了!我是不怕鬼!我替人妆尸,那是行善。我活到如今无病无灾,都搭帮过去了的人在保佑。我要我老的保佑你,保佑我。他是个善人,在阎王老儿面前说话算数。”

这几日落雨,砖厂做不了事。强坨不去上工,守在余公公家打下手。老木开始上漆,慧娘娘说:“不得信就落雨了!再多晴几日就好了。”

余公公笑得很得意,说:“老弟母,你这就是外行了!老木上漆,落雨还好些!天晴有灰,漆就怕灰。落雨天只是干得慢些,没有灰。干得慢不怕,反正慢工出细活。你的福气好,老天才照顾!”

慧娘娘听了,忙说:“哪是我的福气?我是享余哥的福!”

老木漆过三遍,天上还在落雨。余公公说:“我上了天,要朝玉皇老儿叩九个头!他老人家太照顾我了!”天空飘着细雨,青黑中似乎映着黄色的光。余公公望着天上,似乎他真看见玉皇老儿了。漫水人对于死后的光景,想象得有些逻辑模糊。有说死后见玉皇老儿的,有说死后见阎王老儿的。似乎天上和地下原是连在一起,玉皇老儿和阎王老儿是隔壁邻舍。

余公公在老屋两头画了松柏仙鹤之类,又在两侧画上福禄寿喜和暗八仙。画到何仙姑的荷花,余公公想起强坨跑掉了的阿娘,问:“你阿娘走了好多年了?”

强坨说:“八年了。”

余公公问:“晓得她在哪里吗?”

强坨说:“哪个晓得!”

“你访过吗?”余公公问。

强坨说:“她心野了,访她做什么呢?不要我也就算了,儿女也不要了?”

慧娘娘说:“强坨,莫怪人家,只怪自己过去穷。她有心出去,就保佑她遇好人,过好日子。”

“前几年听说在浙江,又生了两个儿女。”强坨那语气,像说别人家的事。

余公公说:“儿女都这么大了,你新屋也修好了。我说,哪日她有心回来,你还得让她进门。”

慧娘娘也说:“我常日劝强坨,人家走了不要怨,她有心回来就让她回来。吵啊,闹啊,爱啊,恨啊,都是年轻时候的事。老来一想,跟哪个不是过一世?”

强坨说:“我是这样想的,人家是这样想的吗?人家说不定在享清福哩!”

“人家享福,那是她的好事!退万步讲,她也是你儿女的娘,就让她享福去。”慧娘娘不想再说这事了,就问余公公,“余哥,你不声不响,漆啊,金粉啊,都预备着。老话讲得好,吃不穷,用不穷,盘算不到一世穷。你家日子从来过得比人家好,就是你会盘算。”

余公公说:“你不也是不声不响,就把我的寿衣寿被做好了吗?”

老屋里面要漆红的。余公公调好红漆,说:“老弟母,人家用的是红洋漆,我用的是朱砂漆。如今朱砂不好找,有钱都买不到。你不晓得,我这朱砂藏了六十多年了!”慧娘娘听得满心欢喜。

老屋漆好之后,放置在余公公的偏厦屋。四对木马架起四根柱子,两副老屋并排放在架子上,拿棕垫严严实实盖着。余公公说:“樟木有香味,老鼠是最喜欢咬的。”强坨听了这话,飞快上山砍猫儿刺去了。

慧娘娘受了寒,病了。自己捡了药,睡在床上不想动。清早,听伢儿在外头喊:“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熏腊肉;二十七,献雄鸡;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样样有;三十夜,炮仗射!”

快过年了。慧娘娘躺在床上不动,难免就会想些烦躁事。强坨阿娘走了八年,半点音信都没有。听人说她在浙江嫁了人,又生了儿女。那只是听说。这边的儿女就不要了?孙儿孙女在南方打工,晓得他俩过得怎样?说是要回来过年的,又打电话说买不到火车票,不回来了。真买不到票,还是没赚到钱?

腊月间,漫水天天听得杀猪叫。村里只有两三个屠夫,忙得双脚不沾灰。哪家杀了猪,必要拿新鲜猪血、肠油、里脊肉做汤,叫做血汤肉。讲客气的人家,会请亲戚朋友喝血汤。余公公有面子,村里人杀了猪,都会上门来请。余公公总是说:“你请慧娘娘,她去我就去。”人家就说:“慧娘娘病没好,不肯出门。”余公公就说:“大家多请几次,她的病就会好的。”果然,慧娘娘的病就好起来了。余公公去别人家喝血汤,总会说:“只有你请我的,没有我请你的,我这老脸没地方放!”余公公好多年没养猪了,年底就买百把斤肉,熏得蜡黄的等儿女们回来。可儿女们难得回漫水过个年。他家的腊肉就老吃不完,每年过了立夏节,就把腊肉送人。请他喝血汤的人家,都是吃过他腊肉的人家。漫水人的礼尚往来,心里都是有数的。

早早就有人家上门来请:“余公公,你一个人难得弄,年就在我家过吧。”余公公总是一句话:“年还是在自家过。俗话说,叫花子都有个年。”强坨来请,余公公就改了口。强坨说:“余伯爷,老娘说,我两家一起过年算了。”余公公问:“你娘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强坨从没这么灵泛过,居然问道:“是我娘的主意又如何呢?是我的主意又如何呢?”余公公笑道:“你娘的主意,我乐意去。我同你爹娘做了一世兄弟,就是一屋人。你的主意,我也乐意去,算是你有孝心。我一世待你,不比旺坨、发坨差。”强坨就说:“伯爷,是我和娘两个人的主意!”余公公就答应了,又说:“给我做道菜。”强坨问:“什么菜?”余公公说:“你娘喜欢吃枞菌,做道枞菌炒腊肉。”强坨笑得颤,说:“余伯爷,寒冬腊月,哪里来的枞菌?”余公公笑道:“我说有,就有!”余公公起身,从里屋提了个袋子出来,说:“我备了干枞菌,专门留着过年的,你拿去泡了。你先不告诉娘,等泡香了,看她还听得到枞菌香不。”

年三十是个大晴天,日头晒得屋前屋后的橘树叶闪闪发亮。漫水人的年饭弄得早,中午边上就听得家家腊肉香了。余公公的黑狗,慧娘娘的黄狗,叫日头一晒,叫腊肉一熏,变得无比慵懒,长长地打着哈欠。

慧娘娘说:“余哥,今天我不动手,你也不动手,信强坨弄去。弄得再好,就是龙肉,你我也只吃得那多了。”

余公公就信慧娘娘的,两个老人坐在地场坪晒日头。闲坐没事,余公公就吹笛子。他新学了几首曲子,不再窜来窜去了。慧娘娘听得享受,脚在地上轻轻地点着。黑狗和黄狗趴在地上,好像也在听笛子。

若依漫水风俗,过年必要炖财头肉。猪头熏得蜡黄,年三十炖着吃,叫做吃财头肉。财头煮好之后,先拿供盘托着敬家神。所谓家神,就是逝去的先人。虔诚的人家还会扛着供盘上山,依着先人的辈分挨个儿上坟。不太讲究的,就在中堂屋摆上供桌,燃上香蜡纸钱,望山遥祭。

余公公和慧娘娘年纪都大了,不再上山敬家神。强坨是要煮财头肉的,余公公不让他煮,说:“两个老的,一个少的,吃不完。你只选一块好猪腿肉煮了,一样的过年。”强坨煮好了猪腿肉,过来说:“老娘,余伯爷,烧年纸了。”慧娘娘说:“一副祭肉,余伯爷屋先烧年纸。”强坨听了,端着供盘就往余公公屋去。余公公喊住强坨,说:“莫烦琐了!你屋和我屋,一个祖宗的。就放在你屋中堂烧,我来作个揖就是了。”慧娘娘忙说:“端到余伯爷屋里去,我两娘儿去余伯爷屋里作揖。”

敬过家神回来,慧娘娘突然站住,说:“余哥,你说怪不怪?我怎么听到枞菌香呢?我怕是有毛病了!”

强坨望望余公公,笑了起来。余公公也望着强坨笑,说:“你娘是个老怪物,鼻孔还这么尖!我是鼻孔不行了,香臭都听不见。”

慧娘娘问:“真是枞菌呀?寒冬腊月哪来枞菌呢?”

余公公笑着不作声,强坨说:“余伯爷晓得你喜欢吃枞菌,专门干了留着过年。刚泡开,我看了,乌的,下半年的枞菌!”

漫水山上每年长两届枞菌,阴历四五月间长红枞菌,九十月间长乌枞菌。乌枞菌比红枞菌更好吃。慧娘娘笑出了眼泪水,说:“你余伯爷像土地公公,哪里长什么只有他清楚。年轻时,我们都上山捡枞菌,哪个都捡不赢他。”

吃团年饭时,日头还在西边山上。余公公拿来一瓶茅台,说:“强坨,再好的酒,我都不敢喝了。你喝老酒,我和你娘喝糟酒酿。”两条狗站在门口,偏着脑袋望着。余公公说:“哦,忘记它们俩了!”强坨就去取了狗钵子,往钵子里放了饭和肉。黑狗和黄狗虽是母子,平日吃食是要打架的。今日它俩好像晓得是过年了,也相安无事地吃着团年饭。

正月初一,余公公早早地醒来,细心听外面的鸟叫。他听到喜鹊叫,心上就宽了。今年是个好年成。他怕听到麻雀叫,麻雀叫就是灾年。起了床,推开门,就望见慧娘娘在她自家门口,朝他拱手作揖:“余老大,拜年拜年!你早上听到什么鸟叫?”余公公说:“喜鹊叫,风调雨顺!”慧娘娘笑眯眯的,说:“我也听到喜鹊叫了,大丰年。今年要是还落场雪,那就圆满了。”

余公公刚吃过早饭,他儿女的朋友上门来拜年。昨天夜里,儿女们都打了电话拜年,又告诉老爹哪个会到屋里来。他们都是儿女们的朋友,一年只见一次面,余公公记不住。那些年轻人也有糊涂的,记不清余娘娘早已过世,会把慧娘娘误作余娘娘,往她手里塞红包。慧娘娘丢了红包,忙往自家屋里跑。正月初那几日,慧娘娘听见汽车喇叭叫,就赶忙从余公公屋出去。村里人不晓得来的是什么人,只暗暗数着上门的小车,十分羡慕地议论:“来了十几辆车,比去年还多!”

正月初三,余公公醒来,看见窗户纸亮晃晃的。心上想,未必落雪了?起床推门一看,果然是落雪了。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雪,天上的雪还是棉絮样的飞。他出门就喊慧娘娘:“老弟母,你是神仙啊!”慧娘娘听见了,站在门口说:“余哥吃早饭了吗?没吃就莫自己弄了,到我屋来吃算了。”余公公爽快地答应了,说:“我洗了脸就来。”

漫水正月初三开始舞龙灯,叫做出灯。今天落了雪,男女老少都莫名地兴奋。舞龙灯的人格外起劲,说话都高声大气。他们白天要先试试锣鼓,敲得家家户户门窗发颤。伢儿们踩高脚,放炮仗,满村子疯。女儿家踢毽子,小辫子在后脑壳上一跳一跳的。村里都是同宗,祖上分五房发脉。龙灯必定从大房舞起,依次二房、三房、四房、满房。千百年的规矩,从来没有变过。先舞过自己村里,再舞到外村去。可以外村来请,也可以自己下帖子去。不论外村来请,还是下帖子去,礼数都极是周到。外村会有头人挨户报信,晚上家家都得留人。龙灯来时,全村热闹喧天。过去接龙灯,只需打发糍粑,如今需奉上红包礼金。也都不太过分,只是图个吉庆。家有喜事的,龙灯会在你地场坪多闹几下,多打发几个礼钱就是了。

龙灯越舞得远,村子的名声越大,村里人越有面子。余公公年轻时是村里舞龙灯的头人,远近十里八乡都会来漫水接龙灯。过了六十岁,余公公不再舞龙灯了。他说:“人都要老的,不要讨人嫌。年轻人本事大,龙灯会舞得更好。”余公公看龙灯的兴趣却不减,村里舞龙灯他会跟着看,十三收灯他会去河边送。

正月十三,晃眼就到了。雪早融得干干净净,天也晴了好几日,地上很干爽。龙灯舞得再远,正月十三必要回到村里。吃晚饭时,余公公问慧娘娘:“去蛤蟆潭收灯,你去吗?”慧娘娘说:“我夜里眼睛不好,身上也不太自在,不去。你也莫去,路不好走。”

余公公嘿嘿笑着,夜里仍是去了。正月十三更有趣俗,即是家家户户的菜园子,你都可以去偷他的菜吃。遭偷的人家绝不会叫骂。小伢儿喜欢这个游戏,偷人家的白菜、萝卜煮糍粑吃。小伢儿在地里偷菜,大人们在河边送龙。村里人敲锣打鼓,把龙灯送到蛤蟆潭边。点上香,烧上纸,放起炮仗,一把火把龙灯点燃。众人齐声高喊:“好的!好的!好的!”火光冲天,龙入东海了。望着最后一串火苗熄灭,总会有人说:“唉,又要等明年了!”

回村的路上,年轻人也有童心未改的,就顺路偷菜去了。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有人过来问:“余公公,看得见吗?”余公公说:“看得见,你莫管我。今夜月亮好,地上尽是银子。”余公公故意落在后面,耳旁慢慢就清静了。耳旁越清静,地上越明亮。慧娘娘鼻孔、耳朵都好,就是眼睛有些花。余公公眼睛、耳朵都好,就是鼻孔听不清味道了。小气的怕人家夜里偷菜,白天会往菜地泼大粪。今晚清冷澄明的夜气中,必弥散着一股臭味。余公公心想,鼻子不行了也有好处,只看得见月光,听不见臭气。

强坨在半路上接了余公公,说:“老娘打发我到你屋里看了几次,怕你出事了。”余公公笑道:“我哪那么容易出事?你娘就爱操心!”回到屋门口,两条狗蹿得老高。慧娘娘站在自家门口,说:“我听得狗都叫清寂了,晓得人都回来了,你还没有回来。我怕你是偷菜去了哩!”余公公哈哈笑了起来,说:“我还偷得菜,那就好了。”

余公公进屋,门咿呀关上了。整个漫水村,只有余公公屋的门咿呀响,别人屋的门都没有咿呀声了。余公公洗了把脸,上床睡下。想起从前,鸡叫三遍过后,家家户户的门就咿呀地响起来。心细的人听得出哪个屋里的门先响,那是户勤快人家。又想栀子花、茉莉花的气味慧娘娘不爱听,明年剁掉算了。多栽些樱花和石榴,好看。石榴多籽,吉祥。又想起屋后的龙头杠,明天得抹抹灰了。

第二天一早,余公公不忙着做早饭吃,想先去屋后抹龙头杠。他才走到屋东头,就望见棕蓑衣掉在地上。心想昨夜没刮大风呀?未必是小伢儿顽皮?走到屋后一看,余公公双眼发黑。

龙头杠不见了!

两个空空的木马,棕蓑衣丢得乱七八糟。余公公瘫软在地上,耳朵里嗡嗡地叫。地上很凉,余公公全身发寒,慢慢爬了起来。他使劲敲着慧娘娘的门,喊道:“老弟母,快开门。”慧娘娘开了门,吓得眼睛睁得箩筐大,问:“余哥,出什么事了?”余公公眼泪猛地滚了出来,说:“不得了,不得了,龙头杠不见了!”慧娘娘脸色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慧娘娘气都出不了,拿手摸着胸脯,也哭了起来,说:“强坨,肯定是强坨!”余公公说:“怎么就说是强坨呢?他有这么大的胆子?败掉村里的龙头杠,剥皮抽筋都不能叫村里人顺气!我的老天!我怎么向村里人交代!”

没多时,余公公家地场坪就立满了人。有人说:“肯定不是生人,是生人,黑狗要叫,黄狗要咬人!”

强坨就跳脚骂娘,赌咒发誓:“我再不是人,敢偷龙头杠?又不是放在我屋了,我不害了余伯爷?”

“肯定是下半夜的事,上半夜外面还有人偷菜,抬龙头杠出去必定有人看见。”

“未必!我好像看见有影子!”

“那你是猪?不晓得喊,只晓得偷菜?”

“他讲鬼话!十三大月亮,哪里只看见影子?”

一地场坪的人,没有哪个说余公公。余公公自己老脸没地方放,低头坐在门槛上。大家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各自散去。余公公就说:“东西是在我屋偷的,我赔。我赔不起楠木的,我赔个樟木的。”没有人回头答理余公公,他对着大家的背影说话。

余公公一气,倒床不起了。慧娘娘上年腊月起身子就不好,这回也病了。强坨又要上砖厂做事,又要照顾两个老人,起早摸黑两头跑。余公公说:“你只照顾你娘,我睡几日就好了。”

余公公睡了几日,身上硬朗些了。他出门碰到强坨,问:“你娘好些吗?”

强坨说:“娘不肯吃东西,不想落床。”

“不吃东西,哪有劲落床?”

强坨说:“我每日在床前劝,她只是摇手。”

余公公自己也不想吃饭,胸口有个东西塞得紧紧的。又过了几日,仍不看见慧娘娘出门。余公公喊强坨:“我去看看你娘。”

余公公在慧娘娘床前坐下,说:“老弟母,人是铁,饭是钢。你胃口再怎么不好,霸蛮米汤都要喝几口。龙头杠,你莫着急。我会雕,我雕出来的不会比祖上的差。我再歇几日,手上稍微有劲了,我就去雕。”

慧娘娘不出声,手不抬,头也不摇。余公公又喊:“老弟母,你莫怪强坨。他说不是他,肯定就不是他。我相信,他没有这个胆。”

喊了半日,余公公感觉不对数,拿手摸摸慧娘娘的额头,再摸摸她的鼻孔。“老弟母,你莫愒我啊!”余公公虎地站起来,反手朝强坨扇了一耳光过去,“你娘都冰冷了,你这个畜生”!

强坨忙伏到娘身上去听听,哇哇大哭起来。余公公身子摇晃着,又坐下来,喊着:“老弟母啊,你话都没有一句,就去了啊!”余公公喊了几声,回头朝强坨喊道:“你哭个死!快去烧落气纸!”

听到强坨哭号着烧落气纸,村里人都赶了过来。害怕的就站在地场坪,理事的就进屋去了。进来的都是年长女人,只问哪个时辰走的。没有哪个晓得。余公公说:“拜托你们,快快烧水。慧娘娘一世替人家妆尸,村里如今还有人会妆尸吗?”有人开始编排,你做哪样,他做哪样,就是没人会妆尸。

余公公没听见人答话,就说:“你们怕鬼,怕脏。我不怕。你们慧娘娘一世善人,她上去以后不是鬼,是仙。她一世干干净净,不脏。你们烧水,我给慧娘娘洗澡。水要热,要洗得她舒服。”余公公吩咐完了,又说:“预备烧碱水,慧娘娘一世只用烧碱水洗头。”

木澡盆里倒好了热水,余公公把慧娘娘抱进去。余公公说:“老弟母,你身上还流软的,哪像过去了的人?你是愒我吧?你是要走,你就放心去,慧老弟在那边等你。你要是不想走,你就说句话。你哪像要走的人?看你还是个笑样子,你是闷着一口气,故意逗我们的吧?”

“老弟母,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善人,你到那边去说话算数。你要保佑强坨,他是个孝儿。你要保佑漫水的人,他们都来送你来了。”

听余公公这么说,屋里帮忙的人都哭起来。余公公眼泪也止不住,说:“老弟母,你是个苦命人啊!是人都有娘屋,你没有;是人都有外婆,强坨没有。不是碰到慧老弟,晓得你要落到哪里啊!”

有人就说:“慧娘娘有福气哩!老了,事事有余公公照顾,有余公公割樟木老屋,还让余公公妆尸。哪个老了有这个福气!”

有女人说:“你看慧娘娘,干干净净的!你看她肉皮,又白又细,哪像个老人!”

热腾腾的烧碱水端来了,余公公说:“老弟母,给你洗头啊!你洗了一世烧碱水,头发乌青的,水亮的。”

洗完了头,余公公又说:“来点茶油。”余公公在手心点了点茶油,双手抹匀了,轻轻地揉着慧娘娘的头发。余公公不会梳头,请女人帮慧娘娘梳了个光溜溜的发髻。慧娘娘仍用那个白亮亮的银簪子,别在乌黑的发髻上。

梳洗完了,余公公给慧娘娘穿寿衣,说:“老弟母,你抬手,寿衣是你自己做的,很漂亮。你伸伸脚,给你穿裤子。你的鞋也好看,绣着龙凤。”

熟悉礼数的女人已端着盘子候着,盘子里放着茶杯,茶杯里放着米和茶叶。老了的人嘴里含着米和茶叶去阴间,旧时还会含碎银子。如今银子不好找,有省掉的,也有含硬币的。余公公把米和茶叶放进慧娘娘嘴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细细的银链子,放进慧娘娘嘴里含着,说:“老弟母,银链子是巧儿的,你带去吧。”

老屋早已安放在中堂,慧娘娘穿戴好了,抬进去躺着。老屋睡了人,就喊灵棺了。灵棺四壁是红红的朱砂漆,寿被面子也是红的,映得慧娘娘脸如桃花。余公公伏在灵棺头上看着,心上说:“脸红得这么好看,哪像去了的人?”眼泪就吧嗒吧嗒,滴在慧娘娘的脸上。

黑狗和黄狗晓得出事了,低声哀号着,在地场坪乱窜。地场坪的人越来越多,两条狗怕碍事,趴在余公公屋檐下。母子俩趴在一起,望着对门的太平垴,黄狗的脑袋耷在黑狗背上。

余公公叫人抬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樟木,他要去雕龙头杠。前几日,余公公害病躺在床上,脑子里尽是雕龙头杠的事。老楠木龙头杠他琢磨过千百回了,闭着眼睛都雕得出来。他还数过龙头杠上的龙鳞,一共九十九片。

慧娘娘屋炮仗声声,念经不断。放铁炮的仍是铁炮,他没事蹲在地场坪吸烟,隔会儿又去点几炮。放铁炮别人怕挨边,只有他是个猛子。铁炮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哪家死人都是他去放铁炮。他同人家扯闲谈:“慧太婆是个大善人。我娘那嘴巴不好,讲过慧太婆好多坏话,我是晓得的。慧太婆不计较,照样给她治病,死了还给她妆尸。慧太婆这样的善人,世上少有!”

丧事越热闹越吉祥,不光要炮火喧天,还要有人哭丧。余公公最担心没人哭,慧娘娘没有女儿,儿媳妇又走了,又没有几门亲戚。强坨是个男人,不会哭丧。没想到哭丧的人还很多,围着慧娘娘哭的都是受过她恩的女人。

余公公就放心了,安心雕着龙头杠。村里老了人,吊丧的,帮忙的,混饭的,看热闹的,都有。很多人围着余公公,看他雕龙头杠。有人看不明白,问:“余公公,龙头杠是个整的,你怎么分三节呢?”余公公懒得回答,只说:“你把眼睛看吧。”心想,脑子不晓得想事!龙头是翘起的,龙尾往左边摆着,哪有那么粗的木头?樟木都难得那么粗,莫说是楠木了。老楠木龙头杠,也是三节对榫的,没哪个细心看。

做佛事道场的是三道士的儿子,名叫金坨。三道士死了,金坨接了他爹的衣钵。金坨自小顽皮,漫水人不怎么信他的法术。只是找不出别的道士,老人了还得请他。金坨念经念得口渴了,就过来看余公公雕龙头杠,说:“余公公,你慢慢雕,时辰依你的。你哪天把龙头杠雕好了,哪天就是好日子。”

余公公拿凿子指着金坨,说:“放你娘的狗屁!你好好给慧娘娘看个日子!这是开得玩笑的事?不信,我阉了你!你选了哪天是好日子,我的龙头杠保证误不了事。”

金坨忙双手作揖求饶,说:“余公公莫生气,我逗你老人家的。日子早看好了,没人告诉你?阴历二十八,正午时入土为安。”

余公公勾勾手指,说:“够了,足够了。”

金坨见余公公不再理他,又敲钵子去了。这时,过来几个女人,说:“余公公,你真是神哩,两天功夫,龙样子就出来了。”

有个女人摸着龙嘴里的珠子转了几下,怎么也弄不明白,问:“余公公,这么大个珠子,怎么放进去的呢?”

余公公说:“不是说我神吗?我有法术。”

龙头龙尾都雕好了,对榫结在直杠子上。立时围过来很多人,说:“啊呀呀,比老龙头杠还威武!”余公公心想,他们真的说对了。老龙头杠的头虽然也是翘起的,那姿势只是往前冲去。新龙头杠的龙头昂得更高,龙颈好像往上拉得长长的,活灵活现一条腾空而起的飞龙。

割老屋正好还剩了朱砂,余公公调好一碗朱砂漆,把龙头杠漆得红红的。龙嘴里的珠子漆成白色,龙的眼珠黑漆点白。漫水人心上想着的龙正是这个样子。老楠木龙头杠过去就是红色的,隔几年都要漆一遍,只是听说成了文物,才没有再上红漆。

余公公雕好了龙头杠,又把慧娘娘的旧卫生箱拿出来,重新漆白了,画上红十字。有人不晓得,余公公就说:“慧娘娘说过,她要把卫生箱带到那边去。”

余公公放卫生箱时,他对慧娘娘说:“老弟母,我答应过给你做个新的,我做不了啦。做箱子榫太细,我眼睛不尖了。”

余公公又把笛子放在慧娘娘头边,说:“老弟母,你再听不见我吹笛子,我也吹不动了。你带去,陪着你。”

出殡那日,天上挂着日头。丧伕们早早的来了,头上围着白布,脚上穿着草鞋。待丧伕的饭要格外加菜,这是漫水的礼数。余公公过去说:“我拜托各位孙侄,你们慧娘娘、慧伯娘说过,她怕吵怕闹,你们好好把她抬上山,莫在路上乱来。强坨很孝顺,你们也不要整他。”

“晓得,晓得!”丧伕们埋头吃饭,嘴上含混着答应。

余公公心上却是明白,他们必定是要整强坨的。强坨平时不会做人,嘴巴说话不过脑子。他待娘心上很好,嘴巴上话难听。人家不晓得的,都当他不孝。

时辰到了,金坨端了一碗酒祭天祭地,又斥退各路野鬼野神,把碗往地上啪地摔碎,只听得“噢”的一声,灵棺就起来了。哭声震天,旁人听着也要落泪。两条狗跳得老高,汪汪地叫。

余公公拄着棍子,追在灵棺背后作揖,哭喊道:“老弟母,你好走啊!飞龙拉着你腾云驾雾,你一路莲花上瑶池!”

十几丈白布围着灵棺,强坨和乡亲们圈在白布里面,就像众人拉着老大老大的龙船。黄狗围着灵棺跳上跳下,又像是引路,又像在催人。黑狗跟着余公公,左右不离身。

扶杠的丧伕喊着号子:“八抬八拉啊!”

众丧伕齐和:“噢!”

“五子登科啊!”

“噢!”

灵棺到了塘边,前后丧伕们开始推棺。前面的往后推,后面的往前送。强坨忙跪到水塘里作揖:“拜托叔叔、老弟、侄儿,求你们做桩好事啊,把我娘安心送上山!我有一万个不孝,一万个不好,都做错了!求求你们啊!”阴历二月天气,强坨落到塘里嘴巴就紫了。

余公公也在后面喊道:“莫推了,莫推了,出不得事啊!”

推棺再怎么乱来,灵棺不得碰地,落井时辰不得耽搁。余公公喊几声,灵棺又慢慢前行,一路喊着号子,尽是些吉祥的话。

灵棺到了冬水田边,丧伕们又开始推棺。强坨哭喊着,跳到冬水田里,跪在烂泥里作揖:“乡庭叔侄啊,你们做桩好事啊!我平日不是人,往后给你们当牛做马都要得啊!”

灵棺抬过田垅,开始往太平垴去。上山的路很陡,空手走路都怕摔着。丧家最担心丧伕们在这条路上推棺,害怕灵棺落地。灵棺行到半山上,前面突然大喊一声,掉转身子就往后面推。后面丧伕们敌不住,飞快地往后退。黑狗和黄狗冲到前面去,咬住扶杠丧伕的裤子往山上拉。强坨吓得魂都没了,爬到灵棺下面趴着,生怕灵棺碰到地上。他嘶哑着声音哀号:“求求你们了,你们莫整我了!晓得你们凭什么整我。我承认了,龙头杠是我跟外面人打伙偷的!我保证把龙头杠找回来,你们把我娘安心送上山啊!”

丧伕们不再推棺,抬着灵棺往上去。强坨满身是泥,趴在地上哭,半天没有爬起来。余公公拿棍子打了他的屁股,说:“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娘死了还叫你丢脸!”

强坨哭道:“余伯爷,我没有办法,我屋欠你两副老木,我哪有钱?”

余公公骂道:“你这个傻儿啊!我白疼你几十年!哪个要你还钱?你还趴在地上装死?快去!”

强坨爬起来,哭号着追上娘的灵棺。余公公腿脚酸酸的发软,人落在了灵棺的后面。他抬头望去,山顶飘起了七彩祥云,火红的飞龙驾起慧娘娘,好像慢慢地升上天。陡峭的山路翻上去,那里就是漫水人老了都要去的太平垴。

选自《文学界·湖南文学》2012年第1期

一曲清泉洗濯的田园牧歌——评《漫水》

段守新

王跃文以写“官场小说”,揭橥惊心动魄的权力角逐及其对人性的挤压和异化而称名于世。因此,突然在他的笔下出现《漫水》这样清丽唯美的乡土小说,实在使人耳目一新。据作者自述,这种写作方向的有意调整,缘于对“熟稔的乡村,也许正在教我重新认识生活”的感悟。更具体一些,是他在对诸如“漫水”的乡村追忆和陶醉中,“叫我懂得乡村的美好传统坚韧无比,外部世界自命的庄严或崇高在它的反衬之下变得荒诞和虚无。”作家人过中年,不只自己的生活,也包括文学想象,一直都紧紧缠绕着窳败污浊的生存现实,因此从心理深处,自然会生出一种对清新健康的价值理想的向慕。并且,这种向慕越强烈,对这种文化价值的审美呈现也就越趋理想化。因此,在这一意义上,“漫水”虽然是真实的地名,而且就是作者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但他对“漫水”世界的书写却未必具有严格的写实性,而是在极大程度上发散着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光芒。

的确,“漫水”因为承载着作家的价值理想,几乎被提纯为一个桃花源一样的世界。在这里,就像作者借助小说中许多人的口所反复表述的,“漫水都是好人”,或者“漫水没有坏人”,不存在大奸大恶,不存在绝对的坏人。秋玉婆虽然喜欢搬弄口舌,也不过是“讨人嫌”而已。强坨虽

然被漫水人目为不孝,也只不过是“嘴巴上话难听”,其实“他待娘心上很好”。更何况,漫水人通过自己的集体信仰、文化礼俗,或在心理层面坚信他们受到了报应,或在事实层面达成对他们的惩罚:秋玉婆因为生前爱说“冤枉话”,死后被天雷打掉了下巴。而强坨在丧夫们有意“推棺”刁难的时候,也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供认了盗窃龙头杠的事实,并允诺把它找回来。这个一度背离漫水世界价值体系的人,最终完成了他的认同和回归。

而小说的主人公余公公和慧娘娘,更是乡土社会及其精神文化的最具光彩的灵魂。在他们的身上,作者几乎不遗余力地倾注了他有关于人的全部理想。他们心灵手巧,慷慨大度,乐善好施。余公公身兼瓦匠、木匠和画匠三种技能,慧娘娘也既是赤脚医生、接生婆,还是“妆尸人”。终其一生,他们用自己的所能所长,服务也奉献于乡民,不图回报。同时,他们仁爱、宽容、通达而又正直,坚守着民间社会独到的价值标准处世待人,而不俯仰或屈从于任何外来强力的侵扰。在携带着国家意志的“绿干部”在众人面前污损慧娘娘的时候,余公公敢于站出来当面直斥其为“畜生”,并说:“不要以为你屁股上挎把枪哪个就怕你了!我们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烂铁!”余公公这种朴素的民间正义观,或许在理解政治暴力与民间的关系上有失天真和简单,但也正因其“天真”和“简单”,反而更透显出它的信奉者内心的坚定和执拗,以及由此生发的凛然不可犯的铮铮气节!这种民间价值观,不只可以抗拒政治威权,甚至还可以怀柔、归化政治威权所毒化的人性。慧娘娘和余公公以他们对人的尊重、理解和宽容,不仅毫不嫌弃地接纳并帮助着因“生活作风问题”被遣送到漫水改造的小刘,也成功地感召和劝服了“绿干部”与之言归于好破镜重圆,无疑是最好的说明。

漫水民风淳厚,葆有着健康优美的人性和温暖真挚的人情味,这一点,同样体现在余公公和慧娘娘这两个理想化人物自身的关系上。他们的情义犹如岁月陈酿的酒,久而弥笃。在青壮年时两个家庭相互扶助,步入晚境之后,两个老人仍然默默地,无微不至地关爱着对方。慧娘娘早就精心缝就了他们的寿衣,余公公取出储备多年的木料,也做好了他们的“老屋”(棺材)。慧娘娘过世,余公公甚至不避嫌地给她洗澡、洗头。在我看来,尽管作者没有明言,但从他自始至终款款深情地细笔描绘中却不难发觉,余公公和慧娘娘用漫漫的大半生,共同演绎的其实是一曲纯净美好的爱情牧歌!这种爱情虽然没有表现为两人直接的结合,而只是以一种隐性的和变形的方式存在,但或许这正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即他希望用这种方式,彰显和保持它的纯粹性和唯美性。

因为作家理想之光的强烈投射,漫水成为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完美世界。不只人情美、人性美、山川风物美、文化礼俗美,甚至作者为此选择的叙述语言、节奏、色调,也莫不刻意经营,就仿佛是用清泉洗过,因此小说通体流荡着一种音乐感,一种诗的气质或抒情的气质。总之,它更像是一个透明的梦,美得令人不敢相信,也美得令人不忍怀疑——但我在这里,仍然不免要大煞风景地提出自己的怀疑,即这种梦幻般的写作所建构的梦幻世界,除了提供一种暂时的想象性的安慰和满足,它对于我们厕身其中的现实生存境况,到底能否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改变和拯救?或者说,面对着人性的、文化的和社会的整体性败坏,是不是我们闭上眼,或者转过身,去致力在梦中构想一个“漫水”,就是恰切的出路或出口?或许正是在这一问题上,坚实地横亘着一块验证一位作家的思想能力的试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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