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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此时伯雍又续言道:“我们在瑶台一同喝了半天茶,那里是个特别的社会,很有趣的,可惜从前竟不知道。如今无意中被我发见,真不亚如哥伦波发见新大陆一般。我们没事时,正可到那里去消遣、喝茶的。除了些乡农野老,便是些唱戏的,虽然言语举动,有些粗糙,我却喜欢他们都很率真。大概他们在戏界里都是够不上阶级的人,所以还没有习气。若成了名角,或者也就骄矜起来了。总而言之,那里却是一个解愁所在,以后我要拿那里做个避秦的桃源。”张子玖听到这里,已然不奈烦地说:“才提白牡丹的事,我已然有点意思。你又说起瑶台来,究竟白牡丹怎样呢?”伯雍说:“你想能怎样?初次见面,也谈不到什么,可是我们临分手时,他坚嘱到他家看看。他说他们在长巷头条住,他的师傅姓庞,有了地址和姓名,难道不能找去吗?只是一样,我看他们家里也未必怎样富裕,我们一去,不知他师傅愿意不愿意,什么茶水等项,不能不破费一点。”子玖说:“你这人过于顾虑了。难道一杯茶,就把他喝穷了?再说他们唱戏的,此时正赖人捧。报界的人,他们更是欢迎,因为能替他们吹嘘。此时已有许多人希望捧他,只是没有与他见过面的。假如因你身上,能与他见着,于他们未尝无利,有何不可呢?”伯雍说:“我打算先听他几天戏。假如将来不无出息,再替他出力,也还不迟。若是虚有其表,不堪造就,也就罢了。省得教人说我们外行,重色轻艺,瞎捧乱捧,也捧不起来,落个无趣。图什么呢?”

当下他三人把这话搁起。伯雍向凤兮、子玖商量起分担新闻的事。子玖说:“昨晚歆仁与你怎说的?”伯雍说:“他教我担任文艺部。”子玖说:“正好这一部分正没个专人,得你担任,将来一定可观。”伯雍说:“你们先不必说这客气话,我现在还是外行,慢慢地学习吧。”于是打开报,三人参酌,用朱笔画出格式来,分配定了,伯雍自任预备他的材料。这时忽见进来一个馆役,脸上笑嘻嘻地向伯雍和子玖、凤兮说:“刚才总理来电话了,说今天晚上在陕西巷泉湘班请吃花酒,请诸位先生,晚上务到,不必到旁处去了。”子玖见说,先笑起来说:“好好!多日没吃花酒了。”因向那馆役说:“你去回总理,晚上我们都去。”那馆役自去了。伯雍因问子玖说:“歆仁还逛窑子吗?”子玖说:“现在当议员的,哪个不逛窑子?八大胡同,简直指着他们活着。照我这样五吊钱喊一个铺,两块钱住一夜,真是无聊已极。不承想还得个登徒子的徽号。照人家一两台花酒,便是一百多块钱,人倒说他不是色鬼。我倒想那样,没钱!”既而又向伯雍说:“还不错。他还看得起你,居然还请你吃一台花酒。”伯雍说:“别管为谁,我们晚上倒得看他的贵相知,或者是很不错的。”子玖说:“我们早看见过了,还是清倌,倒是纯粹北京人,名字叫什么桂花呀?大概叫桂花。十五六岁,好打好闹,还能唱两句二黄。歆仁自从挑上她,差不多天天去,牌哩酒哩,不知捧了多少次。这回利用你新加入本社,又做这一回场面,将来他一定把她讨出来。”伯雍说:“他已有好几个孩子了,他的夫人也很贤慧的,何必还想弄人。此话未必属实。”子玖说:“你还不知道,近来他的夫人,得了一种冤孽病,总也治不好。他们的爱情,已然冷淡了。再说,现在当议员的,有两件流行品,彼此夸耀,第一是马车,第二是姬妾。那当不上议员的,看着他们如此快活,都有三个志愿。”伯雍忙问:“哪三个呢?”子玖说:“便是一车、一妾、一议员。他们见人家这样羡慕他们,也就以此三项骄人。如今歆仁,议员有了,马车有了,只短一个妾,所以每每引为憾事。他若不弄个妾,便是到在议场里,也有点相形见绌。”伯雍说:“你这话我不信,简直是骂人。”子玖说:“真的。假如你当议员,若没有马车,没有妾,大家真能不理你,说你是外行,还免不了田舍郎的呆状。他们已成了这一种风气。你不信,问他们当议员的,谁有妾?谁有马车?他们很高兴的,必屈着指头告诉你。因为他们每人都有一本统计册,没有马车和姨太太的,摈而不录。所以歆仁近来抓耳挠腮的,很为这件事发愁,他这样在桂花身上捧场,也是为得她欢心,省得为捷足者先登,不得不预为地步。论他很可以了,在议会里,虽然不是很红的角色,却能拉党,所以党魁很重视他。在经济方面,自然是不发愁的,慢说一个桂花,十七八个,也办得到。”伯雍道:“话虽如此,他的妻党,很厉害呢。恐怕这个议案,不容易通过。”子玖说:“他所以抓耳挠腮,急得要命,大概也是对于这方面不无戒心。”

伯雍和子玖正谈得热闹,忽听凤兮在旁边说道:“别瞎聊啦!正经把稿子归掇归掇,先发一点,竟等晚上由泉湘班回来再办,不知什么时候散,恐怕来不及,莫如先做点活计吧。”二人见说,皆以为然,当下不谈天了,忙着去办稿子。晚上,少卿和若士也来了,帮着把稿子发了一大半。六点来钟,他们一齐出了门,雇上车,飞奔到泉湘班。这班子是北班中数一数二的。他们到了院中,只听跑厅的吆喝了一声,随即过来一龟奴,把他五人截住说:“诸位老爷,恕眼拙,有熟人提一声,现在没有闲屋子了。”

大凡在窑子里得着一个资格,教全院姑娘都认识你,一切跑厅龟奴和掌班的都恭维你,不是称为某大人某老爷,就是某大爷某少爷,或是几爷,都煞是不容易呢。第一得有金钱,第二得有工夫。金钱的魔力最大,能教人脑袋上镌着字一般,使那些龟奴一见,就能认识。再加上工夫,一天也不缺席,那些龟奴比认他们家祖坟还省事呢。若是这两件不及,也就不必逛了。窑子中人的势利眼,比哪界都厉害,你若不常去,或者透点寒酸,他们明明知道你招呼过哪个姑娘,他能硬不认得你,不是问你有熟人没有,就说没屋子,要不就往柜房让你,甚至教你在院中站半天,没一个人招待。若遇见有几帮阔客,在此打牌吃酒,姑娘也忘其所以了,龟奴更是兴高采烈,简直不愿有普通客人来,不过不好关门就是了。这时若有不识趣的客人,一心要访他贵相知,火着心,同着朋友去了,谁知他认识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陪着阔客打牌吃酒呢。忽然你来了,姑娘也不愿意,跑厅的也不奈烦,把你们往冷屋子里一装,半点钟姑娘也不过来一趟。相形之下,有多们难以为情。虽然浇一脑袋冰水,还得掏一块钱,这一块钱的来历,先不必说,这肚子肮脏气应当怎受呢!作书的既没钱,又没工夫,多少也受过点这样的气,恍然大悟了,所以久已不敢作此想。至于现在好逛诸君,脸子是脸子,钱是钱,工夫是工夫,当然不能挨掩的,还请照旧去。别忘了说书,言归正传吧。

那跑厅的上前一拦子玖五人,致使五人好生不愿意。虽然在这里不认识姑娘,也有跟白歆仁来过的,怎就忘了呢?方要与他发作,可巧歆仁的那个管家大人,正由里院过来,一见子玖四人,便说:“那是白大人请来的客。”跑厅的见说,满脸赔笑道:“恕眼拙。”当下把四人引到后院桂花的屋子。只见三间较宽大的屋子,隔作两明一暗,桌椅床帐等项,都是临记洋行的舶来品,一见便透出红姑娘的气派来,却不知是谁给置的。或者是歆仁所赠,因为他二人关系密了,别人也不便再花冤钱。此时白歆仁还没有来,只把他的亲随派来,招待客人。这时屋内已然有几位客,气度都很骄矜的,可是一见桂花,五官便都挪位了,这个拉,那个跑,闹个不休。伯雍一见他们,都是国民代表、参众两院的议员,因为他们胸前都悬着金光灿烂的议员徽章。他们所以似乎有挺大的气度,异乎寻常的样子,也就因为他们胸前有这点东西。

伯雍五人,和那几位贵宾,彼此通了名姓。再看那桂花时,还是雏妓打扮,头上梳着极玲珑的两个抓髻,戴了满头的花儿,身上穿着花缎旗袍。因为身量矮一点,还穿着旗装的厚底鞋。眉目之间,生得倒很秀媚的。跟她的娘姨,年纪不过四十来岁,一张白瘦脸儿,微有几个麻子,虽然有了年纪,却仍带点少年时的风韵。她头上梳着一个小小的苏州髻,戴着一头黄簪子,穿着青缎半大夹袄,青缎中衣,脚下月白袜子,也穿一双七分底旗式青缎坤鞋,腕子上戴着极粗的金镯,指头上戴着五六个戒指,说话时飞眉使目,很有些满足的样子,人都管她叫老黄,桂花呼她作阿姨。她倒是桂花的亲姨,只见她在桂花身上很留神的,桂花天真烂缦,对于诸客,倒是一视同仁,没有差别的待遇。可是老黄,偏要叫她有分别,桂花若跟胸前没有徽章的来宾嬉戏时,老黄必然呵止他,说:“别闹了!这么大了,老不会安静一会儿。”可是桂花一会儿又去跟戴徽章的老爷们去闹,撒娇撒痴的,教背着,教抱着,老黄便不拦她,还在一旁跟着凑趣儿。伯雍在旁边冷静观察,这妇人的肺肝,什么颜色都看见了。

老黄和桂花的母亲是亲姊妹,她的丈夫是街上无正业的一个光棍儿,桂花的母亲,嫁的倒是一个旗下当差的,生了桂花一个闺女。革命以后,桂花的父亲死了,家里日月,本来不富裕,自丈夫去世,更是柴米无着了。娘儿两个,天天在穷愁里活着。一日黄氏走来,帮助她娘儿俩一些柴米,她们娘儿俩很感激的。黄氏因和她姐姐说:“姐姐!你们娘儿俩老这样,也不是个了手,怎的也须想个长策。”桂花的娘说:“我一个妇人,能做什么!天天想主意,也想不出个善法,除了我给人家使唤着去,又有这个坠头街,累着我的身子,一步也动不得。要不你把你外甥女儿带了去,暂且在你家住着,腾出我的身子,给人佣工。每月她的食费,我自己拿,就求你看管她,不至出什么毛病,我便感激你。”黄氏一听,大不以为然说:“你给人家佣工,每月能挣几个钱!现放着有个宝贝,可惜你不知道使用,成天抱着烙饼挨饿,你够多愚呀!”此时桂花正在一边剪纸人玩,忽听她姨说她们家有宝贝,便从旁插言一说:“姨呀!我们家哪里有宝贝?我怎不知道哇。”黄氏说:“傻鸦头,你懂得什么!快外头玩去吧。”桂花见说,果然找邻居的小孩子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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