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斜落而没,月清冷渐升,明月星稀的残夜让夏日的暑热略微消减,银色清冽的月光淡淡的穿过竹叶间交错的细缝,在竹林中那两个清瘦修长的身影上投照出斑驳的阴影。左边的人站的挺直,一动不动的身躯透出冰寒彻骨的冷峻以及咄咄逼人的英气,右边的人轻轻倚坐在石墩上,低头随意的抚弄着脚边的草叶,黑色隐去了他们的脸,只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声音,低低的,不紧不慢,却带着沉寂的杀气。
司夜南轻笑着转开脸,斜望着竹影间若隐若现的圆月,精致的五官在清冽的银光下勾勒出一个完美的侧面轮廓,带着魔魅笑意,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话已说至此,告辞——”傅延修脸色微沉,将想说的话字字说完后便不再多做停留,也不等待对方的答复,径自头也不回的离开,完全不想理会不远处那“悉悉索索”的声响。
“回去!回去再说——”躲在树后的仲雨尽量压低声音,使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能把此时热血沸腾头顶冒烟的白虎拉住。
“拦着我作什么?!我要找老大问清楚!!”白虎瞠大眼睛,像头发怒的老虎,气呼呼的卷着袖子准备打架。当然,这只是他发怒的象征性举动而已,事实上,即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没那勇气与老大打架……
“……”司夜南面无表情的绕出小竹林,轻轻扫了眼躲在这儿偷听许久的两个人,忽然发现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凉亭,以及那两抹小小的身影,顿时眼睛一亮,笑的倾国绝美,挥了挥袖子,翩然走过去。
“哥——”司义卿微笑着抬头打了声招呼,然后继续喂着端端吃东西。
“爹爹——”深深抬起小脑袋笑眯眯的看了看爹爹,以及他身后灰溜溜跟过来的两位笨叔叔。
“乖——”司夜南温柔的抚了抚两个小脑袋,不紧不慢的坐下来。
白虎摸摸鼻子,见老大脸带笑意,这才鼓足了勇气,有些愤愤的站出来——
“老大!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
“早知道这件事会害死洛洛,我才不干呢!!”
“……”司夜南轻轻的抬头看了看气呼呼的白虎,抿了抿嘴,面无表情的开口,却更像是在狡辩:“她……不会死——”
“不死也要了半条命!!不行!!老大怎么可以对洛洛这么狠心?!!你、你必须想办法救她出来!!否、否则你就不是我老大!!!!”白虎张牙舞爪的挥了挥拳头,却往后退了几步,气呼呼的瞪着他老大,仿佛司夜南就是个企图谋杀亲妻的十恶不赦罪该万死天杀没良心的负心汉……
端端一脸无辜的仰头看了看大人,嘴边吃的全是渣渣,已经到了懵懂的年纪,大人的话听得半懂不懂,但“洛洛”两个字他却听懂了,眼睛倏的一亮,咧着小嘴笑:“娘?”(此乃身为人姐的司灵深日复一日魔鬼式教导的结果……)
司夜南微微一怔,目光复杂的看了看笑眯眯的端端以及眼含哀怨的深深,愣神了片刻,幽幽的低下头,蹙着眉,抿嘴不语。
“时候不早了,还是让端端与深深早些回去睡吧——”司义卿适时的开口,看了看白虎与仲雨。后者反应过来,急忙拉着迟钝的白虎,将两个孩子抱走。
“……”低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司义卿看着孩子们渐渐走远,这才回头看向他的哥哥——他从前的主子。他比谁都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也比谁都明白司夜南是如何走到现今的地步,他对彩依姐的愧疚太深……
他从没想过一个女人的死会生出那样多的悲剧。爱她的那个人——是个让人敬重的人,她爱的那个人——依旧是个让人敬重的人,这样的两个男人,虽是出于不同的情感,不同的因由,却同样可以为了她不惜性命,为了她走到如今地步……尽管只是进行着无意义的报复……
“哥哥——”很久以前,他并不敢这样叫他的主子。
“……”
“彩依姐的为人你该比我更清楚,她若在天有灵,又怎会愿意看着你们为了她如此罔杀人命?”
“……”
“你若是用如此的方法去偿还对彩依姐的亏欠,今后又该用怎样的方法去偿还对洛洛的亏欠?如此往复循环,你这一生都会活在对人的亏欠与偿还之中,岂不可悲?”
“……”
“你该知道深深与端端有多喜欢洛洛,孩子们唤她作‘娘’,你又是如何的心情?你已经害死过一次他们的娘,如今又想再次害死他们的娘吗?若是他们长成,明白了其中的因由,恐怕会恨你——”
“铿——”杯盖蓦然掉落,与杯身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司夜南猛的抬头瞪着司义卿,平静的面具终于撕破,只是紧抿着唇一瞬不瞬的盯着司义卿,显示他对这种设想的愤恨与不安。
“我没有胡说——”司义卿无辜的耸耸肩,看见了哥哥眼底的极度不安,微摇了摇头,选择安静的离开,让他自己想想……
人人都以为司夜南心狠手辣心思缜密的可怕,可是他听了这样的话会忍不住笑出来。司夜南的犀利与聪明从来都只能用在学识、医术与狠厉上面,却永远无法区分伪善与真善的差别,说浅显一点就是——昭灵庄的主人其实傻乎乎的,所以当初才会那样容易的被陶二郎抓住了把柄。唉,天知道,他们家世子爷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有多天真单纯不懂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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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的司刑部,偶尔响起打更的声音,以及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犯人痛苦呻吟的惨叫,让人不寒而栗。马车缓缓的在司刑部大牢前停下,宜德长公主面无表情的走进司刑部,不为那些惨叫所动,然而心中却恐惧的发颤……
在狱差的带领下,走入司刑部最后方的大牢。阴潮昏暗的环境,让宜德长公主不悦的紧皱眉头,脸色难看的慢慢的往里走,却被眼前的景象活生生吓愣——
“要是能带剑进来就好了——”贺尘雪无聊的伸展着四肢,摩拳擦掌的在牢房中间的过道上来回溜达,当作饭后散步。
“别到处晃悠,给我安分的回里面坐着——”贺仁瞪着儿子,从牢门敞开的牢房里走出来,叩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手里拎着钱袋,点了点人数,琢磨了一下,忽然仰头喊道:“娘子!是不是买一个蜜瓜两盘葡萄三碟桂花糕四两蜜酒,外加两只天香楼的烤鸭?”
“是啊是啊!!”对面传来了阮卫怜不耐烦的声音。
“噢——”贺仁点点头,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忽然响起什么,往更深处的牢房走了两步,淡笑着看向五个表情落寞的人:“你们又什么想吃的或是想用的?我帮你们买些回来——”
“……”一阵沉默后,忽然响起一个有些尴尬的带笑的声音,老朝奉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看其他人,又看看贺仁:“贺大人,能否帮老夫带一份天香楼的西子杏仁羹?最好能配壶美酒,两盘下酒菜——”
“咳——凤朝奉——”凤恒德不悦的清咳了两声儿。
“就、就这么多了——”老朝奉讷讷的干笑了两声儿,内疚的看看贺仁,不再吭声儿了。
“好——”贺仁微点头,不再多说什么,拎着钱袋子径直往大牢的铁门外走,经过长公主身边时愣了愣,笑着颔首示意。
“……”
“嘿嘿,长公主别介意——这是皇上应允的事儿——”牢头儿笑呵呵的解释眼前诡异的状况。
他不轻不重的说话声霎时传入大家的耳朵,言鹤祯错愕的急忙站起身,望着不远处模糊的人影。而另一边的洛洛也惊讶的停下筷子,愣了愣,低头继续喝汤……
“……”人影渐走渐近,最终沉默的站在言鹤祯面前,脸色愠怒。
“儿子不孝——”
“哼,终是听到你说了这句话——”冷冽不悦的眼中闪过无尽的失望,以及一丝无奈的心疼:“放心,我会去求皇上从轻发落,总能保住你们的性命——料想朝廷也会卖我老太婆一个面子——”
“……”
“洛洛呢?”声音忽然拔高了几度,透出更为浓重的不悦与失望。在朝为官难免会被牵扯连累,言鹤祯的事她还能忍受,可是身为后宫嫔妃的人却落到被驱逐出宫的下场,这样耻辱的事情发生在她们言家?!她绝对无法接受!!
“……在女牢——”话音刚落,墙那一头的洛洛乖乖的应声——
“奶奶——”
“哼!闹到如今的地步你可满意了?!!!为何每件事情你都做的一塌糊涂?!!!”
“……”
“嘎吱——”铁门推开的声音忽然打断了这边厢的对话,一声轻笑响起,来了位不速之客。
“好是热闹啊——”王秉承手中拿着执吏署的批文,身后跟着几个佩戴兵械的狱差,气势庞庞的径直往最深处的牢房走来,看也不看凤宜德——
“来人,带他们过去吧——”
“……?!”
“你、你要带他们去哪儿?!”
“长公主,朝廷的事,还劝您一介妇人莫要多管闲事——”
“你!”
“将他们带去司刑楼——”
“什么?!”
“对不住各位大人了,假遗诏一事已让朝中同僚愤愤不已,对于此等罪行,实在无人能宽恕,即使皇上有心偏护,如今也爱莫能助——”
“老臣冤枉呐!!!皇上!!老臣真是冤枉的啊!!王大人,念在同僚之谊,请你救救我们啊!!”老朝奉害怕的挣开狱差的束缚,扑倒在王秉承脚边求情。王秉承到底是谁的人他们如今自然已经心知肚明,虽然对于他是杀之而后快,可是现在哪里是顾念恩怨的时候,即便是仇人,也要豁出老脸豁出尊严求救了……
“朝奉大人,真是对不住了,念及您岁数大,我会让司刑官手下留情,还望你能如实交代,早早将真相禀明,自然可以免去皮肉之苦——”
“冤枉啊!!老臣冤枉啊!!!!!冤枉啊 ……”凄惨而略带苍老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空寂的大牢中,五个人已经被狱差押走,留下让人发悚的余音,那一声声“冤枉——”不断的在耳畔回荡……
洛洛不知道他们去何处去干嘛,只是回想着王秉承那一字一字的话,一阵心寒。可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们再度回来时,竟会让她那样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