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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强向杯中觅旧春

夜半三更的御花园,鬼魅般的女人身影飘飘荡荡,若隐若现,依旧从那棵木槿树的树洞中取出小竹筒,里面的纸条上写着八个字——“按兵不动,等候指令”。

腊月畏罪自尽的消息传开后,并未在后宫中激起太大的波澜。见皇上对此事绝口不提,也无人敢过问。方皇后原本提心吊胆,后见皇上似乎没有再流露出对自己的怀疑,也就慢慢地放下心来。那些盼着看皇后好戏的人,虽然失望,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死去的人很快被淡忘,一桩命案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了结,后宫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实际却是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

“公主,沈大人请你去一趟竹林小屋,他在那儿等你。”叶婧进宫找朱湄兰时,她正在弹奏李娇的那曲《秋风词》,碧纱窗下的香炉中升腾着沉香的袅袅轻烟,她的心绪也似这白茫茫的烟雾,苍茫,寥落。屋内一片寂静,唯有时断时续的琴声,一次次划破宁静。

“沈大人找我何事?”朱湄兰停了抚琴的动作,侧过头来。

叶婧微微一笑:“沈大人没说。公主到了那里不就知道了?”

朱湄兰微叹了口气:“我要换身衣裳。”叶婧取来一袭素裙,将她的宫装换下。

朱湄兰一边换衣一边问道:“这几日宫外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有,一切平静如常。”叶婧说着似想起了什么,“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朱湄兰奇怪地看着她。

叶婧笑道:“安远侯柳王旬的千金小姐柳鸣凤整日对沈大人死缠烂打,沈大人现在是避之唯恐不及。我倒真是佩服那位柳小姐,一个姑娘家,这么大胆,也不害臊。”

“柳鸣凤?”朱湄兰记得似乎听到过这个名字,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公主,那晚严府家宴发生的事情,我对你说起过的。”叶婧提醒她。

朱湄兰猛然想起,是了,那时候叶婧奉她之命跟踪陆炳和沈莫离,想及时了解万花楼命案的进展。当晚设宴地点是严府后院,叶婧躲在后院围墙外的一棵树上,与柳鸣凤、沈莫离所处的位置离得近,正好将接连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后来叶婧向朱湄兰汇报时,顺带也提到了柳王旬和柳鸣凤。

一切都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朱湄兰顿感怅惘,她迟疑了一阵,情绪复杂地开了口:“叶婧,你可知道……沈大人年纪也不小了,为何还未娶亲?”

叶婧神秘一笑:“我听张涵说,曾有几位赏识沈大人的王公贵族,都想把女儿嫁给他,可他每次一听到说亲之事,立即委婉谢绝。他手下的锦衣卫还在背后议论过,说沈大人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快别说了。”朱湄兰的脸上已经泛起红晕,她转而佯怒道,“你……你居然去向张涵打听,而且还听来了这等不堪的话!”

“公主。”叶婧赶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可没有打听。是有一回我经过锦衣卫北镇抚司,正巧碰见了门外的张涵,我见他哭丧着脸,关切询问了几句,他便将肚子里的苦水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说是柳鸣凤隔三岔五来找沈大人,沈大人又不愿意见柳鸣凤,连累了他成天挨骂。后来我问张涵,柳小姐人长得漂亮,又是侯府千金,沈大人为什么不喜欢人家,他就说了一通刚才我告诉你的那些话。”

“好了,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可别到处乱说。”朱湄兰斜睨了叶婧一眼,转身出宫去了。叶婧冲着她的背影咧嘴偷笑。

竹屋外,午后的阳光暖暖洒落潺潺溪流,金光点点。沈莫离坐在溪流边的青草地上,斜靠着一块玲珑山石。他怀抱着一架古琴,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手指不时拨动两下琴弦,清清空空之鸣,与竹叶飒飒之声相和,如此情致,让朱湄兰产生了飘然之感。恍惚间,沈莫离已经将古琴轻置于草地上,起身向她走来,笑道:“既然来了,为何也不打声招呼?”

朱湄兰倏然回过神来,见沈莫离正笑望着自己,他笑起来很好看,几分洒脱,几分不羁,又散发着阳光般的暖意。朱湄兰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灿烂的笑容,不真实的感觉让她再度迷离恍惚起来,好半晌才喃喃细语:“你今日,怎么和我以前见到的不太一样?”

沈莫离朗声大笑起来,好一阵子才道:“翠竹常青,流水潺潺,面对这样的景致,容易返璞归真。”他凝望着朱湄兰,“我听说公主居住的凌云轩也是翠竹环绕,你我同是爱竹之人,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朱湄兰受到他的感染,也绽放出如花的笑靥:“沈大人是邀我来同游竹林吗?”

“不是同游竹林,而是在竹林中对饮。”沈莫离依旧含笑而视,“我得了一坛上好的‘女儿红’,是一位弟兄从家乡绍兴带来的。如此美酒佳酿,若能有佳人共享,也算不辜负了‘女儿红’这么美丽的名字。”

“沈大人身边还缺佳人吗,为何要让我大老远跑这么一趟?”朱湄兰的问话亦真亦假。

沈莫离说的却是肺腑之言:“佳人虽多,知音难觅,知己难寻。”未待朱湄兰接话,他已回身向草地行去,俯身双手捧起古琴。

朱湄兰跟随在沈莫离的身后,一边回想着他刚才所说的话。见到沈莫离手中的古琴,她的眼里闪耀着光彩:“沈大人也喜欢弹琴,可以为我弹奏一曲吗?”

“公主面前,岂敢班门弄斧。”沈莫离目光灼灼,“这琴是为公主准备的。”见朱湄兰讶异的神情,他又道,“这里幽雅清静,平日里不会有人来打扰。公主心情烦闷的时候,可以到这里来,感受一下‘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意境,相信烦恼很快就会烟消云散了。”

一丝莫名的情愫撩拨着朱湄兰的心弦,她的一双妙目凝着沈莫离:“沈大人有心了,谢谢你。”

沈莫离似笑非笑地抬眼:“这样的客套话,不说也罢。”

朱湄兰面色微赧:“我……”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沈莫离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径直向竹屋行去。不一会儿,他左手抱着酒坛,右手握着两只酒杯,“走吧,到竹林里去。”

来到一处开阔之地,那里摆放着一张竹制的小方桌,两把竹椅。沈莫离将酒坛和酒杯置于桌上,举起酒坛,往两只酒杯内分别斟满了酒。

“公主,请坐。”沈莫离礼数周全,朱湄兰却黛眉微颦。

沈莫离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今天这里没有公主,也没有锦衣卫指挥佥事,咱们抛开各自的身份,痛痛快快畅饮一番,如何?”

朱湄兰望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透明澄澈,纯净可爱,使人赏心悦目,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她端起酒杯:“好,那我先干为敬!”说罢饮尽了杯中酒。

沈莫离也一仰脖,整杯酒灌下肚去。“这酒的味道如何?”他问道。

朱湄兰赞道:“醇厚甘鲜,回味无穷。”

沈莫离又笑问:“女儿红酒中有六种味道和谐融合,你能品出是哪六味吗?”

朱湄兰不假思索,答道:“甜味、酸味、苦味、辛味、鲜味、涩味。”

沈莫离扬起俊眉,嘴角噙满了笑意:“酒逢知己千杯少。”他又将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举杯劝酒。

连饮了三个满杯,沈莫离已微醺,一边继续劝酒,一边朗声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朱湄兰也有了几分醉意,接道:“不堪身外悲前事,强向杯中觅旧春。”

“俯仰各有志,得酒诗自成。”朱湄兰立即接口。

沈莫离醉意更浓,脸色也渐变,黯然道:“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朱湄兰已经泪盈于睫,意有戚戚然:“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沈莫离忽然伸出手,握住了朱湄兰的柔荑,朱湄兰嫩白的纤纤玉手瑟缩了一下,似想要挣脱,但终是任由他握着。

沈莫离的手修长而有力,手心温热的气息传递给了朱湄兰,她发烫的双颊一片酡红。

酒到醉时情更浓,沈莫离的眼里燃烧着火热的深情,胸中激流汹涌,他拼命压抑着,到了嘴边,愣是化作了悄寂的伏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的声音因痛苦而止不住地颤抖,陆炳说过的话似一记重锤,时时在敲击着他的心窝:“有些注定得不到的东西,最好不要存有非分之想!”

“大人,大人——”张涵的高喊如一声惊雷,骤然将二人震醒,他们的手触电般分开。

朱湄兰骤然惊立:“我先回避一下。”话音未落,她已闪身隐入了林中。

沈莫离迅速藏起一只酒杯。张涵找到这里时,见到他正悠然独酌。

“大人,原来你躲在这儿喝酒呢,让我找得好苦!”张涵气喘吁吁。

“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沈莫离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张涵急道:“大人,严府出了大事,锦衣卫已经介入调查,指挥使让你赶紧过去。”

“严府?什么大事?”沈莫离惊讶地望着张涵。

张涵长长吐了一口气,才道:“严世蕃的夫人熊氏中毒身亡,此事连皇上也被惊动了。”

“熊夫人?”沈莫离想起曾在严府家宴上见过,那个满脸病容,弱不禁风的女人,她已经病得那么重了,居然还有人下毒害她。

沈莫离眉头紧蹙:“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昨天夜里的事。今日皇上得知此事后,立即将此案交由指挥使全权查办。”张涵道。

“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到。”沈莫离知道,陆炳在那些朝中重臣的府邸内都安插了眼线,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耳目。严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纵然严嵩严令不得对外声张,陆炳仍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并且立即向嘉靖汇报。自从染血的白色木槿花出现后,嘉靖便一直心神不宁,加上宫中不久前刚发生了命案,真相尚未查明,这会儿严府又死了人,嘉靖立即指示由锦衣卫查办此案,严嵩可是他最器重的臣子,一举一动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中。

张涵走后,朱湄兰从藏身处走了出来。这一惊扰,让二人都从酒醉情迷中清醒过来,再度四目相对时,眸光中已消退了脉脉温情。

“熊夫人遇害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朱湄兰问道。

沈莫离肃然摇头:“现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我要赶到严府问明缘由。”

朱湄兰轻轻点头:“快去吧,我觉得这件事情一定不简单。”

沈莫离目注朱湄兰,脸上突然间罩满忧郁神色,低叹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片刻,他掉转头缓步而去。

朱湄兰对着他远去的身影凄然应和:“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严嵩和欧阳端淑正在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夫妇二人倒是满脸的悲伤,欧阳端淑更是哭得眼眶通红,他们对这个儿媳妇是真心疼爱的。

见到严嵩和欧阳端淑,沈莫离向二人行礼问候。严嵩礼节性地冲他点了点头,欧阳端淑也颔首回礼。沈莫离虽然对严嵩反感,还是真心劝慰:“严大人、夫人,请节哀。”

严嵩沉重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嘶哑:“陆指挥使正在后堂等着你。”

沈莫离微微颔首,转身向内行去。他看得出,严嵩的心情十分沉重,但较之对儿媳暴亡的伤感,更多的是忧虑,他好不容易扳倒了夏言,眼下正是官运亨通之时,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万一真被锦衣卫查出点什么来,对他的仕途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从正厅到后堂要穿过一处庭院,两侧都是厢房,一间房内传出男女的嬉笑怒骂之声,一听便知是严世蕃在和他的小妾调情。沈莫离露出鄙夷的神色,原配夫人尸骨未寒,他竟连做做样子假意悲伤都省了,公然在这里逍遥快活。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是不是想把正室之位留给那个柳鸣凤,才不肯将我扶正的?”女子的骂声尖锐刺耳,“柳鸣凤”三个字,让沈莫离蓦地停下已经迈动的脚步。

“好端端的,把柳鸣凤扯进来做什么!”严世蕃用不满的语气回应。

那女子呜呜咽咽起来:“相公口口声声说疼我爱我,其实都是骗人的。”

严世蕃又换上了讨好的笑声:“好了,我的小心肝,我怎么会骗你呢?但是扶正这件事,就算我愿意,老头老太太也绝不会答应的,像你这样的出身……”

沈莫离正侧耳细听,忽见远处有人朝这个方向走来,他赶忙重新迈开了步伐,假装慢悠悠地踱步,一边仍在留意屋内的声响。

一个少女匆匆迎面走来,差点儿和沈莫离撞个满怀。

“对不起。”少女声细如蚊,抬头见了沈莫离,她更是羞得满脸通红,匆匆低下了头,迈着小碎步跑开了。

沈莫离有些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了那少女一眼,短暂的照面,他还是看清了对方的容貌,她有一双聪慧的大眼睛,五官柔和精致,散发着一种温婉恬静的气质,瞧那衣着打扮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是不知为何见了自己如此失态。

那少女径直走到了严世蕃所在的厢房门外,伸手轻叩房门,沈莫离赶忙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隐蔽起来。

“谁呀?”严世蕃粗大的嗓门响起,夹杂着不耐烦。

“是我,大哥。陶真人已经准备妥当,要给嫂子做法事了。”少女的声音如银铃般,异常悦耳动听。

沈莫离顿感诧异,严嵩只有两个女儿,一个早逝,另一个去年也因病去世,留下一个十五岁的儿子。严世蕃是家中独子,也是最小的儿子,这个称呼严世蕃为大哥的少女,会是什么人呢?而少女口中的陶真人,沈莫离一听就明白,是与严嵩勾结陷害夏言的道士陶仲文。这个陶仲文可不简单,嘉靖十八年,嘉靖南巡,陶仲文随驾,因“祷祀”有功,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随后又封“忠孝秉一真人”。嘉靖十九年又因祈祷治愈嘉靖的顽疾有功,陶仲文被晋封为少保、礼部尚书。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严世蕃搂着小妾杨碧桃走了出来。杨碧桃噘着嘴,仍在和严世蕃怄气,严世蕃赔着笑脸,二人都没有理会那少女。少女低眉顺眼,侧立一旁,待二人从身前走过才随后而行。

沈莫离冷眼看尽这一幕,回身离去。

“杨碧桃?柳鸣凤?”在后堂等候的陆炳听沈莫离说完刚才无意中听到的对话,立时警觉起来,“难不成,是小妾一心想夺得正室之位,而害死了熊夫人?可是这个柳小姐,又和此案有什么干系?”他覃思片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熊夫人已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那杨碧桃进严府也有一年多了,这么久都熬过来了,难道连这十天半月都等不了?”

“十天半月?”沈莫离闻言一惊,“熊夫人病得很重吗?”

陆炳尚未开口,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被两名锦衣卫带了进来,对着二人跪拜。

“起来吧。”陆炳待二女站了起来,又对沈莫离道,“春菊和冬梅一直服侍熊夫人,让她们告诉你吧。”言罢他望着春菊和冬梅,“你们把方才对本官说过的话,再对沈大人说一遍。”

春菊和冬梅年纪相仿,均是十七八岁模样。春菊眉目清秀,左侧嘴角有一颗十分醒目的美人痣。冬梅有几分土气,看上去是个老实纯朴的姑娘。她们互视了一眼,春菊先开口道:“熊夫人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她进门多年,一直未能生育,直到一年多以前,好不容易怀上了,却遭受意外而小产。之后就一病不起了。”

“意外?熊夫人遭受了什么意外?”沈莫离奇道。

“夫人她……像是受到了惊吓。”春菊道,“大概是夫人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夫人说要到院子里走走,奴婢正在屋里收拾东西,也就晚了一小会儿,刚跨出房门,就听到外面一声尖叫,奴婢赶了过去,只见夫人昏倒在地上,许多鲜血从她的身子底下流了出来,太可怕了。”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春菊仍止不住地哆嗦。

“到底受到了什么惊吓?”沈莫离追问。

冬梅接道:“夫人说她见到了一只似蛇非蛇的怪物,可是,家奴将附近翻了个遍,也不见怪物的踪影。当时奴婢就在离夫人不远处的走道上用小炉子熬药,听到叫声立即赶了过去。春菊也就晚了一小会儿到。如果真的有蛇之类的东西,我们应该会瞧见才对。夫人怀孕以后,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后来大家都认为,一定是夫人出现了幻觉,把自己吓昏了。”

“除了夫人之外,没有人见过那条蛇吗?”沈莫离自心底冒起来一股寒气,“金蝎蛇”三个字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

春菊和冬梅都摇头。

“接着往下说。”陆炳示意。

冬梅哆嗦得更厉害了:“奴婢原本也不相信有什么蛇的,可是……可是……昨天夜里,奴婢……奴婢也见到了……”

“那条蛇又出现了?”沈莫离惊问。

冬梅断断续续地说道:“昨天夜里,奴婢正在走道上熬药,忽然发现前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是一条像蛇一样的东西,可是又比蛇短小得多,样子特别奇怪吓人。奴婢吓得尖叫起来,之后好像闻到了一阵奇怪的香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春菊补充道:“奴婢当时在跨院附近,听到叫声赶来后,见到冬梅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拼命将她摇醒,我们进到屋内,发现夫人正坐在门口处的地上发呆,口中还念叨着‘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夫人口中的他,指的是谁?”沈莫离急问道。

“不知道。”冬梅接道,“当时我们见夫人神志不清,赶忙上前扶她,还来不及问什么,她又昏了过去。奴婢想起药还在炉子上熬着,赶紧去端了过来。我们服侍夫人喝完药,正准备让她躺下休息,却发现夫人她……她口吐鲜血,神情十分痛苦。等喊来了大夫,她已经……已经不行了。”

陆炳道:“那碗药里有毒,熊夫人就是喝了那碗药后中毒身亡的。严世蕃认定是这两个丫鬟下毒害死了夫人,要将她们送交官府处置。严嵩却不愿对外声张,想要秘密处理此事。我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密切监视这里的情况,自己进宫向皇上请得旨意,接手此案。”

春菊和冬梅齐齐向陆炳磕头,口中直呼“奴婢绝对没有下毒害死夫人,请大人明察”。

“本官不会冤枉好人的。”陆炳淡淡应了一句,又命令守在门外的锦衣卫:“先将这二人关入柴房,严加看守。”

“是金蝎蛇。”沈莫离基本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断。

陆炳没有异议,只道:“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金蝎蛇为何会两次出现在严府,而且中间相隔了一整年的时间。”

“不知大人注意到没有,刚才春菊和冬梅说起两次金蝎蛇出现的情况时,都提到了熬药。”沈莫离抬眼看着陆炳。

陆炳沉思片刻,将张涵唤了进来,吩咐道:“你去查一下,给熊夫人看病的大夫是什么人,将他请过来。”

张涵领命退下,陆炳和沈莫离决定去看看法事结束了没有。做法事的地点在后花园,陶仲文带着一群道士,据说是要给熊夫人超度亡灵。陆炳和沈莫离都不信鬼神,只觉得有些可笑。他们来到后花园时,法事已经结束,几名仆役正在收拾打扫。陆炳正准备返身,忽瞥见严嵩和陶仲文正在不远处交头接耳,似乎在秘议什么。“莫离,走,去听听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二人小心避开那几名忙碌的仆役,悄悄来到严嵩和陶仲文身后的树丛中,蹲下身隐蔽起来。

“新遴选的那批民女明日就要入宫了。”这是严嵩的声音。

陶仲文阴笑道:“那些美人都是供皇上修炼用的,我的新丹药先天丹只差一味药即可炼制成,就等着她们进宫产药了。”

“你的那些丹药,到底管不管用?”严嵩有些怀疑。

“放心,绝对管用。之前的仙丹,已经让皇上欲仙欲死了,这回更绝了。”陶仲文嘿嘿笑着,“皇上听说南阳有位方士叫梁高辅,养生法术十分了得,便让我找到此人,将他召进宫来,协助我炼丹。这次的丹药就是根据梁高辅提供的秘方炼制的。”

“那梁高辅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吗?”严嵩问道。

陶仲文笑道:“什么养生法术,其实就是双修功,需春药为辅。不过他那春药可比我的厉害多了,据说服下之后一夜可御十女,而且越战越勇。之前皇上每次吃了新出炉的仙丹,都要先去找端妃整夜取乐,将端妃折腾得下不来床。这回若是服下先天丹,端妃恐怕更加吃不消了。”

沈莫离听得皱紧了眉头,偷眼瞧看身侧的陆炳,只见他面色铁青,攥紧双拳,骨节咔咔作响,手背上青筋暴突,似乎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将陶仲文暴打一顿。但陆炳是个克制力极强之人,他竭力隐忍着,最终还是颓然松开了拳头。沈莫离虽然不知道陆炳和曹端妃究竟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但他凭直觉知道二人之间有情,而且是很深的感情。“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他的心也隐隐作痛,为陆炳,更为自己。

陶仲文又开了口:“严老兄,你那个侄女,长得很是水灵啊,若是将她献给皇上,保证很快就能当上娘娘,这样你的地位也可更加稳固啊。”

“住口!”严嵩突然发怒了,“我将侄女接到京城,是要让她在我身边过上两年好日子,再为她找个好人家,怎么可能将她往火坑里推呢?”

沈莫离明白过来,他在路上撞见的那个少女,原来是严嵩的侄女,心中暗道:严嵩还算有些人性,比起那些为了自己飞黄腾达,不惜将亲生女儿送进宫的人,他要强上许多倍。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言重了,严嵩轻咳了两声,道:“不说这些了,还是先将眼前的难题解决了吧。儿媳妇死得不明不白,万一锦衣卫又查出点什么来,我的心血可就全白费了。”

“叔父——”少女美妙的声音随风传来。

“是秋儿来了,咱们快过去。”严嵩倏然起身,与陶仲文相携远去。

沈莫离抬首远眺,那个有银铃般嗓音的婉约少女——严嵩的侄女严清秋,一身素白,微微低垂着头,淡雅如诗。

回到镇抚司后,陆炳喝了几口茶,渐渐地平静下来,淡定如常了。沈莫离一直在旁边静默着,没有开口。

“怎么,成哑巴了?”陆炳嘴角微微上扬,淡淡地笑着。

“哦,卑职是在想着案子的事情。”沈莫离未敢再提及方才的不愉快。

陆炳也没再说什么,只问道:“关于那金蝎蛇,你怎么看?”

沈莫离道:“恐怕需要请善柔公主过来一趟,她曾见过金蝎蛇,了解的情况也比卑职多。”

陆炳看了他一眼:“你去找叶婧吧,速去速回。”

沈莫离到了天来客栈,向叶婧说明原委后又匆忙赶回。正巧张涵也带来了那名为熊夫人看病的大夫。

那大夫姓刘,已经上了年纪,是京城中较有名望的郎中。刘大夫见到陆炳,立即诚惶诚恐地跪地俯首。

“请起吧。本官是想知道,熊夫人服药有多少时日了,药方是否都出自刘大夫之手。”陆炳道。

刘大夫回道:“熊夫人病了一年多,一直都是草民负责诊治,药方也都是草民所开。”

这时沈莫离插口问道:“这一年多来,药方可有改变过?”

刘大夫道:“有的。熊夫人怀孕五个多月的时候,由于天气炎热,加之体热虚弱,身上起了许多毒疙瘩,草民见胎儿已稳定,便以少量蝎子为药引,替她排毒。谁知药还未服用,就受到惊吓小产了。后来开了活血化淤的药方,服用一段时间后淤血散尽,又换了调理身体的药物。前些日子,熊夫人因肝气郁结导致经络不畅经血淤积,腹痛难忍,又重新服用了舒通经络、活血化淤的药物。”

“舒通经络、活血化淤用的是哪几味药?”沈莫离继续发问。

再度听到“蝎子”,沈莫离脑中有灵光一闪:“那调理身体的药材中可有蝎子?”

“没有。”刘大夫否定,“蝎子对于排毒和疏通经络有奇效,但本身有毒性,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可轻易使用。所以熊夫人小产后,草民也未敢用到蝎子,直到前几日才加入蝎子当药引的。”

沈莫离想起当日在严府赴宴时,欧阳端淑见熊佩瑜行走十分艰难,曾询问“这是怎么啦,昨日大夫不是说已经好些了吗?”于是又问道:“熊夫人的病情似乎已经有所好转了,为什么又肝气郁结呢?”

刘大夫叹息了一声:“他们的家事,草民多少也有耳闻。自从夫人小产之后,严公子一年之内连娶了两房妾室,前不久还为新纳的小妾大摆寿宴。夫人身体本就虚弱,又敢怒不敢言,终日抑郁,病情能不加剧吗?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

送走了刘大夫,沈莫离已经有了几分把握:“金蝎蛇的主人,很可能就在严府内。”

正说着,朱湄兰缓步走了进来。陆炳和沈莫离忙向她行礼。

“快免礼,发生什么事了?”朱湄兰不自觉地望了沈莫离一眼,见他也正盯着自己看,粉脸一热,立时将目光移开去。

沈莫离将整个经过细说了一遍。

朱湄兰沉吟片刻,道:“那只金蝎蛇,应该就藏身严府。据说金蝎蛇是蛇与蝎子杂交而来的,神鸩教教主花费了数年时间,才培育出了这种奇特无比的毒物。金蝎蛇的嗅觉特别敏锐,正在熬煮的药物里面有蝎子,它敏感地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便自己爬了出来。”

“和我想的一样。”沈莫离带着几分兴奋,“金蝎蛇的主人,就是毒死熊夫人的凶手。”

“杀人动机是什么?”朱湄兰道。

沈莫离道:“熊夫人死后,获利最大的就是严世蕃的小妾了。杨碧桃和苏荔都有动机。”他冷哼一声,又道,“严世蕃也有动机,不过我想,他还不至于蠢到为了小妾而杀害夫人的地步。”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女子的嚷嚷声:“让我进去,我要见沈大哥!”

沈莫离和陆炳齐向外张望,见一名锦衣卫正冲上前将柳鸣凤拦下,他手中的刀明晃晃地闪着寒光,柳鸣凤竟然毫不畏惧,飞起一脚,踢在对方身上,那锦衣卫毫无防备之下被踢得踉跄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形。其他四名锦衣卫见状,纷纷持刀抢上前来,柳鸣凤赤手空拳在凌厉的刀风中穿插移动,竟把四人强猛的攻势挡住。

沈莫离没有想到柳鸣凤还有这等好身手,一时间看得愣住了。一旁的陆炳赞道:“早闻安远侯的女儿随他习得一身好武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快住手!”张涵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

几名锦衣卫齐刷刷停了手,横刀而立。

张涵直奔到柳鸣凤跟前,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未待张涵发作,沈莫离已回过神来,高声道:“让她进来!”

张涵一脸错愕地立在原地。柳鸣凤气鼓鼓地冲进屋来,经过沈莫离身边时,故意使力撞了他一下。沈莫离也不与她计较,只是苦笑了一下。

朱湄兰进到里屋回避了,屋里只有陆炳和沈莫离二人。柳鸣凤也不行礼,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陆炳笑道:“不知是谁得罪了柳小姐,陆某在此先代他向小姐赔罪了。”

“哼,算你还有点良心。”柳鸣凤一点儿都不觉得受之有愧,“本小姐每次来都被人无端驱赶,这次有要事前来禀报,又差点儿被人抓起来。”她故作生气地横了沈莫离一眼,嘟起的小嘴却显露了十足的媚态。柳鸣凤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这样的娇媚之态实在不适合她,显得有些奇异可笑。

沈莫离强忍住笑,表现得满脸严肃:“不知道鸣凤姑娘有什么要事?”

柳鸣凤听到沈莫离没有称呼自己为“柳小姐”,心中一喜,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但她还是噘嘴瞪眼,不依不饶:“原本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的,但你们这样对我,我不想说了。”

陆炳望着沈莫离,带着爱莫能助的表情,很明显直接将这个难题抛给他了。

沈莫离倒也不慌不忙:“鸣凤姑娘想必是为严世蕃而来吧?”

“你……你怎么知道?”柳鸣凤惊喊起来。

沈莫离微微一笑:“我听说,严世蕃已经将正室之位留给了你。”

“别听他胡说八道!”柳鸣凤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那个严世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就他那丑八怪模样,也配娶本小姐?”

“那严世蕃为什么这么说?”沈莫离故意拿话激她。

柳鸣凤一挑柳眉儿,带着怒意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定是严世蕃杀了他的原配夫人。”

“你是如何断定的?”这会儿连陆炳都忍不住插口询问了。

柳鸣凤冷冷哼道:“前几日严世蕃带着两个娇滴滴的小妾到集市上买胭脂花粉,正好我也去凑热闹,撞见了他们。严世蕃一见我,嬉皮笑脸的,说有话对我说。我想看看他要玩什么花样,就随他去了一个较为僻静的所在。那个无耻的混蛋,居然说上次在严府家宴上见到我后,心生爱慕,一直念念不忘,还说我换上女装后更加风姿动人,令他倾倒。”

柳鸣凤斜睇了沈莫离一眼,又接道:“我嘲讽说,你家里已经有一堆女人了,还嫌不够吗,当心被你那两个小妾听见了。严世蕃竟恬不知耻地说,那两个小妾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还说他家黄脸婆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了,只要我愿意,他可以风风光光地把我娶进门当正室。这话正巧被前来寻他的那两个小妾听了去,结果一人揪了他一只耳朵,将他推搡走了,实在可笑得很。也就她们稀罕那丑八怪,就算天下男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嫁给严世蕃的!”

陆炳和沈莫离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杨碧桃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沈莫离道:“就因为严世蕃说他们家黄脸婆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了,所以你断定他是凶手?”

“可不是吗?”柳鸣凤十分肯定自己的看法,“才过了几日,就听说他的夫人中毒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呀。”

陆炳温温地笑道:“柳小姐,这样的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怎么,你们不相信我?”柳鸣凤又气又急。

“噢,不是不相信。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会尽快查明的。只是凡事讲求证据,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前,不能随便下结论,当心反被认为是诬陷。”陆炳忙安慰道。

柳鸣凤悻悻然道:“证据就要靠你们自己去找了。本小姐只负责提供线索。”她双目凝盼,“沈大哥,能不能送我回去?”

沈莫离心中不愿意,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陆炳。

陆炳会意,他不想让沈莫离为难,出言解围:“柳小姐,本官有很重要的事情正要交给莫离去做,他恐怕脱不开身,要不让张涵送你回去,如何?”

柳鸣凤重重地哼了一声:“不用了,那个张涵,我见到他那张臭脸就讨厌。既然沈大哥没空,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她满脸不悦,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陆炳和沈莫离相视摇头,朱湄兰走了出来,打趣道:“那位柳小姐,看样子是对沈大人情有独钟,我看沈大人是逃不出她的绵绵情网了。”

沈莫离急于解释:“在下对那柳小姐毫无半点情意,公主就不要取笑了。”

朱湄兰眨眨眼,脸上浮现若有若无的笑容。

陆炳淡淡地接道:“公主说得不错,我看柳小姐是对你动了真情。”

沈莫离无奈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明她看错了人,希望她能早一点明白过来。”

“运慧剑斩断情丝,谈何容易。有些人明知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却偏偏作茧自缚,最后落得个丝尽人亡的可悲下场。”陆炳话中有话。沈莫离和朱湄兰都听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朱湄兰眉目间忽凝聚了无限愁苦,但瞬间又恢复平静神色:“我该回去了。”

“等等。”沈莫离急切挽留,“关于那金蝎蛇,在下还有不明之处要向公主请教。”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吧。”朱湄兰淡淡道。

沈莫离本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被朱湄兰这么一问,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支支吾吾的,懊恼不已。

陆炳暗暗摇头:“还是我来问吧,那金蝎蛇如果真的藏在严府中,公主认为会在什么地方?”

朱湄兰略一沉忖,道:“蝎子窝不是用砖就是用瓦搭盖的,而蛇的栖身所在是幽暗的洞穴。府邸内的话,不可能在房间内,太容易暴露,应该是在一处隐蔽的砖墙内,或者由砖块砌成的某种物体里面。冬梅熬药是在走道上,金蝎蛇嗅觉再灵敏,距离熬药的地方也不可能太过遥远,我觉得,在走道尽头的可能性最大。”

陆炳点头道:“公主说得很有道理。”他转脸对着沈莫离:“我们即刻回严府察看。”

朱湄兰随即道:“我也该回宫去了。”见沈莫离依依不舍的模样,她一脸黯然,幽幽一叹,“如果我想到了什么,会再来找你们的。”她说罢疾步出门,没有走正门,而是飞身跃上屋顶。待沈莫离追出来时,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人都走了,还愣着干什么,快随我去严府吧。”陆炳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有几分责备的口吻。

沈莫离顿感惭愧,见陆炳已经自顾自地从身边走过,他小跑两步赶上。

夜幕已降临,严嵩夫妇、严世蕃等人都聚集在灵堂内。陶仲文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

陆炳和沈莫离静悄悄地绕过灵堂,直奔冬梅熬药的那条走道。熊夫人生前住在后进院落,是一处单独的小跨院,进了院门,先要经过她居住的屋子,才能到达与屋外围墙垂直的那条走道。经过房门时,沈莫离陡地停了脚步。

“你怎么啦?”陆炳回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沈莫离眉头紧锁,须臾又道,“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咱们还是先找到那个洞穴吧。”

陆炳眼珠一转,又回身向走道行去。沈莫离紧随其后。走道的左端尽头是一堵灰墙,并没有什么砖块,墙面也平整光滑,毫无半点缝隙。二人又走向走道的另一端,尽头处有数级石阶,与一段曲折的回廊相连接。石阶上的墙边种植着数盆花,组成了一道形状优美的花墙。

二人的目光同时投向了那道花墙。沈莫离弯下腰,借着幽柔的月光眯起眼来仔细端详,半晌才挺直了身子。“大人。”他面容凝肃,“这些花盆,都是用条砖砌成的,而且与普通的花盆不同,没有盆底,相互叠加在一起,既可栽花又可挡土,还可以堆砌成围墙。”

陆炳慨然:“公主所言果然不差,那金蝎蛇一定就藏在这道花墙之中。能设计出这样的花盆砖,还真是不简单哪。”

且说朱湄兰回到凌云轩后,从玉枕下取出《秋风词》的曲谱,款款行至古琴前落座,纤指走弦。她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将前些日子断断续续弹奏过的旋律连贯起来,手指麻木地划过琴弦。蓦地,一阵错乱的音律震得她陡然一惊,嘈切的琴音在耳畔嗡嗡回响,她重新拾起曲谱,浏览数遍后,眼中射出了奇异的光芒。

严府内,陆炳和沈莫离面无表情地走进了灵堂。面对着陶仲文的众人皆转过脸来,除了严清秋一见到沈莫离立即红着脸微侧过头外,其他人脸上皆看不到任何表情。

陶仲文先前一直微闭着眼睛,这会儿已经瞪圆了。眼珠子转了几转,又眯缝起来,皮笑肉不笑。陶仲文六十出头,身材修伟,面容清癯,须发飘逸,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只不过那看似和善的面容,总在不经意中流露出邪气。

陆炳冷漠地瞟了陶仲文一眼,语带嘲讽:“我们似乎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陶真人的清修了。”

陶仲文发出几声干笑:“陆指挥使说笑了,什么事都比不过你办案重要哪。”

严嵩见气氛有些不对劲,忙道:“瑜儿被害一案,有什么进展了吗?”

陆炳的脸色稍稍缓和过来:“案子倒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我和莫离方才到熊夫人生前居住的跨院内察看,无意中发现走道上有一道十分别致的花墙,惊叹不已,所以想来问问,是什么人有此奇思妙想。”

严世蕃嘿嘿笑出声来:“原来陆指挥使不专心查案,研究起花墙来了。”他越笑越欢,扬扬得意地伸手搂过身边的小妾苏荔,炫耀道,“那奇思妙想,就是荔娘的。”

苏荔见严世蕃当众夸自己,顺势往他的身上一贴,甜滋滋地抿嘴直乐。

严嵩带着几分疑惑:“想不到陆大人对花花草草也有兴趣。我素来喜欢侍弄花草,去年寿辰时,荔娘为了讨我欢心,想到了这个点子,她画好图样,送到砖窑里面请工匠烧制的。这丫头,心思确实灵巧。”

“去年?”陆炳微微一怔,苏荔不是才进门不久吗,怎么去年就送寿礼了?

一旁的杨碧桃立即窥出了陆炳的疑惑,冷笑道:“苏荔原本是府里的使唤丫头,仗着有几分姿色,非让相公将她收了房。”

苏荔又羞又怒,伏在严世蕃身上嘤嘤哭了起来:“相公,她居然当众羞辱妾身,你要为妾身做主啊。”

严世蕃肥大的手掌在苏荔的背上摩挲着,拿那只独眼斜瞪着杨碧桃,但并未出口斥责。两个女人当众为自己争风吃醋,对他而言其实是一种极大的满足。

严嵩和欧阳端淑脸上都挂不住了,严嵩怒喝一声:“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还不快回房去!”这火也不知道是冲着哪一个人发的,但杨碧桃立即害怕了,卑怯地向严嵩和欧阳端淑赔了礼,就要离去。苏荔也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委屈地瘪着小嘴准备告退。陆炳忽然道:“先等等。”他对着苏荔道,“在下想请如夫人详细介绍一下那道花墙,最好是……”他故意一顿,接道,“最好能将那些花盆砖都挪开来,好让我学习一下整道花墙是如何堆砌而成的。”

苏荔怔了一怔,红唇微启正待开口,严世蕃抢道:“陆指挥使怎的对那花墙如此上心,用不着荔娘介绍,我来为陆指挥使介绍便可。”

“如此甚好。”陆炳道,“那就有劳严兄了,请吧。”

“还是先用晚膳吧。”欧阳端淑恭谦地说道,“这么晚了,大家一定都饿了,陆指挥使和沈大人如不嫌弃,就一道用膳吧。晚膳过后再让蕃儿带你们去瞧看,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吧。”

陆炳与沈莫离交换了眼神,而后道:“夫人的盛情,我们怎好推却,那就叨扰了。”

“要谢谢陆指挥使赏脸才是。”欧阳端淑笑容和蔼,“妾身这就命下人传膳。”

普通的家常便饭,因有外人在,女眷们单独围坐里桌,有垂帘与外头的男客隔开来。严清秋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最是需要回避,但她的心思显然不在那些饭菜上,眼角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那道珠帘,珠帘那头,沈莫离略显朦胧的身影让少女的一颗芳心悸动不已。

直到眼睛有些酸痛了,严清秋才将目光稍稍移开来,一抬头就对上欧阳端淑蕴含着深意的目光,她的脸登时火烧火燎的,她羞愧得不敢再待下去了,低垂着头来到欧阳端淑身旁,细声道:“婶娘,我……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回房休息了。”

欧阳端淑心中早已了然,但不便当众说破,见严清秋这般羞惭,也不为难她,只拉了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嘴角含笑道:“去吧。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婶娘会为你做主的。”她眼睑一扬,有暗示的意味。

严清秋本就发烫的脸更红了,她不敢抬眼看欧阳端淑,声音低得自己几乎都听不见了:“秋儿先告退了。”她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陆炳和沈莫离也一直在留意里头的动静,见有人离席,陆炳立即用眼神暗示守在一旁的张涵尾随。

张涵绕过膳厅,却见严清秋正俏立于不远处,翘首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张涵刚想隐蔽起来,严清秋已轻移莲步向他行来,张涵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严清秋在张涵面前站定了,神情有些紧张,她迅速四顾,见并无他人,才吞吞吐吐道:“张大哥,我……我……你能否帮我……请沈大人过来一趟,就说……就说我在后花园等他。”说完她长嘘了一口气,径直转身离去,脚步越来越快,却因为内心忐忑而有些踉跄。

张涵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沈莫离身旁,附在他耳边吃吃笑道:“大人,你又交桃花运了,有人效仿崔莺莺,要与你后花园相见,私订终身了。”

“浑小子,胡言乱语什么!走,外面说去!”沈莫离拉了张涵的胳膊就往外拽,力度之大让张涵痛得龇牙咧嘴。

“大人,属下不过说句玩笑话,你用得着下此狠手吗?”张涵闷声抱怨。

沈莫离不作理睬,依旧面色沉沉:“让你去跟踪人,你倒好,放了正事不做,拿我寻开心来了。看来我平日里对你太过纵容,该好好教训你一番才是。”

“大人。”张涵苦着脸作揖,“属下没有拿大人寻开心,是严小姐让属下转告大人,说她在后花园等大人,属下不知怎的联想到了崔莺莺与张生,就随口说了一句。”

见沈莫离怀疑的眼神,张涵几乎要指天为誓了:“大人,属下句句实言,若说谎欺骗大人,愿遭……”

“好了。”沈莫离及时打断,“谅你也不敢说谎,回去吧。”

张涵诺诺而退。沈莫离满心狐疑地往后花园行去,那位羞涩娇柔的严小姐,居然会约自己私下相见,实在大大出乎沈莫离的意料。

后花园内,那朵水莲花正在晚风中摇曳,在平湖里荡漾,静静的,柔柔的。沈莫离走近,觑她云鬟低坠,星眼微朦,清丽无匹。只是这样一个动人的女子,却无法让他的心海泛起丁点儿波澜。他语气平淡:“严小姐,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将在下召唤到此?”

严清秋回眸对着沈莫离娇羞一笑,转瞬间又避开了视线,她螓首低埋,樱唇微绽,呢喃般的话语飘然滑落:“小女子自知失礼,只是事情紧急,还望大人海涵。”

“你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沈莫离讶然。

严清秋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将此事告知大人。刚才苏荔说那花盆砖是她的奇思妙想,其实……”她稍有迟疑,仍开口道,“其实那是春菊替她出的点子。而且,春菊她……”

沈莫离目光一凛:“春菊怎么啦?”

严清秋轻声道:“叔父将我接到京城府中已近两年,去年嫂子受到惊吓小产,所有的人都以为是她神志有些不清,出现了幻觉。最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有一天晚上,我难以入眠,索性到这后花园来走动,没想到无意中听见了春菊和一位蒙面人的对话。”她顿了顿,复又接道,“我害怕被他们发现,未敢离得太近,只隐约听到春菊说,她给苏荔出了主意,建造花墙讨我叔父欢欣,那花墙中正好可以藏入……好像是什么蛇。”

“他们还说了什么?”沈莫离急切追问。

“我一听到蛇,已经怕得不得了,之后一直恍恍惚惚的,只听到什么驱蛇魔笛,还有蛇怕雄黄,其他的,都没有记住。”严清秋道。

“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不告诉严大人?”沈莫离有些不解。

严清秋低语:“当时家里已经乱作一团,我不过是寄人篱下,不愿卷入是非。后来府中很长一段时间太平无事,我便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直到嫂子被害,今日又忽然听到大人提到那道花墙,想来是大人已经发现了什么。叔父虽然对我疼爱呵护备至,但是他的一些做法,我并不认同。大人秉性耿直,断案如神,是个值得信任之人,我只希望提供这点情况,能对大人有所帮助,早日将案犯绳之以法,以告慰嫂嫂在天之灵。”

“严小姐,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沈莫离诚恳道谢。

娇羞的红晕在严清秋的脸上散溢开来,她不敢再抬头看沈莫离一眼,涩涩道:“我该走了,让人看见了不好,大人多珍重。”她敛眉垂首而去,一抹素白的倩影渐渐淡却。

沈莫离的身后不远处便是花团锦簇的花丛,他急于想将严清秋所说的话告诉陆炳,刚匆匆跨出几步,行经花丛时,胳膊骤然被扣住,在他急扭头看清对方面貌的一瞬间,一股力量已将他带入了花丛深处。

“公主。”沈莫离又惊又喜。

朱湄兰立即将纤指置于唇上,示意他噤声。

过了一会儿,沈莫离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响动,那是极为轻微的衣袂飘动之声,紧接着一道黑影急如闪电般从花丛外掠过,腾空而逝。

沈莫离微怔间,思绪已被朱湄兰的话打断:“我刚在这花丛中隐蔽好,就察觉到附近有其他人到来。想来你和严小姐的一番对话,不光我听到,那个人也听了去。”

“你知道是什么人吗?”意外接二连三,沈莫离也有些蒙了。

“不知道。”朱湄兰轻轻摇头,两道澄澈的目光凝注在沈莫离脸上,“我是凑巧有事来寻你,见严小姐正等着你,只好躲进了附近的花丛,不是有意偷听你们的谈话。”

朱湄兰一番解释,反让沈莫离尴尬不已,正思索着如何应答,忽闻到朱湄兰身上散发出来阵阵甜香,如芝似兰,幽幽沁人心脾,香虽清淡,却是令人欲醉,不觉痴望着她。

“你看着我做什么?”朱湄兰和沈莫离一触眼光,立时觉着心里一跳,赶忙别过脸。

“我……”沈莫离脸红耳热,浑身不自在。

未待他说出下文,朱湄兰已强自缓了心跳,重新回过脸来,道:“你赶紧去向陆指挥使汇报吧。我到那竹屋中等着,你办完了事情再来找我。”说话间她已跃出花丛,踏枝穿树,很快便不见了影儿。

沈莫离火速向陆炳禀报,二人早前说要请人介绍花墙,只是为了一探虚实,这会儿也不再惊动任何人,悄悄来到熊夫人生前居住的跨院。刚指派了手下到广积库找掌印太监要些雄黄来,一阵尖锐的啸声破空而来,曲折诡秘、聒噪刺耳,沈莫离和陆炳都感到内腑气血一阵翻涌,似乎胸中涌塞着什么东西,要吐又吐不出来一般。沈莫离功力深厚,勉强能抵受住,陆炳已经受了内伤,喉中一股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指挥使,不好了,不好了。”张涵急匆匆地狂奔而至,也被那诡异的笛音震得打了个趔趄。

就在此时,笛音倏然终止,只有余音仍在耳边嗡嗡萦绕,许久才渐渐散去。

陆炳神态萎靡,费劲地深喘气后,又是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沈莫离和张涵急忙一左一右搀住他。

“大人,你受了内伤……”沈莫离正关心陆炳的伤势,张涵忽然嘶喊起来:“快看那儿,蛇!”

沈莫离猛一激灵,顺着张涵手指的方向望去,金蝎蛇!那条曾令江湖人士闻风丧胆的、似蛇又似蝎子的怪物,已近在眼前!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带着陆炳急急后退数步。

沈莫离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那条金蝎蛇,眼皮都未敢眨一下。危急关头,他决定冒险一搏,除掉那金蝎蛇,但手中长刀挥起后,他蓦然发现,那金蝎蛇正发疯般原地扭动着躯体,看起来不像要对他们发起攻击。再定睛细瞧,果见那金蝎蛇的动作逐渐缓慢下去,似乎受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一枚银针划破了夜空,刺目的银光让沈莫离不得不闭上眼睛,但闭目的一瞬间,他已凭听觉判断出那银针来自何方,长刀一挥,将银针击落。“保护好大人。”他喝令张涵,自己纵身跃起。

屋顶上,一蒙面人从沈莫离眼前横跃而过。沈莫离放腿疾追,很快与对方动起手来。

那蒙面人一身夜行衣,手持一支玉笛。沈莫离陡然想起严清秋所说的驱蛇魔笛,断定此人便是金蝎蛇的主人。他单刀飞舞,左手忽拳忽掌,右手绣春刀横砍直劈,威势锐不可当。那蒙面人被逼得只能被动迎战,险险地避开数刀后,终于得以出手,手中玉笛由下面翻了上来,直袭沈莫离肋间。

沈莫离挥刀一封,“当”的一声,挡开玉笛。他的刀势迅速,展开快攻,寒芒闪烁,将蒙面人圈入一片刀光之中。蒙面人渐渐地失去招架之力,只听得“哧哧”数声响,手臂和肩部连中数刀,鲜血横流。沈莫离趁势一挥左手,扯下了对方脸上蒙着的黑布,右手所持大刀已经架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严府里的其他人听到打斗声都赶了过来,严嵩、欧阳端淑、严世蕃、杨碧桃、苏荔、严清秋、陶仲文,在屋檐下站了黑压压的一片。沈莫离带着那人自屋顶一跃而下。

“春菊!”惊呼声此起彼伏。

那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正是春菊,她被沈莫离手中的刀胁迫着,却目不斜视,傲然昂首。

“春菊,你……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苏荔的声音抖得厉害。

严世蕃脸上的肥肉抖了两抖:“好你个春菊,我早说是你害死了夫人,你还死活不肯承认。哼,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你平日里弱不禁风的,居然还有这等身手。快说,你混进我们府中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害死夫人?!”

“啊——”严清秋凄厉的尖叫声让所有人都惊跳起来,她双手紧捂住嘴,惊恐得圆睁双目,顺着她的视线,众人也都骇得面无血色,只见那金蝎蛇就在严清秋的脚下,她方才一不留神踩了一脚,吓得魂飞魄散。

欧阳端淑见严清秋的身子摇摇欲坠,忙环抱住她,自己也浑身哆嗦,却仍强装镇定地安慰她。

沈莫离微一晃神,骤然察觉手中钢刀一震,滴滴鲜血正顺着锋利无比的刀刃淌落,春菊的咽喉已被划破,瞬间咽了气。

沈莫离一张俊脸上肃杀如霜,手一松,春菊的尸体立时瘫了下去。他只投以冷冷一瞥,回过身去,却不见陆炳和张涵,只有一群肃然直立的锦衣卫。领头之人看出沈莫离的疑惑,禀道:“指挥使受伤难以支撑,张校尉护送他回府去了,召我等在此候命。”

“将尸体抬回镇抚司,还有那死去的金蝎蛇,一并带走。”沈莫离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声,扬长而去,只留下惊魂未定的严家人,面面相觑。

沈莫离惦念着陆炳的伤势,径直去了陆府。家丁与他熟识,直接将他引到了书房外。几名守在门外的锦衣卫立即对沈莫离躬身行礼。

沈莫离颇觉诧异,受伤了为何不在卧室内休养,却到这书房中作甚?推开门,他又是一怔,只见陆炳正面壁坐在锦榻上运气调息,朱湄兰盘膝坐在他的身后,右掌顶在他后背,正潜运本身真气助他运气行功。张涵正立于榻前,紧张地望着二人。

陆炳渐渐地感到体内气血畅通,惨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他回过脸来,见朱湄兰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正闭目养神。他慌得翻身滚下榻来,跪在地上请罪:“微臣该死,劳动公主损耗元气替微臣疗治伤势!”

朱湄兰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陆大人不必拘礼,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快起来吧。”她眼波流转,触及沈莫离,依旧淡淡笑着,很快又将目光收回,亦下了榻,缓步向沈莫离走来。沈莫离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心疼地关切道:“你自身的损耗,一定不小。”

“我不碍事的。”朱湄兰展颜一笑,回头对陆炳道,“我有一份曲谱,想与沈大人切磋一下,陆大人内伤初愈,元气未复,快躺下休养吧。”又对张涵道:“好好照顾你们大人,请人给他做碗鲜鱼汤喝下,明日一切便可复常。”

陆炳和张涵连连道谢。朱湄兰转身向门外行去,沈莫离忙辞了陆炳,随她离去。

夜晚,茂林深篁,万籁俱寂,月亮没入了云层中,隐去了地上皎洁的月光。朱湄兰和沈莫离摸黑在林中穿梭,只有虫鸣啾啾伴着溪流的叮咚声不时轻柔地飘过耳畔,还隐约可闻彼此不太平稳的呼吸声,他们的距离时远时近,挨近时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紊乱的心跳。

进了竹屋,沈莫离点燃了竹书案和窗台上的蜡烛,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明亮。这是一间清幽的雅室,竹制的小书架上摆放着几本诗集和笔墨纸砚,一旁陈设着古琴,琴韵与书香交融。

墙上悬挂着沈莫离的画作《劲节凌秋图》,在布局上,只截取了竹的上端,两三竿竹子悄然挺立于秋风中,竹节长而直,竹叶稀而疏,整个画面,给人以倔强坚韧之感。画上还有他的题跋“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

朱湄兰对这幅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驻足细品,眼神里流露出赞美之意:“沈大人的画气韵生动,形神兼备,书法劲秀绝伦。”

沈莫离俊脸微热:“公主见笑了。以公主的才情,书画造诣必定远在我之上。”

“我不及沈大人,这是实话。”朱湄兰盈盈浅笑,转而眉宇间隐现困惑,“沈大人以竹自喻,既然你高尚脱俗、虚心自持、淡泊名利,为何会踏入仕途呢?”

沈莫离无奈一笑:“我们沈家世代为官,家父也要求我入仕为官,报效朝廷。我师父希望我远离朝廷,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因此极力反对,却始终说服不了家父,我只能遵从父命,求取功名。”

“你的师父?”朱湄兰十分好奇,她一直不知道,沈莫离这身武艺是何人传授。

“我师父是位世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长年隐居深山大泽。我四岁那年在溪边玩耍,遇见了师父,她认为我天生异质,便求见我父亲,想要收我为徒。我父亲觉得习武可强身健体,而且有一身武艺,将来若当不成文臣,还可转投武科,便同意了。十多年间,师父尽授所学,她数次劝我父亲,说我秀逸不群,非宦海中人,却改变不了我父亲望子成名仕途之心。”沈莫离忽然轻笑一声,道,“说来有些可笑,我跟随师父学艺十多年,只知道她是个女人,对我有如同慈母般的关爱,却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

“为什么?”朱湄兰甚为诧异。

沈莫离道:“她总是戴着面具,据说是因为早年练功时走火入魔导致毁容,之后便再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连我也不例外。”

朱湄兰微叹了口气:“她的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沈莫离点头道:“我随她在深山习武期间,不止一次在半夜听见她痛苦压抑的哭泣声,极其凄凉悲切。”

朱湄兰心中亦感悲凉,遂转移了话题:“不谈你的师父了,我找你,是为了琴谱的事情。”

“什么琴谱?”沈莫离尚未反应过来。

“就是李娇的《秋风词》曲谱。”朱湄兰探手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帕,上面是她誊写的曲谱,“我在弹奏这首曲子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今日就是为此事来找你。原本想先到竹屋来等你,到了半途却老是心神不宁,便到天来客栈找叶婧,让她到严府察探一下情况,结果得知陆大人受了伤,我便赶到府中助他疗伤。”

“指挥使明明已经命人暂时将春菊和冬梅关押在严府的柴房内,并派人看守,她是怎么出来的?”沈莫离一直有此疑问,却始终找不到机会问个明白。

朱湄兰道:“这是一桩怪事,当时张涵匆匆找到你们,就是为了此事,但因为陆大人受了伤,你又追赶春菊而去,他顾不上向你说明。有人杀害了守卫,救出了春菊。”语声微顿,又道,“四名看守柴房的锦衣卫武功都十分高强,却在瞬间毙命,都是被一刀割破喉咙致死,现场没有任何反抗挣扎的痕迹。”她抬眼望着沈莫离,想看他有什么反应。

“冬梅呢?”沈莫离问道。

“死了,也是一刀毙命。”朱湄兰的声音沉了下来。

沈莫离眸光一冷:“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冬梅说那天夜里她在走道上熬药,发现金蝎蛇,吓得尖叫起来,之后好像闻到了一阵奇怪的香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春菊则说她听到叫声赶来后,见到冬梅躺在地上动也不动,拼命将她摇醒。冬梅应该是中了迷香昏倒在地。熊夫人坐在地上发呆,口中还念叨着‘他到底想干什么’,很显然,熊夫人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受到刺激。而春菊听到叫声赶来只有很短的时间,她一进跨院,熊夫人的房间和走道都可以看得很清楚,为什么却没有看到熊夫人口中所说的那个‘他’?是不是有意隐瞒?”

朱湄兰接道:“熊夫人想必就是看到了那个‘他’,才被杀人灭口的。那个‘他’究竟是春菊自己,还是另有其人,现在还很难判断。”

“难道是春菊自己逃了出来?”沈莫离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推测,“锦衣卫训练有素,如果是春菊杀死冬梅后逃出来,他们不可能没有防备。何况,春菊一直被关在柴房内,我们发现花墙的事情,她不可能知道,更不可能那么凑巧在我们靠近花墙时,吹奏魔笛。除非,有人给她通风报信。”

“不错。”朱湄兰点头赞同,“这一切,绝不可能是巧合,严府里面,一定还有春菊的同伙,或许,就是那天出现在严府后花园里的人。如果那诡异的笛音就是严清秋所说的驱蛇魔笛的话,吹笛者将那金蝎蛇召唤出来,应该是为了对付你和陆大人。可为什么那金蝎蛇自己却受了重伤死亡呢?许多谜团,还需要我们慢慢去解开。”她说话间已在古琴前端坐,道,“我照着这曲谱弹奏一遍,你听听是否有什么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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