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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深宫女儿几多愁

李娇的死,嘉靖没有怪罪,陆炳也未责罚沈莫离,毕竟白槿教的手段他们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领教过了。沈莫离自己却觉得有负圣托,耿耿于怀。打那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朱湄兰,思念也在一点点地吞噬他的心,他终日面色冷郁,连张涵与他说话都需要小心谨慎,担心稍不留意便触怒了他。柳鸣凤来找沈莫离,他连见都不愿见。之后几次张涵都直接以沈大人公务繁忙为由将她打发了,为此没少挨柳鸣凤的臭骂,张涵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朱湄兰亦是独居深宫几多愁。为了方便行动,嘉靖将内廷中偏于一隅的凌云轩拨给她居住。凌云轩内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宫舍一片翠竹环绕,甚是清幽。除了永淳公主和曹端妃偶尔来探望外,后宫里的其他人几乎不曾踏足此地。

朱湄兰依窗而立,柔风拂过发梢,凉凉清爽,却泛起无边的落寞。

“公主。”贴身侍女杜鹃轻声唤她。

朱湄兰微侧过头来,眼底有抹萧索的哀愁:“有事吗?”

“明日是方皇后的寿辰,皇后娘娘刚刚打发人来,请公主明日中午到坤宁宫赴宴。”杜鹃回道。

“我知道了。”朱湄兰又回复她原有的姿态。

杜鹃答应一声退下了。朱湄兰又出了一会儿神,返身回到寝室内,从枕头下取出了李娇抄写的那份曲谱。几度凝眉思量,她轻移莲步来到古琴前,落座,展开曲谱,正准备抚琴,杜鹃又走了进来:“公主,端妃娘娘来了。”

朱湄兰忙起身,想将那曲谱收好,曹端妃已经款款而至。“善柔。”曹端妃芳姿绵柔,语声也十分轻柔。朱湄兰每次见到她,都感叹“柔情似水”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专属于她的。

朱湄兰含笑问候,曹端妃瞥见她手中的曲谱,问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朱湄兰试图掩饰,曹端妃却看出了端倪,笑道:“什么宝贝,这么藏着掖着。”

朱湄兰只得将曲谱递给了曹端妃。

曹端妃凝视片刻,盈眶的泪花摇摇欲滴,终化作一声悲切的哀叹:“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她忍了又忍,泪水终是滑落脸庞,“牛郎织女尚有七夕能够相会,比他们更加痛苦的,是‘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纵然相见,也要装作不相识。”

朱湄兰有几分愕然地望着曹端妃,眼里也有泪光闪烁。柔情依旧似水的端妃,佳期却已无奈成梦,她和她的萧郎,必定有着一段刻骨铭心、又痛彻心扉的过往吧。而自己呢,那些和自己一样身处深宫的女子呢,还有多少似水柔情,终究逃不过佳期如梦?

曹端妃掏出罗帕轻拭泪水,凄然一笑:“瞧我,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她略一调整情绪,又道,“我来,是为了明天方皇后生日的事情。你回宫后很少到坤宁宫走动,皇后对你一定有不满,她毕竟是六宫之主,还是应该讨得她的欢心。正好借明日的寿辰,送份讨喜的寿礼。”

朱湄兰微微垂眸,方皇后喜不喜欢她,她其实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但是端妃诚心而来,她怎能不领情。她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抹浅笑:“皇后娘娘喜欢什么?”

曹端妃道:“我爹在福建为官,前些日子托人给我送了些闽南同安汀溪窑烧制的青花瓷器。那瓷器十分精美,被东瀛人誉为‘珠光青瓷’,前日皇后正巧有事上我那儿,我用其中一只茶杯斟茶招待她,我见她对那瓷杯爱不释手,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定是喜爱至极。我那里还有一整套茶具,正好让你送给皇后作为寿礼。”

“我怎么好掠人之美呢。”朱湄兰婉拒,“皇后一向对你介怀,你既然知道皇后喜欢,为什么不亲自送给她呢?”

曹端妃幽幽说道:“我有我的骄傲,不愿曲意逢迎。何况她也不会因为我的讨好而有所改变。如今皇上专宠于我,不光皇后,后宫的嫔妃都将我当作敌人。其实,她们哪里知道,我根本无意争宠,我情愿是最不得宠的那一个,无人问津,倒还落得个清静自在。”

她面露苦楚,语意一转:“善柔,今日与你说这番话,我是发自肺腑。虽说你是皇上的女儿,但是你的生母身份卑微,加之在宫外多年,回来之后难免有寄人篱下的疏离之感。能真心待你的,恐怕也没有几个。你与我不同,你是晚辈,同皇后没有任何利害关系。若能得到皇后的庇护,你在这宫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至少多些嘘寒问暖,这凌云轩,也不至于这般冷清。”

朱湄兰濡湿了眼眶:“端妃,你如此真心待我,我很感激。可你应该知道,你我交好,就是因为性情相投的缘故,既是如此,我又岂会图那些虚无的繁闹,冷清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曹端妃水眸轻敛,发出一声悠渺的叹息:“你我都自命脱俗,可真正能够超脱凡尘的又有几人?我放不下两个年幼的女儿,而你,又能抛却人间的情爱吗?”

曹端妃柔缓的语音似那丝丝冰凉的清风,直钻入朱湄兰的心底,她的心弦在瑟瑟颤动。半晌无语,樱唇轻启时逸出凄涩的泪意:“明日的寿礼,就按端妃的意思办吧。”

杜鹃随曹端妃去翊坤宫取来了那套青瓷茶具。朱湄兰将那红色缎面的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盖碗茶壶,还有一个茶瓯和八只精巧的茶盏。釉色青中泛绿、釉水莹亮。装饰有印折枝花卉,如牡丹、荷花、菊花纹等,造型十分美观。

“果真是精美异常,难怪皇后如此喜爱。”朱湄兰暗道,她唤杜鹃将这茶具收好,明日一早就上坤宁宫祝寿。

屋外,暮色渐渐地浓郁。朱湄兰重回窗畔,直至月影攀上眉梢,夜风拂面,花影摇碎,她独依一窗碎影,相思心,与谁相倚?

“公主。”叶婧的呼唤让朱湄兰冷不丁吓了一跳。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叶婧嘴角扬起弧线,“是在想心上人吧。”

朱湄兰羞嗔:“你这丫头,真没规矩。”

“公主不是不喜欢我们守规矩吗,我可是比杜鹃听话多了。”叶婧嘻嘻笑了起来。

朱湄兰脸上的神情若悲若喜:“我说不过你,随你吧。”

叶婧收了笑颜,道:“公主还没有用晚膳,杜鹃见你一直站着发愣,不敢打扰。有什么心事也不能和自个儿过不去,若是饿坏了身子,沈大人会心疼的。”

朱湄兰遽然惊跳,脸红得犹似天边的火烧云:“你胡说什么……”

叶婧眼眸轻转:“最近宫外太平无事,却听说沈大人整日心事重重,脾气也见长,恐怕是和公主一样,害了相思病吧。”

“你再胡说……”朱湄兰诘责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的心事,瞒不过叶婧。有难言的惶惑感抓住了朱湄兰,她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如果让别人也瞧出了端倪,岂不害人害己?

叶婧没有再言语,转身出去将晚膳端了进来:“杜鹃刚刚热过,快趁热吃吧。”

朱湄兰勉强举箸,食之无味。叶婧见状道:“今晚月色正好,我陪公主出去散散心吧。”

朱湄兰欣然点头,立即放下了碗筷。叶婧只能无奈摇头。

二人信步间走进了御花园,仲夏之夜,婆娑枝叶间,流萤穿梭飞舞,恰似在空中熠熠生辉却稍纵即逝的流星。叶婧兴致顿起,将手中灯笼轻搁在青石板凳上,轻罗小扇扑流萤。

忽闻娇啼细语随风荡来,回头一瞧,竟是阎贵妃和她的贴身侍女应晓蕙。

阎贵妃老远见了朱湄兰,迈着媚态横生的碎步走了过来。

朱湄兰和叶婧忙恭敬行礼。

“快免礼。”阎贵妃上前拉了朱湄兰的手,亲热地和她套近乎,“公主,难得见你一面,这么巧,竟在这儿碰上了。”

朱湄兰轻轻将手抽离出来,她不喜欢这种故作热情的问候方式。

阎贵妃脸色微微一变,瞬间又媚笑如旧:“公主回宫这么久了,也不上我那儿坐坐,听说公主除了翊坤宫外,其他娘娘们的寝宫都不曾踏足,就连皇后的坤宁宫也难得去一次,也不知道我们是哪里不如曹端妃,让公主这么不乐意和我们亲近。”她明显话中带刺。

朱湄兰不愿与她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多做纠缠,只是礼貌地说道:“儿臣回宫不久,担心娘娘们不喜人打扰,端妃那儿其实也并非特意去,只因碰面的机会凑巧多了些,所以偶尔进去坐坐。”

阎贵妃冷哼一声:“哪里是凑巧,她那儿离皇上最近,又整日霸着皇上不肯放。只要见到皇上,十有八九也能见着她了吧。”

朱湄兰抬头略睇阎贵妃,这是个妖冶丰美的女人,眉梢眼角皆是万种风情。朱湄兰心中自然是偏袒端妃,但她不愿意卷入后宫女人的纷争当中,默然不语。

阎贵妃悻悻然道:“你呀,连性子都和端妃一样,闷葫芦一个。”

“什么人?”阎贵妃尖声叫了起来。

一个年轻姑娘从树丛中走了出来,不慌不忙地下跪行礼。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端妃身旁的侍女杨金英,丰容盛鬋,身材高大健美。

“你鬼鬼祟祟在里头干什么?”阎贵妃厉声喝骂。

“贵妃娘娘明鉴。”金英面无惧色,声音响亮,“奴婢刚才随端妃娘娘散步,见到有个宫女在御花园后门外探头探脑的,然后走进了御花园,端妃娘娘让奴婢进来瞧瞧。”

“哦,原来你是从后门进来的,难怪本宫方才没有瞧见你。”阎贵妃端起了架子,“你说是跟着一个宫女进来的,可是本宫怎么只看到你从那树丛里出来,分明是你在撒谎吧?”

金英将握紧的拳头张开来,手心上面摊着一块玉佩,她道:“奴婢跟踪到这片树丛外,只一眨眼间,她就不见了。奴婢追了上来,发现地上有一块玉佩,应该是那个宫女不慎掉落的,娘娘只要派人查一查,这玉佩是谁的,就知道奴婢有没有撒谎了。”

“晓蕙,将那玉佩拿过来。”阎贵妃低喝一声,她还想继续训斥金英,底气却不足,咬牙切齿半天,只是迸出了一句,“端妃呢,她自己怎么不进来?”

金英昂起下巴,嘴角有些许嘲弄的笑意:“端妃娘娘原本要进来的,可皇上派人来传召侍寝。今晚原本该由王贵妃服侍皇上的,可皇上临时又改了主意,大概皇上还是觉得端妃娘娘最合心意吧。”

阎贵妃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你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别以为端妃迷惑了皇上,你也攀上高枝了。本宫这就派人去查这块玉佩,如果查不出玉佩的主人,那就是你捏造谎言,本宫绝不轻饶!”

“娘娘尽管查去,奴婢绝对没有撒谎,相信娘娘也不至于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奴婢身上。”金英傲然回击。

朱湄兰对金英暗暗佩服,之前在翊坤宫见过她几次,她端茶倒水,礼节周到,没想到竟敢当面顶撞阎贵妃。

阎贵妃气得嘴唇直颤,甩下一句“走着瞧”,便带着晓蕙扬长而去。

金英直起身来,下巴依旧微微昂起。

叶婧关切道:“金英,阎贵妃是个不好惹的人,你得罪了她,要当心啊。”

金英略低下头来:“谢谢叶姐姐的关心,阎贵妃平常总欺负我们娘娘,娘娘心地好,让着她,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说罢她转身向朱湄兰行礼:“公主,奴婢告退了。”

“去吧。”朱湄兰看着金英走远,深深叹了一口气。

深夜,皇宫的御花园内,一个女子的身影如鬼魅般在花木丛中飘然而过。她在一棵木槿树前停了下来,将手伸进树洞中,取出了一个小竹筒,打开来,里面有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

叶婧一大早就出宫去了,朱湄兰匆匆洗漱完毕,就带着杜鹃去了坤宁宫。坤宁宫内已经高朋满座,后宫的嫔妃、女官等都来给皇后贺寿了。

方皇后端坐主位,通身十分喜庆鲜艳。她的两侧环坐着几位较有身份的妃子。放眼望去,紧挨着皇后而坐的是两位贵妃。左侧的阎贵妃刻意打扮了一番,浓妆艳抹,愈加显得妖娆妩媚;右侧是面如满月的王贵妃,阎贵妃生下的长子早早夭折,王贵妃所生的次子朱载壡便理所当然地被立为太子,母凭子贵,更显得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挨着王贵妃而坐的是杜康妃,杜康妃为嘉靖生下了第三个儿子朱载垕,她鼻腻鹅脂,浅笑盈盈,观之可亲;再过来是卢靖妃,她是嘉靖四子朱载圳的生母,长相有些刻薄,身形则显得纤弱单薄;坐在最外面的是身怀六甲的赵荣妃,她的腹部高高隆起,一张鹅蛋脸比平日里圆润了不少,云髻半绾,优雅中带着几分慵懒。这些妃子当中,赵荣妃算是容貌非常出挑的,与曹端妃不相上下。她肤如凝脂,庄妍靓雅,风度超群。还未生育就晋封为荣妃,足可见嘉靖对她的宠爱程度。只不过端妃温婉秀雅,而荣妃高傲冷艳,相较之下嘉靖对温柔的端妃更偏爱一些。

另一侧,阎贵妃身边坐着的是刚刚诞下嘉善公主朱素嫃的张德妃。张德妃虽已为人母,看上去仍纯净得如同孩子,给人一种难得一见的纯真感;依次过来是曹端妃,她依旧神情淡淡,旁人甚难猜透她的心思。

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争芳竞艳、各有千秋,朱湄兰着实有些眼花缭乱之感。她稍稍定神,而后款步上前,向方皇后和众妃行参拜之礼。

“免了吧。”对于朱湄兰的姗姗来迟,方皇后的不悦明显写在了脸上,语气也不太和善。

“杜鹃。”朱湄兰低唤。

杜鹃跪行上前,将那装有青瓷茶具的红色缎面盒子双手呈上,方皇后的贴身侍女腊月代她接了过来。方皇后打开盒子一瞧,脸色顿时缓和,笑意微现:“难得你有这份心意,本宫已准备了上等好茶,在场的宾客正好有八位,腊月,将这副茶具拿去烫洗,给几位娘娘和公主泡一壶好茶。”

腊月笑容甜美,乖巧伶俐,深得方皇后欢心,她应声捧着茶具退下。方皇后见朱湄兰还行着礼,眉头微微一皱:“快起来入座吧,若是让皇上见着了,还以为本宫亏待了你。”

朱湄兰徐徐起身,挨着曹端妃在最外侧的空位上坐了下来。二人互视了一眼,用眼神问候对方。

腊月端着一个非常精致的纯银雕花盘子走了进来,上面摆放着已经烫洗好的茶壶、茶瓯和八只茶盏。王贵妃眼尖,立即相中自己喜欢的牡丹花纹。“姐姐。”她亲昵地唤皇后,“妹妹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茶盏吗?”

方皇后嘴角一撇,这么亲热的称呼她听得刺耳,但她又极快地展现了虚假的笑容:“当然可以。大家喜欢什么样的茶盏,都自行挑选吧。”

王贵妃刚取出那只牡丹花纹的茶盏,另一只芙蓉花纹的茶盏也即刻被阎贵妃抢了去。其他几位也都不客气,争着挑选。赵荣妃身子不方便,张德妃替她选了一只,两人看起来感情颇好。只剩下曹端妃和朱湄兰端坐不动,腊月将盘子内剩下的两只茶盏端了过来,二人这才起身,各自取了离自己近的那一只。方皇后则用自己平日里使用的银杯饮茶。

方皇后的另一位侍女婉卿已汲取清泉,碾碎茶末放入青瓷茶壶当中。婉卿长相也不错,只是显得十分羸弱憔悴。她形容瘦削,瘦得手腕上的青筋清晰可见,有几分可怖。

当泉水烧沸,冒出蟹眼一样的气泡时,腊月便悬壶高冲,顿时茶香四溢。腊月将茶壶中的茶汤注入茶瓯中,婉卿端起茶瓯,先为方皇后和坐在同一侧的阎贵妃、张德妃、曹端妃一一斟茶,之后婉卿揭开壶盖,将茶叶倒掉,重新换上一泡新茶,腊月又将水壶高高举起冲下。朱湄兰认真地看着腊月,见她左手手肘轻抬,动作迅速而优美轻盈,壶中水直泻而下,茶叶上下翻腾,不觉露出了赞赏的微笑。

婉卿将茶瓯中的茶汤分置于朱湄兰和另一侧王贵妃、杜康妃和卢靖妃的茶盏中,腊月再度更换茶叶重新冲泡。婉卿将盛放茶瓯的托盘置于赵荣妃身旁的条几上,后退两步,腊月上前将已冲泡好的茶汤注入茶瓯中,婉卿欲上前斟茶时忽然脚下打滑,正与回身的腊月撞了个满怀,腊月受惊之下手抓不稳,茶壶“咚”的一声坠落,残余的茶汤溅起了一地的水花,赵荣妃发出“啊”的一声尖叫,她的裙摆被溅湿了,幸亏壶中茶汤所剩不多,才未烫伤。赵荣妃的随身侍女眉儿急忙掏出手绢为她擦拭。

婉卿和腊月吓得双双跪倒在地,口中直呼“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方皇后的斥责声随之高高扬起:“不长眼的混账东西,不想活了是不是?!”

赵荣妃冷眼斜观方皇后,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婉卿和腊月,伸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腹部,语声波澜不惊:“幸亏没有伤着肚子里的孩子。今天是皇后的寿辰,大喜的日子,打打骂骂多晦气,还是饶了她们吧。”

“那怎么行?就算荣妃不计较,也不能坏了宫中的规矩。”方皇后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既然打骂晦气,那就扣除二人半年的俸银,荣妃觉得如何?”

“皇后向来公正处事,妾身自然没有意见。”赵荣妃保持着她惯有的涵养。

方皇后窝了一肚子火,全对着婉卿和腊月发作:“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荣妃斟茶压惊,将地上清理干净!”

婉卿匆匆蹲下身来收拾地上的茶壶碎片和茶叶渣,腊月哆嗦着将茶瓯中的茶汤倒入荣妃的茶盏后,也赶紧上前帮忙。赵荣妃端起桌上的茶盏看了一眼:“这茶汤浓了些,有身子的人不宜喝,还请皇后见谅。不过也莫要辜负了这上等好茶,臣妾将它赏赐给婢女眉儿可以吗?”

方皇后脸色很不好看,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生硬答道:“那杯茶本就是荣妃的,想赏赐什么人都随你。”

皇后今日用来招待客人的是皇上赏赐给她的御贡茗茶,眉儿听说居然有幸品尝御贡茶,心中甚喜,立即端起一饮而尽。这时却听得卢靖妃话里带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腊月的泡茶功夫可是一流的,我喝着浓淡合宜,怎么荣妃就嫌浓了?真是有了身孕就格外娇贵起来了。”

卢靖妃这话摆明了是说给荣妃和皇后听的。赵荣妃一笑置之,不作理会。方皇后的脸色愈发地难看起来,正待开口,却被一声女人的惨叫骇得魂飞魄散,定神一瞧,眉儿倒在地上,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痛苦得面目扭曲,她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有了声息。

在场的人都吓傻了,有的惊叫不断,有的呆愣无声,有的浑身颤抖个不停。朱湄兰是最镇定的,她迅速上前察看,见眉儿已经断气,脸色发青,明显是中毒而死,她骇然道:“眉儿喝的茶里有毒!”

赵荣妃面容惨白,那杯有毒的茶原本是她要喝下的!她努力克制着惊恐的情绪,紧咬的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其他几位也人人自危,惊惧和恐怖让所有人的脸上血色尽失。

正当此时,外头响起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更是将满屋子的人震得心惊肉跳。

众人齐齐下跪,连大气也不敢出,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嘉靖冷酷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赵荣妃身上:“荣妃,朕早已说过,你身子不方便,那些礼节可以免了,快起来吧。”他示意身旁的太监昌芳上前搀扶。

“谢皇上。”赵荣妃浅浅一笑,借着昌芳手上的力站了起来。地上依旧跪着的皇后和嫔妃们,除了曹端妃、杜康妃和张德妃三人脸上看不到特别的表情外,其余的妒和怨都写在了脸上,只是低着头生怕皇上窥见。

嘉靖又盯着跪在眉儿尸身旁的朱湄兰:“她死了吗?”

“是的。”朱湄兰低声道。

“怎么死的?”嘉靖平静的语调下暗流涌动。

朱湄兰道:“中毒死的。”

“谁下的毒?”嘉靖的表情阴沉得可怕。

“不……不知道。”朱湄兰目睹这一惨案的发生,震惊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她难以相信,在守卫森严的深宫大院,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中毒事件。

嘉靖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短暂的沉默过后,王贵妃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谁是下毒的人,其实一目了然,那壶茶是腊月刚刚重新泡过的,给荣妃的那杯茶也是她亲手斟上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她稍稍一顿,又故意加重了语气道,“幸亏荣妃嫌那杯茶太浓,赏给了眉儿,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荣妃了。”

“那杯茶是给荣妃的?”嘉靖恶狠狠地逼视着腊月,“说,是谁指使你下的毒?!”

方皇后的脸上一片煞白,腊月是她的亲信宫女,如果是腊月下的毒,她也脱不了干系。

腊月面如死灰,磕头如捣蒜:“皇上,不是奴婢做的,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阎贵妃很适时地落井下石,她从怀中掏出昨夜金英交给她的那块玉佩,在身侧的方皇后面前晃了晃:“皇后可认得这块玉佩?”

腊月抬头见了那块玉佩,全身蓦然僵住,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目,不再喊冤,也不再为自己争辩。

方皇后讶然瞪眼:“这是本宫赏赐给腊月的玉佩,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阎贵妃嘴角上扬,暗藏得意:“昨夜听金英说,她跟踪一个行为鬼祟的宫女进了御花园,在那宫女的藏身之处拾到了一块玉佩,臣妾一打听,得知那块玉佩是腊月贴身佩戴的。”

方皇后心里头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阎贵妃,得了那玉佩,不到坤宁宫来归还物件也就罢了,竟然还在这个时候瞎搅和。表面上却勉强维持着母仪天下的沉稳:“宫女到御花园去很正常,不留神丢了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这‘鬼祟’二字从何说起呀?”

阎贵妃轻笑一声:“这个臣妾就不知道了,得问端妃身边的金英。”

方皇后惊怒交加,嘴角直抽搐。曹端妃心头一紧,阎贵妃借机挑起事端,方皇后势必更加忌恨自己。

与其他几名随侍宫女跪在一起的金英,一颗心也突突直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担心端妃受牵连,也慌乱起来。她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才能不被阎贵妃利用,已听得赵荣妃开口道:“皇上,臣妾认为腊月不是下毒之人。”

“为什么?”嘉靖有些意外。

赵荣妃道:“那壶茶是腊月刚刚冲泡的,这样做未免太笨了吧,直接就把自己给暴露了。”

嘉靖觉得有理,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赵荣妃又道:“恐怕真凶另有其人,腊月只是当了替死鬼罢了。”

方皇后忙接道:“腊月这丫头向来老实本分,忠心耿耿,臣妾相信她不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嘉靖冷哼一声:“一个小小的宫女,如果没有人指使,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方皇后的身子骤然摇晃,满腹的怨恨、惧怕和暴怒终于爆发,她嘶喊:“难道皇上怀疑是臣妾指使的?臣妾在皇上眼里,就是这种阴险歹毒之人吗?”

“放肆!”嘉靖勃然大怒,“你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朕说话,皇后仪态尽失,你不配统领六宫!”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方皇后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加上长时间跪在地上,双腿发麻,几乎瘫倒在地,两侧的王贵妃和阎贵妃同时伸手扶住她,表面上满是虚假的关切,内心却乐开了花。

眼见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曹端妃柔声道:“皇上息怒,臣妾觉得荣妃的话有理,事情的真相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还望皇上明察。”

曹端妃的柔润清音似清风拂面,嘉靖的火气顿消几分,声音也变得平和:“都起来吧。”

众人跪了许久,起身时腿脚都酸麻不已,站立不稳。趁着短暂的混乱,嘉靖将目光投向了朱湄兰,朱湄兰也正回望。她瞥了条几上的茶瓯一眼,用眼神向嘉靖做了暗示。

嘉靖会意,下了命令:“将腊月押下去,朕要亲自审问。还有桌上的那些茶具,一并带走。”

昌芳忙指挥几名太监忙碌起来,腊月已经目光呆滞,毫无生气,被两名太监拖了出去。昌芳斜瞄了一眼地上眉儿的尸体:“皇上,这……这该如何处置?”

“拖出去埋了。”嘉靖冷淡回应。

赵荣妃听得一阵心寒,眉儿服侍她多时,主仆情分总少不了的。她哀伤地望了即将被人如敝屣般丢弃的眉儿最后一眼,有晶莹的泪花在她的眼角闪烁。

腊月被直接押入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监牢。陆炳提审腊月时,嘉靖亲自到场,他端坐在屏风之后,面容凝肃。死了一个宫女本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嘉靖之所以如此上心,倒不是担心有人要害荣妃,而是他的多疑心在作祟,将此案与白槿教联想到了一起。

腊月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好似僵化了一般,动也不动。

“是你在茶壶里下毒,意图毒死荣妃吗?”陆炳的声音温温的,却极富威力。

腊月依旧垂首呆立。

“抬起头来。”陆炳一声低喝。

腊月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稍稍仰起脸来,凌乱的秀发遮掩着惨白的面孔,一双大眼睛空洞无神。她惨惨地笑了笑,比哭还要难看,语气里满是绝望:“那毒,是我下的。”

如此轻易认罪,陆炳满心疑惑。屏风后的嘉靖也惊讶不已,在坤宁宫时,腊月曾连连喊冤,此刻却不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其中定有蹊跷。

同一时间,朱湄兰正向郊外的密林深处行去,那片密林是她与沈莫离两次交手之地,那场景依然历历在目,让她心中涌动着万千感慨。沈莫离不在锦衣卫北镇抚司,是陆炳请她帮忙寻找,一起参与对腊月的审问。

“沈大人在郊外的密林深处盖了一座竹屋,他最近心情烦闷的时候,常到那儿去,公主上那里找找吧。”叶婧耳目通达,连沈莫离的行踪都了如指掌。

朱湄兰见叶婧对着她抿嘴而笑,假装不悦地转身就走,却忍不住伸手轻抚发烫的脸颊。

离竹屋越来越近,朱湄兰的心跳也在急剧加速,一个多月未见他了,思念之情日夜折磨着她,这会儿近在眼前了,却惶惑无措起来,脚步也有些不听使唤了。

一抹夕阳反照,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忽然一缕柔细箫韵袅袅入耳,悠远绵长,仿佛是世间最恬静的声音,又传递着缠绵之意,如诉说着一段清幽的思念。转过一片丛林,景色豁然开朗,想不到,在这密林深处竟别有洞天。东面青山,其中万道流泉,汇成一股潺潺溪流。溪边洞石玲珑,翠竹环绕,郁郁葱葱。

一座竹屋依景而建,古朴风雅。竹屋外,身着月牙白长袍的沈莫离一管玉箫向落日,白衣随风,流现出一股飘逸的气质。落日在天边幻起一片彩霞,映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丰神俊朗,光华照人,只是展不开的眉头凝蓄着几多忧郁。

箫音软了心扉,酸了记忆。

沈莫离似乎心有感应,箫音戛然而止。他回过头来,正迎上朱湄兰伤感怅然的眸光,他的心平添了几分疼痛,二人竟无言以对。

默然相对半晌,沈莫离星目一闭,再睁开射出来万般柔情,微微一笑:“公主能寻到这儿来,想必是叶婧的功劳吧。”

朱湄兰微觉脸上一热,也微笑道:“沈大人独居幽篁,抚笛弄箫,真乃风雅绝俗。”

朱湄兰慢慢抬起头来,触到了沈莫离的眼光,平日他眼睛里总带着逼人的神光,此刻在她面前却只有无限的温柔。那目光让她迷醉,几乎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强自镇定了心神,她才用平静的语调道:“是陆大人让我来找你的,今天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沈莫离眼里有掩藏不住的失望,但他很快变得神情严肃:“什么大事,是不是和白槿教有关?”

“现在还很难说。”朱湄兰轻轻摇头,她将发生在坤宁宫内的命案细说了一遍,之后又道,“父皇要亲自听到审问腊月的整个过程,指挥使让我们也过去。”

沈莫离和朱湄兰匆忙赶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后,却得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腊月刚刚咬舌自尽了。任凭陆炳如何软硬兼施,腊月自始至终咬定是自己下毒欲害死荣妃,不再做任何辩解。可是当陆炳追问她毒害荣妃的动机,以及为什么会在御花园遗失玉佩时,她却一言不发。陆炳实在忍无可忍,准备对腊月动用大刑时,却见鲜血从她的嘴角涌出,她竟咬舌自尽了。

嘉靖的脸上阴云密布:“如果是皇后指使的,朕绝不轻饶!”

“父皇,儿臣认为幕后主使之人并非母后。谁都知道腊月是皇后的亲信宫女,如果腊月毒害荣妃,皇后指使的可能性最大,她不可能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朱湄兰顿了顿,又道,“而且儿臣推断,那毒也并非腊月所下。”

嘉靖面无表情地看了朱湄兰一眼:“说说你的理由吧。”

朱湄兰道:“还是太明显了,腊月重新冲泡了一壶新茶,就有人喝下后中毒身亡,这等于告诉所有的人,就是她在茶中下毒。而且当时的情况是,腊月上前将已冲泡好的茶汤注入茶瓯中,婉卿欲上前斟茶时忽然脚下打滑,正与回身的腊月撞了个满怀,将腊月手中的茶壶撞落在地。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原本为荣妃斟茶的,应该是婉卿,而不是腊月。”

沈莫离接道:“皇上,微臣听公主叙述了案发经过后,也觉得婉卿的举动十分可疑。她似乎是故意要造成混乱的场面,好让腊月代替自己为荣妃斟茶。”

“可如果腊月没有在茶壶里下毒,眉儿喝下的那杯毒茶又是怎么来的?”嘉靖难以理解。

朱湄兰道:“那毒药,应该是在为大家斟茶之前,就已经涂在了茶瓯的边沿处。因为我们都亲眼见到婉卿为靖妃斟茶后,端着托盘去了荣妃那里,那段时间她并没有接触到放置在托盘上的茶瓯。”

“我检查过茶瓯和眉儿用过的茶杯,里面确实都有残留的毒液,茶壶已经摔碎被清理掉,壶中的茶是否有毒已无法查证。但是如果毒药是一早就涂在茶瓯的边沿,婉卿之前将茶瓯内的茶汤分置于多位娘娘和公主的茶盏内,为何无人中毒?”陆炳百思不得其解,沈莫离亦是茫然不解。

“因为婉卿和腊月斟茶时,使用的是不同的手。”朱湄兰道,“我当时见腊月悬壶高冲的姿态甚是优雅,特别多看了两眼,我注意到,她是用左手擎壶。有的人习惯使用左手,不足为奇,但是现在仔细回想,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腊月是个左撇子?”沈莫离恍然大悟,“婉卿将毒药涂在茶瓯的一侧,她自己一直用右手斟茶,茶汤没有接触到有毒的那一侧边沿。而当腊月用左手端起托盘上的茶瓯,为荣妃斟茶时,茶汤正好接触到了毒药,再流入了荣妃的茶盏中。”

嘉靖和陆炳顿时也都明白过来。陆炳点头道:“这应该是最合理的解释了,如此说来,婉卿与腊月相撞,就不是意外,而是有意为之了。这一切都在周密的计划当中,而腊月只是这个计划中的牺牲品。”语声微顿,他又道,“只是我还有疑问,腊月起初连呼冤枉,后来为什么突然改口认罪,并且自尽呢?”

朱湄兰略一沉忖,道:“她一定是受到了威胁。阎贵妃当众亮出了腊月遗失在御花园里的那块玉佩,腊月到御花园中,想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甚至于可能与白槿教有牵扯。而玉佩的丢失意味着她的身份暴露,所以,她非死不可。”

“如果幕后主谋不是皇后,莫非是阎贵妃在捣鬼?”嘉靖眼中暴射出一股杀气。

陆炳道:“根据眼下的推断,谁都无法洗脱嫌疑,虽然婉卿是皇后的人,但也有可能被其他人收买,这样既达到了目的,又可以嫁祸给皇后,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一个小小的宫女,岂能有如此大的能耐,一定是受人指使的。即刻捉拿婉卿,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逼她招供幕后主谋。”嘉靖眼中的杀气愈浓。

陆炳道:“皇上,婉卿现在是最关键的人物,将她捉来易如反掌,但是如果她也像腊月一样自尽,不但线索中断,而且打草惊蛇。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将腊月畏罪自尽的消息放出去,然后密切留意婉卿的举动,顺藤摸瓜。”

嘉靖沉沉一点头,对陆炳道:“这件事就交给你吧。那些兴风作浪之人,朕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陆炳拱手道:“皇上放心,微臣会命内廷的眼线即日起密切监视婉卿的一举一动,协助公主的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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