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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溺水

1

每年,白水河消水涨水,只是这次,水面没有起伏,像是死水,上面还漂着一层落叶,满眼枯黄,看起来河道很浮肿。

在夜晚,很多征兆都是跟月亮连在一起的。白水河上空的月光,它一年一年地照彻河水、树木,把它们照得古旧,最后把旧旧的东西浸到事物的背面。但这一夜,月亮大而明亮,散发出一种罕有的矿物质的光泽。

不久之后,仍然是这条河,充当了一个事件高潮的背景。

2

那是古来到和田第二个夏天的某一个酷热难当的夜晚,刚下过一阵小雨,黄昏已尽。

古和古丽一起来到河坝子上。

“下河吧。”

他说。一边把裤角卷起,一脚踩下去,光脚就站在了水里,一会儿就到了河的中央。

古丽站在河水里看了一下自己被河水泡得发白的脚,卷起的裙角全都湿透了。水中的一些细草缠着她的脚,她的脊背有一些发冷。

不过,古丽还是坚持着,向河的中心走去,在河水中裸露湿漉漉的小腿。星光映照河水,就好像月光在照亮她的肤色。

在当地的维吾尔族的年轻姑娘中,古丽的确是够特别的。

不仅仅是由于她出色的容貌,还有她遇到事情不管不顾的性格。比如,她为了反抗母亲离家出走。那一次的离家出走并没被人流传下来,因为它与后面的高潮相比,那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的片断而已。

她喜欢光着脚走路,石子路,还有土路。可她唯独不喜欢走在河水里,不喜欢脚底有一些凉,有一些酥痒,酥痒和凉会沿着细小的血管爬行,一下子传遍全身,指尖和额头,甚至头发,全都酥松了,身体软软的,却又冷硬着,全身吸进了河流的湿气,很不舒服。

可是古,最近总是喜欢让古丽和他一起到水里去。也许,他想让古丽以后与他熟练地在水中滑行。

可是,一提到要下河,古丽就总是很犹豫。

特别是雨后河水涨潮了之后,河面很不显眼地高了一截,一只不怎么走运的鸡,或者老鼠,不小心溺死了,身子干瘪瘪的,随着水流冲到了河滩上,遇见这些东西总是让她感到恶心。

现在,古丽弓着身,站在浅水滩里,瞪大眼睛小心前行。

她的头发和河水在月光下一闪一闪。河水刚好没过小腿肚子,月光把这层水流照透亮,大大小小的卵石在沙的表面卧着,像一只只诡异的眼睛,有的则埋到了沙层里,把厚沙层顶得鼓鼓的。

到了乱石堆,古就看不到她了。

她已走到半途,双臂平举,一边让身体保持平衡,一边在慢慢地向前行进。下午的雨水淋得脚下的卵石奇滑无比。她每走一步都先踩一踩,才敢向前继续行进。

最后,水没过了小腿,她感到了冷,还能感到手指和小腿肚子痛,那被桑树枝划伤的手指,还有不久前奔跑时跌伤了的脚,这会儿一起发出混合的疼痛,她感到身子很重,还倾斜着往下沉。

她害怕了,喊了一声,没有人应。

古上哪里去了?

还没等她想到答案,她就被脚下一块光滑无比的卵石绊住了,身子一斜,就没入到了深水里了。水从她的嘴里灌了进去,冰冷冷的。

随后,她的脸慢慢消失了。

这个时候,有人依稀听见一只狗在河岸上的树林子里低低唤了一声,像是谁在河岸上探起了身子。

它看见古丽一声不吭地又从河里站起来,整个身体是那样的新鲜,仿佛把她的一身躯壳留在了这条河里,又从里面脱出一个新的人形。片刻后,又深深滑进水里了。

那条大狗正是在这个时候沿着岸边无声无影地在跑,没有人看见,它像是一团自己会呼吸的灰雾,年轻的韧带使它的四条腿绷到了极限,也超过了极限。腿和腹部绷得直直的,谁也没见过一条狗能把自己跑成这样,像要把自己撕成两半。

现在是夜晚,还没人看见她的一只凉鞋被水冲到了河道浅滩的卵石堆上,凉鞋上的两根白色的细带子交叉着,在月光下的卵石堆里显得突兀、不安,有一种死亡的不祥预感。

可是,古上哪里去了?

3

那时,古正坐在河边的一块大岩石上,河水平静地制造了他的另一张脸。他捡起身边的一块卵石,朝水中自己的这张脸砸了下去,水花四溅。慢慢地,他的那张脸又在水中复原了,周围很安静,只听见水花溅起的声音,而且水声越来越大。他回过头来,想看看古丽是不是又走到他身边了。

眼前的一个从未见过的奇观令他惊呆了:

是一群手拉着手的少女。

裸体的少女。

背对着他,正慢慢用脚蹚着河水。像一个个浑身没有重量的幽灵,一些举止天真而无害的小兽,他以为是个幻觉。

她们的头发,身上都沾满了湿漉漉的水气,阴气逼人。

她们不梳一根辫子,而是梳满头的辫子,既古老又古怪。光着脚在水上走,像水上的花。

她们说的话不是和田的口音,哪里的口音都不是,她们的语言是水上的语言。

她们在水中前后滑动,但身体润滑如蜡,几乎滴水不沾。

其中一个少女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用柔软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上干裂的细纹,目光里闪现出小母兽一样灵活的光泽。而她的阴部湿漉漉的,浑身散发出一股杂有干热的沙漠、郊野的荆棘丛以及壮硕的月光一样的美妙气息。

他的眼睛无法从这个少女的身上移开。

她的长相与古丽酷似。

天空含着星星。

一粒粒星子投向人间,散发出与世隔绝的、孤寂的光亮。他沉浸在与往昔——连同白水河里的波浪、水气、夜雾以及河里石头的暗影——一样的光线、一样的夜晚的风声中。他好像又看见古丽颀长而肥美的裸体独自迎着月光——她从河水中伸出的手臂还湿漉漉的,滴着水,一些落在水里,而另一些垂落在往昔深蓝的夜空中。

他站起身来,迎向幻觉中的“古丽”走去。

奇怪的是,这天晚上的月光,与他心里的月光融为了一体。

现在,白衣人在眼前闪了一下,就没了。

也就是片刻,这种奇异的幻象带着一脸鬼祟的而又奇怪的表情走开了。他听见自己一声悠长的叹息。

如果从远处看,死亡就像一个平常又平常的偶然落在什么人身上的东西。他对此并无觉察。

古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她落水的?

当他终于从水流拐弯的浅滩上找到了古丽,还不到十分钟,她的身体就变得冰凉。长长的指甲嵌入他的手腕,但他丝毫也不觉得疼。

那一刻,她虽然紧紧靠着他的身体,但却失去了生气。

他这样抱着她有多久?时间好像静止不前。

后来,他花了好些时间,才把她从自己的身体中挣脱掉。头发,指尖,手臂,最后是体温。她的灵魂已然无影无踪,消失在僵硬的躯壳中。

他搂着这个美丽的缺席者。

终于知道,他已经失去她了。

一阵风吹来了,沙枣树靠着河水生长,锋利的叶子割伤了水面,但又瞬间愈合了。

现在,河流恢复了它的防范之心,平静如镜,不出一点声音,把他一个人隔绝在了岸边。

4

古丽溺水的那天晚上,老爹屋子里的灯不知被谁打开了,那是一盏还不到十五瓦的白炽灯,黯淡苍白的光线洒在人的身体上,愈发显得贫乏至极。

这时老爹回来了,二弟跟着也进来了。院子里,响起大狗饥饿时发出的呜呜声。我不禁对着窗外看了几眼,回过头对老爹说:“二弟说他刚才在河坝子看到好多个光身子的女人。”

“哦,光身子的女人?”

老爹冷笑了。

“这么好的一件事情怎么不让我看见?我敢说他肯定是看花了眼。”老爹敷衍似的应了一声,好像并不想让这个话题再深入下去。

二弟当然没听见我们的这段对话。

一会儿,他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他睡得不踏实的梦里,也能听见大狗发出的呜咽声。这种声音像在时时提醒它的存在,使二弟陷入另一种猜测里,他总觉得今天晚上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可是这种猜测像深渊一样难以洞穿。

5

一个南方男人放弃了睡眠,穿着洗得发旧的灰色风衣,在深夜走向和田街头。刚下过雨,外面弥散着淡淡的土腥气。

天边的云一如既往地从灰白到黑暗。黑暗,携带着寒凉的夜气再一次降临。

和无数个相同的夜晚一样,几个维吾尔族孩子沿着玉河大桥缓缓而行。初秋幽凉的夜气和河边沙枣树潮湿、腥辣的气息以及长年堆积落叶的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

马路口平时熟悉的草棚下有一个烤肉摊,把孜然、辣面、热炭混合在一起的香气,以及含混不清的吆喝声送到了空气中。

破旧油腻的木头桌面上,录音机里发出的维吾尔族民歌一直有昨夜欢笑的味道。有水雾、枣花,以及灰暗的、从未褪尽的夜色的味道。

两头老掉的毛驴拴在巴扎路口的木桩上,身上落满了尘土。它们古怪的模样像是各种奇迹与罪恶的混合体——只是现在,它们都睡着了。疲倦的蹄子撑起了一个灰蒙蒙的世界。

除了不远处河流的轻哗声外,别无其他。

偶尔,一个酒鬼喷着酒气从他身边摇摇晃晃地走过,脸色困倦;还有皱着沮丧的眉头的夜行人,各自属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孤立的世界。

他看着天边一颗流星拖着一抹柔和的光亮,疾疾地窜入远处的草丛。还有比流星更为绚烂的是大颗的星星,突然齐齐闪亮在夜色中,像一地碎银。

“这——可能吗?”一个声音在迟疑的反问中低了下去。

“这怎么可能呢?”

他的声音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

这时,一个少女孩子般的面容突然复活,她从过去重新显现,在曾经藏身的黑暗以及所增添的隐匿处。

当他一点一点地复苏对她的回忆时,一个维吾尔族行乞者拦住了他,在夜色中缓缓向他伸出脏污的手臂,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串异族人的话。这是一个普通的声音,但也是一个他从今往后可能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古不知道,当古丽落水的那一刻,她的母亲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疼痛。过了一阵儿,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当有人在夜半时分匆匆赶来,向她确认古丽逝去的消息时,古丽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双掌展开举在脸前,嘴里喃喃地说:

“阿敏——”就昏厥过去了。

待阿訇来到家里时,古丽的家人完全按照伊斯兰的传统习俗,已将白布缠腰缠冠,静候一旁。并将整座房屋都变成了悼念亡者的所在。

阿訇是个老年人,蓄着胡须,一脸的静穆,嘴里念着祷告词,根据习俗,这样做是为了让刚死去的灵魂安详地脱离肉体,升天而去,不受人类时间的无故提醒与羁绊。

从那以后,一连好几天,古远远地退到了他们的视线以外的地方。他是异族人,可以参加他们的婚礼,但葬礼却不行。

那天晚上,月亮依然苍白得吓人。

此后的好几年里,每逢月圆的晚上,古丽的母亲就会大声哭号,并且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除了流泪,把自己的愤怒、伤心,都化为对自家院子里的那几只鸡无理的漫骂,以脚踩、以棍击,另外就是对月亮的诅咒。

古丽下葬后接下来的那几天,发生的事情无人目睹。我才十二岁,但却像老人一样多梦。梦中的我常常给梦外的我讲一件事情。

我至今不记得这是件什么事情。

比如有一个梦,我梦见在河滩里翻出来两颗石子,一个淡红,一个羊脂白。

我弄丢了白的,而淡红的那块放久了像一小团肉,在窗台上一副懒洋洋的要化开的样子。后来,到底不出我所料,它遁形了。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看见我的肚脐上有一块圆形的淡红色的斑。

是该找个“打踪人”问一问的。

我替婆婆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关于情感方面的梦,主喜不主忧。因为没给钱,她不肯说太多。

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我多少知道了古丽的结局。其实世间的事,就好比一个个微积分隐藏其中,只要你不懈地演算,到了最后,最终会让你接近并看到答案:古丽溺水基本上是古虚构的。

但是,谁会虚构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呢?

过了几天,我和老爹来到古丽家那座安静而孤立的红柳小屋跟前,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但我好像看见她在院子里两棵枣树中间,拉起一根晾衣绳,绳子上满是肮脏破旧的湿衣服。

我抽开了别在门上的小木棍,进到屋子里。没有人,屋子里也没有生火,只有铺在地上挂在墙上的羊毛毯闪烁着微薄的光,一种很多东西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光。

我叫了一声:“古丽。”

地毯上的光一下子惊散开来,私语声也随之消失。

6

大狗真正的失踪是在古丽下葬的三天之后。那天是一个很阴的天气,空气中充满了尘土的气味。

那天晚上,我在半夜里被一泡尿憋醒,揉着惺忪的眼睛来到院子里的树底下撒尿,发现墙角的破毡子上是空的。大狗不见了。

“大狗呢?”

我叫了一声,没有人答应,我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大得有些不自然,我被吓了一跳。一阵冷风吹过,只有那两棵枣树,在月光里洒下稀里古怪的暗影。我一下子清醒了,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铜表:凌晨四点半。

我摸着黑进屋,一切都很安静,像是有人撒下了静默的尘土似的。我突然想起来,上一次他和大狗失踪,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这样的一个时间。

说不出为什么,我无法把目光从那两棵树上移开,好像我能从那里面分辨出大狗神秘的眼神。

我的手里拖着那块红色的羊毛毡子,在天亮之前我还需要它为我御寒。

红柳屋子的门在我的身后咔嗒一声关闭了。

奇怪的是,大狗失踪后,二弟并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情绪来,这反倒让我觉得,二弟是知道古玉蝉的下落的。除了大狗,二弟对我隐瞒的秘密还远不止这些。当我想问他些什么,他便会对我表露出敌意来。

又过了几天,二弟从英吉沙县带回一把匕首,木柄上嵌满了俗气的彩色玻璃。这种刀子是维吾尔族男人常用的。

也许是他邪恶的性格太出名了,他回来后,在当地的人看来,他比以前更危险了。现在,谁也不敢过分地去亲近他。人们认为他邪恶,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犯了众所周知的几桩具体的罪行,并以此为荣。

大狗失踪后,二弟又一次从家里搬了出去。

再这样下去,情况会怎样呢?

老爹在院子里胡乱啃着一块干馕,一点也没尝出食物的滋味来。这里的人针对二弟已经有好多的流言蜚语了,他们说二弟已经是个恶棍了。

从玉石巴扎到老爹家里短短一段路,按以往,二弟慢吞吞地,走二十分钟也到了。但是现在,他挪了一个多小时,也才走到白水河大桥。他的腿有些酸了,身子软软的,一点劲也没有。他把自己的上半身搭在桥的水泥栏杆上,身后不断地走过一些路人。

老爹不吭声,卷了一根莫合烟,坐在台阶上抽着。在飘浮不定的烟雾里,眼前这个朝自己正走过来的二弟,逐渐变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是老天安排在他生活里的一桩阴谋似的。

他说起了大狗。现在,和二弟在一起的大狗不见了。

“不见了”这三个字像三个巴掌,正一下一下地往老爹的脸上甩。

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老爹说了他的想法,话说得破损、断续,不,是犹豫。以至于二弟看他的目光有些轻蔑。

看着二弟得意扬扬的样子,老爹觉得自己也已经没啥火气了,真不知道过去的火气都跑哪里去了,一定是被这个倒霉的冬天给卷走了。

他决定让二弟搬回家来住,这样的想法他有了不止一两天了。

老爹拉住了二弟,黄黄的面颊抽搐了一下:“回屋去睡吧。”

“不去。我一人习惯了。”

最后,老爹目送着他,看着他拖拖沓沓、一拐一拐地从玉龙喀什河的桥上走过去。身体矮矮的,弯着腰,褡裢搭在肩上,从后面看活像一个小老头。走在桥上,来往的人流很快就淹没了他,老爹的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他在心里终于承认了,他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7

古丽下葬之后,古睡了好多天,一摸他的头,是烫的。好像时间也静止不动了。椅子上搭着他的夹克衫,在昏暗的光线中现出模糊的形状,两只袖子平平地展开,很像是一个人在祷告中突然僵在了那里。

在老爹的指点下,我来到巴扎,在维吾尔族人的草药摊上买了几服草药,那些草药用脏污的桑皮纸包着,我将信将疑地放在铁锅里煮,烧出的药味呛得人咳嗽。古一连昏睡了好几天,要是真的死不了的话,那也该醒了。

那时,古正陷入一场凶恶的高烧中。脑子里尽是一些迷乱的色彩和乱窜的线条。几天之后,他的高烧退了下来。睁开眼睛,屋子里没有人,但是头还是隐隐作痛。那晚的记忆一片模糊,好像一直有好几个人在眼前晃动,他们的身子起起伏伏,一起朝他低了下来,情绪很激烈的样子。

有一度,他以为自己失眠了,眼睛奇痒,像是爬满了虱子。被高烧一激,皮肤在腐烂,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

从那以后的好多日子里,古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与任何人说话。仿佛他要通过这毫无意义的自闭,来弥补自己在河边的疏忽。不,是错误。自从她淹死之后,他对一切充满了厌恶,包括自己。

比如现在,他厌恶自己哭不出声来。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试着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天在河滩上浮现出来的诡异景象让他困惑不安,头顶渗出了汗,枕头湿了一小片,潮湿凉爽。他听见身体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对他哀求:

“救我。”

又过了几天,我去看望古,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我似乎第一次与他独处这么长的时间。他背对着我,随意拨弄着老爹的冬不拉。他的弹奏充满了维吾尔族式的粗糙、缓慢。

他拨弄着琴弦,在一种我似乎听过的旋律中。

我怕惊扰了他,在一旁待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外边漆黑一片。沙枣花腥甜腻人的味道飘进了整个房间。风吹起来。我听见枝头花朵坠落到黑暗中,在暗夜的潮湿中滋生出的腐味,是八月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一年四季中的所有味道。

我在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时透过窗外看那棵轻轻摇摆的杨树的枯叶,偶尔有时也会投向我。他的病躯具有一种洁净的雕塑之感。

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个汉人,我一直有着奇怪的直觉,我觉得我俩是同类。他和我就是坐在沙枣树底下打盹的两个人,背靠着背,有他在,我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完全不做梦了。

我离开的时候,他同样也没有察觉。

在我走远了之后,那旋律似乎也消失了,在静止的状态中凝固下来。

九月也随之到来。

我不知道他在旋律中唱了什么。他在吟唱中仿佛一下子脱离了某种生活的表象。这表象有如无用的外壳,显示出真实的一面。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他有一天对我说的话:

比如他说,自己在来和田之前,总是梦见一块石头缓缓沉下水面。落水的石头覆水难收,老是梦见这样彼此不相干的东西,让他睡觉的时候都很警觉。

不知道这与后来发生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直到后来,他到了和田以后,才真正发现自己就是一块落了水的石头。

他对我说了这些话。这些话成了我小小的宝藏。他走以后,我经常温习他说的这个梦,以至于现在它完好如初。

现在,他的一番话让我难过。我开始厌恶自己,厌恶到感觉自己的肉体在分分秒秒地腐烂。我还没想到自己的死法,就感到自己的肉体在速朽。

当冰冷的石头在他温水般暖和的被窝中上下沉浮时,我就像一个真正的莽汉那样跳起来,朝他大吼一声:

“古,这样死去过于浪费,你给我起来!”

8

如果说有谁是这个黑水村上最神秘的人,那一定就是婆婆了。后来我知道了,婆婆实际上是个萨满。

老话说:三十断红,四十断绿。可这个婆婆不算,她有五十岁了,整天仍穿红挂绿的。

老爹说,古病了,要请婆婆来卜个卦。

那天,天刚刚亮起来,太阳在云层里半升不落的,我起得特别早,睡眼惺忪地准备和老爹造访这个神秘的女人。一路上,毛驴车走得很慢,还要不时地闪避迎面而来的大卡车,还有积水和浅坑。左转,右转,拐进了一条昏暗、潮湿的巷子。沿途是尿臊和臭水沟的气味,一脸倦容的维吾尔族老妇人,迎着臊风和有限的晨光,眼神淡漠地看着我们从她家的门前走过。

路上,还有一些相偕的行人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过去了,他们中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家人。正是清晨,清真寺晨祷的声音远远地敲在胸口上。我和老爹穿行在窄小的巷道当中,我的脚步有一些软。

晨光中有一道令人舒适的暗。昨晚下过暴雨,街道上汪着一洼一洼的水,不过,现在水浅了些,我脱下鞋子,老爹看着我,皱起了眉头。

“婆婆,她一个人住吗?”

“嗯。一个人住。”

“她没结婚吗?没孩子吗?”

“嗯,没孩子。”

“为啥没有?她看起来好老了。”

“好老了——”

我不甘心,又问了:“那,大家都说她和我们不一样,她是不是活神仙呢?”

“不是活神仙。”

老爹干咳了几声,笑了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我们是不是走得太远了,不过,很快我就放下心来。这个村子像我见过的南疆的所有村子一样,房子之间彼此相连,不是屋顶相连就是树相连,很少有单独在一边的。

婆婆的屋子就是单独的,就像她也是单独的一个人。

进了门,我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子。墙角的搁板上到处都是装满奇怪粉末和液体的瓶子。装着干草枝的瓶子里面,树叶和树皮都看得见,还有风干的虫子,用叶子卷着。让我奇怪的是有一个瓶子,里面的液体是红色的,好像是来自于人身体上的,但又似乎不像。我长时间地盯着看,都有些不自在了。

婆婆面无表情地坐在毛毡子上,对我们的到来好像无动于衷。一只皱巴巴的手拿着毛刷,从长长的衣袖里伸出来,在毡子上拍拍打打,挥舞着,还画着圆圈。她的扁平的胸脯紧贴着皮肤,简直没一点女性的特征,让我吃惊。

这时候,我来到婆婆的身边,朝她摊开了手掌,它在瞬间又变成了普通的手,手掌上布满了纹线,有表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纹路——它们之间相互交错,重合。我必须借助神力才能解读它们的含义。

首要的事情是,我必须把自己放置到神的语言中。

“手伸直。”

婆婆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我让她再说一遍,她不再说了。

让人感到既神秘又扫兴。

我走出她的家门,走上了来时的那条小路。那条小路在微明的清晨犹豫地向前伸长。我走着,心里重新响起她的话语。她的话语和我的话语碰到了一起,就像两片碰到一起的树叶一样,在我前行的路上响着同样的声音。

一座村庄在不远处等待着我,村口有两棵老桑树,还有一个人坐在树下,等着我。

是老爹。

那后来的一段时间,我的手掌紧闭成一团,手心里总是攥着一颗石子儿,像一枚暗器。我的手夹紧了它,向旁人伸过来的时候,谁也不能察觉。

婆婆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

一条仍然是看不出颜色的拼布裙子紧贴着她的腿,她弓身在门口,没人看见她的到来。她的脸上满是刺青,带着僵硬的线条,如同一个巫师一样,在她的脸上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缺了齿的笑容。

“艾孜乃沃里(“回来”的意思,古突厥语)。”我奇怪着,这时还会有如此清醒的声音。回头去看,一个模样古怪的影子挡在了门口,半个身子是阳光,半个身子是阴影。门口躺着一只睡着了的黑狗,蜷着脏污的身子。

“艾孜乃沃里。”她用刚才一模一样的声音重复。是“打踪人”婆婆。她的身上斜披了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薄毡子。我想笑。看见老爹朝我猫眼一样迅速聚了一道光,就忍着了。

“你说的啥?”我问了她一句。

一根粗大的莫合烟卷夹在她骨结嶙峋的三指四指间。听到有人在问她话,她的嘴里喷出一股粗重的烟气。

“艾孜乃沃里。”她又不动声色地说了一遍,声音单调平板,传递出一种奇怪的启示。

婆婆的萨满仪式是在我家的院子里进行的。没几个人围观。古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在远远的地方发呆,好像对这件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似的。

婆婆傲慢地看了一眼树,就像是打量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一样,说,要等天完全黑透了,才能点火。

黑夜降临了。

婆婆走到了屋子的场地中间,她身上的气场十分强烈。她往那儿一站我们都感觉到了。她古怪的、层层叠叠的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衣服,还有她更加古怪的动作,让我心怀敬意。她伸出干瘦的手臂在空气中抓,一把一把地抓,好像那里有好多她可以抓住的东西。她抓了好一阵儿,就一一放到自己的头上和身上。

究竟是什么东西呢?那些东西好像压得她很沉,一会儿,她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婆婆点起火了。我们围成了一圈,在火堆里扔了几块湿柴,使它不至于燃烧得太快。在火光反射的微黄光线中,婆婆对着昆仑山的方向开始吟唱,双臂举过头顶,嘴里念念有词。细细密密的音符,蚯蚓般从漏风似的嗓子里爬出来,很是稀奇。

老爹也加入到了这个画面。隔着火光,我看见他朝我做了个鬼脸。他的脸可不是用来做鬼脸的,一下子,我觉得他好难看,好滑稽,像个陌生人。可见老爹的心里有多紧张。

古在屋子里,双眼黯然无光,脸上像是抹了一层灰。现在,他无比虚弱地躺在那里,重不过一片空气。我必须等待,等待古体外的灵魂完全地归来。

不过,看着婆婆那张苍老的脸,心里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心着,并对她的法力产生了怀疑。不一会儿,看到婆婆的手在剧烈地抽搐,好像正被一股外力所控制,要从身体里抽取什么物质。

后来听人说,婆婆是萨满。她的卜卦灵不灵验,各人说法不同。

到底是收了钱的时候说的准,还是不收钱的时候准,全看你当时的运气。我不知道,反正收不收钱,她都能给人说得头头是道。

后来有一天,我领着一个丢了羊群的人来找婆婆算卦,婆婆好像还收了他的钱,是五块还是十五块?后来,他的羊找回了没有?我没问。偏偏婆婆的性格太过沉默,从她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9

古病好的这一天中午,他来到了古丽的母亲家里。

古丽的母亲在院子的树底下编织,看到古的身影,这位身穿丧服的老妇人一下子剧烈地抽泣起来,并且很快起身走开了。

“你的女儿——”古有些语无伦次地对她的背影说道。可那个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自家的房屋里。

再没出来。

正午婆娑的树影下面,一张长脚凳上放着的一筐子绣花线,在明暗的光影中闪烁发亮,好似一只眼睛在注视着他。

这注视就是生活的注视。

但是却让他在此刻一下子绝望了。好像在过去的绝望之上,又凭空新添了一样可怕的东西——

“我该走了。”

他对自己轻轻地说,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树干一下,然后就离开了古丽家。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我又见到了正在巴扎的路边上走着的肉孜——古丽的继父。

他又喝醉了。

他的身体像一具孤零零的、腐烂的、布满灰尘的酒桶被随便扔在了地上,沾着酒渍、烟丝和干泥巴的衣服上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老远就能闻到一股热烘烘、霉湿的汗味儿。

正午酷烈的阳光散发出噩梦一样的暑气,风一阵阵吹着他破烂衣衫的一角,再顺便吹一下他黧黑的胸脯。他的眼角积满了发黄的眼屎——但他毫不在乎!地上的空酒瓶沾着尘土,影子一样散发出尘世的暖意。

现在,他歪着颤巍巍的身子,坐在正午烈日下的马路中间。这个时辰已没有多少人在走动,一只脏乎乎的老黑狗踱到他的身边嗅了嗅,又满不在乎地走过去了。

当过路人或车辆经过他的身边时,他的眼神直勾勾的,喉咙里像呛着古老的哽咽,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伸展开手臂,身体几乎要扑将过去——那张被酒精摧残的脸上迸发出一种古怪的欢喜,但过路人很快就敏捷地躲开了,远远地看着他,好像在说:

“瞧,这个酒鬼!”

终于,他萎缩着身子,腋下夹着一瓶喝了已近一半的白酒。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家的门口,在他家门口玩耍的几个邻居家的小巴郎齐齐地望着他,“喂江——喂江——”(“哎呀”的意思,维吾尔语)地叫起来。

那张被酒精浸泡过的,带着懊恼、羞愧,又有一点沾沾自喜的脸奇怪地扭成一团,像在说:“哎呀,我又喝多了。”

他扶着墙根,慢慢地蹲下去。感觉迟钝地往衣服上抹了一把土,细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再见到古,已是秋末了。

那天中午,我远远地看古走过来,他的手和老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感到他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了。瘦了,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

我试图去亲近他。可是不能。他看我的目光始终像是看一个孩子。我的手臂滑到他的手臂下面,被他硬生生地推开。

真郁闷。

古丽溺水之后,他看起来不再是同一人了。不过,古丽下葬后的三个多月来,古从未说起过他什么时候要离开和田的事。

不过从那以后,他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脸色慢慢开始红润起来,他又能与老爹聊天了。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听着,老爹讲南疆和田的风俗,有神秘力量的“打踪人”,说到玉龙喀什河的时候,老爹说:

“发洪水的时候,河坝子像女人在哭泣。”

那天,我很无聊地来到河边,有好多人在河道的浅水滩里起起伏伏,都是些挖玉石的人。

起风了,混浊的河水有些发皱,那些皱褶仿佛组成了大狗的脸,我突然感到脑子里一阵松动。

我想起了二弟。他去河坝子的树林里砍桑树皮时,经常会一个人发呆,还黑着脸,我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我隐约觉得,二弟一定瞒了我不少事情,我真想揍他一顿,像揍大狗一样揍他,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扫到某一个风口,将他风干。

那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二弟整天在玉石巴扎上闲逛,他和捞沙女人看起来不像从前那样地亲热了。我经常听见捞沙女人的哭声,还有二弟对她的咒骂声。他和她在一起,一向是被大家嘲弄的对象。

是不是二弟也忍受不了被她每天带回来的垃圾的气味熏陶?

现在,大狗没了。

我突然想明白了,大狗的失踪是一个意外。要是让这个意外变得更有意思一点,那就顺着这个线索,慢慢往下想吧。不如和我一起想象。

我边想象边说,讲得磕磕碰碰,后来,我勉强抓住了事情发生的脉络,大致复述如下吧:

一个月前,趁着落尘天气不散,树叶子发黏的时候,二弟与伙计们做了一件“大生意”。

那还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中午刮着大风。大狗坐在院子门口见两个披着黑袄的陌生汉人走来,它想吠,但立刻被二弟制止住了。二弟对大狗做了个手势,大狗便进屋了。

二弟阴阳怪气地问:“一大早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黑衣人对他笑笑,脸上流露出通宵失眠的疲倦痕迹。

他们在说耳语。

后来,他俩把手臂互搭在对方的肩上,一路嬉笑着走远了,从背后远远地望去,就像一株细杆阔顶的伞形蘑菇。

二弟看着远处他俩的身影越来越小,突然嗅到了一次大发横财的机会。他搓着手转过身来,看着在墙角下晒太阳的大狗。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实了他的判断:他在看到了大狗腿上那块古玉蝉的那一刻,听见自己心里发出几声像是青蛙的叫声。

此后的日子里,他的心里长出了一口阴暗的枯井,他感到自己像是逃避亮光似的坐在了井中。

看到二弟回到屋子里,大狗低低呜咽了一声,来回摆动着尾巴,擦着门沿一下子蹭到了院子里,在突起的椽木上摩擦它前右腿部一块微微凸起的骨头。

好像那个部位很痒。

大狗每天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都让他心里怦然一动,仿佛这个瞬间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

那一夜,他反反复复地想起白天他不断重复着的这个动作,好像这个动作里包裹着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想得脑袋发麻,可是回忆的周围仍然是光滑森严的高墙,令他难以逾越。他听着墙角大狗熟睡的呼吸声,发了会儿呆,就暗自笑了:想那些让我想不起的事情干什么,日子还不是一样好好的?

第二天,二弟走到院子里,对着无精打采的大狗打了个清脆的榧子,唤它:“大狗,大狗。”一边慢慢往回转,忽然闪了几步,弯下腰,用手卡住了大狗的脖子。

大狗像是吃了一惊,身子往后一坐。身后响起大狗逃跑的声音。

大狗越跑越远,最终,河滩上一些小小的石堆使它消失。

还有什么?眼下足够了。

一块古代的玉石,长在了狗的躯体里,就像多出来的一块骨头——不,是胎儿。狗的血是它的养分,声音和光在向里面照耀。

大狗的血正在培育它,现在,冥冥之中,古玉蝉靠着这些营养,就要一天天地成形了。

10

星期五的玉石巴扎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人挤人的。哪来这么多的玉石啊,真的假的,没人说得清,可那闹市般的场面,像一排密集的铁钉一样敲进我的大脑,铿锵有声。

好在,我并不常去那里。

可是今天,老爹对我说:玉石巴扎上一个叫哈木提的人要去乌鲁木齐开玉石店了,他以前可是贩纸的。桑皮纸。他是我家里买纸的固定常客。

可是这半年多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常来我家里了,家里堆了好多的桑皮纸,再没人买,就快要发霉了。终于,在今天,老爹收起了他以前的骄傲,对我好脾气地说:

“今天你去他那里收他上个季度的纸钱。再不去收钱,人就走掉了。”

我很勉强地答应了。

路上就刮起了风。虽然坏天气使人的心情多少受点影响,我倒退着,慢慢往前走,在巴扎的路口上,我站住了:一个男人把一条瘸腿拖到宽阔的台阶上,台阶上有厚厚的土,把光线都变暗了。他半躺半坐的姿态,使他远远望去像一块扔在台阶上的破布。我当然认出了他。是二弟。

人们行色匆匆。除了我,恐怕没有谁驻足观望。在灰蒙蒙的浮尘天气中,一个坏蛋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在等另一个坏蛋,那股热切劲儿,好像两个坏人要加在一起才足够坏似的。没多久,另一个人终于来了,径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仿佛一开始他们之间就留有默契。

我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两个人在笑。

尽管在刮风,可是在玉石巴扎的一角,还是围了好多的人。

那只玉蝉平躺在一只张开的手上,凝如白色膏脂,石头的表皮上一粒粒小而圆的毛孔,犹如皮肤上正在呼吸的奇妙花蕊。它的右边角过渡出了一个略弯的弧度,一抹细长的猩红色渗到了石头里去,如一层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下跃动,玉蝉倒不像蝉了,像是天堂和地狱中都熔炼过的花朵,既纯洁又邪恶,闪烁着非法的光泽。这一刻总该祈祷一番才是。现在,每个人都屏住气,盯着地面,连他也是,他们感到这可能是最后的一个招数了。

“看,它出油了。”

“是啊。摸起来好像还有体温呢。”旁观者忍住兴奋,轻轻地说。

二弟合上了手掌,立刻感到身后有几个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来到了他的面前。那个人用眼睛暗示了他手中的东西,低声说:“我买了。”

二弟以同样的低声问:“你出多少?”

那人将他一张手掌全部伸开,又把另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

“六万。”

他有些轻蔑地摇摇头:“不卖。”

另一个人伸出一个手指放到二弟的左手手心里,表示可以再出一万,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那人犹豫了一会儿,把两根手指塞到他的手心里,再出两万。可他干脆闭上了眼睛,发出咳嗽一样的几声干笑。

此时二弟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眼睛朝向他这个方向。

他在耐心地等待这群人的散去。

晚上回来,我把收来的纸钱交到了老爹的手里,他就不管我了。

我又一次来到了玉石巴扎后面的一个旧车库。

没有人预知将要发生的事,生活继续按照原有的节奏进行着。

旧车库里的灯亮着,屋子里有人,连同二弟,一共七个人。

“把灯关掉。”

一个陌生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

光线暗了下来。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切都显得很陌生:屋子里突然的寂静,旧椅上那件衣衫软塌塌的,像抽去了骨头和皮毛的灰色幽灵。

碎裂在地上瓷碗的碎片闪着寒光。

这一切,这一切的瞬间都要比现实神秘得多,模糊得多。

那些人突然不笑了,全都站了起来:“这块玉虫子是个假的。你这个骗子。”

屋顶上的灯泡发出神秘的嘶嘶声,把他们的脸照得惨白。

“不可能。”二弟站在那里,“嗷”地大叫了一声,嘴一直张着,死人样地一动不动——猛然意识到他正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可怕景象:那粗糙的木椅、木桌以及墙上的木框画,全都在幻觉中变成一种凶险的紫色。几个正在火塘边烤火的男人也都站了起来,在滑腻、光线黯淡的院落中来回走动,懒洋洋的神情中暗藏杀机。

“不可能,不可能,把钱拿来!”二弟嘴里一边大叫着,手里提着一把钝刀,把那人逼到了院子外边,那人不退了,再退就退到马路上了。车来车往的,路上的人都在做自己的事,还没人注意到他们。

他把手里的刀拎高些,但没真的举起来。这人还是急了:“你怎么着,还真想动手啊?”二弟用手抓紧了他的衣领:“看老子敢不敢宰了你。”这人的身子一下子矮了下去,坐在了地上,低着头,用脏污的手捂住脸,哭了。

屋子里的那些人突然不笑了,全都站了起来。屋顶上的灯泡发出神秘的嘶嘶声,把他们的脸照得惨白。他们站在那里,死人样地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六个人,少了一个。

我看着他们在路灯与房屋阴暗的光斑中消失,没弄懂这数字之间的差别。只看见他们的表情一致,脸色阴冷,既不殷勤,也不怠慢——我躲到了暗处,看着,一种深深的不安以及羞耻感使我在这些人的神情中辨认出了自己。

这跟那天做梦的隐喻有些相似。

11

是谁告发二弟造假玉石的消息的?

消息传得很远,那些上了当的人心里正窝火呢,愤怒升级了,一大群好事者呼朋唤友,呼啸而来,身后留下一大片漫卷的尘土,人群中刹那间一阵热烘烘的汗臭。有人在追打着谁,到处都是难听极了的号叫。

那些过路人不管谁和谁冲突起来了,都远远地躲开,害怕扯进这凶险、邪恶以及刀光中的和谐中去。

仇恨使人的面孔都变得一模一样。人群中一个酒瓶扔向路边的一个干果摊,葡萄干下雨似的“哗”一下散落在了地上。

到处有人在叫喊:“停止打人,不要行凶。”

等到派出所的人赶过去时,一场混战已到了尾声。

他们带走了四个人。

其中一个人就是二弟。他的鼻子下一片血糊糊的。他避开警察的逼视,身子尽量地矮下去,却没忘记快速眨巴着松松的眼皮,显得很无辜。

我挤在人流中,不敢再靠近那个熟悉的瘸腿男子了。隔着一群人的脑袋和肩膀,他回过头,向我送来一个僵硬的微笑。

当人群簇拥着二弟时,我在那一刻产生了幻觉:大狗犹在,就躲在他们的身后,眨眼间就会蹿出来,朝他吐舌头。但是没有。

老爹突然在这天早上发起高烧来。当我用手指尖敲打起他的房门时,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当他的高烧进入昏迷期时,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很久以后,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在向这间屋子靠近。不像二弟的,二弟的脚步声很重。我凑到窗前,院子里很黑,我看不到他,不知道这个脚步声将意味着什么。我无端地感到害怕,喊了一声:“二弟。”没有人应。

“别喊了。”老爹说。

没多想,我紧紧关上了窗户。

老爹的脸像孩子般亮了起来。

大狗是真的不见了。就在它的腿部受伤的那天傍晚,它被人偷走了。偷狗的人一定用最卑鄙的手段掳走了它,或是用肥厚的肉骨头引诱了它。偷狗的事情在这里时常发生,但都多半找不回来。

现在是大狗。它始终是没有影子的狗,它只有它自己。它存在着,而存在又包含在虚无中。

这时,我产生了同样令人焦躁的疑问。站起身,朝着人群空旷处,嗓子发涩地喊了一声:“大狗。”

狗,你在哪儿?在哪儿?狗,如果能唤你回来,我愿意用刀子剁去自己的一根手指来换你。

派出所带走二弟的消息,老爹一大早就听说了,据说是二弟伙同他人制造假玉的事件败露了。

老爹很不以为然地说:“造了这么多的假石头,他肯定会有这么一天的。这是报应。以后,别在我跟前提他的名字。”

每当这个已成老话的故事重提在老爹嘴边时,我都浑身打了个冷战,我仿佛看见了将要发生那件事的预定的结局。

我问老爹:“他会不会死?”

“是他自己要找死的。死就死,死了倒省心了。”

老爹恶狠狠地朝我吼起来,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伸出手推了我一把:“你提了这个该死的人的名字,你这个不懂事的小东西,你走。”

似乎他自己的愤怒,暂时被压下去隐藏起来的愤怒,在这一刻又一次涌上心头了,他觉得他的晚年如一个废物般地被儿子给糟蹋掉了,连他先前的好名誉也同时受到了损害。

老爹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大狗腿上的玉蝉真的不见了,招呼也没顾上打一个,甚至,梦也没给托一个,就不见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数月来的干旱天气。不过数日,酷日晒干土壤,造成地表干裂。

可是古从未见过那块玉蝉,我也是。当他准备说出那块石头的模样时,我制止了他。我不愿意听他说起这个。

那是个禁忌。它一直在敲打我的心。当它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就像突然扇过来的一记耳光。后来,老爹回忆那块古玉蝉,说玉蝉的右翅上刻了字,好像是一句话,他的回忆显然与二弟的回忆有些偏差。二弟坚持说,石头上没有字。“没有字,字是哪儿来的?”他问。

“有字,灰白色的字,我记得很清楚。”

“有字的话我会看得很清楚,没有。”

“难道我是在说谎吗?”

终于,老爹非常生气地走了出去,在院子里抽了一根莫合烟,拿烟的那只手莫名其妙地发抖,在飘浮着的淡淡烟雾中,这个残忍的二弟,逐渐变了形状,看上去就像是老天安排在他生活里的一桩阴谋似的,不动声色地嘲讽着他。

没想到会是这样,好像一张网破了个洞,一些让他难以忍受的东西乘虚而入了。

他终于败下了阵。

“老爹呀。”二弟哆哆嗦嗦的声音就像是从肠子里发出的,我厌恶地别过了头。也许有什么东西太相像了,我不再理会他说什么,我站在这里,那一直使我窒息的像咒语一样的叹息声,在这一刻暂时脱离了我。

——这样的争论并没有一个结果。直到二弟在旧车库里炮制假玉石的事情败露,在派出所里,他得意扬扬地,不,是咬牙切齿地对着派出所的干部说出了造假玉的过程,还不小心抖出了那枚古玉蝉的事儿。老爹在一旁,终于承认了那块古玉蝉上的确没字。

二弟的神情突然变回了从前:“就是嘛,我记得没错。”

可是二弟,一直到他离开和田,都在说自己在大狗失踪的时候,从没有“拿过”那枚古玉蝉。不是他。

从派出所回来的当天晚上,我听到老爹和买买提江在一起说话。

“那块石头,就是那个古代的玉虫子,你能肯定他真的就拿走了吗?”

老爹屋子里的门从来不锁,门半掩着,他那衰老的身体平直地躺在床上,像孩子一样地不设防。

我看到老爹一言不发。

“我死了以后别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老爹突然恶狠狠地说。

“你这个老树精。”

买买提江嘟哝了一句。

12

大狗失踪后,我们做了很多的事情。

比如,我们分头翻遍了河滩边所有的草垛和灌木丛,并对河滩上一个游荡的形迹可疑的外地人跺了两脚,逼迫他回忆,看一看他的脑子里究竟有没有大狗的影子。我总觉得,大狗没有勇气跑得更远,除非那些好吃而奸诈的外地人把它骗走,做成了盘中餐。

我低头闷闷地想,和田这地方这么小,就那么几条路,只要它还在和田,路过都要碰到。我碰不到,也许那些我们认识的人碰到了,会告诉我们。难道他们隐瞒了我们吗?这不可能。

走在路上,我拦住一个熟人,说起大狗失踪的消息,而这个曾整日喋喋不休的人,此时却闭紧了嘴巴,陷入到无尽的沉默中去。

徒劳无获。

那几天,我反复到河道的浅水滩去看,还对着河边那棵空心的桑树洞大喊大叫,直到那畅通无阻的回声被弹了回来。

我终于信了,大狗是真的没了。

它就好像是在晚饭后的黄昏与我捉迷藏,但这一次绝对不同。这次绝不是室内游戏,因为可供躲藏的地方是那样有限,即便是我知道它藏在哪儿,或许是藏在了河滩口的某棵大树的后面,可是,最后会令我吃惊的是,当我终于喊出了一声它的名字,可能从树身后面晃出来的会是另外一条狗。

不是大狗。

那条狗的身体像一个黑色旋涡飞速地旋转着,从来就是这样。对一件事的迷惑总能使我产生眩晕的感觉。

后来我们离开家,在平坦的灌木丛里走着,夜晚的露水使我的心情更加沮丧。不单单是寻找大狗这件事,而是因为永久存在的那个黑暗而又坚硬的谜团。

我不会再有另外的线索了。

我去了大狗有可能去的所有的地方,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我可以知道的了。

大狗离开的第二个月,我总是感到自己的生活在发生着某种变化。

那天晚上,我推开了门,看见院子一角的湿地上浮着一层霜,白花花的一片。是深秋了。秋天一过,河坝子上的风光日子就结束了,每一天都变得空荡,寂静。昼短夜长,黄昏早早地来临,路上闲逛的人少了,大街上的店铺也都早早关了门,由于天太黑,而且街上和沙滩没啥可看的,这个时候,人们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我已有好几天没睡好觉了。死亡有一股气味。现在,它弥漫了整个屋子。

总觉得晚上快入睡前,我听见一只狗在我家的院子里叫,叫得像笑一样,在不笑的时候就喘气,呼哧呼哧的,但肯定不是大狗的声音。

我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并开始习惯这种喘气的声音。

有一天夜里,我看见从门缝透过来的影子来回走动,好像躁动不安,就光脚下了地,摸黑走到门缝边。我决定把门外的影子放进来。

我屏住呼吸,猛地拉开门,干燥的夜风呼地扑了我一头一脸,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拖着影子,在有凉风的月光下凌乱地聚拢,又零乱地散开,并没有什么喘气的声音。

我警觉地睁大眼睛,向四处看,生怕有什么动的或不动的东西吓着自己。树木、衰草、锈铁、断桩以及风都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带给我恐惧。

后来,我听见一声细微的叹息声,警觉地四处张望。

桑树的浓荫在风中微微颤抖,那种巨大而缓慢的蠕动,使人感到一种高深莫测的漂浮物正在等待中降临。

接着,我又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嘘——这一次听得格外真切清晰,似乎那种凉丝丝的气息已贴到了脖子后面,我猛地转过身子并向后闪了一步。

身后依然什么也没有。

也许我这些天太紧张了,这只不过是一个想象。

在河滩上挖玉的人每天依旧在河坝子的附近走来走去的。又过了两个多月,一天中午,一些人传出了话,说是在河滩的一棵桑树下面发现了一具动物的尸体。

我跟着人群朝着靠近和田大桥的那棵歪脖子树下走去,人一走近,成团的蝇虫“嗡”地惊起。

我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去,看到失踪的大狗的身体从河底浮上来,四肢摊开,身体泡得黑黑胖胖,好像一见空气马上要融化掉,嘴巴朝一旁拱着,欲言又止。

我突然觉得它生前是能说话的,只是我们都不信。

它的颜面已经腐烂,已失去温度的肉身糜烂,那些脓液流及之地,草木糜黑。

我捂着鼻子,默不做声地退得远远,我只是得到了大狗死亡的确切消息,但对我解开谜团与困惑没有任何帮助。

发现大狗尸体那天早上的沙尘,使我好几天两眼眯缝。

没错,大狗的死与二弟的失踪发生在同一个秋天,我曾经到河滩后面看过一次大狗的坟,可那里到处是衰草一片,我没能找到。

大狗一死,我便忘记了它的样子。

我甚至不太知道,如何悲伤。

我对死了解不多,从不相信大狗会死,我以为,大狗根本就没有死,它悄悄脱下自己的影子,走开了。但是又无所不在,总感觉院子的角落一大团黑影窝在那里,留有一年四季不洗澡的气味,刺鼻得很,赶都赶不走。总觉得大狗会躲过厄运下的那把刀,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闻着肉香哼哼着从院子外边蹿进来,就像往常那样。

发现大狗失踪的那天晚上,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屋子里抿嘴的声音。

后来,我对老爹说,大狗可以不死的。

老爹却回答说,死了死了死了。他说了好多的“死了”,像山谷的树林里传出了回音一样,我以为我的耳朵坏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大狗回来了,所不同的是,大狗跛了一条腿,和二弟的一样,右腿,它用一种我能心领神会的眼神看着我,我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的好多天里,屋子里总有些奇怪的动静。半夜里,有人在床边窃窃私语,灯自己亮了,紧闭着的窗户突然被弹开了,冷风灌了进来,可他一点都不害怕,照样起来关上灯,关上窗户,老爹很从容地在做着这些事情,从不看我一眼。可我还是有点想亲近他,特别是现在。

我慢慢向老爹的身边靠去,我有点想亲近他,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有瓜葛的人了。

13

刚刚过去的冬天很残酷,已招揽了两个患有终年疾病的老人撒手归西了。还有几位病秧子的老人正耷拉下他们厚厚的眼皮,每天大声地咳嗽。

可七十多岁的老爹不一样,他在路上行走如风,好像无形中有一根结实的麻绳,牵着他稳稳地跨出每一步。可就在这年的冬天,老爹在二弟回来的第二天早上突然中风了。

那还是二弟进了派出所的十天后的一个黄昏,我的眼皮子快要合上了,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是二弟。他比以前更瘦了,脸上、身上的骨头凹进、凸出,像胡乱拼了些锐角,很奇怪的样子。还有,他的右脸上多了一道险恶的疤痕,疤痂刚刚脱落,露出一层新皮,灰白色的弧线从鼻翼横贯到额骨,好像是谁给他制造了另一张脸。他的眼神异常地冰冷。

我忍住他身上发出的一股奇怪的草腥味,说:“要是晚上的话,我恐怕要花好几分钟的时间才能认出你。”

“这些天你去了哪里?”

他的嘴巴张合着,有气无力地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东西,好像要呕吐。

我问他:“那件事真的是你干的吗?”我捕捉二弟的这种目光,仿佛就是为了得到一种确定。

那件事是真的,但他的目光在躲开我,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他的笑越来越模糊,然后,用一种镇定的语气说:“我打死了一个人。”

他仰起的脸上,有一种睡梦般的颜色。接着,我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一股腐烂的味道。

好像我比他更早地预感到了他的死亡。

话音刚落,外边传来了声响,门一下子敞开了,老爹拄着一根拐杖出现了。看到老爹转身出门的背影,明显地感到他的身体正在枯萎下去。看样子离死不远了。现在,老爹的两个儿子都一一替他死光了,剩下的没人替他去死,只好该轮到他自己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地回想起我当初坐在床上准备大吃一惊的神情,这个神情使我日后一个人独自在家的时候,成功地排遣了一部分寂寞。

现在,没有一丝风,傍晚的阳光温暖得近乎于停滞。远处,清真寺阿訇叫人做礼拜的喊唤声响起来了,这些祷辞洪亮清晰,没有瑕疵。

听着祈祷人祈愿的低语,老爹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好像有一个圣者的目光领着他,正帮他越过这古老言辞的障碍。老爹靠着泥墙,慢慢倒了下去,夕阳仿佛带有一抹和田玫瑰的颜色。

老爹中风后的第二天,我去了古丽家买草药,“红玫瑰”草药铺的门是锁着的。让我意外的是,古丽的家也没人了,全变了样子——古丽自从溺水以后,他们家就搬到喀什去了,邻居说是走了已有好几个月了。

古丽的家逐渐废弃。

苇子墙被过往的羊们啃吃个不停,苇草从里往外剥落,还没走到跟前,就闻到一股腐败的气味。这房子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里面的泥砖像老爹的牙齿,有层灰黑的污垢。

记得,只有一次我进去过,窗户上的玻璃破了,黑脚蜘蛛在墙角的半空吊秋千,成群的灰娥子在一旁扇风,飞来飞去,很忙碌的样子。

现在,房子都搬空了,成了个空壳子,可屋子的角落里还是能找到一些小物件:古丽的一条脱了丝的发带,一只杏核磨成的哨子,还有藏在砖缝里的几块钱——古丽在每个年龄都留下了一些证据,没办法,这个老院子都不肯轻易地忘却,不肯轻易地跟从外人。

后来,这间屋子住进了一家外地人。一对收破烂的夫妻,还有一个孩子。女的脏乎乎的,男的也是,说起话来都有一句没一句。

听说这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们。

他们每天早早出门,一个跟着一个的,手持铲子在村子里拍拍打打,勤快得很。很快,没过几个月,一大堆破烂堆满了他家的院子。若天热,院子里传来一阵恶臭,让路人纷纷掩鼻。

他们是外地人。不知道沙尘暴要来的消息。在和田,没人告诉他们。是不是想着来年让沙暴收拾他们,不管他们有多臭、多么一大堆?

又一个三月过去了,四月也过去了。几场风、几场雨过后,便迅速进入到干燥的夏季。炎热刺目的阳光散发出一股丰饶的热气,潮水般起伏。凝结在一起的空气似乎是停顿的,凝结的,粘连的。

蒙着黑色面纱的维吾尔族妇女走过,在这样的花树下与人说话,声音都会与白日不同。

和田的大街上,头顶一只货盘的维吾尔族小贩在马路边上凄凄地叫卖。木拉提的干果店散发出温暖的甜香,红玫瑰清真餐厅门口摆着一桶桶的鲜牛奶,喊声在空中爆裂,每个音节都像杏花雪白的花瓣在和田大街的上空飘动,唤醒了沉睡的人们,让他们带上了梦一样的微笑。

很快,好多的人都知道二弟回来了。

那天,他先到玉石巴扎,蹲在清真寺门口的台阶上,用从前那种懒洋洋的眼神盯着路上来去的路人。

就在二弟回来的第二天,家门口远远地走过来一只傲慢的狗。它一路走过,根本不朝巴扎店铺两边的人看上一眼。

有人凑上去拦住它,它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发出一声低吼,眼神既蛮横又陌生。

狗的毛色和那副不爱理人的鬼样子看上去好熟悉。大狗已死去多时,它那种像人一样的眼神再也没有人提起,还有前大腿右侧神秘的鼓包——使得那件事越来越虚幻,我弄不清它是否是真的存在过,或者仅仅只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我被吓了一跳,不出声地嘟哝了几个词来安慰自己:

“不是的。”“不是大狗。”

不一会儿,我双唇闭上了,因为我听到了二弟推开门的吱嘎声,还有走在院子里那重重的脚步声。

片刻之间,我有了一个奇异的感觉,似乎这么多年来的大部分时间中都一直在等,等着寂静中——这寂静仅仅为这一种平常的声音所打破——然后是突然出现在门背后的那张阴沉的脸。

大狗的气味在家里停留了很长的时间。那味道附着在院子里的破毡布上,附着了在巴扎上渐渐远去时留下的气味和呜呜的叫声。有时一进家门,我能感觉它在院子的那棵大枣树的后面,会发出像老人一样的笑声。

等我壮起胆子朝门后看,它已消失不见了。

终于,我把院子里的门大开着,让它的灵魂自由进出,就像它活着的时候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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