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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预感

1

白水河是一条我从小就深感诱惑的河。河里有水,有泥沙,河滩里除了到处是扁的、圆的卵石,还暗藏玉石。

即使是夏天,河里的水也是凉的。光脚踏在石头上,脚底一阵酥痒感沿着脚板向上,不一会儿,全身都吸进了河里潮湿的泥腥气。小心地伸脚一点一点地往前探去,水流激荡,旋涡迅急。

一天,古在河滩上,遇见了一个有丰富经验的拣玉人买买提·伊明。

他告诉古,他们一般会很注意拾玉的地点和行进方向,而找玉的地点一般都在河道内侧的河滩或阶地,河道由窄变宽的缓流处和河心沙石滩上方的外缘,这些地方都是水流的由急变缓处,在洪水过后都有利于玉石的停留。

而且,拾玉行进的方向最好是自上游向下游行进,以使目光与卵石倾斜面垂直,这样易于发现玉石;最主要的是要随太阳的方位而变换方向,一般要背向太阳,眼睛才不会受阳光的刺激而又能较清楚地断定卵石的光泽和颜色。

他说,鉴于昆仑山北坡河流的方向,主体自南而北,所以拾玉的最佳时间在上午。

不过,在古看来,水中的道路和陆地上的道路是完全不同的,地上的路人们可以用脚感知,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到,并判断出道路的走向。尽管不断犹豫,不断选择,但仍知道它通向何方。

但是,一条河流之上的道路却是隐秘的。

它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起来,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因为水中的道路从来就不是固定不变的。一个拣玉人必须有穿透波澜的能力,凭着天赋、直觉、经验……将目光直抵河流的底部,看清每一个狭窄缝隙的每一块石头。

一个采玉人终其一生将自己的全部投放其中,但仍然不能完全看清河流之下所隐藏的玄机。

在巴扎上,我听有个维吾尔族老汉和一群人闲聊,说是自己从前太年轻,眼力浅,曾哪月哪天在河坝子上走着走着,一脚踢出个碗大的一块有红有白的石头来;他想,这是个玉石吧,可是手里拿着个坎头曼嘛,很沉,还是回家种地要紧,反正这玩意儿在水里多得是,哪天等手闲了再捡也不迟。

可是,还真的是迟了。

关于这条丰饶的玉河被疯狂开采,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以后的事了。

据说那一年,有一伙人来此,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河滩上开始了挖掘,结果挖出来好多有白有红、色彩诡异的玉石。

风声很快传了出去。

一下子,和田城里,外地人和外地的车子多了起来,从前那辆红色的,每周来往一次的红色长途汽车早没了踪迹。而我,对外地人没以前那样怀着深厚的好奇心了。

可是,我喜欢在一个地方发呆的恶习却一点也没有变。

——有时,我倚在和田大桥的栏杆上,观察从天上落下来的尘土是如何改变路面的纹理,移动的云是怎样迅速地在地面上投下阴影。

在河滩上,我看着喧闹的人群,他们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是一群在菜花田里的蜂群,嗡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具有一种明显的侵略性。

不一会儿,我发现离自己不远处也有几个女孩子很兴奋地往人群里瞟,吱吱偷笑,还指指点点的,脸上闪过一丝令我陌生的表情,好像和他们是同谋。

我认得她们,都是黑水村扶贫缝纫班的女孩。我想我再过几年,也会是她们其中的一个,就忍不住地朝她们讨好地笑笑。

“你也是来拣玉石的吧,没有值钱的啦。你的手套呢?你的铁锹呢?”

一个维吾尔族男人半蹲在地上,头戴一顶毡帽,胡子长而乱,看不出年龄,他斜眼看我的目光,一半是邪恶,另一半却是温暖。

我摇摇头,咽下了诸多话语。

听说这些在河滩挖玉的外地人中,有一个从河南来的汉族人,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拐了当地一个卖菜的女人跑了,我见过他们。

我有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他用疲惫的嗓音诉说着从早到晚采玉的艰难,淡淡一笑的时候神情苦涩。她在一旁听着,嘴里发出夸张的惊叹声。他穿着一条短裤衩,刺眼的阳光照射在他黝黑的脊背上,看上去很油腻。

他走了以后,她也随之不见了。

奇怪的是,这个古怪的女人在人为的神秘里离开了和田,并没有给别人留下什么话题。很快,人们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又过了一年,初秋刚刚到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又回来了,一个人。然后每天都来到白水河捞沙。

天色暗下来,早已没有水的白水河萦绕升腾起淡淡的雾气。

她看到古,并走近了这个瘦削苍白的汉族男人。她屏住气,用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声音清晰冷静地说:“我认识你。”

他惊愕了一下,看着她,像在努力搜寻他的记忆,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

这个女人恶狠狠地朝他走近了一步。她的声音像一种奇怪的物质,在瞬间就制造出一个空间,笼罩着古,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件事本来是一个悬念,而如今却成了一个结局:她出现了幻觉,认错人了。

直到黄浊的白水河像一块用旧的布一样稀薄,又瞬间被此起彼伏的挖掘声切断了。

那天下午,二弟在河滩上,即便是在远处,也可以看见河道里的那些采玉人在争抢地盘的身影,远远看着像是一群夺食的野兽。

看着这些起起伏伏的挖玉的外地人,看着他们狼一样咽下食物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一种深深的不安以及羞耻感使他在这些人的神情中辨认出了自己。他熟悉他们,熟悉那些被沙漠的风吹透的身体,像饿鬼一样单薄、站立不稳的身体。

在这些悲苦的挖玉人身上,甚至也渴望感受那股暖流。

没有人注意到,落日的红光,正把他们以及身上的影子送往无名的各处。曾经被误解的眼神,现在都得到了和解。

2

冬天来了。

冬天带来了昼短夜长的日子,有人眼睛昏蒙,有人发烧,有人冻坏了脚。伤病此起彼伏。

这个时候,人们带着一丝寒意、厌烦的神情在路上慢慢行走,冬天的最初迹象已降临在他们的身上。行人不多,给人一种郊区的感觉。只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在玉石巴扎上昂首阔步,像外省来的采购员一样充满好奇。

从前,要是在巴扎上遇见他们,我会跟着他们走好远,看看他们的帽子、鞋子、衣服,听一听他们和我们不一样的口音。这是我从小一贯的小把戏。

可现在,我已不再那样了。我苦于无法说出这种感受。

关于和田的这个萧瑟冬天的早晨,并不是一个适宜倾诉的秘密季候。在这样的早晨,天空应当是紫色的,可能还有刚出生的蠓虫在低空飞行。

这样的早晨适合做各式各样的梦,譬如奶茶店的女主人会做液态的梦,卖烤肉串的伙计会做草原的梦,总是穿着绿色解放鞋在白水河旁兜售玉石的少年会做河流的梦。

还有在大街上走过的男人、女人,会梦见彼此身上不同的器官,而那些器官是没有机能的。它们恰恰就像是那儿的摆设。

冷空气带来入冬的第一场雪,旧花毡已太单薄,冻得我无法入睡,但不管怎么说,面对我的那双带有探寻意味的眼睛,老爹很自然地将这场即将到来的叙述赋予了一种衬托性,而听者必须处于一个恰当的位置。

可老爹并不是一个好的叙述者。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后琢磨着如何开头,他是这样说的:“你知道那大狗身上藏着啥秘密吗?”

我把头转向他,想听他说下去。可他却把嘴巴紧紧闭住了。我不知道他还要沉默多久,就流露出了一脸的不耐烦,把手伸进衣服领子里抓痒。他看我这样,更得意了。

我很不高兴地走到外边,才发现空气是真的好,冷风一吹,打个寒战,脑子里的疲劳就消失了。

还有,就是我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出门了,每到这个时候,我特别地懒,特别地能睡。这一天,我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太阳升高,醒来的时候,看见老爹在院子里洒水。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从明天开始,就正式地进入封斋月了。

这么隆重的日子,老爹自然很看重,早早叫了我起床,洒水,打扫庭院,说是请了一位清真寺的阿訇来家里诵经,待全家举念后,就正式封斋了。

老爹对我说了,我是小辈,可以不封斋。但是要我约束下自己的行为,为自己讨些恕饶。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却看着二弟。

我其实也在盼着今天。我等阿訇来,是要问问他:像我这样多疑不信的人,会不会得到好的报偿呢?

老爹在下午五点的时候结束了他的活儿,去清真寺做礼拜了,喊唤真主的声音伴随着凉风吹来,空气中有一股潮丝丝的气味。

五是一个吉祥的数字。我们这个民族特别喜欢五,对此都心领神会。好像这个数字会千变万化,衍生出种种的可能性来。

这一年冬天,我家里同时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那个老实本分的老爹突然中风;另一件事更加离奇:在我家大狗的右腿里,剜出了一枚古玉蝉,随后,这枚古玉蝉及大狗又随着二弟神秘失踪。只不过,第二件事出现得要晚一些——也不算晚,两件事前后相隔才三天,它们挨得近,所以显得亲密无间。

那时我还小,但是还能记下很多事情,当时周围的人对着我指指戳戳的,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这样而不会那样,没有人给我解释,每件事都可能有着各自的局限。

到后来,我觉得这两件事实际上应该算是同一件事,两者之间的微妙联系在这里不便细说。

直到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屋子里的灯突然灭了,随即院子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然后是令人心悸的敲门声。那咚咚的响声使支撑房子的木料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我躺在毯子下面,脸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老爹呀,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3

过了封斋节,我连着好几个星期,都再没见过二弟了。

今天早晨,我碰到了一件奇事。我在巴扎的烤“卡瓦”的小摊上遇到了二弟,是他一个人。身边居然没有大狗,也没有捞沙女人。

当时,他背对着我,专心地啃一块烤得焦黄的“卡瓦”,一边用他的后脑勺和我打招呼。好些天没见,他没变,轮廓还是旧的。脑袋又细又长,脑门上一只碗大的秃顶,从后面看,就像一只破了的毛袜子,露出了后脚跟。我有些取笑。

他转过头,用一种我能心领神会的声音叫住我,我假装没听见,可心里却是得意的,觉得他似乎要主动承认他那几个星期失踪的秘密。

我说:“好巧啊,你去哪里了?”

二弟说了一句:“你别管了,我今天回去。”说完,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让我感觉到那个早晨是古怪的,周围的空气,包括眼神都变了,渐渐变了味道。

二弟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睡去。大狗在他回来的时候汪汪叫了几声,狗叫声和月光一起透过窗玻璃来到他的床上。

狗叫声之后很长的寂静里,老爹准确地预感到他将要大祸临头了。

他最后的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要出事的。”

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句危险的咒语。我感觉老爹一定知道了二弟的什么事情。可他没说。

院子里没人。

大狗与平时有些不同,看起来比从前大了些。

早晨,老爹去看那狗,没有太阳,院子里灰蒙蒙的,大狗半卧在一角,像一个静物,与黯淡的光线融为了一体。他蹲下身来,揪了一下它的尾巴,大狗转了一下它的脖子,眼睛黑亮地看着二弟。

“这么没精神,是没吃没喝吗?”他一边说一边掰开大狗的嘴,用手触摸它带着热气的舌头,发现它的下牙床豁了一个大洞。至少有两颗门牙不见了。

他的心里一紧:

“真的是牙掉了。是被人打掉的吗?”他一边说着,另一只手在狗身上慢慢往下顺,顺到了大狗右腿部,心事满腹地揉搓起来。

大狗“呜”了一声,很微妙地昂了一下头。

“真是可怜啊,是谁打掉的?”他的声音很轻柔,没有一丝火气。他的手在狗腿部的反复揉搓中停了下来,他摸到了一个像骨节一样的东西,小而硬。他笑了,绷不住的细微笑声刚好遇到了大狗犹疑的目光。

大狗晃了晃它的头,用嘴巴轻轻地拱了一下他的腿,又“呜”了一声,这一声要比上一声弯曲一些,仿佛在表示它的怀疑。

“没事了。”

老爹亲热地拍了拍大狗的头。

后来,关于大狗的身上藏着一块古玉蝉的说法是从老爹的嘴巴里诞生的。

每一年春天阳光发芽时,老爹无疑是最忙碌的老人。正如我的想象,他的嘴是一口神奇的地窖,储存着和田的秘密。他是怎么发现大狗的腿上有异物的?我不知道。

可每次看见二弟,我都想跟他打架,想把他拖到沙漠边缘的某个风口处,把他彻底风干。

下午,二弟这个可恶的蛾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我怀疑是从墙缝里。自从大狗死了以后,我相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你会在粪坑里掏出个小人,墙洞里挖出个金条。

就像现在,狗腿上居然会真的摸出个古玉蝉来。

二弟说他从喀什带回了一把刀子,木质的刀柄上镶着细碎的红蓝假宝石。在阳光下很闪烁。他说,这种刀子是南疆英吉沙县的维吾尔族人做的,这一话题让我来了兴趣。

可老爹只对大狗感兴趣。

老爹说这个玉蝉的糖色是狗的血侵染的,也可以是任一件活物。

那真是个独门秘诀,太玄妙了。

先割狗腿皮,不让它出血,趁热把玉石塞进半软半硬的肉里,用线缝死,过上好几年取出来,就有了血丝一样的糖色。

——他及时纠正了我:土花血斑。

忽然,我明白那个禁忌了。大狗是花招,是诡计。大狗从小就携带这惊人的秘密,难怪它一直体力不支。

真是石破天惊的一刻。

这个秘密一下子溢出,涌过了房间。他的目光掠过我的头顶,呆呆地望着湿热的空气,真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我的颈部一阵发热。

有好几分钟,我像棍子一样僵硬地躺在地上,呼吸着沙地上释放出来的潮湿气味。

又过了几天,我在屋子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一种奇怪的呜咽声从院子里逼近房间。这声音又尖又重,很怪诞,让人听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好像一个怪物正张开它黑洞洞的大嘴,憋足了力量从院子里扑上来,一言不发地蹲在我的窗口。

又是一阵相仿的声音。

我喊了一声:“谁?”

没有人应声。我的声音被不断落下的尘土所吸收。我喊的时候又听见了一声嚎叫。我听出来这是动物的叫声,好像是狗的叫声。但不是大狗。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朝着有声响的方向冲出门去。

院子里只有二弟。他看也不看我说:“我把狗收拾掉了。”

“不会是大狗吧。”我有些不相信地问。

“不是。这狗是我在巴扎上‘淘’来的。”

他说:“它吐白沫子了,很白。”

二弟一直蹲在地上背对着我,狗的一只血肉模糊的脚骇然地从他的身子底下露了出来,土黄色的皮毛上沾满了泥水与血水,像一只孤立的器官,僵硬,深受损害。它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唤起我怜悯的情感。

它每叫一声,它的脚就随之抽搐一下,好像叫声是从这只孤零零的脚底发出的。我侧了侧身,看清楚了,不是大狗。

二弟说:“狗不动了。”

一摊血,几块碎石,加上狂乱的蹄印儿,一切再清楚不过了。血沫从无头的喉管里汩汩冒出,渗到地面,这身首异处后的寂静令人战栗,又令人着迷。

如果可能,我真想看一下慢镜头,看这一切是如何完成的。

看这条狗被杀之前的最后一刻,是怎样使劲抽了抽鼻子,脸上露出孩子似的微笑,好像要招人疼爱。

因了这只狗,我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梦见二弟走在路上,背后被人打了一枪,身体一弹,就倒在了地上,在子弹冲进肉体的洞口处,我竟无耻地闻到了一股肉香。垂死的时候,他的眼神竟有一种柔软的力量。

他一定感觉到了我的恐惧。

他慢慢转过身来,朝我这边看,又好像是在看我身后的什么东西。这时,大狗叫了起来,声音里含有某种疑问,尾巴在地上画着圈儿,过了一会儿,他和它都不见了。

我停了一会儿,走到他刚站过的地方,几只灰鸽子在院墙上咕咕叫着,不动的时候,像泥塑的玩具。我眯起眼睛看着它们,试图想看到他,似乎想看清哪一只鸟儿的眼睛里有他,一会儿,鸽子们都齐齐飞了起来,其中的一只转过头来,先用一只眼睛看我,然后用另一只。

这让我相信,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另外一条命,在有些意想不到的时候,会以鬼的面目跳出你的身体。

正是二弟这只苍蝇,比大狗更像条狗一样地自由自在。不知道他现在搞什么鬼。老爹老想插手他的闲事,去阻碍他漏洞百出的计划。

嗳,老爹是错的,他不懂得罪恶是多么地有益身心。

看得出来,老爹对二弟也感到了厌恶,不想看见他,不想承认他还是个人。他盼望着他离自己远些,此刻,现在。

要么死去。若是他真的要死去,那么,在他临死之前,老爹才想到要去看他。他对他的外形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想看到他的眼睛,然后,把自己全部的厌恶滴到他的眼睛里去,倾泻到他的垂死挣扎中去。

直到他真正地离去。

想到这里,老爹推开碗,转身进屋,这沉郁,巨大的愤怒像一块化不掉的乌云一样地压在他的心头。

二弟的屋子很黑,只有从窗子里漏下一道亮光。他用手抹了一下桌子上的灰,慢慢地,他的情绪起了一些变化。二弟睡着了,他好不容易回趟家。

现在,他粗俗的呼噜声在屋子里不加掩饰地回响着,身子底下的已看不出颜色的花毡上,倒扣着的一顶黑色羊羔皮的帽檐上,有一个像是被烟头烫出来的小破洞,像一只睁着的眼睛那样在向他发出哀诉。

老爹捡起帽子,拿在手里,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二弟。他的眼睛停留在二弟脏污的鼻尖上,刚才那股积了好久的怨气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老爹把帽子放到原处,从二弟房间里走了出去,这个晚上他第一次获得了安全感。在二弟小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他有多小呢,也就是六七岁的样子,他在河滩的沙地里,头朝地倒下去,又自己爬起来,嘴里喊道:“老爹,瞧我呀。”说完再倒下去,再爬起来,一遍一遍地玩这种跌倒与叫人的游戏。

现在,他突然回想到了这一切,很显然,在他对二弟复杂的感情里,既混杂着怨恨,也混杂着哀伤。

4

在那些日子,关于女儿古丽的事,关于古,这个来自外省的汉人,古丽的母亲实在是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终于发了一次疯。

其实古和古丽的事,她本来什么也不知道的,但是她好像突然从某一天起,开始注意到古丽说话的方式:她说起话来遮遮掩掩的,比以前讲话似乎要慢得多。好像她的周围出现了某种异常的气氛,一种令她感到恐惧的事情把她给牵连进去了。

这是她的女儿,她怎能闭口不谈呢?她将受人耻笑,不受伊斯兰社会所容。

她将嫁不出去。

终于有一天,在太阳的颜色变深的时候,古丽进家门了,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扩散。从古丽母亲的角度看去,这是一个像蜜糖一样的小人儿,一点瑕疵都容不下。但是她一眼看得出来,破绽已经有了。

她低吼了一声,把古丽狠狠地推到墙角,闻她的头发,又把她的衣服剥光后,一把扯下她的内裤,像是在找什么可怕的污迹。母亲看着她的眼睛,古丽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天大的差错,母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一种眼神,这样恶狠狠地看她。

当然什么也没有。

只有她的赤裸的身体坦白地站在她的跟前,与她的眼睛、面孔乃至呼吸一起,继续谎话连篇。

黄昏将尽,夜风一点也不硬,带着这个沙漠小城的陈旧气息。地上到处都是落叶,踩在脚下沙沙响,这个小城因而显得有些破损。

可是,我的心里却高兴得很,因为我的身边走着古,还有古丽。因为那天,古丽是偷偷跑出来的,额头上还有被母亲的手指抓过的痕迹,只是头发挡住了,古不知道。

那天,和田大街上走着好多的人,看“打瓜”游戏的人,东张西望的人,在烤羊肉摊上又推又搡的人。

夜凉下来,无人相识的街道两旁,破旧的漏石灰的房屋前,晾衣绳挂着空荡的衣服的影子。葵花地在远处农田里喁喁私语。有些庭院的门是开着的。红柳枝铺成的屋顶上,几根细电线交错在烟囱灰黑色的轻烟里,还有越来越浓的黄昏的余晖中。那些屋子里亮着光,带着睡眠前惺忪贫困的人体的气息。

摩托车突突突地从身边驶过,卷起一团灰色的灰尘。我的白色棉衫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闪着微光。

夏天的夜晚太安静,太驯服了。像露珠儿一样丰盈,又像蜜汁一样浓稠,带着一丝丝奇异感人的光泽。

我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我们三个人慢慢地走,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找,就这样走在长长的、有些破损的和田大桥上。在桥头,一个卖水果的小推车在我们的前面走走停停,让我们惊喜。

“香蕉啊。”

古丽的腿一跳,半个身子几乎要扑到了小推车上。

一九八三年,在和田的大街上出现香蕉这样来自南方的水果还是一件新鲜事,都是来自内地的汉族人推着小车在卖。一串串黄铜色的香蕉带着腐烂前的酒糟味,但里面毕竟是香甜的。

她回过头来,用眼睛瞧他。这些日子,古丽的容貌似乎也在发生着某种变化。她的身体快要熟透了,好像一部分的青春从她的肉身上褪去了,她的神情中有一种慵懒的,不,是空洞的甜蜜。

古从口袋里搜出零钱,硬币,带着有些轻蔑的神情看着水果贩子在昏黄的路灯下数。然后挑了个最有形状的剥开,伸到她的嘴边,古丽其实很高兴,却又装做有些嫌弃地笑笑,三两口就吃完了。

一股凉风吹到脸上,我忍不住地笑出声来。

这笑声好像是我跟她的一种和解。

成年后,我想起了她:古丽对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一个曾逝去的诗意青春的幻象,还是一个生涩的不和谐的潜在的同性爱人?

我不知道。

走到路边连排的小吃店跟前,我在公路上远远地发现了一个摇摆着的人影。不,是两个。前面一个跛着脚,紧贴在后面的一个也跛着脚,在我们的前面像两个连体人一样,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开地往前移动,形状很是肿大。他们走着走着又不动了,弯下腰,好像腿被什么给卡住了。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往前挪动了,很是奇异。

待走近了,我认出来前面的人是二弟,后面的人是捞沙女人。认出她来是因为她身上的那件刚捡来的衣服,肥大古怪,脏脖颈从衣领中裸露出来。

她好像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就这一眼,二弟突然重重地把手甩了出去,狠拍了一下她的头,还大声骂了一句什么脏话,捞沙女人低声回嘴,二弟又用更高的声音骂了回去:

“蠢货,去死。”

捞沙女人突然傻笑了起来,还回过头往我们这儿看。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像冬天结冰的湖一样白而滑。死人似的脸,好像她的血已经离开她到别的地方去了。

样子真是蠢。

正巧,一阵风把乌云赶了过来,风速热烈,天空暗了几秒。我从小吃店的玻璃窗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有古和古丽的脸,他,还有她,也都在笑。天在瞬间又亮了起来。

我为古,还有古丽他俩的笑吓了一跳。

“蠢货,去死。”

这句恶毒的话,是在骂谁呢?

这句话像铁钉一样砸进了我的脑袋。以后,再看到捞沙女人,我的心里只有这句话,并牢牢地被这句话抓住了。

不过那天,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街上待到很晚。

在街头的杂货店门前,古正和几个刚来和田的外地人在一起瞎聊,其中有一个人说他想留在和田做服装生意,还有一个人想批发玉石开店。古笑了,说你们有所不知,和田的沙尘暴是很厉害的。

看到没几个人知道沙尘暴的事,古不免得意起来:“知道吗你知道吗?沙尘暴一来,河里的水都要倒流,房子像纸折的一样全部倒塌。”

他回过头,用手指了指街对面的烤包子店:“人要是遇上了沙尘暴,被它冲一冲,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前胸后背贴在一起,比风干的羊肉还干,狗都不啃一口。”

旁边的人听得眼睛有些发定,他补充了一句:“我——不骗你。”

这样的话他也给古丽说过了。

她吓坏了,为这个莫须有的传闻产生了担忧:“要是沙尘暴真来了可怎么办?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安慰她:“没关系的,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你放心,过不了几年,我们就离开这里,到南方去,到一个没有沙尘暴的地方去住。”

听起来好像是要远离战火和硝烟。

当天夜里,还真的刮起了风,夜间的沙暴带来寒意,只听见外头一阵阵怪怪的号叫,窗玻璃纷纷坠落,碰在墙上、泥地上,一阵乱响。

可是风刮过就刮过了,大风过后,河里的水浅了些,河滩的边沿高了些,岸上的树歪了些,很快大家又都习惯了。

买买提家的烤包子店还是老样子,很安全。只不过窗口上钉死的木板被风刮落,窗子没了遮拦,往里看,像年迈的老人缺了满嘴的牙,黑黝黝的。

大风过后,整个和田城灰头土脸的,房屋、街道和在其中走动的人还有牲畜,都像皮影一样地机械。他们的神情无比沮丧。

大风过后,树木上扎满了白色的塑料袋、手纸、破烂袜子和衣衫。在泛滥的大风中,只有它们像爪子一样紧紧地抓住树枝。这其中的细节我乐意细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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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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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终极系列之天帝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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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世牛x强者为求突破毅然决然的选择踏入轮回重新修炼,而作为转世之身的逗比刘宇被女友抛弃感受到世界的黑暗后选择自杀可是没想到居然会被系统选中穿越终极世界,且看逗比刘宇如何纵横世界。
  • 天工杂货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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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异界之后,司月决定来一场说(强)走(自)就(镇)走(定)的异界之游……
  • 清淮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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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清浅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就是爱上了江淮,最幸福的事也是爱上了江淮,命运总是残忍却又让人无法反抗,可陌清浅偏不信命,即使被上天一次次的捉弄,仍然相信幸福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江淮是唯一能给她幸福的人。
  • 往事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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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流水勾起老冰排”是关东人的口头语。意思是说,许多往事是偶然间想到的,一吐为快。睹物思人,往事像过电影似的,勾起了乡愁。作者是地地道道的关东土著人,现已是年近古稀。人越老越愿意怀旧。他总想把过去经历的往事,讲给青少年朋友听。再不讲,就带进棺材里去了。读者读这本书的时候,一定会被这本书中的传奇故事所感染、而陶醉的。作者也不愧是讲故事的高手。他能抓住读者的心。那一个个故事就像五颜六色的花朵,让你赏心悦目,和故事中的主人公命运连在一起啦。随着故事中的情节而喜,而悲,而起舞,而大呼:“这故事写绝啦!世上还真有这等事?”信不信由你。反正你读完是不会有上当受骗感觉的。惟其是,也就达到此书的目的啦。
  • 凰医帝临七神

    凰医帝临七神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