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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救赎

1

入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窗外微光清凉。仔细回想刚才梦中所见,仿佛梦中一位异族男人双腿没入河中,目光痴迷地注视着河心的波浪翻卷处,细碎的波浪打湿了他的棉质衣衫。

“快啊,来点暗示吧。一点点就够了。”

白水河的一边是枣树林,一边是杨树林。他把夜晚的月亮当成指南针,正对而行。他知道,如此,便不会在微凉的水面处留下阴影。

“快啊。”他朝河水中不停地低语,声音细如蚊呐,很快淹没在白而大的波浪中。这种古老的突厥语已近失传,他用这种古语,是为了祈求水面再次出现一种环形的波浪,它会赐下征兆,泄露波浪下古丽的藏身之所。

白水河上游的水已近枯空了。而在它下游的河道里,水势依然迅猛。这个异族男人一直走到河岸边,看到白色刺眼的水在河道中流泻,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七零八落地汪在水中,像一些寓意不明的图案,湿淋淋地泛着铁似的光泽。

沙尘暴刚刚过去,雨已经停了。天空挤出一小块晴天。

河水的一小股支流顺流而下,在靠近桥下小平台的拐弯处形成半米的落差,在那里聚成一小片水潭,一股水流缓慢而沉重地落下来,落在水中一块鹅卵石微凹的小坑里,令人难以觉察地溅起均匀的水花。

“快啊,来点暗示吧。一点点就够了。”

他继续轻轻低语着,像是对着河水,也像是对着他自己。不觉中已涉过并不宽阔的河床,全然不顾裤腿和衣角已被河水打湿。清晨的阳光均匀地洒了下来,他微微倾斜着身子,直视河面。从侧面看去,他狭长的眼角旁皱纹放大,纠结成一副古怪的表情。

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深深插进了大而白的波浪下面。

这是一个梦。但是与古现在的真实生活相比,已是真假难辨。

2

古丽死后的次年秋天,古一如往常,走在寒意渐深的河滩上。

那是八月间,古丽的影像再次开启,带来最初的悬浮梦境,在这个秋末展开,好像某种戏剧情节连续不断。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古在和田巴扎的旧书摊上看到卷了毛边的书,上面有对古代和田采玉方式的一段记载,说是古代和田的女性生活是很开放的。

那时候,在和田的白水河里的采玉杂有阴阳之说,说是采玉者都由女性充当,她们在汛期过后于清澈的积水或缓流中裸身捞取,有点像阿拉伯海的采珠。

古果然在书中找到了这段话:

“白玉河流向东南,绿玉河流向西北。其地有名望野者,河水多聚玉,其俗以女人赤身没水而取者,云阴气相召,则玉留不逝。”

“凡玉映月精光而生,沿河取玉者,多于秋间明月夜,望河候视。玉璞堆聚处,其月色倍明亮。”

古一下子联想到,古丽在那个溺水而亡的月明之夜,的确是看到了一群裸体的长发少女手拉着手,在月光下踏水而行。

从那时起,古每日都会留意天气的变化,包括云朵的形状与风向变化。他这样做,半是基于传统,半是出于迷信。

一九八三年的那个夏天,自从古丽从古的生活中消失后,他几乎每隔几天都要去白玉河的下游,在水中待上很长时间。暖的水,冷的水,静止的水,像巨大而温暖的子宫把他包裹其中。

古站在河滩边上,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猛地潜入水中,紧紧地闭上眼睛。他喜欢长时间地隐匿水中,透明的水流挤压着他,像血液一样直接而自然。

他出现在河滩的瞬间,仿佛是遗失在水边的一道光波。他伸展手臂,以同样的姿势,在同样的地点消失。

现在,在细软水草的缠绕间,一张异族女子的面容在他的眼前闪过。他好像听到了某种呼唤,那像是来自记忆底层中的一座重锁的密室。接着,是一个极其轻微的用木槌捣地的“嗵嗵”声,一个黑影如影子般拉长、远去,一张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爆出裂纹,呼唤:“醒来,醒来醒来——”声音似经过长途跋涉,自阴冷潮湿的地穴里泄出,令他咬牙、冷战。

无人的时候,白水河下游的河滩恰似一面淡蓝色的湖水,寂静如镜。他在深水区来回游荡,温热的水流挤压他的身体。他仰身平躺在水面上,轻轻划动肢体。

整条大河里有着在海洋深处夜行的气氛。

古把头深埋在水里,在水面上露出伸直的手臂,轻轻摇了摇。从他那个黑暗的所在看上去,他伸直的手臂连同他的短促的黑发似乎闪着一层柔和的光。

一个适合在水中生活的人,在水中获取了一种安全感,注定他无法在陆地上存活太久。

他经常在水中看自己的脸。

古并不快乐。有时想到古丽,就感觉好像有在黑暗中透过亮光的感觉。她的声音在树林里飘,穿过枣树、梨树、桃树还有杏树,尾随在他的身后。她的声音与水塘、土狗、果树、苇子墙以及一年前的变故一起,成为某种现实的记忆。

很难说,关于在月圆之夜寻找古丽的浓烈梦境何时开始入侵,而最终超越了古正常理性的生活。

只不过那时,古还没发现同在地下安憩的两者之间的关联,还未能将死去的魂灵两者之间的神秘力量连接起来。明白这一点,古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肯相信,的确是这条河流在影响他的梦境,一次又一次,去接近古丽的影像。

每一天,他似乎放下了手中的一切事务,那些环绕他的物质世界,红柳屋子、墙壁早已变得透明无形,不再成为物质。

所以,当古赤裸着身体,蜷缩在水中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道黑暗的峡谷夹在他和那个虚妄的自我之间。当他向水的深处游动的时候,他感觉人的孤独感是随着年龄而增加的,内心的堡垒一天一天变得坚固。

偌大的河滩上散发出一股清洁之味,他赤裸着身体,深呼一口气后,一下子跃入水中。当一个人长期孤独的时候,他会选择大声说话,对着墙说,对着天空说,对自己说。

现在,古把他的身体深深埋入水中,对着水说。

有一天,他来到河滩边的枣林,仔细寻找雀鸟的巢房。

维吾尔族古谚语说:“鸟窝低,冬冷冽。”当秋日前移,他走在林中,对自然界的一切蛛丝马迹全都仔细辨识,有如阅读预言,空气中的一切在影响大地,并事先揭示,他将在何时接近古丽的影像。

“快啊。”

古蹲在白水河的浅滩处,低声恳求神迹出现。他躬下身躯,仔细查看水面的波纹走向。他知道,这条河流不是催梦的秘方,但真的会带来奇景,带来异象,偶尔引来古丽的身影,向他诉说压抑长久的告白,这告白会对嗜梦的心灵产生神奇的效力。

如此,那些神秘波纹,有如通向梦境的钥匙,古丽的身影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有时,她的声音在河流上空一片缥缈的雾气中浮现,可他什么也没听清楚,只看见她踩踏在沙地上的赤裸双脚,在阳光下结实、饱满,微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渗出汗水。

在梦境的影响之下,时间有了弹性,古丽好像仍还活着,在他身边散发出来的气息仍然丰厚,浓郁,慢慢地弥漫开来。

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渐弱,从幻觉的天地中回到乌有之乡,只留下他独自一人,对着空空的河流、沙地,以及身后的风景了无兴致。

在他看来,与其说这条河流会激发梦境,倒不如说河流给予自己以神力。

“来,靠近一点——”古丽的声音细如蚊吟。

“来吧。”她的手轻轻触过他柔软的衬衣领口。

而他,竟毫无察觉。

“靠近一点——”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喊了。

其实,古不但听见了她的声音,而且还看见了,嗅到了,甚至他的手还触摸到了她长及腰身的乌发,整个人陷落在她身上一股浓郁的土腥气里。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古丽说。

深夜在睡眠中产生的这个梦,一直笼罩着他的情绪,以至于古在这天早上醒来时感到十分疲倦,这种疲倦使他感到浑身潮湿。

他躺在床上回忆着梦中所见,好像古丽的声音来往于风沙中,听起来像是一条断断续续的细线。

古丽下葬之后的近半年的时间里,古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他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我无法解读的东西。有时我远远地看他,想进入到他内心的孤独,但我最终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看到古的行为如此地怪异,有人说话了:那个古丽溺水的事情其实是古自己虚构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吓了一大跳:不可能。他干吗要虚构这么一件事呢?如果古丽没有淹死,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终于忍不住,我在一个初冬的下午来到古经常去的河滩上,学着他的样子,在河滩下游的浅水滩里察看水中的波浪,没看见身后一个维吾尔族少年在悄悄靠近我。我以前见过他,十三四岁的样子,看起来与我一般大,身材像棵发育不良的白杨树那般细长瘦弱,一副什么也担不住的样子。

他每天双手叉进两裤兜里,脖子上挂着一个看起来很笨重的筐子,里面码着一大堆切成片的“巴哈利”(维吾尔语:黑面包),好像这么多天来从来未卖出去过一个,但都码得齐齐的,一个不少。他的黑面包因无人问津而慢慢变得冷硬,再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可他毫不在乎,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东张西望,在河坝子里走来走去,每每看见扎堆的人群,就快乐地挤进去看热闹。

正是下午六点,他从河坝子上的一条浅水滩轻巧地跃过来,慢慢走近我,迟疑着把胸前的一个黑糊糊的木箱子放下。

他是谁呢?我一无所知。

临近落日黄昏,河坝上挖玉的人越来越少,这个维吾尔族少年,把双手插在肥肥肮脏的裤兜里,无声地看着我。

“喂,你在干啥?”

他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大冷天的,你一个人在河坝子里看什么看?”

我没理他。

很快,他的头朝我伸了过来。

“哇——我说呢,别处的河面上都结着冰,只有这一处拐弯的地方不结冰,你看呐——水里还冒着气,奇怪得很。”

“用地上的换地下的。”他低下头来说。

“你还不快走。”

听上去,连声音都不像是我的啦。我讨厌他也发现了这一点,赌气似的大叫了一声。

那个卖黑面包的维吾尔族男孩终于走了,这冰层下的热气也开始慢慢散去。

3

次年夏天,是夜,他躺在床上,听强劲不息的雨水在屋顶上滴落,间或有密集的冰雹敲打屋顶乒乒乓乓的空洞声响。

下冰雹就意味着夏天到了。

前些天,老爹的老寒腿就开始痛了,弯腰全靠腋下的那根拐杖,顺着它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再一点一点地顺着它往上爬。

果然,还不到晚上,天边的一大卷乌云鼓起了大肚子,一会儿挤下来雨水、冰雹什么的,砸在地上、屋顶上,发出像手指敲击木板的一声声闷响。

他听到了呼吸声,警觉之声,它们不在屋里,它们在周围的一切之中。

古的心里充满一种隐秘的喜悦。

雨水和冰雹向来是一大气象的产物,一如往昔,夏日雷雨风暴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河道里流泻下强劲不息的洪水,这时山上的原生玉矿经风化剥蚀后,把有可能混有玉石碎块的石料带到了白水河的下游。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

此时,古更是勉力击打水面,仿佛敲门一般。他在恳求进入。他不仅是在恳求一个梦境,更是在恳求一个唯一真实但意义无所不在的经验。

洪水过后,古整日在白水河的四周走动。他来到河坝子上,河水清冽,他目光专注地注视着河心中央,仿佛受到磁石吸引。

每日,他沿着浅水滩慢慢行进,反复查看白水河边波浪的翻卷处,透过水流的表层和波浪的纹路,紧张注视着水面上出现的每一个漩涡,以及每一片看似平静的水面反光,举止看来仿佛完全未经过思考,布满血丝的眼睛始终带着梦游般的神情。

月光和雨水一起渗进了干涸的河床,卵石间总是湿漉漉的样子。

他信任这些卵石,在黑暗中尽量地靠近它们。

远远看去,古的身影仍如从前那样敏捷。有时走累了,便坐在河坝子的石头堆上,或者躲在河岸边茂密桑树的绿荫下,看羊群被村路上的一摊泥浆绊住脚步。在它们温顺目光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白水河。它的旋涡、它的激流、它的白沫般飞溅的浪花,一如他正隐藏在它低沉的声音中。

他在讲话。

关于南方,关于我从没见过的梅雨季节。他说一口汉话,那种汉话在我看起来像是怀有某种机要使命似的。

还有,他说的那些内容,也是很有意思的。

但是对于那个溺水的古丽,他是绝口不谈的。也从不谈论他自己。其实,他跟我,好像也没啥可以谈论的东西。表面上看来是年龄的问题,他太大,我太小。因为无法谈论,所以他选择沉默。

关于古,我一直活在自己编造的故事里。有时候我向他讲述一件事情时,我并不知道,或者我讲不清楚,哪些是我自己经历的,哪些又是我营造的。它们在我的讲述中轻得像羽毛,就等着浮出水面。它的世界和人的世界隔了一层时空。

而现在,我走在树下。树是枣树,长满了花。花开了,嫩黄色的花柄一簇簇地拥挤在枝头上,热热闹闹的。风从树的后面吹来。

正午的阳光灿烂。我转身走进潮湿阴暗的屋子,坐在这个肤色略显黝黑的外乡人身旁。

直到后来,古再没听人说起她。他们身边有新的女孩子。他们也不谈古丽,好像把她给忘了似的。

好在,巴扎上总有一些像古丽一样的女孩子。有时,他会被这样的背影吸引。等她回过头来——不是。

古丽身上的肌肤有着岩石、泥土以及河水的颜色,在人群中有如一尊奇怪的雕像。她的眼睛、头发、耳朵及嘴巴里全是沙子。在她的周围全是沙漠。

在这样的想象中,他在河滩上的工作似乎也有了某种秘密的意义。

其实,我也常常在想念古丽。

想到有一次,我看见古丽半跪着,打开腿上的一本《古兰经》,她用优美的声音去赞美真主,以及她的眼中所见。那一刻,我就爱上了她的这个声音。我不可能再听到其他声音了。声音,消失在火与沙的景色中,让我越发为她的声音具有一种特质而感到惊奇。

还有,她有时光脚穿着凉鞋,来到我家里。

大雪天也是这样。

下雪天永远是睡眠的早晨。

下雪的睡眠是另一种睡眠。

雪落下来,模糊了视线。遮盖住窗外光秃秃的树冠,带着洁净而清凉的味道。清晨的雪将凉气带入房间,让人更有理由睡眠。睡眠因为下雪而清澈。

我往往在这个时候遁入黑暗中,这种黑暗就是我内心的一种宁静。

而古丽,就在这样的清晨嗵嗵嗵地砸响我家的门——“开门,我来了。”

“开门。”

她敲门的声音有着一种我不能理解的陌生和清冷,仿佛她是在大雪中过的夜,并从那里来到我的面前。

秋天,气温陡降。冷风呜咽,大地宛如凝结,失去了生机。河水渐枯,河道里已没有多少人来捡拾玉石了。

一年中采玉的季节已进入到了尾声。

慢慢地,他像那些信仰伊斯兰的人那样开始相信永生。相信灵魂不会像温热离开身体那样突然离开曾生活过的世界,它会在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之间游荡,然后带着人的气味慢慢消退。

而死去的古丽,将会升华为新的影像、新的古丽。

他必须为自己另觅新生。

现在,古的目光已越过了这条界线,每日来到河旁,仔细地审视河面细微的变化,开始在河床的每道皱褶下寻觅通向地底的入口,对河面的任一蛛丝马迹全都细细辨识,一如阅读启示和预言。

正常的理性的生活逐渐从他的意识中消退。

两个世界便一点一点地没了界限。

4

一个有关和田白水村的人都要搬迁的消息就好像是一个虚构,远远先于后来的这场沙尘暴流传开了,随后,动员搬迁到和田黑水村的通知发到了每个人的家里。

一个月后,得到消息的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准备搬迁了。

那一天,枯死的白杨树叶落了一地,还有屋顶。老爹叫我爬上屋顶,把树叶扫下来。在屋顶上,我站得高高的,远远看见努克家雇的拖拉机嗤嗤嗤地碾了一地的尘土,正朝我家的这个方向开了过来。

车斗里的家什堆得高高的,司机的驾驶室里坐着努克家的女人和两个正朝我挤眉弄眼的小孩。

我有些羡慕地看着车子远去。

老爹看我久久在房顶上不下来,什么也不说,只管把木槌子在荡料池中捣得嗵嗵响。

自从二弟走了之后,每天,老爹除了干活,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

那天,我小心翼翼地对老爹说起搬迁的事情,可是,老爹很干脆,说他不搬,不打算从红柳的泥屋子里搬出去,他说自己用红柳和苇秆搭建的院子在这里算是建得早的,住的时间长了,离不开。

老爹还说了,红柳的泥屋子会呼吸,会吸汗。人在这样的房子里走动,心情也是不一样的。

失去古丽后,古在和田待了下来。

九月的一天中午,我躺在垫子上,假装在睡,听见有人在说话,声音很闷,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呛住了,就像是在漫长的憋闷之后,水管子里终于喷出来水的声音。

是古。

他和老爹在屋子里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还有笑声,瓷声瓷气的。

古好像是在说,他以前租住的买买提江家里的房子昨天已经搬迁了,房子要拆,自己没地方可去,要来我的家里,与老爹同住一段时间。好像,他还说起了要给老爹交房租的事,话没说完,就被老爹制止了。

这些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过来,让我愈发感到不安,我想到要去树林里砍些桑树枝回来,也许,这样一直忙个不停,会多少掩盖一些内心的不安。

这种感觉就像爱一样,过分的不安也有自己的情调。

门开了,古走了进来,皱着眉头看着我手中的那把短柄小斧:“你要去树林里砍桑树枝吗?”

我说是。

“还是我去吧。你是小孩子,我担心你会不小心砍了自己的脚。”

古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飘过来。

我笑了一下,告诉他去树林里砍些没倒下来的枯树,不要那些枯死得太久或者腐烂的。

古在前面走着,我在他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一路上,他是安静的,也是沉默的。

一枚淡淡的太阳,很怯懦地挂在角落里。

十几分钟之后,我们一起来到了河坝子上。

到了九月下旬,空气中有了一丝凉意。枯黄的树叶儿从白杨树上缓慢落下。迟钝的野蜂在向日葵衰败的花叶中安眠,似乎并不担心它能否安然度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

他脱了鞋,把脚伸到了河水里。

“你下来吗?”

他回过头问我。

我摇摇头:“不。”

河滩上没有人。太阳明晃晃的,恍然让我想起去年那个我熟悉的场景,还有古丽落水的那个夜晚。我没有告诉他,似乎从那以后,我开始怕水。害怕水,好像是我从小的恶习。

可现在,他却要让我征服这可怕的东西。

他说,你先盯着水面看,水面很平静。我迟疑着,不能肯定这一点对我来讲是否有用。对于这一点,他却没能察觉出来。

我突然感到有些恐惧。古丽的命运有可能落在我身上。

“我不到河里去。”

那是我的声音。他不会不认得。他吃了一惊,抬头就撞上了我的眼睛。目光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我不到河里去。我不到河里去。”

待他走得很远了,身后,我的声音也在慢慢减弱。

古在我家过了最初的几夜后,天,彻底凉下来了。

院子里的梭梭柴全都烧了御寒。那些柴禾都是我从河边的小树林里捡来的。

我有时在夜里醒来,会看见清冷的月光打在土质的矮墙上,白白的。我总穿着一条旧裙子睡觉。烧了火以后,屋子暖和多了,所以我可以这样睡觉。

我回想起古的脸以及脸的下颌处的沙褐色坑迹。

现在,这张脸,没有任何表情,隔着一大堵墙,已经沉睡了。

隔日的晚上,因为房子搬迁的事,古和老爹去找了和田房屋搬迁处的负责人艾力。

艾力在说明、解释关于房屋整体搬迁那件事情的时候,细节颇为繁琐,没有发现古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一轮残缺的月亮正浮在云层里,自在漂浮,无拘无束,漂浮在人间种种争执的俗事之上,漂浮在无止境的土地买卖的事物之上。

古似乎对于眼前的事反应迟钝,正凝神窗外的杨树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的模样。淡淡的月晕在弥漫,有如神示。

此时,他的心思在心里盘算,还有多少天,月亮才会丰盈,并因此带来今年的第一场霜冻。对他而言,则是宣布他的梦境再次开始。

整个九月,古每晚都在白水河下游的河滩上击打水面,且动作越来越急切,眼睛睁得好大,他深深吸气,嗅闻河水的味道,追寻那带着盐味的飘忽浓烈的水汽。

他谨守自己的迷信:只有在月圆之夜,河流的秘密才会交换秘密。如此,正对着向晚的月亮前行,走向可能带来吉兆的水域,他才可以得到充足的浪花,而不会留下影子。

一天,从河滩回来的这天晚上,古睡得很死,很沉。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甚至什么也没有想到——

月亮升高了。

水渐渐浑浊,似乎要转入另一个支流。

刚才响在耳边的私语声一下子消失了,可此时他的心被一个美好的预感带动着,继续向前溯游。这时,倾斜的水流突然变得平缓。

这时,奇迹真的出现了:

是一群裸体的年轻女子。

是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也许是夜最静,月亮撑得最圆、爬得最高的时候,风吹弯了她的手臂。她的赤脚已经碰到河水。河水的波浪一层层卷起幻想的波纹。她的头顶是一个并不存在的秋夜——村庄里的鸽子飞回了屋檐下。

柔软的月光里叽叽咕咕的声音在夜风中弯曲。

尽管这梦境其实不过短短数十分钟,但却有其完整、独立的空间。但那是一种注定不能持久,不知何时出现的,无以把握的又一次重逢。

水渐浊,似乎转入一密闭的腔内。水下依稀有脚步阵阵,节奏如心脏。就在这个时候,水流突然变得湍急,像是快速地被抽吸向某处:

“有人。”

水面上,一个女子柔细的惊叹,之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女子。

她的容貌酷似古丽。

她坐在河岸边上,赤裸着脚踩在一块黑褐色的、粗糙的石头上,并把脚伸到河水里去。现在,她背着光,单腿稍稍举起,动作近乎凝滞。月光微亮处,她的眼睫毛卷曲、修长,一如阿拉伯花饰,对慢慢朝她走近的古,还有逐渐粗重的喘息声恍若未闻。耳中只有那激荡的白色浪花轰隆奔涌。

她的嘴唇微微开启。

她把她的裙子撩到膝盖以上。

她的身体圆润而厚实。

他想与她说几句话,可她转过身就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可就在她转过身去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她的身子几乎是透明的,但是她的如拳头大小的心脏,是白色的,也不全白,在右下侧有一抹红色,其颜色是那种刺眼的石榴红,活跃,热烈,像是要滴下血来。

“来,靠近一点,我有话要对你说。”是古丽的声音。

在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为什么古偏偏只看见她的这颗心脏呢?

“古丽。”他轻声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的音节后,猛地深深吸进一口气。

“古丽。”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风像一下子静止不动了。好像这两个字的形状以及给这个名字以生命的人,都被这嗡嗡的风声凝结住了。

他的嗓音降为维吾尔族式的低语。

其结果可想而知。待古终于附身在她之上,深深进入了她,去碰触那“距离”的深处,只听见她的急促轻叹,在他之下,与他迎合。先前河流里那震耳欲聋的水声却霎时变得寂然无声,复活在他眼前的古丽的影像,在此刻却完全沉默了。然后,她的身体好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只剩下单薄的影像、气味和最表面的轮廓。

早晨醒来之后,他的大腿根处一片濡湿。不久,古不得不承认,他抱着的,不过是一个空洞的肖像,一个虚假的替身而已。这经验虽然刺激,却是彻底失败。

从那以后的很多天里,古再没有梦见古丽的任何影像。

5

由于无视搬迁的通知,两个星期后,我们这儿一大片破残的红柳泥屋的村庄就全部停水了。

不过,断水好像并没影响到我们的生活,老爹和古更不用说。我们继续每日的作息,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每天不过就是到村口的井里汲水,途中水桶水花四溅。

古每隔几日还是那样,在河滩上寻寻觅觅,而我,则每天到桑树林里给老爹采集细嫩的树枝。我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跟桑树说话。这种语言不是他给我说话的那种。

当我回到家中,看一条条的桑树枝被老爹敲击时发出“嘎嘎”声,然后削成薄的,还有长的枝条,它们像绿色的蛇一样蜷伏在老爹的脚下,心里就很安静。

老爹的手背多皱,关节粗大,他每天发出的只有干活的声音。那些被剥完了树皮的枝条由湿润的淡绿色变成灰白,最后是干涩的白色,然后,老爹生火熬煮它们,捣浆,挂浆,一点都不觉得累。

整个院落里充满了桑树汁生涩的味道。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家里的电也停了。

某夜,老爹的屋子突然陷入了黑暗。电源被切断了。

到了夜晚,老爹点起了蜡烛。在黑暗中,他弯下腰来,影子也跟着折叠下来。奇怪的是,这件事对于老爹和古,还有我而言,似乎有些无关紧要。

我们三人点着油灯一起吃晚饭,饭是抓饭。一如在那次沙尘侵袭的当晚,我和老爹两个人端着药草茶,走到冒着热气的火炉旁。

周围的人家都搬空了。

院子里很是寂静,墙角不知什么时候起长满了杂草。一排排桑皮纸的架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任凭发白的月光把冷冷的光投射在上面。

这是少有的情景。

在那些没水没电的日子里,我和老爹还有古就这么一一摆脱现代发明,开始过着没水、没电的生活。

半夜里,我睁开酸胀的眼睛,透过窗户的裂隙看一缕缕的月光,屋子里的那盏闹钟细微的滴答声在我的耳畔响了好久,穿插着临屋入梦者古的平缓的呼吸。

院子里,一东一西是两棵上了岁数的枣树,像两个始终孤单的人形。东边的粗大枝条上有一个破残的鸟巢,里面有一颗在白天和夜里都睁着的深渊似的泥眼睛。天晴的夜里,会从树的间隙落下一条线似的月光。

风吹动树叶的细碎声响,在此时弥漫上来,慢慢灌满这院子里每一处积落物质和时间灰尘的隐秘空间:梁柱、暗角,还有浮动在其中的人的平静呼吸。

在这个有风的夜晚,不确定的方向远远地传来几声狗吠,夜鸟、昆虫的族类,像被巫术定了似的,全都停止了叫声,又——在瞬间动了起来。

6

二弟走后,再没回到这里。

可我还一直记得那天老爹病倒前在石槽里捣浆的姿势。

那天,他赤裸着枯瘦如柴的身体,将砸粘了的桑树韧皮装进木桶,一边用长柄的捣浆板上下嘭嘭地捣动。他大口喘着气,嘴里一边骂咧着,不一会儿,老爹的身躯就不见了,可他粗重的呼吸还在。

醒来以后,老爹已经不大会说笑了,只知道干活。他在这种养病的清闲的日子里也没显出几分清闲来,整天都待在院子里,手里拎着铁锤,牙齿上咬着几枚钉子,对着靠墙的一排木模子敲敲打打,忙个不停。捶树浆,捣浆,在石槽子里荡料,每日去河滩树林子剥桑树皮的事情就交给了我。

老爹将砸黏的桑树嫩皮浆放在木桶里,埋到土里五六天后,浆就“熟了”。

该“荡料”了。

老爹绕过几口荡料的水坑,半蹲在木桶边的水坑边上,身子俯向前,把纸帘的模子平放在上面,将一张张纸帘平稳地托起。

老爹就这样从早上开始起,连续好几个钟头,把搅好的木浆涂在帘布上,然后,再端到有阳光照射的空地上等着晒干。老爹的生活只有这每日带着凉意的阳光。

没多久,树底下存放的桑树皮已成了黑糊糊的一堆,上面的一层皮全腐烂了。一眼望去,和一堆烂草皮没什么两样。屈指一算,老爹从病了开始,竟有五个月没有做桑皮纸了。

老爹病好以后开始做桑皮纸是在某个春夏之交的一天,我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水,我记不起这杯水是什么时候放的,想不起来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这时,半开的窗户外边传来老爹“噔噔噔”捣浆的声音。

老爹将喂过蚕的桑树枝丢进了大锅里,却忘了在水里拌上胡杨灰碱,最后,晒出的纸满是结疤——当然,这个场景融入了我的想象。

我朝坡下的河滩望去,晚秋的风中夹杂了牛群的铃铛声,隐隐约约,含义模糊。我好像又回到了白水河里寻觅,感受着混浊水流的变化,以及它流过拐弯处卵石的强劲和迅猛。河水涨得恰到好处的时刻,我无数次地在这条河里消磨,还记得很清楚:我没有一次捡到过玉石。

直到有一天,我打开一卷黄褐色的桑皮纸,在纸页中,无意中发现其中一张纸页的一角嵌入了一枚金黄色的落叶。大概是在晾晒纸张时,无意中被风刮上去的。

蜜蜂嗡嗡。

桑树皮含着一股浓重的植物清甜味道在我的周围形成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独特氛围。

不过,令我难过的是,才不过数十年后,这种手工制作的桑皮纸已无人问津,让人不禁黯然想起那个逐渐消亡中的世界。这种桑皮纸以它粗糙的,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质感,让人的感觉接近更加清晰敏锐的世界。

我想起今年入秋以来,以往那几个定期来我家收购桑皮纸的汉子,竟也不来我家了。在街上遇见他们其中的一个,语气竟也躲闪、模糊,说是自己不做这生意了,桑皮纸不好卖了,现在没人再用这样的纸了。

老爹听了,比他更紧张,声音都发抖了,一个劲儿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一天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以前相熟的收纸人。当老爹蹲在院子的一角,正在清洗捣浆的工具,听见院子的门突然有了响动,看见那顶卷了毛边儿的、黑得冒油的羔皮帽子贴在了门框上,他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

“啊哈,你好啊。”老爹冲他笑了起来,“好久没来了,进去喝杯茶吧。”

收纸人绕过我,同老爹进屋去了。

房子里很暗,收纸人的脸始终向着墙壁,所以我一直没看清他的表情。奇怪的是,他和老爹并不谈起卖纸的事情,而是在说“阿拉玛斯玉矿”、“羊皮图纸”、“失踪”等这些古怪的词。

他好像还说到了“像老爹你,当年做了这么多年的向导,熟悉阿拉玛斯矿的矿脉,什么都见过了”,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最后,这个卖纸人还提到了钱,说是“事成之后,你会得到补偿的,会是一大笔钱”。

老爹在一旁只是“嗯嗯”地应和着,好像并不与他多说什么,也不发表什么意见。

最后,老爹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就再也不说话了。

收纸人走后,我总是找机会拐弯抹角地同老爹谈起收纸人来访的事,而老爹总是显得不耐烦,说我不懂。

真让我灰心。

有那么几天,我很难集中精力跟着老爹学做桑皮纸了。

可老爹还是老样子,该干活干活,好像那个神秘的收纸人从没来过家里一样。

有好几次,我从外边回来,看见老爹正对着一张破损了的羊皮纸发呆。我认得它,可上面除了一些密密的线条印迹和一个红色的手印外,什么也没有。

十一月过后,白天短,黑夜长,日子过得也快了。树叶飘落,路两边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桑树干。我的家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再没来一个买桑皮纸的商人。

其实,做桑皮纸这门老手艺在老爹手上就已结束了,早没人再留恋它了。

除了老爹自己。

现在,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和田,这样的景象已然消失了好几十年。我们三个人或在炉火旁一起默坐,或者,我为老爹不时地端来厚厚的一叠桑皮纸,看他用木柄刀将一张张纸裁成长方形,桑皮纸窸窣夹杂着炉膛干柴的嘶嘶声响,他用老去的眼神死死盯着墙角这一大堆晒得灰白的桑皮纸,也不知在想什么。而古,则静静捧着一本《和田志》的年鉴。年鉴本身就是古董,是他目前唯一可翻阅的书,里面述及月亮盈亏、行星会合、蚀相时辰的重要信息。

就这样,我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与慢慢褪去光芒的电灯,相距遥远。

有一天,老爹叫上我,一起去河坝子的桑树林里砍桑树枝,像是最后一次,我远远地看着老爹长长的袖子在风中飘荡,他把林子里不同的树木指给我看,我知道他是在挥手告别——向核桃树,向梨树,向桑子树,向我。

老爹拍了拍身边的一棵桑子树,用手拨弄着干枯的树叶和枝条,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就要死了。我希望埋在这里,埋在这片桑树林里。”

我感到自己的脸猛地被抽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老爹——”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要你好好照看我。”老爹的嘴角里挤出一丝笑意,“别担心,我不会占很大的一块地方的。”

过了一会儿,老爹又说:“你听好了,我带你来这儿不是为了游览的,是为了等死。”

“为了什么呀,老爹?”

“我就指望你了。”

我看着老爹,突然明白了他这么多年来,为什么要用那些蔬菜喂养我,为什么要把我留在他的身边,为什么经常会仔细地称量我的身高和体重。

“现在,你送我回去。”

老爹沉着脸,命令我说。

走在他的身边,我哭丧着脸。此前,我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白痴,我自觉像一只动物,好多事情都搞不明白。

7

二弟在外地的这几年里是怎么过的?他的许多可以被称为“劣习”的东西,是不是早生了根?

有些传闻说他在伊犁夏塔的山区做倒卖羊皮的生意,开始赚了不少的钱,但后来又恋上了赌博,又被讨债的人追讨,很快又变得一无所有了。我的眼前浮现出他在夏天正午的河滩上,头枕大狗的腰睡觉的情景。

是的,二弟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和我们的生活隔开的。

从前,他经常声称自己会看到玉石。说它有方桌子那么大,质地像绵羊尾巴油那样白而肥腻,还滴血呢,就在河坝子里,被一层又一层的沙石掩埋着。

有一天晚上,我俩坐在河边,我反驳了他,我坚决不相信他说自己能看见方桌那么大的玉石。

二弟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说:

“不相信的人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的这句话像个咒语。

那时,黄昏正缓慢地来临,没有声息的灰暗像一只巨大的巴掌那样朝我罩了下来,我的呼吸开始杂乱无章。

我的声音颤颤地问:“是什么样的惩罚呢?”

他想了一下,脸上堆满了聪明的笑容:“婆婆知道。”

婆婆。是传说中的“打踪人”,她能找得到所有丢失的东西,他说自己从没见过她,但是已从好多人的嘴里听说过她,都说她有传说中的巫师那样神奇,脚踩在通红的炭火上不会被火烧伤。

还有,她的眼睛有一种非凡的魔力,能找得到所有丢失了的东西。

现在,二弟走了,大狗也没了,我们的那个家就彻底空了。

空了的家,就像是被谁砍了一刀的伤口,我没去管他,我知道,它自己会慢慢愈合。

那些风一年一年地刮,刮的次数多了,好像把人也认下了,追着人跑,把房门掀开,把女孩的裙子掀开,情窦掀开。

沙尘暴一片一片地卷走了老爹家的屋顶,红柳篱笆。是不是二弟提前预知了这一点,提前跑到别的地方去了,等沙尘暴停了他自然会出现?

一直没有二弟的行踪,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不,是没有熟人看见那天早上,二弟从伊犁夏塔的一家小饭馆里出来,恍然发现周围的空气也起了某种变化。他有些不安,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其实,自从他从和田跑出来了这么多年来,这种不安的感觉时时刻刻地在侵扰着他。

马路上,沿街的几家店铺的门相继开了。几个女人正在洒水。干燥的灰尘经水一冲,就湿漉漉地粘在了地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尿骚味。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常去的那家小饭馆的店主问他哪里人,他想也没想,对那个店主说:

“南疆叶城人。那里风很大,每年从春天开始,要刮好几个月的风,有一年连着刮了整三天三夜,街上的树枝差不多都断没了。”

他觉得他已经把自己说得非常清楚了,可是他在说到“风”的时候,微皱着眉头,心里无来由地微颤了一下,好像那股风就在眼前诡异地弥漫着。

夜里刚下过了雨。杏花、桃花落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腥气,树枝被风折断的地方有一股苦涩的清香,时淡时浓地钻进他的鼻孔,像小蛇一样地舔着他。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空气中似乎充满了一种看不见的危险。

二弟开始回忆老爹在和田时给他说过的,可又找不出曾有过什么重要的谈话。多年来,他是那么地沉默,不好接近,总是给他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背影。

老爹每天总是不停地干活。剥桑皮,熬碱煮汁,一点也不知道累。

在刮起秋风的时候,一枚从树上落下的黄叶落在刚浆好的模板上。桑皮纸干了,被揭了下来,那枚叶子像故意嵌在那里似的。

但这好像并不是他的心意。他只是懒得动。

那个背影从没有过多余的话。

隔了许多年后,二弟从混沌的记忆中抽出了一根清晰的线,发现老爹是跟他有过一次重要的谈话的。

在回忆中,他和老爹的那场谈话是这样的:

有一天,好像要刮风了,天暗了下来。老爹从院子外回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树浇水。几乎没什么起因,老爹突然开口叫了二弟的名字。

二弟不知他为什么叫自己,疑惑地“嗯”了一声。

老爹咳嗽了一声说:“狗腿上的那块石头,你不要动。”

二弟装着什么都不知情的口气:“啥石头?”

老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时没什么话。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来说:“你不要动它就是了。”说完,就披了一件衣裳,走到了外边快要刮风的街上。二弟想,这也许是父亲唯一一次对自己表达他的担忧。

二弟的记忆开始模糊起来,后悔没有问他更多的关于那块石头的事。如果他问了,自己肯定不会忘掉。

老爹在和自己的那次谈话结束后,他只记得老爹拿起衣服,走到了院子外边,快要刮风了,那个背影再未转过身。

那个背影没有任何温度。

8

好几个月来,古对贫乏的梦境充满了腻烦。那些梦境起初是一片混乱,只留下几个短暂而支离破碎的印象,没过多久,梦境就开始变得清晰了。

他隐约感到它的气息和形状,深深的暮色与晨曦没什么区别,还是在一片河水里,但没有水声,他看见了她的脸,尽是疲倦,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一天又一天,月亮渐盈。但唯有此时,才能在河水中采收这神秘的果实;也唯有此时,他将与她相遇。

次年的九月,是古丽下葬后的第二年的秋天。古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相信“打踪人”的话,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是出于好奇。可是在当时,古正陷入猛烈的高烧中,每天脑子里纷飞的尽是些杂乱的线条。

那些天来,古看过所有的游医,都宣告乏术时,“打踪人”婆婆适时在他的面前出现。

那天,太阳的颜色变深的时候,“打踪人”婆婆出现了。

“你知道后天是个什么日子吗?”她压低的嗓音漏气似的嘶嘶作响。

“你必须在后天月圆之夜找到那条河。虽然那是一条莫须有的河。在关键的时候,依据古书隐晦的暗示,找到它。”

“打踪人”鼻音浓重的叙述好像是耳畔水声的直译。

“在某些特定的时刻,它只对某些人开放——但是机会也只有一次。”

“我太老了,一生中经历无数的事情,以为略略掌握了人际间的若干消息,但是一些关键的线索我还没遇到。但我知道她一定存在,就像现在,她在河流的某一个角落里。”

秋夜。

月亮像一块孤立的色体悬浮在空中。

月光下,河与岸难以分辨。岸边的树像是着了一层雪。

水中,有干草和腐叶的气息,兽类体味的气息。

——一个男子在白水河里前行。垂首,缩颈,脚从积水中拔出,又往前一步,插进银白色的水光中。男人的手肘紧贴着肋骨,慢慢在水中移动着身躯。而水,竟然是温暖的。

他抬了一下手臂,发白的钟盘上,粗重的时针指向了二十二点十六分。在深秋的浅蓝色天空中,星星被夜风吹得一闪一闪,远处的村庄颤动着粉红色的光,夜鸟从一些刚落尽叶子的黑色枝丫上轻快地拍着翅膀飞起,落在了河边的卵石上。因为影子的方向不对,习惯于黎明的阴影而对夜晚的影子不熟悉的眼睛会看到意想不到的组合。

一切都似乎是歪着的,变小了,像在镜子里变了形。在这样的没了渲染的光线下,古生活在其中的回忆世界变成了它实在的样子:那个遥远的过去。

他在白水河下游靠近河岸的一个地方坐下,在不久前回忆和田生活以及对于古丽怀有预感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在今夜,古是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

只是现在,他不再四下张望,而是看着眼前被月光照亮的熟悉水流,在瞬间重温了一下他的过去,轻轻摆动着他的手臂,心想自从古丽溺水后,自己有多久没像这样用新鲜的目光,怀着爱意,还有热情去注意周围的一切——比如这时,树林里的细微声响,惊起了一只硕大的夜鸟,飞向了夜空,那是与河流里的他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这只飞高的夜鸟在与月亮的轮廓重合——这个事实意味着他内心的一个秘密的转折点,一种觉醒。

随着月亮越升越高,浪花的奔涌处也越来越亮,河流也像是在慢慢苏醒,而黎明,也似乎即将到来。

不知为什么,古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了古丽从前是怎样走出“红玫瑰”草药店,又是怎样地与他告别的情形——

东方地平线上的一些微光,是伴随着远处村子里清真寺阿訇晨起的喊唤声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的。那种声音持续、执拗,有些懒洋洋的声音具有一种奇特的镇定作用;他看着脚下的水流,感觉自己对她的爱比过去更强烈。当古抬起头,朝着这个声音望去时,他清晰而无情地意识到古丽是真的死去了。并且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对她的爱。

虽然对她的记忆还没有枯竭,但是她的形象也已经成为了河流的形象,这河流本身也已经成为了某种记忆。

除了这个形象之外,古丽其实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当凌晨的第一缕阳光撕破云层时,古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睡着了。他的脸深深埋在衣服的折皱里。

古第二次上昆仑山是一九八四年的七月。

这次,他离冰山有多远?他离河流有多远?十多天过后,他不再想到城市、街道或者女人了,甚至不再想到她——古丽。

她曾经住在哪个城镇?哪个街道?他想不起来了。

曾经,他在哪里想她?这么多年过后,对一些事件的记忆有如一块石头在水面上跳跃。只是她在沉下去之前就已死去,彻底被他忘掉了。

仿佛现在,他正走在介乎大地与地图之上的迷雾中;介乎传说与歧途之间;介乎叙事者与自然界之间;介乎绿洲与荒漠之间。他好像已置身于遥远的古代,他已习惯了在这陈年旧景中呼吸的方式。

在路上,除了太阳、月亮之外,只有他自己。独自一人怀揣空无一人的幻觉。

不管他走向哪里,那个最终要抵达的目的地,仍充满了一种假定性。

在经过了十多天的跋涉后,古到达了昆仑山,此时,他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古脱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四肢摊开,把自己扔在粗粝的岩石上。过了很久,他重新站起身。

现在是一九八四年的七月十四日,在这一片曾经的玉矿的洞窟里,古手执一张羊皮的图纸,赤裸裸地走进眼前这个黑暗的岩洞。

他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进入到洞穴里,里面散发出一股奇怪的气味,他找到了两具人的头盖骨。一想起这个,他就浑身发抖。他继续在黑暗中摸索,小心地走在湿滑的洞穴深处,他感到洞穴深处有好多看不见的人。最后,到达那块未被挖掘的巨大板岩旁停了下来,用手电筒照亮岩石表面隐现的白色玉线。

那是老爹临死前给他的羊皮图纸里面画着的玉矿的准确位置。现在,古找到它了。一下子,他感到整个山峦都因这血脉四布的坚硬果实而崩解碎裂。他觉得,碰触就是其中之一。他用小钢钎一边挖,一边喃喃自语,全身上下都因触及到这带有玉色的石头而战栗不已。慢慢地,岩石边一小块的玉质出来了,是那种浓酽的胭脂色。

玉石的肌体光滑细腻,不含一点杂质,用手摸一下,还有些微凉。

昆仑山终于呕吐出被它蕴含多年的宝物。最先看见它的人惊呆了,古那张差异极大的脸在刹那间变得煞白。终于,他在心里面发出耳语般的叫声:

“找到了,是它。是‘卡墙黄’。”

没错,他感到整个昆仑山都因这血脉四布的石头而崩解碎裂。

他的眼前不再浮起幻象。

这一刻,他知道他找到这个玉矿了。他手中的一张羊皮纸图纸落了下来。

古看着它,心里竟有些难过:这个沉睡了亿万年的玉石矿把自己藏匿起来,仿佛其终极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从不曾想到会在今天,它会被一束电光照亮,惊醒,像是一个奇迹,带着谁的谕旨从时间的另一侧现身。

如今这个世界上已没有多少秘密可言,人永远是寻找者,人在世间的一切活动就是一部寻找者的寓言。他们的寻找使一切都将昭昭大白于天下——

其实,被人忘掉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至少在现在,不,在此后,它可以不受任何惊扰地沉睡,它的睡眠乃是昆仑山的睡眠。

古退出了洞穴,坐在洞口,望着广阔的山峦一言不发,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中,两只手心里全是沙粒。

古用尽全身的气力,把几块巨大的山石一点一点地挪到了洞口,小心地把洞口的缝隙堵死。

他不想让任何人再找到它。

没多久,山底下传来了同伴的喊唤声。古听若未闻。此刻,在他耳中,唯有这玉石凝脂般的色泽交织而成的乐章。那一瞬间,白水河的水流声开始和声共鸣,在古的耳中,形成翻腾的巨浪,他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此刻,唯有这细密的水流声在反复吟唱,在他的耳中嗡嗡回响。

沙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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