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许泽群爸爸从厨房端了鸭血汤出来,说加了麻油味道更好,老两口子一点睡意都没有。童琨被他们感染了,这就是天下父母呀,他们把自己的儿子养到半大,交给另一个女人,他们一定希望,女人像这男孩的父母一样给他一个更温暖的家。
童琨似乎这样的时候才意识到家之于男人的意义之所在,特别是许泽群这样的男人。但偏偏,他们两个都是没长大的孩子,婚姻把他们捆在了一起。他们谁也没有给谁一个现成的家,他们一起长,一起在风风雨雨中摸摸索索着搭建着他们两个人的家。
童琨在南通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已有归心似箭的感觉,买了到广州的飞机票。没有直接飞深圳,是想顺道去看看妈妈,她甚至还想去看一个人,那就是她爸爸。尽管,她那么想丫丫,也有点,想见到那个人,那个在一起的时候要恨要疼,不在一起的时候却总会想起的那个人。
父母,还是要多去看望的。她知道,许泽群还是影响她了。
4
在广州,她见到了她父亲,这是她见了许泽群父母后最想见到的一个人。
对一个人的了解,离不开对他(她)父母家庭的了解,她觉得她自己,因为对父亲了解的缺失,她对自己的了解亦是严重缺失的。
她没想到,她见到的是这样一个父亲,或者说,她自己,有这样一个父亲。
见到他,在那须臾初见的第一刻起,她人生的诸多困惑都舒然解开。
她明白了母亲的爱情;
明白了自己生命深处对于异性的希冀与苛求;
明白了爱情的魔幻与无奈;
甚至婚姻的真实与残酷。
……
他半躺在病床上,他是宁静的,从容的,坦然的,整洁端庄的……这是唯有内心深处蕴积了深厚的洁净与高贵者才有的姿态。童琨明白了,心高气傲一辈子要强的母亲为什么要花一生的时间来跟这个人较力,事实证明,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她甚至对母亲心生怜悯——她应该比她更明白这一点,心高气傲一辈子不服输的她究竟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才说服自己放弃了跟这个男人的较力,而是交由时间与命运去为她扳回她的不甘,她诅咒他,期盼命运对他进行最歹毒的惩罚……她居然盼到了。
但是,童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有没有意识到,在这场战争中,她是万劫不复的输家。这是命中注定的,谁叫她是为爱情俘虏的女人,谁叫她爱上的又是这样一个男人,谁能打倒他?她的母亲童培芬根本没可能,这人生的落魄与绝症都没可能打倒的一个男人。
但是见到童琨,他很快认出她来。时间上没有丝毫的停顿与阻隔,根本不似中间间隔了漫长的二十余年,倒像是,他们是朝夕相处的一对父女,跟其他正常的家庭没什么不同。更像是,女儿,这二十年来,这个女儿一天都没从他心里离开过。
童琨相信自己之于父亲,就是后一种可能。
没错,就是后一种可能。要不然,童琨看不到,这疾病与困顿没打倒,还有凌厉的母亲战争了一辈子也没打倒的男人,在见到她的刹那间,泪水即刻之间泉涌而出!
他就那样倏然之间放声大哭!涕泣滂沱,哭得一点尊严都没有,一点该有的姿态都没有了,哭得那样软弱、无助,像个孩子!
童琨揽住了他的肩。轻轻的,她把他拢在怀里,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伤心与难过。她的鼻子酸酸的,但是她没有让自己哭出来。她像一个母亲一样拢着自己的父亲。在那个时候,她知道,人生竟就是那样的残酷和缺失着。这个父亲是她渴求的,这样的男人是她渴求的,她没有得到过,终于有了须臾的得到,那么快,命运就要把他夺走了!
她抱紧了父亲。
他们终于平静下来。父亲说了第一句话:“爸爸对不起你。”
童琨依然是恍惚的,应该说,父亲的第一句话说得没什么新意,倒也充分表明父亲实实在在的愧疚之心:“我也非常感激你的妈妈,把你好好地养大了,而我,也一点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童琨并不在意这些,她只想为母亲把答案找清楚。
“你爱过我母亲吗?”童琨想要问就问个明明白白,于是开门见山。
“爱过,没爱过怎么会恋爱结婚生子呢。”父亲脸上有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是你一辈子最爱的女人吗?”
“不是。”父亲回答得很干脆。
童琨又一次为母亲心疼了,即便这个“不是”不是针对她的母亲,而是别的女人,作为女人,她也会为这个女人心疼。
“你是为了追随你的最爱才离开我们的?”童琨的问话没有一丝一个被抛弃的女儿的不友善,倒像是朋友磋商问题一样。
“是。”童琨父亲回答得很干脆。
“你觉得值得吗?”童琨有点逼问的口吻了,“还有,你这一生就找到了幸福?”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童琨的父亲怅怅然,“都快要死了,还没想明白。”
“你所过的生活是否幸福你应该知道吧?”童琨追问。
“或许,是幸福过的,我至少,在找寻幸福,”父亲苦笑,“人生、生活都太复杂了,好像不管怎么复杂,都是在跟时间做斗争,做游戏。时间才是人生最大的敌人。好像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我最大的敌人不是爱情,不是责任,更不是功名利禄,甚至都不是我自己,我的内心……你明白吗?有的人就是这样活一辈子,比如像你的老爸,你这没用又可笑的老爸。”
童琨没有再问什么。
她说:“妈妈说过,爱情最怕的是一方的放弃,这样就摧毁了对方的价值体系,会致命地打击对方。”
童琨的父亲说,你的意思是我给了你妈妈致命的打击?
童琨说你应该知道吧。
童琨爸爸激动起来:“她那不是爱情,不是爱,她没有爱我,她不过爱的是她自己。”
他停顿一下,“在爱情上,我对她没有愧疚。你不懂,自私狂热的爱是多么可怕。它会伤害对方也伤害自己,真正的爱情是相互契合的,相互为对方疼痛,为对方欢喜,一切都是无怨无悔的……”爸爸说完了,还像个不服气的孩子一样犟嘴,“很多人就把某种情绪或情愫当做爱,自己还要贻误终生,岂不是可怜又可笑?”
童琨最后说:“爸爸,你说的那种真正的爱情我没有得到过。”
童琨的父亲却一点也不为女儿遗憾:“这需要追求,也需要际遇,更要付出代价,然后你也会问自己值不值得的问题。人生的问题是那么严肃认真又可爱,又是那么的荒谬丛生。你行将就木的老父亲依然没有想清楚。”
他们就这样结束了他们的谈话,童琨出门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心像被刀片一样割着地,生疼生疼的。她以往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疼痛,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是要把你的心和身体割开的感觉。她知道,她这回的疼痛不仅仅为自己,更为父亲,为母亲,为她爱过恨过的人,包括许泽群,甚至也包括那个乔去非……
这回,她没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她走在街上,她有点明白自己是谁了。她是那个躺在病床上还有尊严与高贵的父亲的孩子,她是一个困窘、疾病与死亡都打不倒的男人的孩子,她又是一个孩子一样对世界有好奇与恐惧、软弱的男人的孩子。
她也是她母亲的孩子,那凌厉、不甘却输得一败涂地的女人的孩子。
她还是许泽群的妻子,一个没长大却有着任性强硬的男人的妻子;她还曾经是一个男人短暂的情人;她更是丫丫的妈妈;她是童琨,是他们把她长成了她——她,她童琨……
她感谢他们。
5
童琨第二天赶回深圳的时候已经是半夜过后。
回到家里,没想许泽群不在家,只有春梅和丫丫睡在一起。两个人睡得很沉,童琨回来她们都浑然不知。童琨开了灯,俯在丫丫脸蛋前看丫丫,看丫丫像自己的细眉毛,长眼睛,看丫丫像许泽群的高鼻梁,有棱有角的嘴巴……
她趴在丫丫面前看,眼睛一眨不眨,后来连鼻子都开始用力嗅,她想好好嗅嗅丫丫的味道……
她踏实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原来也是这样的女人,丫丫的气息就能把她打倒的女人。
童琨就那样胡思乱想着,歪到自己房间床上打瞌睡。她还想等等许泽群,后来她开始打瞌睡了,迷迷糊糊中就听到外面的门开了。童琨一惊,忙转头往房门口看,客厅响起了滞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脚步声挪到了房门口,童琨就在这时看到一个衣衫不整、失魂落魄的男人电影定格了似的站在了房门口。
这个人是许泽群。
他定定地站在房门口,足足有好几分钟。与此同时,他惊异的眼神一直看着童琨,定定地看了她有好几分钟。然后,他整个身子软软地靠在门框上,整个身体沿着门框软软地滑了下去。最后,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胳膊间哭了起来!
童琨吓呆了,她从没见到许泽群那样哭过!
但是,许泽群就是哭成了一团,毫不顾忌地、淋漓放肆地哭成了一个孩子一样!
他那哭的样子,让她想到昨天她跟父亲见面时,那哭坏了的父亲。
此时的许泽群,哭得那样伤心、委屈,又那样舒心和尽兴!
他把童琨弄傻了,她不知道许泽群这是哪一出?!
她还是走上前去,抱住了他。
许泽群这才停住了哭。他拿衣袖在脸上胡乱擦拭。
“你到哪里去了?到哪里去了?!”他嘴里只问这句话。
“我不是给你留了字条说要出去转转吗?”童琨说,“你以为我失踪了?”
“那样的情况下你忽然就走了,字条上就那么寥寥三句话,还说要照顾好丫丫,这叫什么话嘛,别人当然给吓坏了。”许泽群说,“这些天,我把医院交警大队甚至,哼,太平间都找遍了,就差报案了。”
许泽群不哭了,说到这里愤愤的,“你就这样捉弄人?!”
他的惊恐显然平息下来了。他凝视着他的妻子,刚开始,眼里是生气和怨恨,然后目光就柔和起来,最后,他眯起了眼睛,眼里泛起一丝坏笑:“你那样折腾我,现在到了我手里,看我怎样来收拾你!”
说完就一把把童琨搂到怀里,然后手臂一用力,把她狠狠地甩到了床上。他自己,则在一边做足了架势,一个快乐有力的青蛙跳,就扑到了童琨身上!
“不要!”童琨大叫,“人家累死了,还没洗澡呢!”
“管你洗不洗澡!”许泽群恶狠狠地,“我今天不把你收拾服帖就不是你老公!”
“我还真不想要这老公了。”童琨凑在他耳边说,她停止了挣扎,“但是没办法,长在一起了。”
“嘿嘿。”显然男人比女人形而下,许泽群的笑也不怀好意,“长在一起,这个说法不错,我喜欢这个说法,还有这个感觉。”
说完,他的身体就像枝丫一样冲童琨蔓延过来。
两个人都停止了闹腾,正枝儿连理一般纠缠在一起呢呢喃喃热热乎乎的时候,房门给“嗵”的一声撞开了。两人又给猛地一惊,慌忙松开对方往房门口看,只见灰暗的光晕下一个小小的人儿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自是那个小讨债鬼又来了,许泽群正要下床去哄她,小家伙自个儿走到床边,一头栽倒在床上。许泽群和童琨再看,她已经呼呼大睡了去!
“她在梦游呢。”许泽群说。他又把童琨揽到了怀里,“我们重新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