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琨想起这些就有点发笑,尽管她的心情还是挺阴郁的,这就是恋爱呀,整天都说些什么废话呀!再比如那恋人之间最著名的对话,他们之间也经常说:你喜欢我什么?就是喜欢你嘛;什么嘛?没什么,就是喜欢。那就没什么喜欢了?喜欢呀,就是喜欢……为什么爱我?不为什么;爱我没有理由?是呀,没什么吧。那就是不爱。不是,是爱……是爱,是爱。
那个时候,这爱就那样轻松明白不容一丝怀疑简直还蛮横得不讲道理地说出了口。
是爱吗?童琨想,是爱,更多是年轻,是渴望,是纯粹与简单,是不懂爱,是不怕爱,是什么都有唯缺一份爱。那时,那样地,你跟他撞上了,你就是他的爱,一个大男孩简单纯洁没有任何犹疑与害怕的爱。
男人的爱,至此童琨似乎才想明白了一点点。
第二天早上上黄山,童琨一气爬上了鲫鱼背,上去了,才知道怕了。
脚下是鲫鱼脊背一样窄峭的山脊,两边是万丈深渊。童琨完全吓傻了。她有轻微恐高症,这样的境地里腿就棉花糖一样软下来。她也顾不得脸面,干脆趴在地上,恐高的人唯有跟脚下的土地贴紧,才能克服高度带来的恐惧。
也不知道趴了多久,心跳得没那么慌了,就看到旁边的山头有一条粗大的铁链,上面挂满了锁头,想必就是黄山著名的系连心锁的天都峰。
当初童琨问许泽群为什么要去黄山结婚,许泽群说,听说黄山有个天都峰,有情人可以在上面锁上一把连心锁,这样他们就永远心心相连,再不分开。这是许泽群难得的浪漫想法,却也浪漫得那么老实,好像真是只要到了黄山,系上一把锁他们就能百年好合了。
然而来黄山结婚,结婚,人生这么大一件事,来黄山系一把连心锁,这么个小小愿望他们都没能实现。他们的婚结得那么仓促荒诞,又充满市井气息,与想要的小小浪漫都相去甚远。
童琨想到这里,苦笑了一下。
她给顾蕾拨了电话,她告诉她她在黄山顶上。
“风光很好。”她说,“下面是万丈深渊,这就是走上绝境的感觉。”
顾蕾说,还是小姐你幸福呀,还可以游山逛水,我打两份工,觉都没的睡。童琨说,你怪谁,这是你要吃的苦。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许泽群的事情告诉她,“我没有想到,许泽群居然有过情人。”
顾蕾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惊讶,或许又是在想什么措辞安慰她,她还是比较有经验:“这是过去的事吧,我们要看现在,更要看将来。”她简直在给迷途青年做报告。
“反正我受不了。”童琨说,“这婚姻怎么弄成这样了呢?”
“嘿嘿,的确也是,一个红杏出墙了,一个火车出轨了,还拧把在一起过。”顾蕾说话一点都不客气,“要换了我也要怀疑眼下的婚姻了。”
童琨觉得她说到了自己的痛处,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再给你指三条康庄大道,一、人生不堪,婚姻无望,乘顺便跳下万丈深渊一了百了;二、老公出轨,遇人不淑,离婚分孩子分家产;三、不敢死又怕离的,还得一起过下去,既然要一起过,就好好的往下过,大家都跟过去一刀两断。”
顾蕾说完了,童琨就呸她,你才要死要活的呢。她有点赌气,却也是当真地说,你放心,我会好好过下去。我刚才知道我多贪生,一个人在山顶,人多渺小多孤独的感觉。我没有办法,我多怕这些,所以我离不开婚姻,离不开这个跟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他已经长到我身体里去了。
童琨望着远处那些长在山缝里的松树,她想的是,时间,那些漫长的岁月,使得他们早已彼此寄生在一起。他们互相深入对方的身体,纠缠,拒绝,依偎,长得那么恣意又那么疼痛。这就是婚姻,时间造就的婚姻。
打完电话,童琨就想好了下面的行程,是南通。
去南京,然后顺着长江水流而下,就是南通了。
3
到了南通又是一个晚上,都是记忆深处遥远而又熟悉的精致,小城昏黄的灯光,路灯下热闹的卖小吃的小商贩在吆喝,炸鹌鹑,炸臭豆腐……
沸腾的油锅里,一旦有新的食品投进去,就发出“啦”一声欢快的声响。空气里,随着晚风,到处飘荡着浓郁的油烟味……
脚踏在南通城的土地上,童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发现老公出轨的妻子,离家出走,却是来恋爱与结婚的故地重游。她要找寻当年恋爱与结婚的感觉,以此寻找爱情流失的心灵补慰?还是,她要说服自己,他们的爱情与婚姻的根基是多么牢靠,即便外力的侵入也不能摧毁他们的婚姻大厦?
童琨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像一头困兽一样从那个家里冲出来,去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却又那么自然地,过往的生活又回到她的脑海里。这就是记忆,杀不死的记忆。人是记忆造就的,她能有什么新的选择?除非你有能力杀死记忆,如果杀不死,你且自己先死一次。贴近死亡的经历童琨有过,现在想起来依然那样惊心动魄,她童琨,居然可以那样,成了一个醉卧街头的毫无尊严的酒鬼,却也不能消解疼痛……
经历过疼痛的人,会格外惧怕疼痛。童琨知道,她已没有承受任何断裂的勇气与决心。更何况,她也没有道理拒绝眼前一切给她带来的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是温暖的,可人的。
就说眼前那些小吃吧,童琨刚去许泽群家的那阵子,许家的饭菜不合她口味,每回吃饭她都吃不饱。童琨是喜欢吃零嘴的,就扯了许泽群到外面吃小吃。许泽群笑她说,这个媳妇看来不难养,鸭血汤、羊肉串就能打发了。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要现在问许泽群她这媳妇还好不好养,他可能就三缄其口了。看来年轻谈的恋爱就是这么无知无畏呀。
童琨兜兜转转,就到了文峰饭店的腊梅树下。那棵腊梅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花开满树,异香扑鼻,如今将近十年过去,树更茁壮了,夏日时分,正枝叶茂盛。童琨仰头看了会儿树,心想,它是见证过自己的爱情和婚礼的,如今它亦长得那么好,自己的爱情和婚姻怎会那么轻易死掉呢?
这葱茏的树给了她决心。然后她就做了一件亦是平生从未做过的一件事,她去商场买了点烟酒糕点,还特意买了点南方水果,提了去了许泽群家。
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主动地,去看望许泽群的父母。
两位老人对儿媳的突然到来当然很惊讶。童琨解释说是出差路过,老人还是很高兴,不停地问丫丫的情况。
问了丫丫,又问许泽群和童琨的工作和生活。这是童琨第一次跟两个老人在一起,还一起聊天。特别是许泽群爸,话特别多,人也开朗有趣。更有意思的是他精神气好,话不停还里里外外地张罗着照顾别人,准备水果、冲茶续水固然不必说,看看聊天时间长了又找了瓜子糖果吃零嘴。许泽群妈牙不好,许泽群爸就把削好皮的甘蔗剁成一小节一小节的,给许泽群妈吃。
夜深了,许泽群爸忽就不见了,一会儿,就拎了一大袋东西上来,打开了,羊肉串、炸鹌鹑、鸭血汤应有尽有。童琨就笑了说,泽群怎么不像他爸,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许泽群妈听这话就说,你看一个家里,有他爸这样一个人,谁还能会照顾别人,都给他照顾坏了。许泽群妈就说,许泽群在家的时候过的是怎么样受娇宠的生活,就这么一个宝贝独生儿子,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人,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夜里一哼哼,老妈就跳下床倒水,早晨没睁眼,最爱吃的荷包蛋就打好了搁在床头……娇到这个程度的男孩子。
许泽群妈看许泽群爸又到厨房张罗吃食,就压低声调跟童琨说,你相信吗?他上初中了还要跟我一头睡。后来跟你谈恋爱,一天忽然回来就发脾气,见东西就砸,砸了茶杯、镜子和香筒,家里新买的台灯也要往外扔。他爸爸一把抱住了他,说孩子,你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如果砸东西能解决,家里就给你砸光了我们也不拦你。他爸这话一说,泽群不砸了,然后就放声大哭。他直着嗓门哭着叫:我阳痿,我一定是阳痿!你爸和我吓坏了,他爸连忙把他领到房间问,半个小时就出来了,笑嘻嘻的,没事。
许泽群妈说到这里脸上笑开了朵花,好像这是她儿子多光荣的事情一样。笑完老太太脸上有点坏坏的表情,这孩子,不是胡闹嘛,他怎么可能有那病,你看,孩子都这么大了,可不是?她这“可不是”对着童琨说,显然认为童琨跟她意见一致。
童琨有点不好意思了。她们婆媳之间是第一次扯到这个问题。她跟婆婆一直是礼貌陌生的,虽然生孩子期间在一个床上睡过,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家长里短地聊天。
说来奇怪,女人之间有时候关系就是那么微秒,彼此心照不宣就可以达成默契,大家都在一个温度下相处,不消说,童琨那段时间从来没有产生过跟婆婆聊天的愿望。
童琨现在想来,自己作为媳妇,对婆婆那样的冷淡还没有导致她们婆媳关系出问题,这个婆婆还是宽容的。
而今天,童琨的不期而至,使得两位老人喜出望外,好像那么多年的话就在这喜悦之中一下子涌出来了。
泽群长,泽群短,他们让童琨认识到一个她不知晓的许泽群。她知道他是家里宠大的,却不知道是这样宠出来的。他跟自己不一样,他活在一个过于温暖的家庭里。没有她的家庭那样显得有知识有文化,甚至还有更高一点的社会地位,却有她家根本无法体会的市井的、人情的温温暖暖。两个那么不一样家庭的人走在一起,磕磕碰碰怎能不在所难免?
而许泽群妈说到的关于许泽群说自己阳痿的事,也令童琨感到脸红。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呀。当时,童琨和许泽群沿着一条小河散步回来。快到家的时候,许泽群拢住了童琨,他的手肆无忌惮地在童琨身上游移——在童琨那里,他已经有了自己的领地,但是有一个地方,却是童琨的身体禁区,不是童琨觉得他们的爱情不成熟,而是,童琨是害怕的。她是个学生,谈恋爱已经越了雷池,怎么可以走得更远?所以,多少次,童琨像一个坚定的卫兵一样守卫着身体的最后一方禁区。这一回,许泽群明显地有了决心,他完全不理会童琨的抗拒,他的手像挺进的部队一样一举占领了那一块军事重地,随即又进一步挺进深入……
他俘虏了童琨。但是很快,在他自己和童琨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自己却于旋即之间败下阵来。童琨的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就看到眼前的大男孩慌慌张张地松开了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了几句话,就说,回去吧,太晚了。
那时候童琨住在她同学家,他把童琨送到同学家门口,然后慌慌张张地自己也回家了。
童琨不知道,他回家就上演了那一出好戏。
童琨想起自己小时候,女孩子的月事来,都不好意思问母亲。而许泽群,则可以在自己的父母面前为这种原本难以启齿的事大发脾气。童琨听了这样的故事简直要嫉妒许泽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