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净利落地,刺了许东一刀后,刘塞林以最快的速度跑回了家。
刀锋扎进皮肤的感觉,竟如此柔和、顺手、简单,这让他吃惊极了,甚至很想再来一下。但许东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一定感觉到了疼痛。
刘塞林心怦怦跳着,但他并不害怕,因为他又听到了一直回响在他耳边的、那奇怪的声音,断断续续,一阵又一阵的耳语,在告诉他,去吧,去吧,你没有做错,你只是看到了你不该看到的事情。
纤细,微小的折刀,重新握在了他的手里,他发现面前的这两个人,都好像没有丝毫注意到他做了什么的样子,他们看他的眼光,依然是愣愣的。他二话不说,返回了身子,一把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向楼梯下跑去。
“耳语小姐”,那个他颇熟悉,可没有人能看见的人,又在他的耳朵边轻轻地喊了起来:“跑啊,跑啊,跑啊……”
一进门,他就直奔自己房间,拿出包,打开柜子,收拾了几件衣服进去。他倒了杯水,喝了几口,摸了摸裤兜里的信封,鼓鼓的,四千块钱都还在。是晚饭时他去问父亲要的。只要手里有钱,他的恐惧就没有那么剧烈。父亲很干脆,什么话也不问他,要钱?一万?臭小子,没那么多,老子最近生意不景气。给你四千吧,不过你小子得给我记住了,不许做违法的事。好了,去吧,有好消息告诉我。
是的,他就是这么说的。虽然刘塞林未必看得惯他一把年龄,还流里流气的样子,但他对他,从来没的说。
好消息告诉他?那么他刚才做的,算不算是好消息?刺了母亲小情人一刀?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乐滋滋的吧?
算了,这帮无聊之人。他们乐滋滋,或是不乐滋滋,跟我有个屁的干系啊。
出门前,刘塞林看见了扔在一边的裁纸刀,刀把上还有血。他找了张卫生纸,胡乱擦了一下,然后折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直接去了火车站。
他能想象得出再见到母亲,她会怎样,一触即发,怒火熊熊,简直就是一捆炽热的铜丝。
他要去找蓝贝贝。她是他的妹妹,他为什么不能去找她呢?而且,她家里父母都不在,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理由不收留他吧。
可谁知道,蓝贝贝一听刘塞林打来电话,说自己在北京,想见她,口气和网络上的立刻大不相同。她竟颇为警觉,仿佛他刘塞林成了森林里的豹人似的,完全是拒之千里的口气。她硬硬地说:“你要见我干吗?”
“和你做伴。”刘塞林傻乎乎地说,“你不是说你父母都不在你身边吗?”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来帮你。”
“吃错药了吧?你帮我什么,去见父母?”
刘塞林吃惊无比,他怎么也想不到蓝贝贝会是这样的态度。她到底怎么了,前几天在网络上,她还叫他哥哥,还说两人联手,天下无敌。还跟他说要他注意身体,好好吃饭和休息。为什么换了一个空间,她就成这样了呢?
不对,这个一定不是蓝贝贝。真实的蓝贝贝也许被什么人绑架并藏起来了,他们变成了她,待在她的大房子里,从她父母那里骗钱花。这个秘密,目前应该只有他才能识破了吧?
他决定要把这个事情搞清楚,总不能让蓝贝贝一个人待在黑黑的角落,没吃没喝,受人虐待吧。他是谁,盔甲人啊,他有天下第一快的战马,还有通关密语,他怎么会找不到自己的妹妹呢?
他对那个“假冒”的蓝贝贝说:“我从深圳带了一些东西要给你,这样吧,我把东西给你,我就走。”
很小他就听父母这么讲话,他们每次要出去办事,要见什么人,总是这么说。久而久之,这句话留在了刘塞林的脑袋里,仿佛也好像是一个通关密码。
果真,蓝贝贝不再那么抗拒他了。她的声音放缓了,她说:“你在哪里?网吧吗?我听见声音了。”
刘塞林的确是在网吧,除了网吧,这个城市并没有什么地方是属于他的。她说她很快就来找他,可直到傍晚,刘塞林才见到了蓝贝贝。和照片上的蓝贝贝并没有什么不同,短短的头发,皮肤很好。可是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同的话,可能是气质。
在网上,蓝贝贝很像个文艺女青年,一副不管死活,随时都能跟什么人私奔的劲头。可真人,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眼风凌厉,嘴角细长,上上下下看着人,说起话来,舌头在嘴里跑马,完全不拿人当人的感觉,是北京姑娘特有的味道,直接点儿,可以说精明、势利和市侩。
刘塞林被蓝贝贝看了几眼后,立刻猥琐。他找不到丝毫的优越感了,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能这样?
而她外表的嚣张,并不是伤害他的全部。最糟糕的是,她是带了另一个男孩子,一起来的。
男孩岁数不大,头发也不知是烫,还是天然卷,又长又乱,拿一根皮筋扎在脑袋后面。额头全光,壮、高、白净、漂亮。看不出男孩多大,可是他浑身上下那满不在乎的劲,和北方男孩不开口就有的调侃味儿,让刘塞林不知所措。
娇小的蓝贝贝,一把将那个男孩拉到了刘塞林跟前:“怎么样,我男朋友?帅吧?”
刘塞林紧张地盯着这个大男孩,很有点糙爷们儿味道的大男孩,一声不吭。男孩穿了一件敞着怀的黄黑方格衬衣,里面是件黑色的圆领白T恤,下身宽腿中裤,露出一截硬硬的,带着腿毛的小腿。运动鞋,匡威的。白色的袜子,拉得蛮长。他足有一米八的个头,头发虽然扎着,被风吹起,还是引人注目。他大眼睛,大嘴巴,高高的鼻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刘塞林,也不说话。
蓝贝贝说:“他有腹肌,你要看吗?”
好几秒钟,刘塞林才反应过来,蓝贝贝这话是对他说的。“啊?腹肌?”
“看吗?”蓝贝贝很兴奋,说这话的时候,两个脚还在轻轻地跳跃。表情仿佛是在说:“他藏着核机密文件,你要看吗?”
刘塞林点点头。他看了一眼这个大男孩,他的确是个大男孩子,毋庸置疑,虽然个头高,虽然打扮得很摇滚,可他就是个大男孩。
“不要啦。”男孩大着舌头抗拒着。
“要要要,”蓝贝贝依然跳跃着,说着就要伸手扯他的衣服,“给他看啦。”
男生冲刘塞林挤挤眼:“她总是这么对人介绍我。”
说着,终于不客气地撩起了衣服。刘塞林看到了腹肌,是的,的确是腹肌。一二三四五六,蓝贝贝的手指兴奋地在男生肚子上指着。接着,她又说了一句骇人的话:“他力气可大了,他可以抱起你来!”
“不,”刘塞林,直往后退,“不要抱。”
“快,快抱他!”
她却不管不顾,非要让男生下手。刘塞林看出来了,这男生,是不会拒绝蓝贝贝的要求的,无论她说出怎样不可思议的话来,他都不会反对的。
他是个好脾气的男生,比起他粗犷高大的外表来,他的心好像温柔得多。他立刻向刘塞林伸出了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刘塞林躲避不及,被他笑呵呵地一把抱了起来。
刘塞林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两脚悬空的感觉了。男生为了好玩,加了一把劲,做出要将他扛到肩上的样子,这吓坏了刘塞林,他大喊起来:“不,不不,不不。”
放下他,惊魂未定,男生伸出了手,跟他握。“我叫邵飞,”他说:“北京欢迎你。”
蓝贝贝开心极了,她恨不得要跳到邵飞的背上去。她对着刘塞林炫耀着:“是吧,是吧,我说得没错吧。他力气是很大呢!”
刘塞林尴尬地点点头。没等开口说话,蓝贝贝向他伸出手来:“你给我带什么东西了?拿来啊。”
刘塞林从口袋里掏出一套邮票来。这是他打完电话后,灵机一动才去买的。他不知道买什么才合适。果真,蓝贝贝撇着嘴:“难道这东西,北京没有吗?还吓唬我,从深圳给我带东西来。好吧,看在礼物的分上,谢谢你。我们请你吃饭吧?”
刘塞林摇头,不吃了。他是没有心思吃,还吃什么啊吃!
他发现蓝贝贝对他并不像网络上那样有情有义,她只是觉得好玩,才会来见见他。可是他这个人并不好玩,说不定她早就对他失望了。如果没有旁边这个叫邵飞的男生,她肯定跟他多说两句都不肯吧?
这些几乎可以确定的想法,让刘塞林觉得很是沮丧。他在心里评判着邵飞,他是一个豹人,肯定的——他越来越感觉到邵飞明亮的眼睛里,射出了阴郁残酷的光芒来。不,这不是神经失常者的瞎想,而是刘塞林仔细观察的结果。他能意识到,如果对蓝贝贝讲出他为他们设计的游戏故事来,她可能会讨厌,可是那又怎样,她不是也有让他不愉快的地方吗?
他的嘴角耷拉了下来,蓄满愠意。他用藏在裤兜里的指关节敲着自己的大腿,他摸到了那把裁纸刀。噗,动作很快,最奇妙的是,几乎没有声音,你能相信这一切吗?
这两个人,并不想放过刘塞林,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快。他们将他拉到了不远的永和豆浆店里,除了吃饭,还想聊天,讲讲你来北京,主要干什么?
刘塞林这个时候,能说什么呢?他在深圳动了刀子,那个人死活不知?他是逃官司的,是来找蓝贝贝企求安慰和温情的?
蓝贝贝见他不说,就跟叫邵飞的挤眉弄眼:“我说了嘛,他是来看我的。对不对,你爱上我了是吗?”
她转向刘塞林,得意俏皮的样子,让邵飞哈哈大笑了起来。
虽然都是差不多年龄的人,但邵飞的心态,明显比刘塞林好很多。他胜券在握的样子,时不时地,还说几句调皮话。“您爱上她了,您可千万别给自己添不快,就这么一祸害,我替全国人民承受,就可以了。您千万别这浑水,她可不是省油的灯!”
蓝贝贝问他:“旅馆定了吗?”
刘塞林说:“你,那里不是有地方?”
邵飞立刻说:“刚才怎么教育您的,全都忘了啊?让您别浑水,您还来劲了嘿。别价,她那里您不能去,我住在那里呢,您要去了算怎么回事啊,3P啊,派出所会抓的!”
他说完,自己觉得特别可乐,仰着脖子,就大笑了起来。蓝贝贝也乐不可支,靠在他身上,使劲地笑。
豹人!
因为你看,他的牙都露出来了。是的,他有獠牙,虽然藏得比较深,可藏得再深,又怎么能逃得脱刘塞林的眼光?
世上没有白做的功,他打游戏这么些年,他什么样的陷阱、埋伏、机关会看不出来呢?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了一些小小的得意。他再次回忆起如何跟踪许东,又如何找上门去。在门被打开的一个刹那,看到母亲慌张无主的表情时,他竟涌上了无法言说的成就感。他觉得从自己身上失去很久的力量、勇气,又再一次地回到了身体里,他和母亲,又可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她还是跟他无话可说吗?那好,一切尽在不言中,就让刀子来开口吧!她会明白他的感情,会明白这两年他想对她说的话的。
他看看蓝贝贝,他也要让她明白,他对她说不出来的关切、爱护、疼惜、向往和友情。
他不喜欢邵飞,对一个豹人,他无法付出任何正常人的感情。他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乐不可支,还在洋洋得意。
而且,他在嘲笑着他对蓝贝贝最干净、最无私、最高尚的感情。
他不让他浑水,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啊。
刘塞林不语,一言不发。觉得跟这么些人实在是无话可说。饭后,他们提议带他去蓝贝贝家不远的地方找旅馆,他们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那两个人,没心没肺地,在他眼前又搂又抱,高兴起来还追着撵着互相打闹。
刘塞林被指示了一个外面点着灯箱的小旅馆,“平安旅馆”,“五十元一夜”,有热水,有电视。
“您就住这里吧,反正也便宜。明天要是想去哪里玩,再给我们电话。”邵飞说。
他站住了,点点头说好。他的声音不大,目光说不出的平静。一切尽在掌握中,他的表情似乎就是这么在说。
他向他们挥手再见,再见,再见。再而不见。
最后一句,是他自己嘴里嘟囔出来的。
这旅馆外面的一小片空地,在懒洋洋的夏天晚上,被路灯照得格外的安详。刘塞林单薄的身体,沉浸在这片并不敞亮的光线中,心里没有未来,没有过去,没有自己,没有他人。只有“耳语小姐”在对着他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前面两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地,他脚不听使唤地,跟踪在了后面。
四天后,是周末,在城区的另一边,一块正在拆迁的旧房区附近,邵飞和乐队晚上一起排练完,他想点支烟抽,落在了乔茵和溜达的后面。
谁也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也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人。乔茵和溜达在前面等了半个多小时后,返回原路去找,只见邵飞躺在地上,血流如注。
是刀伤,脾,肝,全扎穿了。
凶手不明。
这天晚上,乔茵,溜达,还有遥遥,一起在医院守到了凌晨。
手术室一直在紧张地抢救之中,几个孩子闷着头,坐在外面。乔茵无数次地回想起那条小路,他们怎么一起走出来,又怎么返回身去。夜晚天色很暗,但空气中,有一种茂密的茅草的味道。这是一块很快就要开始盖新楼的废地了,他们之所以会选择来到这里,只是因为地广人稀,他们可以尽情地发出声音。
一来一去之间,竟造就了两个世界。仿佛此刻这个医院的世界,只是为了掩盖另一个世界遭遇的风险。而另一个世界,才是问题真正的所在,现实,可以忽略不计,心潮起伏,难以平静的,是洇满了血水的那块土地。
拥挤的都市,几个少年的追梦之旅,戛然停在此处。
遥遥突然发出了憋闷的哭声,她仿佛被自己的哭声吓到了,突然地,捂住了嘴巴。可是很快,她蹲下身子,靠着墙,将自己紧紧抱着。她害怕,胆怯,从没有过的恐惧和慌乱。
她的嘴里,很自然地冒出了一声带着哭声的呻吟:“妈妈。”
清晨四点三十五分,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面对着哑口无言、乱作一团的几个孩子,和邵飞那个平时大不咧咧,此刻却忧心忡忡的父亲,摘下口罩,低声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对不起,我们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