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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恶心

夏天快到了,空气中到处浮现出暖烘烘的感觉。仿佛热,同时也带来了味道的延续。楼下停车场汽车开走好一会儿,热乎乎的汽油味还是能闻得到。离家更远的街上,餐馆的油烟味,也会突然随着一阵风吹来,飘进刘塞林的鼻子。他蓦然从昏睡中惊醒,头转向窗户,刺眼的阳光,使他不由抖动了一下。很长时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他仿佛完全是不相干的人,既不沮丧,也不兴奋,甚至连平静都没有。

随后,一点一点地,他的意识回到了身体里。

啊,又是一天。这日子,还真是长呢。

他躺在床上,很厌恶这一时刻的到来。为什么要醒来,为什么要睡觉。要么永远不困,在游戏里永远不要出来。要么永远别醒,躺在床上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到哪里去。

家里非常安静。好一会儿,他终于适应了房间里的环境。是的,他突然会敏感到连气流的浮动都能捕捉得到。他坐了起来,看看时间,下午四点半。不知道算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将明未明,将有未有,下一步,无论做什么,都似乎不踩在点上。

他拖着懒洋洋的步伐,走到客厅里,一屁股沉沉地坐在了沙发上。但又神经质地,拉开茶几下的小抽屉,瞪着眼睛看了看里面。除了生锈的一两个发卡,几张名片,不知道怎么掉进去的瓜子皮儿,一包卫生纸,什么都没有。一年前,他在里面发现过一千块钱,后来就总是忍不住要看一看,当然,一如既往地,什么都没有。

他走到窗户边上,向下看去。大太阳底下,行人极少。楼下的空地,仿佛废弃了的场地,爆米花店、冰淇淋店、卡娃伊首饰店、牛仔屋……缩在对面街角,关着门,大概里面在放冷气,没有人进出,显得毫无精神头儿。

不知道是不是要下雨了,天边聚集起了浓重的黑云,铅色的、带着旧铁味的黑云,正在一点点地蚕食着眼前的蓝空。

这如梦如幻、简直不够真实的景色,仿佛在某个游戏里看到的场景,暗、重、阴、闷,可是又有那么一些跳跃的、出人意料之外的小店,会突然进入他的眼帘——他匆匆穿上中裤,套上T恤,揣了几十块钱,出了门。

他向对面的小街走去。他要买冰淇淋来吃。三色的,意大利口味的。还有奶茶,柠檬味的。他不会买烟抽,这点连符拉拉都觉得很不错,儿子再逃学,再贪玩,也不抽烟喝酒。他受不了那些个味道。刘塞林在某些方面,有小小的洁癖,比方他每天玩得再狠,睡觉前也要洗澡,宁可扔掉,也不会穿带着洗不掉的污渍的衣服。鞋子里不能进水,雨天穿拖鞋,足以会让他抓狂。

冰淇淋小店里,果然开着冷气。里面没有人,除了一个头上戴着工作帽的女孩子,她躲在柜台里发短信,连人进来,都不抬起眼睛看一下。

刘塞林也不说话,伸出手就指。女孩子终于放下了手机,同样不发一言地给他拿小勺舀冰淇淋。价钱都写在上面,两个人从头到尾,一句话没有。刘塞林连女孩长什么样子都没有注意到,只是知道等不及他出门,女孩已将手机重新握在了手里。

他深深地舔了一口,很甜,这味道让他心情好了很多,甚至可以打量周围的环境了。突然地,他看见了母亲的车,就停在不远处。是的,是母亲的车牌号没错,颜色也没错,大红色,他刚想躲,门开了,走出来的,却是一个小伙子。

母亲并不在里面,年轻男人锁了车门,甩着钥匙,向冰淇淋店走了过来。

刘塞林站着没动,他甚至忘记了大太阳底下,应该快点将冰淇淋吃完,他呆呆站着。看着这个越来越走近的年轻人。他个头很高,身材难得一见的标准,宽肩细腰。五官谈不上好看,也绝对不丑,他不像很多常年会在露天辛苦的年轻人,皮肤白净细腻。他的身上,有种柔和的气质,干净半长的头发,与之相配。他的鼻子很挺,这给他稍显粗俗的小眼睛增添了某种机敏,他嘴巴方正,让他有了那么点男子汉的感染力。

他一把推开了店门,同时嘴里发出一声亲热的“嗨”。

刘塞林透过玻璃门,见到他很快走向木质的柜台,而柜台里的小姐则没有再玩手机,而是俯过身来,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迎向了这个年轻的男子。

他是谁,为什么开着母亲的车?为什么他一进去,卖冰淇淋的小姐就会笑脸相迎?

踌躇的一个片刻,刘塞林手里的冰淇淋融化了,一滴落在了他的衣服上。这让他顿时浑身难受起来,他意识到再接着站在太阳下面,很可能会有更多的冰淇淋落在衣服上。他立刻推开门,走进了有冷气的冰淇淋店里。

那两个人,一起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但并不想弄明白他的意图。他自己找了一张小桌子坐了下来,同时拿来一本放在桌上的时尚杂志,翻看着。

他的样子,很明显是在消磨时间。

但那男人,却显然不是来买冰淇淋的,他在跟女孩子调情。听了好一会儿,刘塞林终于大概听明白,他约她出去玩,可是她要看店,没法出去。他又跟她敲定其他的时间,姑娘嘻嘻笑着,打趣他是大帅哥,又有钱,为什么偏偏看上了她?

刘塞林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姑娘,还真是长得好看。很像蔡依林。她说晚上十点后,她有空。男人却哈哈笑起来,说十点以后,他没有空。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值夜班,”男人说:“我是个需要常年值夜班的人。”

刘塞林第一个想法是,难道男人和他一样,也要打游戏?但很快,他就否认了这个想法,他不像。他身上那种鲜活、明显的户外做派,不是干他们这行的。

果真,见调情没有什么明显效果,男人站起身来,摇着手里的车钥匙,准备走了。再做最后一次邀请:“跟我去兜风吧?”

他指给姑娘看车子。姑娘捂着嘴巴,突然笑了起来:“你怎么开这么鲜艳的车啊?像女人开的似的。”

男人随口就来:“小丫头家家的,这不是为了让你高兴吗?”

他走了。

刘塞林冰淇淋也吃完了。小姑娘继续拿他当看不见的影子,头也不抬,继续开始玩起手机来。

“哎。”他叫她。

“叫我?”女孩抬起头,看他,好吃惊。仿佛听到坟墓里的死人说话似的。

刘塞林一转头,看见了柜台后面镜子里的自己,难怪女孩不愿意跟他搭讪,他看起来,确实非常没有人气儿。苍白着面孔,有气无力的样子,眼神游移不定,总在躲躲闪闪。

“刚才那个男人,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姑娘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一些迟疑地,放下了手机。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点恐惧,她看看门,又看看刘塞林。她不那么肯定地指了指冰淇淋:“你还要,再吃点吗?”

刘塞林摇头。姑娘的模样让他意识到他问话的突兀。他赶紧换上了一副笑容。又点点头,“我再来一份好了。我是说,那男的,干什么的,就住在附近吗?”

“怎么啦?”女孩子问他。

“他长得很漂亮。”刘塞林说,他只能说最让他印象深刻的东西,“他是做什么的,像个演员一样,我以为我见到什么明星了呢。”

听他这么说,女孩陡然放心了。原来如此,一个小小的、苍白的、无所事事的追星族而已。她一边大不咧咧地给刘塞林舀冰淇淋,一边不屑地说:“什么演员啊,就是一鸭子。”

“鸭子?”刘塞林显然不懂。

“被女人包养的那种男人,二爷,懂吗?算了,你这么小,说了你也不懂。”

刘塞林当然懂。他怎么会不懂?

“那车子,应该就是别的女人的。他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不和那个老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整天在我们这些小店里跟女孩子们打情骂俏。他做什么,可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女人供他吃供他喝还给他月钱,还替他租房子什么的。哼,他可得意着呢,拿出来炫耀给人听。”

刘塞林说:“是吗?”

姑娘笑:“好了,去吃冰淇淋吧,别把你这个小弟弟污染了。”

刘塞林说:“好。”

外面起风了,那辆熟悉的红车已经被开走了。他顺着街道慢慢走起来,尽可能地,让自己挨着阴凉的那一面。快傍晚了,太阳似乎已经不那么热辣了。冰淇淋被他扔在了垃圾筒里,一个放学走过他身边的小男孩立刻发出了不满的啧啧声。

他越走越快,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走,走,走,沿着街向前走。突然,他站住了,那辆熟悉的红车,豁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离他家不远的另一个小区门口。因为这个小区的停车场,就设在大门靠街处。红得扎眼的车,让他立刻想起了刚才那个女孩子的话,有人给他租房住。

他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这车。然后走进了小区。

小区不大,统共两幢高楼。刚才那个男的,会住在哪套房子里呢?

他站在楼下向上看,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看。也是老天帮他,那个男人,突然光着上身走了出来,站在了阳台上。他手里还捧着半个瓜,估计刚进门,热了,站在阳台上透透气。

刘塞林手指藏在裤子口袋里,一层一层地数着楼层数。14层。

然后,他进门洞,大概看了房型,猜出了那是什么门牌号。

下一步他要干什么?他并不很清楚。但他的心里说不出的压抑和疯狂。正仿佛天边压来的乌云,一场倾盆大雨眼看将至。

他撒腿向公交车站跑去。母亲的养生馆离这里只有两站路远,一路上他都在想,见到母亲怎么说,骂她呢,还是直接扑上去,打她一顿?

他紧紧捏着拳头,冒出一头的汗来。旁边的人奇怪他眼里露出的疯狂,没人敢站在他的身边,而他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到了养生馆的外面,他的火冒三丈,却只剩下了一寸不到。瓢泼大雨终于下来了,他也不走进去,而是靠在养生馆外面的墙上淋雨。雨几分钟不到,就湿透了他的衣裳,很快进入了他的鞋子,他感觉到脚湿了——偏偏今天出门的时候,他穿的是拖鞋。这该死的拖鞋,他一提脚,将鞋子踢了出去。

下吧,下吧,让雨越下越大吧。刘塞林站在雨中,保持着冰棍的姿势,整整四十分钟。

雨停了。

进进出出的人,开始看他。做迎宾的小姐终于在打开门的瞬间,看见了淋成落汤鸡的刘塞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看了又看。刘塞林这两年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但很多年里,却是常客。小姐终于认出了他,吃惊地叫了起来:“那个谁,是你吗?”

她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了,可是她仍然殷勤地跑了过来:“你是来找董事长的吗?为什么不进去呢?”

刘塞林在狂风暴雨中似乎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沉浸在雨的敲打和风的呼啸声中,一个刹那,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温柔的女声让他陡然心惊。就好像从睡梦中惊醒一样,他抬起了头,眉头紧皱。天呐,为什么,他总是会回到丑陋的现实当中来?

“不,不,”他躲避着女孩拉他的手,仿佛是什么不洁的东西。他说:“我要走了。”

他光着脚,眼神茫然。女孩再也忍不住了,撂下一句:“你等等。”就向养生馆里跑去。

可是,等她和符拉拉一起出来时,刘塞林已经不见了。

符拉拉拉长着脸,一声不吭地听女孩子讲着那个情景。她能想象得到,刘塞林瘦弱的身体,站在墙边,挨着雨打。他来干什么?是因为跑出门,没带钥匙吗?是的,十之八九,是这个原因。想问她要钥匙,又不好意思。他知道她会说什么的,“又要回去打游戏吗?打不死吗?怎么还没有打死啊?”

是的,她肯定会毫不客气地这么臭骂他一顿。所以,他才不想进来找她的吧?

没什么,让他在外面多呆一呆,是不可多得的好事情。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长年累月地待在家里有什么好?现在流行怎么说?宅男?不如说木乃伊算了!

不管了,就这么让他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吧。呼吸呼吸人气,也能更像正常人一点。符拉拉没有跟站在她旁边、一心等她说出点什么的小姐说一句话,转身上了楼。

这天晚上,符拉拉在许东那里待得很迟,半夜两点多,她醒来上厕所,才想起刘塞林白天到她公司里去过的事儿。总不会现在还在外面吧?看看手机,没有电话,她觉得有点儿吃惊。

推了把许东,说,我要回去了。

许东一言不发,死猪样趴在床上。他哪里真的睡着了,白天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睡觉。他不吭声,只是因为不想跟符拉拉说话。

他想换个手机,符拉拉不肯买给他,还说难听话:“自己又不是没有赚钱,干什么要别人给你买?”

许东最恨听别人说到赚钱二字,可以说混饭吃,可以说玩一玩,甚至可以说搞点钱弄点钱,唯独别跟他说赚钱。因为他知道他赚钱的门路不正规,尤其是像符拉拉这样的女人,拿他当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就更令他不快了。

凭什么让我自己买手机?难道我不是你的玩物吃你软饭的人吗?你见过哪个玩物哪个吃软饭的,铮铮铁骨地跑去自己买手机的?

要是被同行知道了,还让不让人在这条道上混了?这就像开着养生馆的符拉拉,却要自己掏钱去洗脚一样嘛!

他不满,当然很不满。所以他今晚闹腰痛,动不动就说,不行了不行了。符拉拉冷眼看着他,并没有可以请假的意思,而且一待,还就待到了半夜两点!

许东气哼哼地把头埋在枕头下面,一句话也不说。符拉拉不理他,多看一眼都懒得,正准备换上衣服回家去,突然,门铃响了。

半夜三更,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过道上好几盏声控灯,刷地一起亮了。

许东立刻跳了起来,会是谁?知道这地方的人不多,有两个做小姐的,还有一个卖化妆品的售货员。虽然不相信半夜她们会来找他,可他毕竟也会心虚啊。尤其符拉拉还在这里。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下来。直扑大门。符拉拉见他立刻就有动静,已经狐疑起来。好啊,你小子,腰不痛了?敢跟我玩阴的!

她才不给许东可乘之机呢,让他背着她,把半夜来访的小狐狸骗走?

不,这多好玩啊,她就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跟小白脸有一腿。

她抢先了半步,将门哗地拉开了。在门楼昏黄的灯光下,站着的,是刘塞林。

好多年前,刘塞林只有六七岁吧,符拉拉动过一次阑尾手术。那是她事业最艰难的时期,但和老公颇同心同力。麻药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刘塞林的一张小脸。他趴在她的身上,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焦虑、阴暗、担忧的表情,他说:“妈妈,你怎么了?”

符拉拉一把将儿子揽到怀里,听他趴在她胸口前的鼻息。她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和幸福。孩子的关心,让她麻药后的苏醒,简直如同死而复生。

随后几年,家庭渐渐出现问题,符拉拉和前夫各自为战,彼此都在外面找乐子,心思不能再放在孩子身上,孩子的性格也出现了变化。

刘塞林就是从那时开始,渐渐变得内向、阴郁、情绪反复无常的吧?符拉拉对他失去了耐心,总觉得他应该更懂事一些,应该学会自己管理自己——孩子要从小锻炼,否则长大怎么办?这是她常挂在嘴边训斥刘塞林的一句话,是不是这句话使刘塞林看到了她其实只是在为自己的荒唐找借口、推卸责任,从而使孩子跟她生分了?

那一年,她去湖南出差,突遇车祸,回到深圳,已是十二天之后。头上还缠着绷带,大腿内侧还有缝线。当时前夫带着刘塞林一起来机场接的她,前夫态度冷淡,她意料之中,自是不会在乎,但没有想到的是,刘塞林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机。符拉拉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甚至连头也不抬,嘴里发出闷闷的一声。符拉拉事后无数次想过这个画面,儿子是怎么了?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贪玩,顾不上看她?

还是他正处在一个难受的年龄,要大不大,要小不小?

孩子这表情,让符拉拉有些伤心,但没有更多地放在心上。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更有无数的破人破事需要对付。离婚就是在这年年底,刘塞林听到消息后,依然面无表情,嘴里哼了一声,就算了事。

看不出他有什么不痛快,也看不出有什么痛快的。仿佛为了这一天,他早早就炼就了一颗钢铁心。

符拉拉从那以后,几乎再也没有在儿子脸上看到过他对她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同情的表情,当然,他再也没有在她的面前流露过孩子应该有的稚气、迷茫、胆怯、天真、亲热的表情。

这个晚上,符拉拉面对的,是儿子同样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只是这次,他并没有逃避她的眼睛,而是死死盯着她。看着她低胸露大腿的性感睡衣,看着她身后,光着上身从卧室里走出来的许东,看着客厅里带转角的布艺沙发,上面放着和他家里一模一样的沙发靠垫。还有玻璃灯罩,矫情地带着流苏,仿佛这场捉奸的一个注解:瞧,纸醉金迷。

符拉拉呆住了,她再强悍,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的这个爱好,面对儿子,却还是缺了那么一点点勇敢坚强和理直气壮。一个瞬间,她是慌乱的,甚至觉得这慌乱带着她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期,被老师突然提问,回答一个完全不懂的题目。她忍不住就要支吾,就要伸手摸摸头发,她会清清嗓子,还会伸出脚在地上蹭一蹭。她喉咙里似有痰,腰上很痒,窗户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那声音干扰了她的思考,她恼怒地左右看看,还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她只能看看老师,可是眼睛又像空气中的羽毛一样,从对方的脸上轻轻飘过。这羽毛不知道落在哪里才合适,或者说,它根本哪里都不想落,它只是飘错了方向而已。

许东奇怪极了,他从没有见过符拉拉这个样子。完全不像平时的她了,甚至连刚才床上的她也不像了。她心虚了,软弱了,心不在焉了,躲闪不及了,慌了手脚了……这个样子,让许东看来既可笑,又吃惊。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她不仅显出了老态,甚至可以说,还显出了龙钟呢。她胖胖的短胳膊,放在头上,腮上,仿佛做错了事,又很快地拿下来。她肥胖的短腿,露在性感睡裙外面的短腿,怎么的,突然罗圈了呢?

她的皮肤,也黑了,粗糙了,失去光泽了。头发,干枯了,粗硬了,没有任何发型了。这所有的变化,都是在瞬间完成的,就好像动画片里的艺术手法,一个正常温和的女人,突然随着几个画面的改动,就成了面目可憎的老巫婆。

许东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乐。他想,他大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的。很可能门口的小伙子,是这个老女人正在包养的或是曾经包养过的。

只是他看起来还那么单薄,甚至弱小,还是个孩子哪。这女人,真他妈的,什么人都敢下手啊!

他打着哈欠,心里说不出来的唯恐天下不乱的高兴劲儿!好好,来点事才好,否则后半夜多无聊呀。

为了激怒这个男孩,他把手搭在了符拉拉的肩上,用一种半抱的姿态,和她紧紧靠在一起。怕她会躲他,他用了劲,表面看起来笑容满面,可手里下了死力。符拉拉果然要挣脱,却没有挣开。

她有些愕然地看了他一眼。

僵持的局面终于被许东打破了。他先开了口,那声音,说不出的性感、慵懒、得意洋洋,知道童自荣吗?是啊,就是那样的,风流男人的特有嗓音。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是功夫,也是需要勤学苦练的啊。

他知道用这样的腔调说话,没有几个女人不会注意到他,没有几个男人不会大吃一惊的。

“怎么啦,小兄弟,半夜三更地上门聊天啊?”

他突然觉得,这孩子有点面熟。在哪里见过?他思索起来,难道他是跟踪他的住址的?

是的,的确见过。对了,下午,冰淇淋店,他看见过他,他在门口的小桌子上,吃冰淇淋。低着头,背有点驼,脸色苍白,看起来身上阴阴的,没点活气。

他迟疑了,松开了捏着符拉拉的手。“我见过你,你是……”

够了够了,符拉拉不想再听许东说话的声音了,也不想再这么尴尬下去了。她突然黑了脸,平时的霸道终于又回到了身上,她要狠狠关门,并且眼睛里对那孩子射出生气的目光。

许东拉住了。“干吗,干吗关门?我认识他,你不是下午买过冰淇淋吗?”

他把头伸出去了,想就着楼道的灯光将刘塞林看得更清楚一些。刘塞林抿着嘴,见他头凑过来,并没有一点向后躲的意思,许东第一个念头是,这孩子个头不高,第二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觉得身体里不知道哪里一热一麻,他有些奇怪,难道是瞌睡突然来了?

紧接着男孩转过了身,他没有去开电梯,而是一把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向楼梯跑下去。许东能听见他一路急切地下楼声,球鞋踩在楼梯上,发出的刷刷的干净利落的声音。

他靠在了符拉拉的身上,他没有一点力气了。一分钟之前,还在他身上的力气,似乎随着那孩子的跑远,也渐渐地离开了他。他的确是瞌睡了。可是符拉拉并不能撑住他,或者,是这个女人实在不地道,不愿意这么撑着他。床上撑,床下还撑啊?他嘴角一咧,为自己这个幽默的想法笑了起来。

符拉拉终于发现了问题,许东的腿在流血,因为他穿着短裤,这血,让伤口显得格外的触目惊心。

她扔下了他,快速去房间里打电话,叫120。

符拉拉不是个容易慌乱的女人,有时候,仿佛越是情况紧急的时候,她脑子似乎越是清醒。她三下五除二地,已经拿到了毛巾,还有撕成长条的衣服,紧紧勒在许东的腿上。许东被这猛地一勒,疼醒了。符拉拉凑近他的耳朵,快速而凶狠地说了句:“伤口是你自己不小心扎到的!知道吗?完了我给你钱,很多很多!”

救护车来之前,许东脑子里最后的回音是:“给你钱,给你钱,给你钱,钱,钱,钱……”

符拉拉那天忙到凌晨,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去。许东还要观察,还好没有伤到大动脉,否则这个上午,乃至以后很多的上午,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度过。

她感觉浑身累到无话可说,清晨的空气,还有一些昨夜热气未散聚集起来的雾。她锁了车门,拖着脚,一步一步地走到电梯跟前。她几乎想不起来昨夜那让她尴尬,让她心惊肉跳的一幕了,她想好好睡一觉,想打开淋浴喷头,把自己好好冲一冲。

可是,伴随着这些纷乱思绪,在她虹膜背后依然存在的乱糟糟的画面、场景、人物、白大褂、抢救、手术室,病房、来苏水味……所有东西中,一个声音,却一直回响在她的耳边,清晰、干净、毫无矫揉造作,充满了情谊、爱恋和感动:“妈妈,你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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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未央觉得自己很明智的一个人在解毒这件事上做了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用了楚焱的身体。从此以后秦未央觉得自己路漫漫兮其修远。直到某一天,秦未央刚从楚焱的床上爬起来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过来,以后要是碰见就当作谁也不认识谁吧?”楚焱冷笑道:“你这是打算提上裤子不认账?’秦未央炸毛了,吼道:”你才不认账,你全家都不认账。我只是要婚了"这回轮着楚焱不淡定了,:“嫁人?”亲未央捋了捋发鄙视道:“嫁人?笑话,我是要招赘”瞬间楚焱就将刚套上的衣服扒了下来说道:“求扑到,求招赘”秦未央咬牙切齿道:“让本姑娘好好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