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柏回到公寓，一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电话。“嘟——嘟——嘟——”等待接听的声音，欧柏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感觉有些紧张，他有多久没给戴蕾打电话了？
终于有人接了。“喂——”话筒里传出稚嫩的童音，是丹尼尔。
欧柏放松了一点。“丹尼尔，”他轻声说道，“是我。”
“爸爸！”丹尼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他几乎是在嚷嚷了。欧柏把听筒拿得离自己的耳朵远了一点，才继续说：“告诉我，你最近过得好吗？爸爸刚从中美洲回来，”他下意识地拉住电话线，听得出电话那端丹尼尔已经开始安静下来，“还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是什么？”丹尼尔的声音再次差点震破他的耳膜，他可能正在那边跳脚。
“我想你会喜欢的，”欧柏有些得意地笑着，“是古玛雅的仿制木雕。”
“那是什么？”丹尼尔兴奋的情绪低落了不少，他声音含糊地问，“古玛雅是什么？”
“玛雅人曾经在古代创造出辉煌的文明，他们在天文历法方面有突出的成就，还修造了很多宏伟的建筑。不过玛雅文明在公元八九百年前后就神秘消失了。”欧柏想了想，觉得很难一下子和丹尼尔解释清楚，丹尼尔也不太感兴趣。“事实上那个木雕是一个战士，”他描述木雕的样子，“头上插着长长的翎羽，手里拿着长矛。”
丹尼尔的兴趣又被提了起来，他急切地追问道：“那它好看吗？”
“很好看，”欧柏用脖子夹住电话走到背包那里，掏出那个玛雅木雕，“可是没有你好看。”他顿了顿，这才开口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马上拿过来——听着，你妈妈在家吗？”
“她现在不在。”丹尼尔的声音低了下去，听上去有点郁闷。
“那她到哪里去了？”欧柏随口问，他正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里拿出那个装有陨石的密封箱，想把它搁在桌上。
“她正忙着准备和贺利斯叔叔的婚礼，”丹尼尔很不情愿这么说，“爸爸你现在来吗？”
密封箱差点儿从欧柏的手里跌出去，他本能地伸出另一只手接住它，额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话筒从他的肩头滑落，撞在桌面上发出“嘭”的一响。
房间里很安静，墙壁上的挂钟发出刻板的“滴答”声，欧柏很熟悉这里，几个月前他正是从这里离开的。欧柏整个人深深地陷进沙发里，下意识地绞着手，感觉怒气不断地在体内上升，却又找不到出口。丹尼尔就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板上，手里捏着那个刚刚得到的玛雅木雕，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和它对话。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欧柏心烦意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当淡蓝的烟雾在屋内腾起时，房间大门的门锁发出轻微的一响，戴蕾回家了。
欧柏有些慌乱地坐直身子，因为吸气过猛，大声咳嗽起来。戴蕾看见他，似乎有些吃惊，却又显示出意料之中的表情。当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香烟上时，她像以前那样皱起了眉头：“丹尼尔就在旁边。”她这样说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第一个回合欧柏就措手不及，他笨拙地灭掉手里的烟，掩饰地干咳了两声。看得出此刻戴蕾很疲惫，欧柏不无恶毒地想，她一定是为那豪华的婚礼忙晕头了。
戴蕾还是用那样厌恶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他是一个不该出现的人。“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几乎是在质问了。
“我，我听说了那个消息，”欧柏又开始紧张起来，他痛恨自己现在的反应，“那……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戴蕾断然说道，加重了语气，“确定无疑。”
“可是你不能，”欧柏似乎想申辩什么，“就这么草率，我们才分开了四个月……”
“对我来说，”戴蕾讽刺地说，“时间已经够长的了，在这四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觉得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欧柏挣扎着说，“这个决定对你，对我，对丹尼尔都很重要。”
“我已经充分考虑过了。”戴蕾说话的口气像个女王，不留有任何的余地。她简直和他一样固执。
“也许我不该说，”欧柏从沙发上站起来，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可是我还得说，贺利斯并不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
他还没有说完，戴蕾就打断了他：“他是怎样一个人，我比你清楚。”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固执己见，”欧柏强压下去的怒火又开始升腾，“我承认对我们关系的破裂我负有很大的责任，可贺利斯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他不仅在工作上时时刁难排挤我，还背地里对你大献殷勤！”他越说越激动。
“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戴蕾毫不示弱，相应提高了音量，“听着，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是的，也许我没有，”欧柏感到自己被伤害了，他开始嚷嚷起来，“但是丹尼尔，我决不允许那个家伙做丹尼尔的继父！”
“这件事情不由你决定，我有自己的理由，”戴蕾不耐烦地说，甩动着胳膊，“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冲动！”
“我再怎么冲动也比那个人强！”欧柏愤怒地说，他的态度开始变得强硬，“我无法左右你的决定，可丹尼尔是我的儿子，我有权决定他的生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孤注一掷地说：“如果你非要一意孤行，那我必须带走丹尼尔，我不会让他继续跟着你生活！”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戴蕾冷冷地说，“法院将他判给了我，我才是他的监护人。”
“从今以后，”欧柏咬着牙齿说，“我会努力工作，照顾他，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戴蕾镜片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而已。“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些话，”她用夸张的语气说，“我想起来了，在你得不到承认的时候，你这么说过；在你执意要从天文中心辞职的时候，也这么说过；当你信誓旦旦说会挣钱养家的时候，还是这么说。”她不屑地说，“可是结果呢？丹尼尔要是跟着你，恐怕只会天天饿肚子！”
她这是故意要激怒他，而她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欧柏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怒火。他突然闭紧嘴巴，意志坚定地走向丹尼尔，一把将他抱起。丹尼尔有些害怕地看着他，可是并没有拒绝。于是欧柏向门口走去，一手推开戴蕾，不顾她的阻拦和尖叫。他走到门口，打开门，最后看了戴蕾一眼，戴蕾正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他没有再犹豫，大步走了出去，将房门重重地带上，发出“砰”的巨响。这时丹尼尔开始哭泣，隔壁的门打开了，一个身材肥胖的老太婆带着一丝惊恐的神情朝这边张望。欧柏看也不看她一眼，就从她身边走过去了。
丹尼尔整夜都睡得不安稳。他把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欧柏的床上，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好像一直在哭泣。欧柏根本无法入睡，在矛盾中辗转反侧，有一阵他真切地感觉到了后悔，可是却没有更好的选择。这一夜似乎很难熬，可又过得很快。天空泛白的时候，电话铃声打破了静寂。
欧柏梦游一样拿起话筒，是贺利斯的声音，他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声音。
“我听说了昨晚的事，”贺利斯说话很客气，也许因为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我很难过，你这样做让戴蕾伤心了。”
欧柏木然地拿着话筒，既不挂断，也不答话。
“我请求你，”贺利斯非常恳切地说，“等会儿把丹尼尔带过来好吗？婚礼就在我家举行，”他顿了一下，“这是为了戴蕾。”说完他静静地等待着，欧柏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很长时间欧柏都没有出声。就在贺利斯要再次开口的时候，欧柏说话了：“我会考虑。”他简单地说道，挂断了电话。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沉睡中的丹尼尔，此时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已经投射在他的脸上。
欧柏把丹尼尔抱上汽车的时候，丹尼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手里还抓着昨天得到的玛雅木雕，这让欧柏有一股想要把他带走的冲动。他低下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避开了丹尼尔的视线。
这是一个难过的日子。欧柏发动汽车，他至今不能理解戴蕾的想法，可她说得对，他无权决定。汽车载着他们沉闷地行驶在大街上，丹尼尔好像意识到他们将要去哪里，并没像往常那样一直吵嚷并且发问，可他的异常安静同样让欧柏忍受不了。他将汽车摇摇晃晃地开过下一个路口时，差点闯了红灯。
“该死！”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咒骂了一句。丹尼尔惊惧地看了他一眼，把身体往座位里面缩了缩。
绿灯亮了，当他们再次向前行驶的时候，一辆警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又很快折返回来，拦在他们前面。
欧柏刹住车，摇下车窗，把头伸出去。一个警察打开车门从警车上下来，神态威严地走到欧柏的汽车旁边，他走路的姿势看起来非常正式。
“什么事？”欧柏知道这不是应该对警察说话的语气，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现在真的对所有的事情感到恼火。
“孩子，”那个警察简洁地说，并不看着他，他的语气有些生硬，“我必须提醒您，如果汽车里有儿童，您驾驶的时候应该给他系上安全带。”
“很多人都没有这么做。”欧柏瞟了丹尼尔一眼，辩解道。
“因此很多人都为此受到了惩罚，”那个警察意味深长地说，“您也是其中一个，我将会给你一张罚单。现在把您的驾照给我。”
见鬼。欧柏硬生生把这两个字吞进肚子，还没有吃过早餐的胃十分难受。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不情愿地掏出驾照递给那个警察，嘴里嘟哝着侧过身子，给丹尼尔把安全带系上。等他回转身望向车窗外的时候，那个警察已经开好了罚单。
“这上面有我的名字和编号，”那个警察指着单据的右下角说，“如果你有任何不同意见，可以去投诉我。”他把罚单连同驾照一起还给了欧柏。
欧柏把那张罚单举到眼睛前面，仔细看上面的名字：雷蒙·理查德。
“很好，”他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的确很糟糕，越驶近贺利斯的家，欧柏的心情就越沉重。贺利斯正和所有奢侈的上司一样，拥有豪华的别墅，湛蓝的游泳池，还有绿茵茵的草坪。很远欧柏就看见贺利斯别墅的房顶了，当他拐过两个街口来到别墅大门的时候，门外已经停满了车，他费了一些周折才找到一个车位。他把丹尼尔抱下车放在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舒展开眉头，这才牵着丹尼尔走进大门。
真是宾客如云。两长条铺着格子桌布的餐桌就搁在草坪上，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音乐，人们这里一群，那里一伙地喝酒谈笑，等待着结婚仪式的开始。欧柏在场内搜索了一会儿，没有看见戴蕾的身影，也许她正在做最后的准备。他掩饰不了自己的失落，而贺利斯早已经看见他们，迎了上来。
“你能来我真高兴。”他大踏步地走过来，想要握住欧柏的手，欧柏的神情却迫使他在两步远的地方站住。“戴蕾一定会很高兴的。”贺利斯兴奋地说，声音里透出一股做作。他故作慈爱地摸了摸丹尼尔的头：“你今天真可爱。”丹尼尔却躲着他。
“戴蕾呢？”欧柏直截了当地问，“她在哪里？”
“她一直待在房间里，”贺利斯环视四周，若有所思地说，“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你知道，”说着他扶住自己的脑门，做出疲惫的样子，“我今天实在是太忙了。”
看见欧柏没什么反应，贺利斯很快又说道：“我很感谢你把丹尼尔送来，”他企图将丹尼尔揽入怀中，“今天我最感谢的人就是你了。”从他脸上浮现出虚假的笑意：“来，把孩子交给我吧！”
“不，”欧柏冷冰冰地说，“我会亲自把孩子交给戴蕾，不麻烦你。”
“这没有什么区别。”贺利斯仍然企图这么做，欧柏坚持不让，贺利斯终于失望地说，“那好吧，你可以待在这儿，直到戴蕾出来，即使你想参加全部的婚礼我也不介意。”他的口气变得冷淡起来。“不过我很忙，我有许多客人需要招待。”他故意说，“你看，几乎全天文中心的人都来了。”
“你根本不必招呼我，”欧柏绷着脸说，“我也不需要你的招待。”
“很好，”贺利斯对他不再有兴趣了，“那我要失陪了。”他走出几步，突然回转身来说：“我想你也许会喜欢和以前的同事探讨一下RT偏离轨道的原因。”他这么说道，大笑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极为滑稽的笑话。
欧柏暗自捏紧了拳头。如果这不是戴蕾的婚礼，如果不是贺利斯离开得太快，他保证自己一定会马上拽住那个讨厌的家伙，把他扔到餐桌上去。
欧柏余怒未消地站在那里，衣角被轻轻拉动了一下。他低下头，丹尼尔正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舔了舔嘴唇，有些渴望地看着不远处长桌上的蛋糕。他忽然感到一阵内疚，也许自己真的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想起戴蕾的话，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带着丹尼尔往长桌走去。在长桌的一端，数十个玻璃酒杯已经被垒成金字塔状，只等待香槟了。欧柏尽量不让自己往那边看，他侧过头去，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材有些矮胖，头顶已经秃了，两鬓缀着银丝，那套藏青色西装裹在他身上显得紧绷绷的，看来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他又胖了不少，欧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瑞尔。”他很小声地说，嘴唇基本上没动，他正在担心西瑞尔没有听见，西瑞尔却迅速转过身来。
“欧柏！”他惊喜地喊道，张开两只有力的臂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西瑞尔紧紧地抱住他，把他抱得那么紧，以至于欧柏差点无法呼吸了。“我真高兴能再次见到你！”西瑞尔在他耳边激动地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过了好一阵西瑞尔才松开他，又仔细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你没变，”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赞许，“和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欧柏苦笑着说，“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