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有多少次,诃额仑忍住痛苦与饥饿,独自奔波于斡难河上下,攀登于悬崖峭壁之间,采摘来各种能吃的食物供孩子们果腹。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这样,诃额仑带着孩子们艰难地生活着,用强韧的意志力支撑了下来。
抛弃他们的那些叛众们偶尔会念及也速该的妻子和儿女们,他们猜测着诃额仑的下场。斡难河上游气候恶劣,无依无靠的也速该家人除了冻死饿死,绝不会有其他出路。他们全然不知,在没人帮助、没人伸出援手的情况下,这些孤儿寡母们居然能完好地活下来,他们依靠着祖先传下来的刚强,锻造出了超于常人的意志。
铁木真和弟兄们渐渐长大了些,开始懂得诃额仑的苦心,他们决定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替她分担生活重任。铁木真带领着他们,用针制成鱼钩去斡难河边钓鱼,有时他们可以钓到大鱼,有时却只能钓到小鱼,不管他们成果如何,总是能获得诃额仑的称赞。
孤苦的孩子们唯一的乐趣就是渔趣和打斗。在他们住处附近,住着札达兰部落,该部落有一个跟铁木真年龄相仿的少年札木合。在一个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他们相遇了。
铁木真带着弟弟合撒儿、合赤温正一块儿捕鱼,札木合在河流上游玩乐,手中拿着石子儿往河里投掷,“扑通、扑通”,石子儿落入河中,打出一个又一个漩涡,带来很大的响声。
合撒儿首先恼了,冲着上游的札木合叫喊:“哎,你把我们的鱼儿都给吓跑了!别再扔石头了!”
“这河又不是你家的!”札木合冷哼一声,仍是自顾自地掷石子儿。
铁木真瞧着札木合的样子,心里也很是恼火,毕竟他们捉鱼是为了生计,札木合这无端端的破坏,很可能会害得他们一无所获,当下之时,对铁木真来说,没什么比母亲和弟妹们的温饱还重要的了。
札木合哪里知道他们的心思,觉得好玩儿似的,依旧在自顾自戏耍。铁木真沉思片刻,环顾四周,不动声色地弯下腰,手中捡起了鹅卵大小的一枚石头,瞄准了札木合的脑袋,“嗖”的一声就飞了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札木合头上!
“哎呀,痛死我了!”札木合捂住脑袋,气急败坏地喊着。
合撒儿与合赤温见札木合得了教训,心内都喜悦起来,哈哈哈地笑个不停,铁木真也笑了。
这边笑声还没止住,那边札木合已经怒气冲冲地跑了过来,指责铁木真道:“偷袭算个什么本事!”
“你以为只有你会扔石头?活该!”合撒儿为铁木真辩解。
札木合根本不理会比自己矮一头的合撒儿,他眼睛只盯着铁木真,挑衅地问他:“你是哪儿冒出来的?叫什么名字?”
铁木真从容应对:“我叫铁木真!是黄金家族的人!”
札木合眯了眯眼睛,一声冷笑:“是吗?我还没跟黄金家族的人打过架呢。我今天倒是想知道,你们到底优秀在哪里!你,铁木真,敢不敢跟我比一场摔跤?”
“比就比,怕什么!”铁木真豪情万千,丝毫不惧。
年少气盛的札木合与铁木真,说着就摆好了架势,卷起袖子,扎好腰带,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不由分说地厮打起来。
合撒儿与合赤温在旁边也是心情激扬,暗地里给铁木真攒着劲儿,希望他能好好教训一下札木合,给他们争个面子回来。
年龄相仿的铁木真与札木合,在力量上也是旗鼓相当,铁木真健壮如狮,札木合敏捷如豹,两人皆是机灵勇猛,打得各不相让,难分难解。也忘了是斗了多少回合,终归是分不出高下,两人却都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最后也顾不上胜负了,各自放开对手,两手一摊往地上躺了下去。铁木真望着蔚蓝的天空、游动的白云,忽然觉得心神开朗,忍不住笑起来,转头去望札木合,见他也咧开嘴巴,跟着自己哈哈大笑。
合撒儿与合赤温看得傻了眼,不知这二人是怎么回事,都跑去围在铁木真的旁边,关切地问他说:“哥,你没受伤吧?”
铁木真摇摇头,没跟他们多说话,却问札木合:“你是札达兰人?”
“是,我叫札木合!”
铁木真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来,伸手去拉札木合起身,两人对望站着,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铁木真诚恳地说:“不打不相识,希望咱们以后是朋友!”
“咱们已经是朋友了!”札木合也是非常豪爽,跟铁木真提议:“不如咱们结为安答吧!”
铁木真毫无异议,当即点头答应。他自幼除了自家兄弟,还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安答,对那种歃血为盟、肝胆相照的情谊,内心也曾有过向往。他欣赏札木合的勇气与直爽,更为能结识这样的安答而高兴。于是,二人跪下拜了长生天,从此双双结为安答,发誓要相亲相爱,互相帮助,无论什么时候也绝不背离。
为了表达情谊,札木合送给铁木真用小牛角磨制的箭,铁木真则送给札木合用柏木制成的箭,他们彼此交换了结拜的礼物,虽然铁木真的礼物看起来简陋得多,札木合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意思。
札达兰人札木合,在部落之中因为身上流着外族人的血液而被人看不起,他的经历使铁木真联想到了自己的落魄。当年塔里忽台在众人面前质疑铁木真的出身,这屈辱令他刻骨铭心,也因此与札木合之间更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情感。
虽然在族中地位卑贱,但札木合这个人内里却有铮铮傲骨,他一向自信满满,敢拼敢闯,在长大之后,札木合渐渐显现了他全部的智慧与抱负,他的雄心壮志是统一蒙古的所有部落,成为最伟大的可汗。这个骄傲的人,他一手打拼了自己的天下,还曾帮助铁木真横扫草原,率领两万铁骑将蔑儿乞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并帮助铁木真从蔑儿乞人手中夺回他美丽的妻子孛儿帖……然而,不管过往多么团结,兄弟的情谊终归还是抵不过内心的嫉妒,当札木合意识到铁木真高贵的身份终将取代他的功绩,成为名正言顺的领导人时,他决定要摧毁乞颜家族,并将铁木真从汗位上拉下马。一生之中,他们三次结义,时而和,时而反目。骄傲的札木合恐怕始终未曾料想到,最后他的下场是彻底完败铁木真,并将这天下全部拱手相送。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流浪者依然漂泊在斡难河上游,那是一段艰苦但充实的岁月,也是我的祖父铁木真后来常常回忆的岁月。年少的他曾怀抱幻想,能跟随兄弟们在这里安稳下来,和睦相处,却全然不会想到,在不久之后,会发生一件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悲剧!
和往常一样,铁木真带着亲弟弟合撒儿去钓鱼,同去的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克帖儿与别勒古台。四人分成两组,合撒儿运气最好,先钓到了一条金黄色的小鱼,他不由得沾沾自喜,向铁木真炫耀说:“哥,这下可好啦,阿妈最近身体不好,鱼拿回去给她熬汤喝!”
铁木真点了点头。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一直钓不到鱼的别克帖儿正觊觎着合撒儿的鱼,别克帖儿趁着合撒儿一个不留神,冲上来把鱼给抢走了,别勒古台屁颠屁颠地跟着别克帖儿跑走了,两人找了个僻静处把鱼烤着吃了,等铁木真跟合撒儿追过去找到他们的时候,只看到一堆鱼骨头。看着别克帖儿得意扬扬的嘴脸,铁木真心里真是气不过。
回去后,铁木真与合撒儿向诃额仑告状:“阿妈,别克帖儿抢走了我们捉的鱼,还偷偷给吃掉了!”
“你们撒谎,我没有!”别克帖儿狡猾地抵赖,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你这卑鄙小人,做了坏事还不敢承认!”合撒儿说着就动起手来,冲上去跟别克帖儿厮打在一起,别勒古台向着亲兄弟,也加入了打斗,铁木真见那两兄弟对付合撒儿一人,生怕合撒儿吃亏,赶紧又去帮合撒儿。就这样,四个孩子扭作一团打起来,气氛很是紧张。
诃额仑见状赶紧去阻拦,却因为孩子们力气太大,怎么也分不开,她只有喊着豁阿黑臣和速赤格勒:“你们俩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见他们兄弟打得头破血流?快来帮忙拉开呀!”
豁阿黑臣与速赤格勒闻言赶紧上前,帮着诃额仑一块儿把打架的孩子们拉开。气呼呼的孩子们像刚睡醒的狮子,踢腾着腿脚,一个也不安生。
因为别妻的身份,速赤格勒对诃额仑一向敬重有加,毕竟他们母子三人还要依赖诃额仑才能活下去,所以她生怕别克帖儿的行为得罪诃额仑,赶紧给诃额仑赔不是说:“对不住,姐姐,是别克帖儿这孩子不懂事,我没教好他。”
别克帖儿生气地瞪了生母一眼,很是瞧不起她卑微的态度。诃额仑却对速赤格勒摆摆手,很真诚地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别说这种话。”
诃额仑秉承不偏不倚的公正态度,训斥着铁木真四兄弟:“你们知道咱们活下去有多么艰难吗?瘦弱的羊群竟还斗架!为何不能团结起来,齐心协力?”
“阿妈,不是我们的错,是别克帖儿有错在先……”铁木真不服气地辩解。
诃额仑严厉地说:“闭嘴,铁木真!发生这种事,最应该思过的就是你!毕竟你是老大,作为哥哥,不管怎样都该让着弟弟们,怎能领头打架?”
铁木真垂下头去,不再言语了,其他几个孩子也不敢说话,看着他们乖乖的服帖模样,诃额仑也心软了。她嘱咐他们以后要互相关照,相亲相爱,如此这般,就将几个孩子打发了下去。她全然不知,常年艰苦卓绝的生活,已使这些少年变得年轻气盛,脾气非一般的火暴,他们只是表面上听她训斥,暗地里的争斗却愈演愈烈,丝毫没有任何人愿意妥协——直至发生惨剧。
事实上,铁木真与别克帖儿一向都不睦,别克帖儿没有继承父亲也速该的光明磊落,为人倒是非常阴险,说话也是尖酸刻薄,平日里稍有争端,别克帖儿就会拿铁木真的血缘来说事,他的冷嘲热讽总能轻易激怒铁木真——母亲在春祭上流下的眼泪,泰赤乌人的欺侮与背叛,这一切的一切啃噬着铁木真的内心。他眼中的别克帖儿是可恶的,同抢夺也速该权势的泰赤乌人一样残忍,而别克帖儿说话时的尖酸模样,看上去又跟那个可恶的塔里忽台如此相像!
铁木真心中暗想,别克帖儿不服从于我,定是因为对我没有惧怕,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没有威信的人,犹如离群的羔羊,这样的我,连一个别克帖儿都对付不了,将来凭什么领导蒙古人?又凭什么配称为苍狼白鹿的子孙?
思来想去,铁木真决定要好好教训别克帖儿一番,好让他瞧瞧自己的厉害。
次日,铁木真跟合撒儿商量好了对付别克帖儿的法子,趁着别克帖儿在家中不远的山坡上放马的时候,他们各自怀揣着弓箭,悄悄摸到别克帖儿的身后,搭好弓箭瞄准他,准备双面夹击。
“别克帖儿!你还要一直跟我们作对下去吗?”合撒儿在放箭之前对着别克帖儿高喊,恐吓着说,“要是你不听话,可别怪我的弓箭不长眼!”
别克帖儿扭头看着他们,发现了他们正拿着弓箭对准自己,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就露出了冷笑,带着鄙视嘲笑他们:“怎么,你们是想害我吗?”
“只是希望你以后别再生事,听从于我!”铁木真直言道,“要是你乖乖听话,今天就饶了你!”
别克帖儿哈哈大笑,很是不屑,这一次,他将自己尖酸刻薄的坏嘴巴发挥到了极致,不仅羞辱了铁木真与合撒儿一番,还连带着将他们的母亲诃额仑一起羞辱。他盛气凌人地骂着:“你们这两个草包,以为这样我就怕了吗?我凭什么要听你的,铁木真?你是不是父亲的孩子还另说呢!你们的母亲嫁给父亲之前被蔑儿乞人睡过!有什么值得装腔作势的,她不过是个不干不净的贱货!”
“你在胡说什么?快给我闭嘴!”铁木真听不下去了,气得涨红了脸。
别克帖儿不依不饶,继续说下去:“你们也觉得羞耻吧?要不是诃额仑,我们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又怎么会被自己的族人背叛?其实泰赤乌人说得没错,就是因为这个祸水,才害得整个乞颜族愈加落败,也是因为这个祸水,才害得父亲早早离世,害得我们流离失所!”
“别再说了!我让你闭嘴!”铁木真这次真的是再也忍不住了,别克帖儿的每一句恶毒言语,都像是虫子一样蚕食他与合撒儿的心,他们对视一眼,愤怒异常,想也没想地同时放箭,双箭齐齐地射进别克帖儿的前胸与后背,别克帖儿瞪大眼睛,立时瘫倒在地,血流如注。
大错瞬间铸成。铁木真望着倒地不起的别克帖儿,先是愣住了,之后如梦初醒一般,赶紧奔跑过去探看别克帖儿的伤势,待手指放在他的鼻息跟前,才发现他已经没了一丝气息。
“他、他死了?”合撒儿不太确定地问铁木真。
铁木真沉重地点点头。
他们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别勒古台赶来,他望着地上浑身鲜血的兄长别克帖儿,以及惊慌失措的铁木真与合撒儿,不敢相信地号叫起来:“别克帖儿怎么了?他死了吗?你们杀了他?你们居然杀了他?”
“别吼,别勒古台!除非你也想挨揍!”合撒儿恐吓着他。
别勒古台惊恐地向后退去,眼中含泪地说:“怎么,你们想把我也杀了吗?咱们可是一家人!我要去告诉阿妈!我要让她看看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说话间别勒古台已转身跑了,回去给诃额仑她们报信。铁木真觉得头蒙蒙的,手脚也控制不住地颤抖,想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最终俯下身去,抱起了别克帖儿的尸体,口中喃喃地说:“我只是……我只是想阻止他说话,若是他不说出那些卑劣的言语,我肯定不会放箭的。”
别克帖儿的血沾染在衣衫上,浸湿了铁木真的手,铁木真能感觉到血腥的黏稠,他害怕、忐忑、懊恼。这会儿再去看别克帖儿的脸,又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十恶不赦,不由得眼中也落下泪来,可是,噩梦已成真,死了的人哪能再复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