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勒古台从山坡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回家中,哭丧着脸告诉大家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铁木真和合撒儿,他们合伙把别克帖儿给杀死啦!”
“别勒古台,话可不能乱说!”速赤格勒斥责着自己的儿子。
“阿妈,我说的都是真的!不相信你们去看看!别克帖儿的尸体就在山坡上,像一匹死去的马,一点儿气息都没有了!我亲眼看见的!”
别勒古台的话使速赤格勒愣住了,她的脸瞬间变得僵硬,嘴唇哆嗦着,显得无比紧张。
“这怎么可能!”诃额仑完全不敢相信别勒古台所说的话,从毡房内奔出去想去探个究竟,刚一出门,却见对面走来她的两个儿子——满脸沮丧的合撒儿,以及怀里抱着别克帖儿尸体的铁木真。
诃额仑如雷轰顶一般,瞬间呆住了,事实就摆在眼前了,怎容她还抱着幻想?
铁木真不发一言,将别克帖儿的尸体轻轻放在草地上,速赤格勒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魂落魄地跑过去,在别克帖儿的尸体旁放声大哭,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别克帖儿!别克帖儿!你快醒醒吧!别克帖儿!”
诃额仑感觉喉间生出哽咽的疼痛,除却对速赤格勒的愧疚之外,她还感觉到有一股吞噬骨髓的失望,她凝视着铁木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铁木真,别勒古台说的话句句属实吗?是你跟合撒儿一起杀了别克帖儿,是吗?”
铁木真不敢与母亲的目光对视,他感觉那严厉的目光像锋利的箭,瞬时就能穿透他似的。然而他的沉默无疑是最真诚的回答,诃额仑登时落泪,拿起马鞭往他身上抽去,口中骂着:“你怎能做出这等天地不容的事?别克帖儿是你的兄弟!铁木真,我早说了让你谦让着弟弟们,可你居然杀了别克帖儿!有什么理由,让你非杀他不可?他不过是个孩子!”
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铁木真的背上、胳膊上、脖子上,抽出了一道道血红的印痕,诃额仑一直没有停手,口中声声斥责着:“你难道疯了吗?否则怎能杀戮自己的兄弟?长生天看着你呢,铁木真!你阿爸也看着你呢,铁木真!啊,我终于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说到这儿,诃额仑似乎抽打得累了,她把马鞭仍在一旁,兀自恍惚地呆坐到地上,整张面庞犹如蒙上死灰,那种带着无尽绝望的神情,看着就让人伤心。
铁木真跪在母亲跟前,不知她为何忽然停下来,但是她绝望的呼喊使他难受,尤其是她接下来的话更令他痛苦,她说:“你生来时手握血块,当初我就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现在我明白了,你总是要沾染血光的,但你怎能杀了自己的弟弟!你简直是个魔鬼!”
——悲剧已经酿成,再无挽回的余地。铁木真内心其实早已被懊悔填满,他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被自己最敬爱的母亲唾骂为杀人魔鬼,还是让他无法接受。生时所带凝血的那个预言,此时此刻一点儿也没有荣光的启示,反而如同一个恶咒般缠绕在他的心头,良久不肯散去。
我的祖父铁木真,在他戎马疆场、磨砺辗转的生涯中,唯独回忆起这一桩往事时,显现出最为痛苦的神情。他告诉我说,每个人活着,都势必会有后悔的事,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时间仍未能将它的痕迹全部湮灭。他清醒自知,以后人们忆及他,必是功过皆有,他自己能给每一个抉择安排理由,却独独无法掩盖对别克帖儿犯下的罪孽。
“你知道那种滋味吗?”祖父问我。
我懵懂地反问:“什么滋味?”
他沉吟片刻,回答我说:“杀人。”
我愣住了,手掌心冒出冷汗,却唯恐被他看作胆小鬼,赶紧回答说:“这……还、还没有。孙儿暂未能上场杀敌,因而……”
“哈哈哈哈!”祖父爽朗地大笑起来,声如洪钟一般,笑罢他却一脸正色,抚摸我的头发说,“不,忽必烈,你最好永远不要知道那种滋味。你要做的,是跟自己的兄弟们相亲相爱。”
“我记下了。”我遵从祖父的每句话,对他点头保证。
“恐惧、懊悔、害怕……”他怅惘地回忆着少年时的经历,喃喃地说,“我一生杀人无数,却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杀的,会是我的手足。”
我试图为他寻找更好些的理由,使他不必如此挂怀,便说:“常言道,水虽无尖可穿山,话虽无刃可刺心,别克帖儿当时出言不逊,加上您又年少,所以、所以才会发生那样不可挽回的事吧。”
“但我永远都不能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祖父诚恳地告知我说,“在仇恨的厮杀中,热血会让人变得失去理智,不管当时的状况多么恶劣,都不该出现那样的结局。我无法回避自身所酿成的灾祸,这是一生都会良心不安的歉疚。忽必烈,你要牢牢记住,保护你的亲人与兄弟,不要像我这样。”
他一再叮嘱我,要怀着宽容坦荡的内心,与自己的兄弟相亲相爱。而关于别克帖儿的死,其实是我希望刻意过滤的往事,身为孩子的我,亦不愿意相信祖父曾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兄,但是,别人都那么传说着,他又亲口承认了,因此不得不信。他带着苦涩的追忆,使我觉得很迷惘,年少时经受的苦难,到底会对一个人的性格产生多大的影响呢?若没有那些漂泊艰苦的岁月,铁木真会成为后来那位伟大的成吉思汗吗?
未知之事,谁能预料呢。一些不能猜测的命运,恐怕就只有长生天知道吧,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总是缄口不语。
……
别克帖儿的死亡,给本就艰苦的流浪者之家更蒙上一层阴影。诃额仑坚决不愿赦免铁木真的罪过,她对长子曾怀抱一腔热爱与寄望,希望他能如同丈夫也速该一样,将来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率领草原上的万民争取富足的生活,但她却万万没想到,铁木真会如此伤她的心,也伤害家人的心。
诃额仑他们草草地将别克帖儿安葬,把他埋在他常常牧马的小山坡脚下。临行告别的时候,合撒儿心里也难受起来,觉得实在是不应该射出那支箭,造成了现在无法挽回的局面。
铁木真跪在母亲的毡房前已整整两日两夜,一直滴水未进,他在请求原谅,诃额仑却对他置之不理。
看着铁木真被烈日炙烤的脸庞,以及干裂起皮的嘴唇,豁阿黑臣于心不忍地替他求饶:“女主人,看在他还是个孩子的分上,就饶恕他一次吧!”
“这种残害手足的人,有什么值得被原谅?”诃额仑严厉地说。
豁阿黑臣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一旁看着铁木真受苦。速赤格勒与别勒古台却都心软起来,比起尖酸刻薄的别克帖儿,这母子二人秉性还算宽厚,他们去诃额仑面前为铁木真求情:“就饶过他这一次吧,看在他有悔意的分上。”
诃额仑怀着对速赤格勒无比的歉意:“铁木真做出了这等事,你却还宽宏大量为他求情,速赤格勒……我真是,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一家人!”速赤格勒还算是非常通情达理,毕竟这些年诃额仑待她也一直不薄。
“是啊,女主人,孩子们已经够苦了。别克帖儿已经死去,就算再怎么惩罚铁木真,他也不可能回来啦!”豁阿黑臣趁机也跟着劝说诃额仑说,“您还是原谅铁木真吧,我想他以后定会谨记这件事,把这当成教训,再不会重蹈覆辙!”
诃额仑又怎么会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比起其他的子女,铁木真是她最大的牵挂,是她与也速该的第一份爱情结晶,她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情感与寄望,却完全没有想到,铁木真会犯这么致命的错,使她心寒又害怕。
“这是一块凝血!是长生天带来的预言!诃额仑,你等着瞧吧,咱们的儿子注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诃额仑脑海中一遍遍响起也速该的话,她清楚地记得,在铁木真降生的时候,看见他手中握着的血块,也速该曾这般兴奋地惊呼。
我们的孩子,真能成为了不起的人吗?如果要成为了不起的人,必将付出双手沾满鲜血的代价,我还愿意让他去闯荡这个凄苦的世界吗?——诃额仑陷入了迷惘之中,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思前想后,诃额仑最终将铁木真召进了帐中,她问他:“犯了这么大的事,你现在知错了吗?”
铁木真恳切地点头,跪在地上回答说:“是的,阿妈,我知道错了!”
“你的马刀和弓箭,应该对准的是咱们的敌人!塔塔儿人和泰赤乌人,他们才是你的对手,你明白吗?”
“孩儿谨记在心。”铁木真叩头应道。
诃额仑点点头,同时对其他的孩子说:“你们记住,必得要牢牢抱成一团咱们才能生存下去,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遭遇怎样的逆境,你们都是血缘相亲的一家人,绝不能互相怀疑,也不能互相伤害!”孩子们都纷纷点头。
出了诃额仑的帐篷后,铁木真因为身体虚弱,走起路来稍显趔趄,别勒古台与合撒儿去搀扶他,铁木真对别勒古台投去感激的目光,比起别克帖儿,他的心胸宽大多了。
合撒儿把铁木真这两天受的苦都看在眼中,铁木真一人担当了所有的过责,使他敬佩又心疼,他说:“哥,我们虽不是有意害死别克帖儿,但他终归是因我们而去。日后咱们要记住,咱们是自家兄弟,但凡作战的时候,不能等别人拔箭,我们就团结起来,先射穿他的喉咙!”
铁木真点头应承,三兄弟对望着,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虽然刚刚经历过伤心的事,他们却因为这意外变得更亲近了,彼此间的隔阂也一扫而光。
然而,流浪者之家的生活并未有更长久的安宁,抛弃他们的泰赤乌人一直留意着他们的状况。塔里忽台派人回到原地刺探过,得知诃额仑他们挨过了苦难的日子,现在她的儿子们都慢慢长大了,尤其是铁木真和合撒儿,他们变得勇猛健壮,这使塔里忽台多少有些忧心。
斡儿伯的年纪愈来愈大了,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可是她的头脑还是无比清晰的,一点儿都不糊涂。某一天,她问询塔里忽台关于诃额仑一家的情况,塔里忽台并未隐瞒,如实回答了。斡儿伯沉思良久,而后说道:“那些孩子长大了,终归都是祸患。尤其是铁木真!”
“铁木真?他能成得了什么大事?就算再怎么勇猛,也不过形单影只,离群的孤雁能飞得了多久?”塔里忽台为自己壮胆,假装无视铁木真的存在。
斡儿伯严肃地说:“你在胡说些什么?针鼻儿小的孔眼,也能出骆驼大的错!也速该的后代早晚是要找咱们复仇的,这是不能回避的事实!你以为诃额仑为什么要苟且偷生活下去?她在等待时机!对他们来说,复仇只是时间的问题!”
“祖母,您的意思是说,诃额仑他们早晚要反击?”
“没错!现在他们不轻举妄动,只是因为孩子们都还年轻,射出复仇的剑,举起锋利的刀,对他们来说还太早了一点儿,但是,如果你不管不顾,等他们找上门来的时候,那可就晚啦!”
斡儿伯的这一番话,听得塔里忽台心里有些恐慌,但他还在强打着精神为自己压惊:“祖母,就算他们反击,又能抵得过咱们人多势众吗?有什么好怕的!”
“你这蠢材!你当真以为铁木真一家陷入了绝境吗?也速该虽然死了,还有诸多兄弟流亡在外,他们跟咱们可不是一条心!莫说他们,就连咱们泰赤乌人之中,也有不少是向着也速该的,但凡那铁木真弄出些作为,他取代你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你却还在这絮絮叨叨,不知死活!”
望着斡儿伯严肃的脸孔,听着这些犀利的话语,塔里忽台惊出了一身冷汗,在斡儿伯的点拨之下,他歹念与杀心顿起,即刻就聚集起一干人马,决心去打击诃额仑一家,他可不能让那些日渐长大的雏虎用利爪毁了他的将来!
塔里忽台明白杀鸡儆猴的道理,在诃额仑的孩子们中,最有胆量和气魄的当属铁木真,只要擒住了他,其他的人不足为患,所以,塔里忽台带着浩浩荡荡的泰赤乌人,开始了追杀铁木真的行程。
诃额仑一家哪能料到会突遭劫难?!诃额仑听见匆促响亮的马蹄声,面对来势汹汹的泰赤乌人,只觉惊恐慌张,但她却强迫自己绝不能乱了阵脚,一定要沉着应对,她叮嘱孩子们说:“快,都躲起来,往山后面的丛林里跑!”
“这帮人为何会突然回来?”速赤格勒迷惘地问。
诃额仑说:“来者不善!定是没有什么好事,大家先躲起来再说!”
顾不上许多,诃额仑带着大家躲了起来,但是她心里早知道,泰赤乌人那边人多势众,早晚会找来这儿,这终归不是久留之地。
“诃额仑,我知道你在这儿,把铁木真交出来,我就放其他人活路!”塔里忽台用粗嘎的嗓音喊叫着,这胁迫在草原上空回荡着,听得诃额仑一家人气愤填膺,顿时也都明白了,这次泰赤乌人来袭,就是要把他们逼上绝路!
铁木真恨得牙痒痒:“我们还没有找他们算账,这帮不要脸面的,竟先欺上门来!合撒儿,拿好你的弓箭,咱们跟他们拼了!”
合撒儿摩拳擦掌,此时的他与铁木真还不到二十岁,却早已初露锋芒。铁木真智慧勇猛,他则孔武有力,寻好了有利的地势,他与铁木真已经拈弓搭箭,随时准备对付泰赤乌人。
塔里忽台的人马掀翻了诃额仑家的帐篷,找遍了草原的各个角落,却见不到一个人影,于是将目标锁在了山坡上的树林之中,他一声号令,随从们便往山顶进攻了。听着外面的响动,帖木仑吓得紧紧抱住诃额仑,她还是个年纪小小的姑娘,没看过战争的场面。她仰头望着母亲坚毅的脸孔,瑟瑟发抖地问:“阿妈,咱们会死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诃额仑抚摸着小女儿的头发,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语,心内却一点儿底气也没有,她忧心地望着铁木真与合撒儿,暗暗祈祷他们一定要平安无事。
塔里忽台命令着泰赤乌人:“大伙儿冲啊,铁木真就在山顶!谁要是第一个擒住他,我定有重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