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铁木真站在晨光中,目送着父亲离开的背影,他看到太阳的光芒映照在父亲壮阔的肩背上,伴随着马蹄驰骋向前,终于在泪水模糊中消失不见。
也速该告别了幼小的儿子,赶回去与家人团聚,他的几个随从跟着他,行程的速度比来时快了许多。一行人在途中遇上了塔塔儿人举办的宴会,也速该闻着飘来的酒香,听着大家歌唱的声音,勒马停下了步伐。生性粗豪的也速该还沉浸在为铁木真结亲的喜悦之中,早就把跟塔塔儿人的战争抛诸脑后,全然不知塔塔儿人对他的仇恨日益猛增,这时走入塔塔儿人中间,凶险可能随时会惹上身来。
“首领,咱们还是绕着走吧?”随从中的一个细心的人提醒也速该,“这里是塔塔儿人的领地!”
也速该哈哈一笑:“这有什么?他们也不一定认识咱们是谁,况且,既然赶上了,咱们就凑个热闹!”
在我们草原上,一直有这样的规矩与习俗,倘若行路上遇见主人家摆设宴席,必要下马拜会,主人则会不由分说以礼相待,客人只需表示谢意接受馈赠即可。也速该一直赶路,正好也是到了该歇歇脚的时候,重要的是,他也想喝点儿酒,沾点儿宴会的喜气。
塔塔儿人似乎并不知道他就是也速该,只当他是偶然经过的旅人一般,也没有问他们的名字,以及要去向何方,反而热情地说:“摘了帽子莫要客气,卸了鞍子不当外人,尊贵的客人,下马来喝酒吧!”
也速该见他们疏于防备的热情模样,更加放松了警惕,从容地喊着随从们下马歇息。大家跟塔塔儿人一起围在篝火旁,看他们跳舞庆祝,在也速该的心里,这种时刻,仇恨与战争已是不复存在。他哪里能想到呢?即便是风尘仆仆不露声色,塔塔儿部族之中还是有一个人认出了他。
这人曾经跟随铁木真兀格打仗,见过也速该本人,他登时大惊失色,私下里悄悄告诉身边的人说:“你们居然招待了一匹豺狼!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谁?”身旁那人迷惘地反问。
“他就是害死铁木真兀格的也速该!乞颜部的首领,我们塔塔儿人的仇敌!”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又唯恐被也速该看出端倪,所以几个领头的暗地里商议了一番,决定要报仇雪恨。
跟他们的首领铁木真兀格一样,塔塔儿人擅长用阴谋,他们表面仍装出热情待客的模样,盛情款待着也速该和他的部下们,暗地里却把慢性毒药倒在招待也速该的马奶酒中。
饮下毒酒之后,也速该并未觉得有任何不适,他酒酣耳热之际起身告辞,跟随从一起骑马回家。然而行至途中之时,那些慢性毒药就开始发作了,它们一点点地啃噬他的身体,使他感觉腹中绞痛。
“首领,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大家都有些担心。
到了这种时候,也速该还是没有怀疑塔塔儿人,他咬紧牙关继续赶路,猜测说:“也许是吃坏了肠胃吧,等等就好了。”
也速该如此一说,大家也都没太过在意,然而他却越来越难受,越来越痛苦,脸色也变得极差。三天后,也速该终于在随从们的护送下挨到家中,但他体内的药性愈加强烈起来,他忍无可忍,请了懂医术的大夫来看,才意识到被人下了毒。
因为错过了最佳医治时机,也速该的病势已经无可挽回。看着大夫摇头无奈地走出帐篷,诃额仑满面泪水,带着不成调的哭腔问:“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大夫点点头:“大势已去,无可挽回。”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使诃额仑头脑发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痛苦的也速该身旁。她紧握着他的手,传递给他一点儿力量,虽然这力量对他来说于事无补。
“诃额仑,不要哭……听我说。”也速该用意志强撑着身子,对诃额仑说,“我可能命不久矣,即将死去,你去帐外看看都有谁在。”
诃额仑匆匆擦去泪水,跑出大帐外把守着的蒙力克叫了进来,回答也速该:“蒙力克在这儿,你有什么话就交代他吧。”
当时族中最年长的老者就是察剌合,他的儿子名叫蒙力克,诃额仑就是在他的家中出嫁,由他的妻子来梳洗装扮,虽然这一家在族中地位卑微,对也速该却始终忠心耿耿。蒙力克虽然年纪轻轻,却足智多谋,也速该一直很欣赏他。奄奄一息的也速该明白生命将尽,他从来未曾这般痛苦过,用气息微弱的声音召唤:“蒙力克,来我的身边。”
蒙力克赶紧走近他身旁,恭敬地回答:“首领,奴才蒙力克在。”
垂死的也速该握着蒙力克的手,嘱咐他说:“蒙力克,你听着,我带着铁木真去娶亲回来的路上,遇到塔塔儿人,他们在我的饭菜中下毒,现在我肚子绞痛,恐怕很快就要死了。”
也速该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已经变色,额头也渗出了大颗汗水,他艰难地接着对蒙力克说:“我死以后,不知年幼的儿女会落到何种境地,我信任你,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他们。现在当务之急,你要快些赶去德薛禅那里,把我的儿子铁木真带回来!告诉铁木真,要给我报仇!”
也速该用尽力气说完这些话,甚至不能跟爱妻诃额仑做最后的告别,便已经气绝身亡。他催人泪下的托孤遗言感动了蒙力克,听完了他的嘱咐之后,蒙力克带着湿润的泪眼,二话不说地奔出大帐。
诃额仑满面泪水地追出来,叫着他的名字:“蒙力克!”
蒙力克转头望向她,诃额仑满面痛苦,泪水纷飞,带着哀求的口吻说:“一定要把我的铁木真带回来,拜托你了!”
“您放心。”不善言辞的蒙力克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即刻就上马朝德薛禅的家中赶去。他脑海中闪过也速该临死的挣扎以及诃额仑的泪眼,这一切使得他暗暗发誓,就算死,也一定要把铁木真平安带回家。
……
俺巴孩汗当年送女儿出嫁到塔塔儿部,不料会被铁木真兀格出卖,他们将他活捉送到金朝皇帝金熙宗的手中,金朝人残忍地用钉子把他钉在木驴之上,临死之前,俺巴孩汗留话说:“我堂堂可汗,竟因为送女儿出嫁被塔塔儿人擒获,我的子孙后代们,今后你们要以我为戒,你们就是把自己的五个手指甲磨掉,十个手指头磨坏了,也要给我报仇!”
时隔多年之后,也速该的死亡竟与俺巴孩汗如出一辙,这辉煌半生的勇士含恨而去,只留给铁木真一句话:“给我报仇!”
骏马撒开蹄子往前奔跑,一路上风驰电掣。但路至半途时,蒙力克停下来想了一会儿,他为人非常谨慎,不希望此次前去接铁木真出任何乱子。他想,如果到了德薛禅那里直接说出也速该的死讯,德薛禅得知也速该大势已去,肯定不愿意放人,铁木真十有八九带不回,恐怕还要因为身份的变化,从此就沦为对方的奴隶……思前想后,蒙力克想到了办法,他决定到地方之后先保守秘密,对也速该逝世之事只字不提。
到了德薛禅的大帐跟前,蒙力克下马求见,仆人听说他是也速该的人,赶紧进去通报。德薛禅心中生疑:“也速该才离开没几天,这么快就派人来是什么事?他叫什么名字?”
仆人回禀说:“他说自己叫蒙力克。”
此时恰好铁木真也在帐中,德薛禅扭头就问他说:“铁木真,你父亲手下有叫蒙力克的人吗?”
铁木真点头称是,德薛禅就命人请蒙力克入帐。蒙力克压抑着心事,表现得谦恭有礼,跪身对德薛禅道:“尊贵的德薛禅首领,奴才蒙力克受我家主人差遣冒昧到来,还请见谅。”
“起来吧。”德薛禅以礼相待,带着疑惑问他说,“不知你家主人差你来此所为何事?”
蒙力克镇定地说:“是这样的,主人希望奴才能接小主人回去,隔上一阵子再把他送来。”
德薛禅很是惊讶,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也速该想反悔吗?我与他可是有过誓约的!说好了让铁木真在我们家住两年,这才几天啊,为何现在匆匆叫他回去?”
“这……”蒙力克叹了一口气,而后说,“其实这件事与首领无关,问题在于诃额仑夫人,小主人是第一次离开她的身边,她思子心切,居然一病不起,这不,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也速该首领才会叫我来这儿。”
德薛禅将信将疑,他用犀利的目光盯着蒙力克的脸,但是却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破绽,蒙力克表现得特别镇定,话也说得条条有理。
“蒙力克,你说的是真的吗?我阿妈病了?病得重吗?”铁木真听到母亲生病的消息,显得有点儿焦急。
蒙力克宽慰他说:“小主人,你先不要着急,夫人的病是因你而起,只要你能及时赶回去,应当就会好去大半。”
诃额仑一向身体很好,铁木真还没见过母亲病倒,心里非常担心。蒙力克见德薛禅不发话,又说了一遍:“尊贵的德薛禅首领,请允许奴才把小主人带走,待他们母子相见之后,只需过上三五日,我家主人答允会再将他送回。”
德薛禅本来还有疑惑,一听说诃额仑因为思念儿子染病不起,只有铁木真回去她才能痊愈,立刻就放松了戒备。聪明的德薛禅最大的弱点就是善良,他摒弃了猜忌,表现出大度与仁慈,叮嘱铁木真说:“铁木真,既然是这样,你就跟着蒙力克回去尽孝心吧。”
“是。”铁木真跪下给德薛禅叩头,表达了感谢,德薛禅给了他一匹好马,他便随着蒙力克出发了。
一出了德薛禅的地盘,蒙力克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放下来,但他仍不敢有丝毫停滞,带着铁木真一路奔驰。途中他们遇上了暴雨,大雨的喧嚣湮没了天空与大地,他们跟马匹同样都困乏不已,只能躲在树林里,燃起篝火聚拢着坐在一起取暖。蒙力克从身上取下装酒的牛皮袋子,自己喝了几大口后,又递给铁木真,铁木真尚且年幼,被酒的辛辣刺激得咳嗽不已。
“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蒙力克显得有些忧虑。
铁木真问他:“我阿妈病得真的很厉害吗?”
蒙力克没有回答他,只是兀自眺望着远方的雨雾,铁木真觉得意兴阑珊,心情也有些不快,他抱怨蒙力克的匆促,说:“其实没必要这么快赶路的,我还没来得及跟孛儿帖告别呢。”
短暂的相处之中,铁木真对未婚妻孛儿帖已经萌生出深深的好感,他因为没能跟她多说几句话而觉得遗憾,压根没注意到蒙力克的表情。
“小主人……其实,其实诃额仑夫人并没有生病。”
铁木真觉得惊讶:“你说什么,蒙力克叔叔?原来我阿妈没有生病,那你为什么要撒谎呢?”
蒙力克严肃地望着铁木真,知道不必再隐瞒,便沉重地将也速该的死讯如实相告。他说:“铁木真,听我说,你的父亲也速该首领在回去的路上遭塔塔儿人毒害,现在已经身亡了!”
“什么?这、这是真的吗?”铁木真惊呆了。
蒙力克点点头说:“是真的,他临死前拜托我来接你,我唯恐德薛禅怀疑,所以才撒谎说你母亲思念成疾。”
片刻之前,铁木真还因离开孛儿帖而觉得遗憾,片刻之后,他的遗憾却被随之而来的仇恨深深掩埋。父亲的突然死亡使铁木真如遭雷轰,心中悲痛不已。他怎么能想到,不久之前还在教他弯弓盘马的父亲,如今却与他天人相隔!他怎么能想到,苍狼白鹿的子孙也速该——他那孔武有力的父亲,竟然会成为部落仇杀的牺牲品!
蒙力克讲述着也速该死前发生的事,如实告知铁木真:“首领临死前让我把你带回去,并给你留了话,希望你能给他报仇!”
铁木真的胸腔内燃起熊熊烈火,在这一瞬间,他心中种下复仇的种子:我铁木真从此跟塔塔儿人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恨!
滚滚的眼泪伴随着暴雨,把铁木真淋了个通透,蒙力克望着他痛苦的模样,于心不忍,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呀!
“要想给你父亲报仇,你必须先让自己强大起来!擦干你的眼泪吧,铁木真,现在绝不是悲伤的时候!”蒙力克劝解他。
铁木真完全理解蒙力克的意思,他暂时舍弃悲恸,变得异常冷静。他反复在心中想着父亲的临终遗言,深深地体会到也速该被毒药折磨致死的痛苦。可怜的父亲,他已近死亡边缘,还要担心长子会被别人欺辱,用尽最后力气也要请求别人把亲爱的儿子带回!……铁木真在心底默默地发誓,他要将今日所承受的痛苦,在他日加倍施加到塔塔儿人头上!
此时此刻,他不想流泪哭泣,但那些泪水已经渗进他的血脉与骨骼之中,成为一股磅礴的巨大力量,愤怒燃烧得犹如烈火一般,焚至灵魂乃至心脏。而出生之时手中握着的那块血块,似乎在此刻才得到应验。他相信了那个预言,血债血偿的意念,使片刻前还心境单纯的少年,瞬间就变得阴暗凄凉!
大雨稍有缓势,铁木真便随着蒙力克继续赶路,他们向斡难河上游疾驰而去,风尘仆仆,披星戴月。
离家门还很远,铁木真就开始呼喊诃额仑:“阿妈!我回来了,阿妈!”
诃额仑泣泪如雨,跌跌撞撞地将铁木真迎回帐内,泣不成声地说:“孩子,你回来晚了……你阿爸已经……已经……”
铁木真跪在诃额仑脚下起誓:“阿妈,儿子但凡一息尚存,必要为父报仇,杀光所有塔塔儿人!”
少年被仇恨笼罩的阴冷让诃额仑有些担忧,但丧夫之痛压迫着她,使她忽视了铁木真的转变。坚强的诃额仑擦去满面泪水,领着铁木真给也速该叩头祭拜,在也速该的尸体前说:“你放心吧,蒙力克已经把铁木真带回来了!”
也速该的丧礼很快举行了,他的坟头立下无字石碑,被埋葬在斡难河边,这是他第一眼看到诃额仑并与她相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