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这本书是一个情的功课，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情的功课要做。可是，今天以学校读书、考试的教育模式，是很难做好情的功课的。所以我常常同情这样的人——读名牌大学，成绩优异，然而在情感世界里受到挫折后竟把情敌杀害。每当看到相关报道时，我都会难过地想：如果早一点读《红楼梦》，早点受到《红楼梦》中“情的功课”的熏陶，他会明白情的纠缠不应该成为一个过激行为产生的原因。
——蒋勋
这几年，我在高雄讲《红楼梦》，刚开始是一些所谓的社会上流人士来听，后来我去买菜，小贩跟我说，他们也喜欢《红楼梦》。我说那就一起来听，结果讲了四年，他们得到的感动比我还多。所以我认为，《红楼梦》是不分年龄、阶层，每个人都应该读的著作。我很喜欢《红楼梦》中的“情”和“还”，看似简单，但这两个字的确是《红楼梦》中非常重要的思想。
《红楼梦》中的“情”
《红楼梦》有一个原名叫《情僧录》。“情僧”，带着情感的和尚。“情”这个字在儒家正统思想里面谈得不多，因为跟它相对有一个字就是“理”，“理学”的“理”。大家希望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能够多懂得“理”，不希望有太多情，如果有“情”则会“受苦”。
有句古话很了不起，即“太下不及情，太上忘情”，就是当人修炼到一定程度时，会对人生的爱恨完全领悟，所以忘情，这有点像庄子吧。“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当妻子死的时候，他敲着脸盆唱着歌，因为他忘情，他觉得生死本来就是一回事，爱恨也是一回事，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忘掉，不要执着于情。“太下不及情”，说一个人如果连温饱都不能解决，就很难跟他谈情这个字，因为他不及情，所以“情”之字正在我辈。我们一生跟这个情有好多牵连：父母的情、妻子丈夫的情、儿女的情、同事朋友的情……牵连不断，像密密麻麻的网。
在《红楼梦》这个以13岁小男孩贾宝玉为主的故事里，贾宝玉就是这个情网的中心，这个情网跟每一个人做了所有情的联系——抱歉的情、委屈的情、感恩的情……全部在讲这一个“情”字。曹雪芹觉得“情”是人生里面的一件大事，也许情是很多的结，不容易解开，就是我有很多跟某一个人解不开的结，我无从解释。为什么初见某人感到似曾相识，这是一个结，解不开，所以两个人像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在一起。
读《红楼梦》整部书时，慢慢会发现，这个情不只牵连着黛玉，虽然黛玉牵连得最深，而且还牵连着宝钗、秦可卿等，甚至还牵连着解不开的与宝玉父亲的那个结。贾政怎么会没有情，他当然也有情，可是在作品的第九回中，贾宝玉要去上课，在跟父亲请安时，贾政当着旁边的清客们，哼了一声说：“你别站脏了我这个地，别靠脏了我这个门。”
读到这里，我吓了一大跳：很少碰到一个父亲对孩子这样讲话，大有侮辱的味道。原来，这个父亲从小不喜欢宝玉，因为宝玉一岁抓周时，抓的是女人的钗环。父亲当然希望他抓官印，将来可以走上仕途；就是抓个算盘也好，将来还可以做企业家……所以贾政从宝玉一岁开始就不喜欢他了，觉得宝玉将来必是色鬼无疑。我读到这一段心里好痛，在父子的缘分中，到底是什么造成贾政和宝玉如此难沟通？而一岁的孩子又是多么无辜，在玩游戏乱抓东西时就被决定了一生的命运。最后，宝玉当然要解这个情的结，他跟贾政的关系到底是什么？贾政曾将宝玉往死里打：将他按在凳子上叫仆人打；看到仆人不敢用力打，自己拿门板去打，打到宝玉的整个屁股都烂掉为止。可是，在高鹗的续本中，写到《红楼梦》结局时是这样的：在一片白茫茫大地上，坐在官轿里的贾政，远远看到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和尚，跪在雪地里向他磕了三个头就走了。宝玉就这样了却了父子之间的缘分。我一直觉得在《红楼梦》中，实情复杂，读者很容易看到宝玉与黛玉的情之深，却不容易看到宝玉与贾政父子缘分里情的复杂。这个情很难解读，有时忽然会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读那段忽然想到他父亲了，那我就不敢追问下去：他跟他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结。
《红楼梦》这本书是一个情的功课，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情的功课要做。可是，今天以学校读书、考试的教育模式，是很难做好情的功课的。所以我常常同情这样的人——读名牌大学，成绩优异，然而在情感世界里受到挫折后竟把情敌杀害。每当看到相关报道时，我都会难过地想：如果早一点读《红楼梦》，早点受到《红楼梦》中“情的功课”的熏陶，他会明白情的纠缠不应该成为一个过激行为产生的原因。可是我们应该怪谁？怪这个在校生吗？还是说在他整个成长教育里，从来没有人给他讲情感教育，怎么去处理爱，怎么处理恨，怎么去接受，怎么去拒绝？所以讲《红楼梦》的时候，我其实不想讲三百年前的事，而是说，我们在当下发生的很多故事，根本就是《红楼梦》里的故事，我希望《红楼梦》能够让我们在困扰的纠缠里找到一点解脱的东西。
记得小时候喜欢看《白蛇传》的戏，每次看到白蛇为了爱情救许仙，上刀山、盗仙草，最后还被压在雷峰塔下，自己就激动得不得了。那个白蛇对于爱情执着得如此动人，让我觉得法海简直莫名其妙，多管闲事，去破坏人家的好事。后来我做系主任，一次遇到女生与男生谈恋爱，竟批评道：“你们谈恋爱谈疯了。”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扮演了法海这一角色，在不知不觉中对情的执着产生偏见。后来，我这样反省自己：进入中年以后不要顽固，多接触接触这些孩子们，他们的情之所钟胜于我辈，假设这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我们一生也要解开这个情的结，并将其外延扩展。
记得读过很感人的近代书信，即林觉民写给太太的《与妻书》——妻子陈意映怀孕，二十几岁的林觉民为什么要去舍身取义，颠覆清廷？书上讲得很清楚：“吾充吾爱汝之心。”意思是因为我爱你，我对你情感这么深，所以希望天下人爱其所爱。但那是一个国弱民困的时代，连爱一个人都无法实现，所以“我愿意牺牲自己换来整个民族”。“情”这个字是多么重要，可以把个人的情扩大成为“愿天下人爱其所爱”。林觉民的这个《与妻书》，我相信是对情的一个最好的解释，他以个人的情为原点出发，升华到对中华民族的情。所以我认为，如果个人没有在青春期对于情的功课的原点的练习，后面情的升华我就会怀疑。
我特别希望现在的父母和孩子一起读《红楼梦》，因为通过读这本书，你会更了解自己的孩子。青春期到底是什么？处于青春期的孩子们常常挨骂，因为大人不理解青春期这个特殊阶段对孩子的影响。比如，处于青春期的一个女孩子，忽然一个人在墙根下哭泣，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当然快疯了，觉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没事就在墙下哭，慢慢就会被人发现，其实，处在青春期里的孩子们已经被曹雪芹这个小说家写得淋漓尽致。我也看过歌德写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我也看过美国的以青少年为主的《麦田守望者》，没有一部青少年的书让我觉得能比得上《红楼梦》，它是一部真正的青春小说。我们拿宝钗跟黛玉为例，这两个处在青春期里的女孩子是怎么样的呢？宝钗偏向于味觉上的甜，有一次她要过生日，贾母问她喜欢吃什么东西，她说喜欢吃甜烂之物。甜的，而且要煮得烂烂的，不要用牙齿去咬的那个，所以她体态有点胖。她扑蝴蝶，扑一下就累，然后就会“香汗淋漓，娇喘细细”。甜是我们舌尖上面的味觉，偏向于甜的宝钗是被宠爱的，幸福美满。林黛玉则比较偏爱酸，因为酸是舌头两侧的味觉，大概到青少年时，舌尖两侧的味蕾开始发达，所以我们管这个年龄段叫青涩年华。那个年龄很容易酸，容易有淡淡的失落感，少女发育了，她开始想要爱一个人，写了十封信，可能谁都没有回信，她就开始有失落感，开始酸。
在《红楼梦》第十八回中，宝玉和黛玉因为一只荷包发生了第一次激烈的冲突。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段。宝玉这个13岁的男孩，因为家里有钱，又是贵族，所以腰带上挂了一堆堆的荷包，而这些荷包都是袭人、晴雯绣的，非常漂亮，里面有的装玉，有的装沉香，有的装槟榔，大家大概很难想到宝玉也吃槟榔的，因为这可以让他驱散体内的寒气。那些下人很有趣，知道宝玉的荷包珍贵，拿到府外可以卖钱，所以大家都抢，说赏我吧，赏我吧，就全抢光了。袭人为此曾骂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恰巧黛玉正在给宝玉绣荷包，所以就生气了，就说我给你的东西，让那些人抢走了。他来不及讲话，情之所至是来不及讲话的，因为黛玉判断宝玉一定是没有贴身看护好自己绣的荷包。
《红楼梦》中关于青春期的故事，今天的十二三岁女生和男生们还在演绎，他们还在发生一样的事，一样动人。地球上有六十亿人，可是只有一个人是跟自己有着特别的关系，那个人就是跟我们有“情”字渊源的人。“情”不容分辨，没有道理可讲，爱跟恨都因为它，所以我称它为纠缠，它是解不开的。我觉得“情”是人类的一个最大的功课，而这个功课今天能够让《红楼梦》帮青春期的孩子去做。我甚至幻想中学教科书可以选入《红楼梦》中的这段文字，十几岁的男生女生读起来会更加感动。
没有人去引导青春期孩子们的恋爱，又没有经典读物让他们顿悟情的纠缠怎么解开，如此下去会不会出大问题？常常看到青春男女之间关于情的困惑，这暴露了学校教育的短板，我感到心里很痛。如果有《红楼梦》做他们情感教育的引导，让他们明白原来世界上不是我一个人对着墙哭泣的，就会觉得自己有一个知己，原来是林黛玉，自然也会释怀的吧！
所以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们真的可以把《红楼梦》中有关情感纠葛的文字选入中学教材，连罗密欧和朱丽叶在楼台底下念诗的一段文字都被选在欧洲中学课本里面，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我们是不是对情还是很害怕，觉得情很脏？其实情很高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