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什么最重要?太多太多重要的事,什么理想、责任、社会义务等等。千万千万不要忘了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乐趣。你是不是一生中充满了乐趣,你是不是一生中交往了一些有乐趣的人,你是不是听到过一些有乐趣的话、故事?
当人生充满了乐趣之后,碰到什么艰难困苦都不觉得苦,一点苦也没有。所以我写了一幅字:“与有肝胆者为友,从无字句处读书。”这是我的人生体验。
——濮存昕
我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也叫脊髓灰质炎。等上了小学,有些同学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濮瘸子”,这些都给小时候的我心理上造成了压迫感,所以我当时特别希望小学快毕业,离开学校,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这么叫了。还好,因为治疗还是挺有效果的,在9岁那年,大概三年级时,我做了整形手术,之后就不用再拄拐,这样叫我“濮瘸子”的人越来越少了。
那时候,在体育课上与同学们一起玩,就是我的奢望。特别像接力跑,我这样谁愿意和我合作呢?还有打篮球,万不得已没人希望我上场。实在凑不够人时,我上场了,那就会有种实现自我价值的感觉,如果能再投进一个球,能让我高兴三天。现在回想起来这都没什么,可小时候我却爱钻牛角尖。如今过去了,孩提时,年少时,青年时,想想自己的人生还挺丰富。
我们今天所有生命呈现出来的面貌,都和自己的经历相关;而我们今天所有经历的事,一定和未来有关。我们的教育背景,成长背景决定着一个人的未来,我觉得早一点受挫折,承受些压力,这会使自己心里产生更强的愿望。这是好事,曾经有一些怯弱,有一些不自信,这恰恰促使自己去学,去锻炼,太早太早觉得自己了不起,这可能有问题。所以,我觉得年轻的时候多吃点苦,后面的生活反而会甜。我在自己的处世哲学中总结出一句话,是我从两个朋友的名字中提取的,叫“博观约取,求冠居亚”。什么都是厚积薄发,标准可以高,但一定不能锋芒毕露。这是我五十年人生积累悟出的话。这一点,我媳妇看我看得最明白。她说:“亏你小时候腿有病,否则不定狂成什么样。”因为自己其他条件比较好,肯定会受宠的。偏偏有那点缺陷,所以还是有点儿自卑、自尊,挺好。
说到成长,家庭的影响和熏陶,个人的志向和努力,命运和机缘的巧合,这三个对我来说都重要,缺一不可。家庭的影响,我父亲对我的影响,那是基因上的事,那是DNA上的事。对于自己个人的志向和努力,如果我在艺术道路上半途而废,不去坚持与坚守,甚至拓展,那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我。命运和机缘真是给了我人生的坎坷中的转机,那时我的坎坷人生好像突然间天地明朗,云开雾散。我得感恩,我真的活得太有运气了,运气都被我占了,这三条都占了,谁都离不开这三条。
我是在剧院里长大的孩子,很小就似懂非懂地看戏,很早就知道“戏比天大”的道理。这是从我当演员的父亲身上体验到的。在童年的记忆中,那时的父亲是家里的绝对中心,剧院的事和演出的事对于他来说是最重要的。只要父亲晚上有戏,一下午谁也不能大声说话。父亲演戏之前不吃饭,我常常拿了饭盒去剧院给父亲送饭。化妆室通向舞台的长廊里有条黑黑的甬道,这条甬道是不准小孩子进去的。我常常站在这条神秘的甬道口等我父亲,我知道它的尽头就是充满灯光的辉煌的舞台。
人生真的是有很多很多坎,很多很多阶段,随缘,然后顺着水就漂啊漂啊漂,漂到这个地方,这个水洼洼里面就停下来了。因为改变自己的知青命运没有任何办法,我上大学也没上成,然后考部队文工团,1973年、1974年,就偷偷利用探亲假回家的二十来天,跑到济南军区、跑战友、跑总政考试,都没成功。
1977年1月,我回到了北京。回家后的开始一段时间我有些煎熬,因为无所事事。可干的只有帮家里买买菜,打打酱油,甚至几次跑到街道给人读报纸,学习什么时事社论。还好空政话剧团正好春节以后招生,父亲把我介绍过去。我很走运,经考试后很快穿上了军装,原本从知青回到城里没有位置的我,再到大街上走时,希望碰到熟人,得到对方的称羡。
蓝天野老师与我父亲是一辈子的交情,从中学、大学,到参加革命,从解放区到北京,从北京人艺到现今。天野老师作为我的叔叔,是看着我长大的,而我对自己能到人艺,对他仍然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天野老师是我人生中几个最重要的恩师之一。在我跨过困境最需要帮助的时刻,他力排众议将我从空政话剧团借来。但他是磊落的,当时他说我这个戏里就用濮存昕,而不是让我借这个戏调入人艺。可是我在部队文工团演戏的方式,却在人艺中有些格格不入。现在回想起来,最重要的就是对不住天野老师,对不住导演栽培。那时,一些前辈的安慰就是一种温暖,比如郑榕老师说,小濮小濮我告诉你台词怎么说,今天演得挺好……就是这些鼓励,让我自信。但我真的是没好好完成任务,但天野老师却说没有啊,我记得你演得挺好啊,当时就觉得你应该更好,到现在他还鼓励我呢。
我一直感激人艺,感激蓝天野老师。《秦皇父子》演出后,他们并不满意,但还是留下了我。对于年轻演员,他们的心态一定在希望与失望之间。“你看这孩子真可爱,但怎么什么都不懂。”
这是他们对我的评价。不懂,也让你上台,这就是人艺的宽宏大量。
这也让我知道,自己离戏剧艺术的高境界、更奥妙的门槛还有不小的距离。
我是个演员,但是在演戏上并没有太多天赋。我现在回看年轻时演的戏,感觉还是有点使劲,“演”的痕迹很重,好像努力在演那个角色。当然,演员一开始肯定想演好角色,但演到最后应该是演自己,自己生命中有多少是和角色有关的,如何融到一起去表达?以角色的名义表达自己,用自己的生命去表达角色,这是一致的。
在演戏上的精进,我还得感谢林兆华老师,他给我的一个拥抱是我一生要记住的。在人艺演《巴黎人》,这是一个很概念的戏,是关于巴黎公社的。但是,我有“文革”的经历,我也曾喊过口号,有过革命的激情,精神层面与男主角有相似之处。演着演着,自己就进入到戏里了。在演出汇报时,林兆华走过来,抱了我一下,说:“你这回终于松下来了。”他这一抱我,一说我,对我是很大很大的鼓励,他说你给我跑一群众来,你玩玩来,你演戏别那么认真,别那么慷慨激昂的,我就演了一个消防队员,全剧只有一句台词,就是最后结束,我走到观众席里面,跟观众说一句总结语。他说你要当聊天一样跟观众说,而且是站在第一排的观众面前,要向全场,包括二楼观众,你说一句聊天的话。这对我来说挺难的。但是最后我完成了,戏还能这么演?戏可以这么演!倪萍坐在第三排,我们俩还打一照脸,她看戏来了,我还冲着她说话呢。这是第一次突然间从戏剧的责任和戏剧的担当中,又进入到一种新的境界,并非是角色,也似你个人一般去直抒胸怀,直截了当地当作个人谈话去跟观众产生联系。1990年我演《哈姆雷特》的时候,导演比演员多,一大堆搞美术的,但是演员就我们几个,有些人就退出了,觉得这是在胡闹。不断变换方式去演,用直觉去演,这是林兆华教给我的,演戏是另外一种东西。
我为什么死心塌地,那么忠诚于林兆华?其实不只是为了林兆华,我没帮他,是他帮我。
我今天恰恰用我生命里最真实的直觉,去表现新艺术、新戏剧。演一个角色,就向角色靠近,当弘一大师的《一轮明月》演完时,我给自己起了个号,叫“二一之徒”。原来,弘一大师有个“二一老人”的号,来自一段寄言,这两句头一个字都是“一”,哪两个“一”呢?“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个名利全都摆平了,人清凉极了,自己进入了不为任何名利困扰的一个境界。我作为一个演员,可以说是名利圈的一个参与者,要能把这段寄言参透,悟到点上去,就要做到“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我觉得这像我的一个座右铭一样,于是我就妄称他的徒弟,我叫二一之徒,二一老人的徒弟,一定用弘一法师这种出世的精神去悟入世的事情。我们做文艺的人,有一点宗教情怀,当我们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时候,那是很勇敢的,很有力量。在舞台上,在角色的创作中,有一种超常的精神状态。佛家讲勇猛精进,弘一法师确实是有这样一种力量的。上海文艺界的这个风流倜傥的大才子,干什么都对,干什么都行,甚至到了常州第一师范学院教音乐和美术,他的国文都比国文老师好,外文比外文老师好,历史比历史老师好。
在师范学院,同学们对李叔同(弘一法师)很是敬畏,不怕李先生批评,害怕李先生鞠躬,谁犯了错,李先生就到他面前鞠躬,诚恳得连句话都不说。弘一大师精神力量这么强大,说放下就放下,什么都不管不顾,就遁入佛门,不是说这件事情我们要学不学,一定都要去皈依,但是他这样的一种生命样式,在我们整个中国民族的历史文化名人中,很是了不得。在弘一法师曾经跪于释迦牟尼佛前的那个位置,我也曾弄剃刀剃头发,当时泪流满面,真想就这样皈依,心灵上的震动非常大。一个人立地成佛的力量,来源于他对自己过去人生的批判,但我现在还不足,所以我现在还是当演员吧,我把他这个角色演好。
就这样,我演的角色和我的人生之间仿佛有了一种关系。《鲁迅》和《弘一法师》演完了,我突然间悟到,演戏实际上就是人生的态度问题,对生命本身的态度和修行的问题。
人间最大的的痛苦,就是“哀愁莫大于心死”这几个字。自古人生谁无死,可是任何人面对死都要痛苦,为什么呢?是再也见不到世界了,唯有见不到的,谁都受不了,所以我觉得弘一大师的那种诀别,体现在他出家之前。他已经为自己写下了这样一种明智之词:“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大千世界,个人渺小,风里面的一片叶,气流中的一粒尘埃,到哪算哪,老子青牛出关,也是这样一种大力量。所以我觉得先贤们在文字传承里面有着生命的记载,对后辈的影响,真的是了不得。人到不惑之年,其实更惑,年轻时的那些理想、愿望、憧憬,一一得到了,成家立业,身为人父,身为人母,功成名就,但这时候却很困惑,而不是不惑。这时先贤们早就说尽了,去看那些书,对你重新展望新的世界,新的人生规划,一定有好处。
我们交友,更看重可交之人的品质,这个人的品质是我喜欢的,我愿意跟他交往,不管是台上的还是台下的。你在演一个故事,你做一个角色,要注意在台上的言谈举止,你能把故事讲明白就完了,想要得到更深层次的观众和更高品位的观众的认可,一定要感悟生命,感悟我个人和角色有什么关系。我想达到演戏的品质,所以我演鲁迅,我是普通人,当代的一个演员,我必须演得像鲁迅,怎么像呢?除了化妆上的效果外,我的眼睛里边,我的呼吸,在银幕里放得这么大的那种形象,都得让人觉得自己是鲁迅。
我放松到什么程度,我就能演到什么程度,放松是什么东西,是一个远离世俗的我,我把自己埋起来了,我个人消失了,我全部的整个的身心和这个作品是一致的,我个人的东西没了,所以我在拍《一轮明月》和拍《鲁迅》这两部电视和电影的时候,我要脱离我世俗的生活方式。你必须和自己的世俗生命稍微有一点距离,甚至是诀别,演完之后自己很惆怅:不再穿这服装了,不再化妆了。因为我们付出了一种生命,我接近它,我要成为它,所以我就觉得品质上应该接近角色,否则真的是对不起自己,更别说对得起观众了。
人生什么最重要?太多太多重要的事,什么理想、责任、社会义务等等。千万千万不要忘了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事——乐趣。你是不是一生中充满了乐趣,你是不是一生中交往了一些有乐趣的人,你是不是听到过一些有乐趣的话、故事?当人生充满了乐趣之后,碰到什么艰难困苦都不觉得苦,一点苦也没有。所以我写了一幅字:“与有肝胆者为友,从无字句处读书。”这是我的人生体验。
(本文根据2012年1月30日,濮存昕携新书《我知道光在哪里》做客《书香北京》访谈内容整理而成)
作者小传
濮存昕:国家一级演员,从事戏剧影视表演艺术多年,曾主演过数十部优秀的话剧、电影、电视剧作品,多次获国内外大奖,并热心于公益事业,积极参入当中,是一名德艺双馨、深受民众喜爱的著名表演艺术家。2011年获得第三届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著有《我知道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