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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荒原上的爱(7)

有一次在南草湖劳动收工后,我看见了一片野生的小香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当时的人都馋吃,只要见了可能能吃的东西,就垂涎三尺。我当时饿得不行,也不管是否有毒,先尝了一口,觉得挺香的,就先啃了两个。想着一位老大姐正有身孕,就摘了一些给老大姐。我高兴地往回走着,突然刮起了大风,沙尘弥漫开来,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旗杆,我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我在沙漠里转了半天,直到天黑,也没有看见营地的影子。

风挟着沙石,像一个老魔鬼,发狂地呻吟着,嚣叫着,冷笑着,其间夹着狐狸的悲鸣和几匹跟随人迹来到这里的荒原狼的嗥叫。我感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恐惧。我看见旁边有个草垛,就一头钻了进去。

大家回到营地,点名时才发现我不在,把营地找遍了,也没看见我的影子。营长立即命令全营人马分头寻找。

我躲在草垛里,既怕狐狸,又怕狼,怕狐狸是因为在很多民间故事中,它们会变幻成媚人的妖怪;怕狼则是我自小就知道狼的凶残。几乎每天夜里,我都能听到这两种动物的叫声。但它们很少在芦苇丛外活动。听人说,狼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到其它动物的气味,然后循着气味寻找和捕食猎物。我也觉得狼的嗥叫声越来越近,正害怕得不行,不想没过多久,它们又远遁了。原来寻找我的战士已经赶到,他们的火光把狼吓跑了。我连忙出来,向他们跑去。

我当时单纯而天真,这使我在这个成人世界里完全是一个大孩子。只有我敢于“童言无忌”地给干部提意见,让他们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只有我可以把营里喂养的一只母鸡引到地窝子里,让它在自己的枕头边下蛋,然后让大家偷偷地用鸡蛋洗脸,作一次在当时看来十分奢侈的“美容护肤”。我无忧无虑,活泼俏皮,给大家带去了十分珍贵的欢乐。

在这个女人比例很小的集体里,任何一个女性对每一名官兵来说,都是一个辽阔而美丽的世界;是他们寄托自己想象中的爱情、欲望和家庭的载体。

女兵班里的其他女兵都比我年龄大,她们很快先后结婚了。我目睹了她们的痛苦和不幸。我甚至去找过领导,说我们是人,不能把我们拉在一起就过日子。但没人理我。

我自己也没能摆脱这种命运。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的一天,年近十六岁的我被教导员叫住,问,小鬼,想不想成家?

我还是个孩子,成什么家呀,教导员,你可不要吓我。我十分认真地对教导员说。

你该成家了,我给你找了个全兵团都有名的英雄模范。教导员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听教导员的口气,就开始害怕了。我说,教导员,我才十六岁,还太小,我还想上学,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我现在……现在不想结婚……何况,我还没有……没有喜欢上谁……没有,从没有想过……结……结婚的事。由于害怕,本来伶牙利齿的我,一下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给你介绍的对象是机枪连指导员,他是兵团模范指导员,是一个忠厚可靠的同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明天给你半天时间,你们见个面,谈一谈。教导员的口气冰冷、严肃,不容置疑和违抗。

我楞了半晌,我本想喊叫,不!不能!但她没有喊叫出来。我哭了,哭出了声,哭着跑回地窝子,扑在床上,又嚎啕大哭起来。

女兵们已经知道,她们不知该怎样安慰我,因为,她们都已结婚,连怎样安慰自己都不知道。

谁能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和方式呢?

这个兵我不当啦!我不当啦——。我在心里嘶哑地吼叫起来。

那你就是个逃兵……你不能这么想。没有比当一个逃兵更可耻的了。军人是一个与死亡为伍的职业,选择了它,也就选择了赴死的可能。但我宁愿死,战死疆场,也不愿要这样一种彼此连一点了解都没有的婚姻。它比死亡更可怕,更难以让人接受……我的思想激烈地斗争着。

有一缕月光漏进了地窝子里,不大的风从地窝子顶上刮过。从没有遮拦的洞口袭击着我。初冬的夜,充满了凄凉。

其他的女兵们都无言地坐着,静静地陪着我。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必须长大,成为成人,以面对即将面临的一切。面临那实实在在的、充满着未知因素的生活。我也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思念故乡,思念父母亲人……

既然与指导员的见面是以命令的形式下达给我的,作为士兵的我就不得不服从。第二天吃过早饭后,女兵们没有进来,他进来了。

他叫赵自立。老地下党员,三八年参加了八路军,打日本侵略者,后又参加解放战争,前前后后打了一百多次仗。来到新疆后,一直带着机枪连的官兵们修建十八团大渠。他比我大十岁。他后来当过二十九团的团长和政委,却淳朴得像一个辛劳一生的老农民。只有谈起当年打日本,打永丰镇时,他才会滔滔不绝。当当年他来到我的地窝子门口时,死活不好意思进去,这个打仗时只知道猛打猛冲,干活时则拼死拼活的河北汉子,脸通红着,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嘀咕了一声,还是算了,还是算了……就要往回走。是战友们硬把他推进来的。

他在地窝子里站着,由于个子很高,只能低着头。两只手无所适从地一会儿垂在腿的两侧,一会儿又绞在一起。

我只是赌气地坐着,连眼角也不看他。

地窝子里异常寂静,似乎连尘埃落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他的脸更是羞得通红,这个曾经一百多次冲锋陷阵的男人感到异常尴尬和窝囊。那么冷的天,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一股股的汗水。

是的,对于女人,这个老兵还是个新兵。何况自己面对的又是一个连一句话也没说过的陌生女子呢。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像现在明星的名字一样,被他们提及过无数回,每一个女兵的名字都是闪着光的,被大家一遍遍咀嚼过的,无数次回味过的。而我,连他的名字还不知道。

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脚不安地在原地动着。

我不会跟你成家,我这么小,怎么跟你成家?都两代人呐。我气呼呼地说完,又哭了。

他坐了下来,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脸憋得更红了,手脚显得更加无所适从。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哭,此时,我应显得坚强些,至少在这个我当时认为的敌人面前。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时间时而汹涌着往前流淌,时而又如同死水,无波无澜。

两人都是作为下级,在上级的命令下,坚守着那一段时间,指定的时间不到,我们谁也不能撤退。这段时间,就是一个上午——必须在一起呆一个上午。这可能是世界最荒谬的事情了。

赵自立作为一个穿过血雨腥风,与死神打过上百次交道的老兵,一个农民出身的在当时几乎识不了几个字的军人,当时已近三十岁了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年龄——自然希望成一个家,能找一个有文化的湖南女子当老婆,他自然也是高兴的。但现在,他有些怜悯起我来,觉得自己和我的确不般配,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眼看一上午的时间快过去了,他才鼓起勇气说,王灿辉同志,我们家世代贫农,成分很好,我很早就参加了革命,一个弟弟参加了抗美援朝,一个弟弟在家种地……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事,这是你们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可我……可我得说完,这是领导交待过,一定要告诉你的,说是便于彼此有个了解。其实,我也只剩下了一句话,我这人战争年代是英雄,生产劳动是模范……他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后,就使劲擦了擦满头满脑的汗,然后站起来,由于没注意到地窝子很低,把头狠狠地撞在了地窝子顶上,直撞得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他稳住自己的脚步,把帽子上的土拍了拍,退到门口,向我敬了个军礼,转身走出了地窝子。

那次见面不久,我就调到了团部,去给还是文盲的干部战士扫盲。我暗自庆幸,以为可以摆脱为自己安排的命运了。

离开南草湖的那天,我十分高兴,像一只冲出了樊篱的小马,一蹦一跳地走了。

的确,从那以后,再没人提起过让我结婚的事,好像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慢慢地,我又变得愉快欢乐,无忧无虑起来。

转眼之间,一年又要过去了。部队正准备着迎接新年,我在团部碰到营部的副官,他是来买糖的。

还没过年就买糖,今年春节是不是要好好热闹一下?我一边问副官,一边笑着抓了一把糖。

副官笑着说,这是喜糖,可不能随便吃。

又给谁配对了?

副官笑而不答。

说说看吧,是谁和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副官说完,跨上马走了。

当天下午,营部通信员牵着一匹马来到团部接我,让我回去。

有什么事呢?扫盲还没完呢,要走,也得跟团里的人讲一讲。

营里已跟团里请示了,让你回去一趟再来。

究竟有什么事?

年终了,可能是营里开会,具体的,我怎么知道。

回到营部,我就被带到了一个小地窝子里。全营连以上干部都喜形于色地坐在那里。桌上放着两小堆糖,每人跟前放着一杯水。一见我进去,营长就说,欢迎新娘子!接着就是“噼里啪啦”的掌声。

我一下楞住了。我楞在地窝子门口,不知该进该退的时候,已被人推到了赵自立身边。

教导员宣布,“经组织批准,机枪连指导员赵自立与团文化教员王灿辉现在结为夫妻。让我们以水代酒,向他们表示祝贺,愿他们永结连理,白头到老!

我早已哭得跟泪人似的,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婚礼已经结束了。人们完成神圣使命似的,鱼贯而出。把我们两人留在了“洞房”里。

我颓然地站在那里,觉得自己的整个生命都在崩溃。突然,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个地窝子,向着无边的旷野,向着黑夜深处冲去。

凛冽的寒风一阵阵从戈壁滩上掠过,笨重的毡筒使我一次又一次跌倒。我索性把毡筒脱了,挂在脖子上,脚上只有一双布袜子,我也没觉得冷,没觉得硌脚。我只觉得身后正有一种强大的、不可违抗的东西在追逼着我,我只有逃跑,我跌跌撞撞地飞跑着,那么快,像戈壁滩上的一阵风。

但可怜的我也只能从营部跑回团部。大半个夜晚的奔跑,使我的一双脚早已血肉模糊,麻木得没任何感觉了。

我呼出的气息喷在脸上,头发上,早已凝成了冰霜,所以,当我倒在自己的床上时,我结了霜的头发,苍白的脸色,茫然无神的眼睛,使我像一个失了魂魄的人。

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直到三个月后,扫盲班解散,我才又回到营里,但住集体宿舍,死活不去见他。就这样抗争着,转眼半年过去了。

而他,又不好意思来请我。赵自立事隔多年以后,对我说,我们当时本来就是两个陌生的人,硬撮合到一起,就跟我说过一两句话,还是我不愿听的话,也见过一次面,去请人家回来,凭什么呢?他不知道怎么跟我说,所以不仅是不好意思,他还觉得去请一个生人回来跟自己过日子,特别扭,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我走了,他也没办法。因此,既然是组织介绍的,还得要组织出面。

有一天,营长找到我,对我说,王灿辉同志,我现在告诉你吧,把你们招到这里来,就是要配对象的。这是革命的需要,是建设新疆的需要。赵自立同志是兵团的模范指导员,你这样做,损害了他的威信,叫他以后如何带兵?

妇女解放,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我追求的,是自愿的婚姻,不是包办婚姻,如果说他的威信受到了损害,也不是我的原因。我针锋相对,一点也不示弱。

无论怎么说,我死活也不和赵自立同房。但从此之后,也就不停地有领导找我谈话,做我的思想工作。在这种攻势下,我最后终于难以忍受,同意与他一起生活。——另外,我也明白,就这么一片戈壁,这戈壁上就这么一些人,无论自己是否与人家同房,但在别人的意识中,我已是个结了婚的人。在这种选择对象极其有限的情况下,我还能选择谁呢。

但我从不和他照相,直到有了孙子,在照全家福时,我们才在一起照了个相。到那时,我们已走过了四十多年的风雨人生。

九.钟瑞兰:我在结婚时就已抱定了要离婚的想法

由于自己的奋斗,我在一九五三年由战士提为排长。这在当时的女兵中,进步算是很快的。但直到八十年代未退休时,我也只是个副指导员。

反思自己的人生,我知道,如果我不结婚,我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但无论如何,我为这荒原,为新疆这片土地养育了三个孩子。

我提干不久,也即建军节那天,营长对我说,钟排长,我营机枪连有个排长,也是劳模,你们俩挺合适的,排长配排长,劳模配劳模,应该是一个好姻缘。

我在部队已整整呆了两年,知道营长的话决不是玩笑,就说,多谢营长的关心,但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即使要结,彼此也得有个起码的了解。

结了婚再了解也不迟。今天过节,部队休息,营里刚好要主持一次集体婚礼,时间在下午四点钟,你去准备一下,那排长我负责通知。

我当时一听,就傻了。

营长见我要说什么,于是果断地摆了一下手,大声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要相信组织,组织上为你考虑的事情不会错。他说完,就背着手走了。

我……我绝望地说出这个字,就说不出后面的话了。我木桩似的站在那里,半天才在心里喊出,我!不!愿!意——

但我却不得不按时到营部去,这是军队里的一种空气,叫做“服从”,任何人都得呼吸它。不然,你就得窒息。不仅仅是你的肉体被它浸淫,还有思想和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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