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时而驾驶着摩托飞驰,时而停车紧靠林带拍照。我拍下的不仅仅是绿树成荫的公路,更多的是林带之外千百亩丰收在望的良田。我走进良田的时候有一种全身心融入的感觉,我觉得这些田畴真是太幸福了,它们拥有如此成熟而丰腴的作物,那些油葵,那些大豆,那些苞谷,全都在田野上舒展着成熟诱人的身段,田野幸福得几乎拢不过手来,那些成熟的身段便一直往田野之外张扬显露,田野简直是在享受一种成家立业的快乐,在它宽大的房子里,一切该有的全都有了。
甚至在一片片已经收获过的麦地上,一垛一垛的麦草堆积在一起,一直延伸到荒野远处看不见了。它们将是牲畜们过冬的粮食,是农家屋顶上的遮掩,是一家人一个季节的柴火……麦垛不是残留下来的东西,它们的每一根每一截都在温暖的秋阳下或站或卧着,显得娴静而稳熟,最终,它们都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去处。
我是田野的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这个邻居最有理由为田野获得的幸福而感到快乐,因而我也最有资格分享一下田野的快乐。这主要是针对9月的油葵。其实我已经被油葵的丰腴形象迷住了,你看它是那么健康,那么乐观,仿佛这片土地上的女人。它那没有城府的大脸盘大约是因为紫外线照射的缘故,微微有些发黑,花心像一个小小的蜂巢,包裹着一颗颗已经是最后成熟非常饱满的籽粒,成群结队的小蜜蜂在一个个花盘里飞出飞进,而那环绕在脸盘周围的金黄色舌状花瓣很像是燃烧着的火苗,正在倾诉着它对这片土地永远充满狂热的爱情。再过十来天,这些油葵就将被农民收获或者出售了。农民是比田野更加幸福的一群人。
而我则是比农民快乐得更早一点的人。当然,我的快乐似乎带有一点儿攫取的贪婪。有一回,我骑着摩托车从马场三队的一片油葵地里经过,顺手就搂了一个金黄色的大油葵脑袋在怀里,然后又把它放在摩托车的车头那儿让油门绳紧紧夹着,右手抓车把兼控制油门,好让左手把那些灰黄色的花籽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吃。这些,油葵地的主人没有看到,如果看到了,我想爽朗大方的他们肯定不会怪罪我,相反,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贫嘴和爱玩的孩子,于是他们肯定也会笑成个地里葵花盘似的。
9月,我们驾驶摩托车去哈拉布拉乡。路上,不时有载着男男女女的驴车和马车,人和驴马都一样悠然自得。公路边的维吾尔族人和哈萨克族人整齐素净的院子里搭满了葡萄架,有时能看到三五个小伙子和几位姑娘在门口的白杨树下弹拨起热瓦甫,敲击着达卜,又唱又跳。我一直坚持这样一个观点,从历史和本质上看,哈萨克族是一个憨厚豪爽,有一定相对封闭性的马背民族,维吾尔族则是一个消化了农耕文明和善于交际经商的民族。有关的研究资料表明,维吾尔族人经商的成功率非常高,善于计算运作,开放意识更浓,接触各行各业更加普遍。哈萨克族在这方面则有明显不同,他们中有更多的人表现在对游牧文化的继承和开创上。但是现在,渐渐有哈萨克族人走出草原从事农耕生产了。
自然,不管是哈萨克族还是维吾尔族,他们的骑术都是非常娴熟的,跑起来和这片苍翠开阔的原野是那样的和谐自然。偶尔也有摩托车快速驶过,驾驶的青年人腰杆挺得笔直。这些年,摩托车虽然已广泛地进入牧区,不少哈萨克人已驾驶摩托车放牧,但他们中的很多人依然认为,只有骑上骏马才最能体现哈萨克民族作为游牧民族的强悍和生存活力,因而骏马还是哈萨克人的最爱,特别是在马场等一些牧区,策马飞驰依然是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哈拉布拉乡的街上总有许多精明的维吾尔族生意人,他们也会像江南的一些生意人一样,主动上前笑容可掬地询问你要什么,可以感觉到他们深陷而扑闪的眼睛非常渴望着那些本地人和外地人光临他们的摊点。这里的哈萨克族人好像比山上的少了一点粗犷和随意,多了一点谨慎和斯文,妇女也透出一些温柔来。和维吾尔族男子拉话,他们始终显示出一种潇洒而调皮的劲儿,姑娘大多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得令人惊叹,那眉毛、鼻子、嘴巴,无不显示出一种精致玲珑的美。
而那些善良纯朴的哈萨克牧人朝我们微笑,他们的羊群则成了另一种风景。我们经过一个村口时刚好一队绵羊慢慢走出村子,它们踩着杨树散漫的影子,洒落着平静的步子,一路上昂着头走着,好像辛勤的农人在早晨正充满希望地走向田野。在我们经过它们身边停车让路时,它们转过头,伸出善意的目光来,好奇地打量着我们,那绒厚的、温亮的眼睛蕴蓄着新奇而又亲切的目光,让我觉得它们是那么熟悉,一如刚刚分别不久的朋友又相逢。
10月,已经是仲秋了,大地上不时飞扬着一把一把金色的叶片,在清凉的风里发出野兔跑过干芨芨草的声音。我们留恋于乡间小道上。往返于县城与乡村之间的交通工具主要是小巴士,许多时候车上的人都不是很多,看上去他们大都是本地人,都在稀奇地扭头看我们。一路上还可以遇见三三两两的哈萨克男女骑着马或者坐着马车抖抖擞擞地走过,汉子的脸膛大都长得黑红黑红的,跟他们嘿的打声招呼,他们也嘿一声,咧嘴笑笑,然后继续赶路。妇女则脸膛一边一团苹果红,扎着各色头巾,大多上身西装下身裙子,也有个别披着紫红色坎肩的。女孩子则穿着鲜艳,头戴一顶或红或紫的圆形花帽,帽顶竖着一撮雪白羽毛,有点儿像童话中的小公主。这些都是民族特色十分明显的状态。我有一种期望,依然繁盛在乡村的这些浓郁民族特色,不要像在某些城市里渐渐地消解了一样为好,要是真有一天消解了,那也许我们对乡村的怀想也只好无奈地结束了。
记忆里的村庄
记忆里一直珍藏着一个梦幻般的月色村庄。那时候的月光朗朗地照在吉尔尕朗河两岸,照在四周黑黢黢且泛着深蓝背景的群山之上,照在一片房子和一片杨树榆树之上。远处带雪的天山在一层乳色里显得更加圣洁而浩漫,在瓦蓝而通透的天空里显得更加静穆和幽远。我出现了,我一个人走进这个村庄,往日那么凶狠的土狗一声也不叫,我仿佛散步一般在这个村庄里徘徊。我沿着一条白杨掩映的村道走着,初夏的月光清凉地穿透树叶,一把银币一般地撒下来,在清凉的夜风里发出清新的脆响。村道两边是广阔的田畴,生长着准备吐穗的碧绿麦子,受孕的气息在朗朗月光里风一样飞翔。我满心喜悦地迈着步子。
我来到了一片整齐的院落前。院子外面的杨树榆树下拴着牛,西边的羊圈散发着草味和膻味混杂着的羊粪气息。月光照进一座一座的院子,院门都没有关,可以从那些门口看到院子里都有一片绿色的菜地,错落有致的果树分布在院子的每个角落,树上青果满枝。有的院门半掩,从缝里看到洒落在里面的刀子一样修长明亮的月光。我在月光里听到了一阵接着一阵的鼾声,那么均匀,那么从容,传递着白天劳作的满足,憧憬着天亮以后该来的一切。我听到了其中一位成熟女人的轻匀呼吸,还有她偶尔发出的仿佛两块鹅卵石摩擦般黏滑而富于磁性的磨牙声。
我循着轻匀的呼吸和好听的磨牙声走进一间房子,门没有关,我轻轻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与门口成对角的一面墙边有一张接近两米宽的大炕,上面就躺着一位面容皎洁身材姣好的女人,如乳一般的月光穿过敞开的大窗户洒在半边炕上,落在女人的半边身子上,女人丰满起伏的胸脯下面歪歪地盖着一角印花棉被,一条长腿伸出被子之外,女人的左手举到另外的一个枕头上,而在右手的臂弯里,是一个大约三岁的小女孩,小孩的鼾声轻微而均衡。
我看着炕上的母女俩,看着这么大的一张炕,看着大炕上这么简约的布置,突然觉得累了,真想爬上炕去睡上一觉。
但是我没有躺下去。我走出房子,出了门口还轻轻地带上了门。我又走到了院子里面的苹果树下。我享受了一会儿春末夏初清凉的晚风,然后我又原回到那条白杨掩映的村道上。这时候,整个村庄在月光朗照下显得宁谧而深远。
这是多年来一直在我梦境中无数次出现的村庄。她是我心中久远的故乡。
我见过另外的一些村庄,公路两边那些维吾尔族民居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大多是一层的砖房外加一个院子,有的是两个院子,前院有花花草草,院门朝向公路开,后院是一个栽满各种果树的果园。房子与房子之间隔着三棵五棵,有时也有一大片的果树,果树的品种有石榴树、杏树、梨树、苹果树,以石榴树为最多。杏子早已经被摘过,石榴树、苹果树和梨树上全都硕果累累,果色闪耀,快到收获的季节了。维吾尔族的家居庭院素负盛名,一簇簇连片如云的浓荫,水渠中淙淙流淌的清泉,葡萄架和苹果、石榴等果树下,坐着小板凳的维吾尔族大叔大婶,间或树荫下有几个老人席地而坐,拨奏着乐器,乐音在风声里不时袅袅传来。
这些其实都不是小院,相对于南方逼仄的小屋而言,这些农家小院简直就是新式庄园。先不说四面都是一人多高的整齐的红砖围墙,围墙里虽然大多只有一层但却粉刷装修得十分漂亮的房子,光是那占地六七分甚至两亩多的开阔地带,还有院前院后苹果正在金黄透红,李子正在粉紫绵软,桃子也正在半黄半青,还有菜地里正在旺旺地生长的豆角、白菜、西红柿,它们全都很充分地告诉我,这里正是流行于西部的新式庄园。
深秋的时候,做客于这些祥和富足和谐文明的大自然庄园民居中,我才明白什么叫作生活的爽朗和舒坦。秋天午后的阳光一小步一小步迈过树梢和房顶,几棵巴旦杏树蓬松着金红的叶子,五六个男人围坐在宽敞的葡萄架下,密集的掌状绿叶中紫色的葡萄熟透而饱满,散发着成熟女人的气息。
酒和肉是在几串葡萄入口之后到来的。香甜的桑葚酒可以一杯接一杯地喝。四十六度绵甜爽口的肖尔布拉克也是要品尝的。痛快地干掉了几块大得有点儿夸张的手抓肉,酒气也跟着漫了起来,不知深浅地和主人说了几句仿佛很豪气的话,结果又拽出了两瓶四十三度的伊力特,赶紧推辞,主人说了一句,喝吧,不喝伊力特你就不是真正的马场女婿!哈哈,伊力特曲,英雄本色,英雄本色,伊力特曲,只是,英雄今晚已找不到归去的路……
第二天早晨,一向习惯早起的我已被鸟语果香闹醒了,虽犹有酒意却也无妨我起来。当我微醺地坐在厅中的桌旁,殷勤而善解人意的主人以瓜代茶,欲醒我酒。才摘的西瓜瓤红汁多,令人惊奇的是这瓜仿佛经过冰镇一般,甜润冰凉自头顶灌至脚底,确实能令人昨夜残酒消减几许。好客的主人坐下后,几个爽朗幽默的邻居也过来了,满满一桌人围坐着的偌大的矮桌上,又一个大西瓜和甜瓜被破开了,还有主人沏上来的浓奶砖茶——整个上午,我们就那样悠闲自得地一边叙说一边领略了一回风味独特的西瓜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