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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什么花这么香(3)

问胡铁现在干什么活?管教说,让他打铁了。管教说,挖了一个冬天的大渠,好多坎土曼坏了,他说他当过铁匠,可以把这些坏了的工具修好。

仄着耳朵听,真听到了铁锤的敲打声,当当当地从高墙里传出来。这声音一下子让白豆想起好多事。

白豆说,能不能把这些莫合烟带给胡铁。管教打开袋子,看看里面没有别的东西,管教说行。

下个休息日又去,又见到那个管教。管教说,你不要再来了,不会让你进去的。白豆说,不进去也行,你把这些莫合烟带给他就行了。说着把袋子递给管教。管教没有接。管教说莫合烟也别送了,上次为那袋莫合烟就被队长没收了,管教还受了批评,说他办事没有原则。

原想着见不到胡铁,能把莫合烟送进去,让胡铁知道来看过他,对他也是个安慰。可没想到,这一点也做不到了。

白豆没办法了。

四月初,化完了雪,到月底,要播的种子,全播到了泥土里。春播忙得很,一年里,最忙要数这一会儿,不赶着把种子下了地,晚那么几天,就会少收好几成。全都要下地,干部,炊事员,卫生员,饲养员,全要抽出空,去忙播种的活。白豆是饲养员,给鸡喂了食,不能再靠着门框晒太阳。也给她分了任务,不完成可不行。地里的人一下子多起来,人多就热闹。春天这个季节,什么东西都有股兴奋劲,人也显得比别的季节兴奋。干着活,手不闲,嘴也不肯闲。播种这个事,又容易激起想象。动不动就和男女的事联系到一块了。

往一块地里一站,男人跺一下脚,说真是块好地,瞧,多肥,还湿乎乎的。锋利的坎土曼一使劲,噗地一下就进去了。爽不爽,爽。男的吭哧吭哧挖着,女的一旁说,不行,太深了。男的少用了一点劲,女的又说,不行,太浅了。男的说,深了也不行,浅了也不行,你要咋样才行了。女的说,不深不浅才好。深了咋不行?深了,里面太湿,种子会被憋死。浅了咋不行?浅了,会被晒坏,发不了芽。对呀,播种,可不能马虎,播不好种,长不出好苗。快,快一点,要抢时间。哎,别太快了,要讲质量。那就慢一点。慢也不行。好吧,好吧,不快不慢,总该行了吧。

马车一趟趟往地里送种子。看到老杨从马车上往下搬种子,有人大喊,老杨,你的种子行不行啊?老杨说,咋不行,都是种子站选出的好种子。又有人喊,那咋播下去,不见长出东西啊。老杨说,那准是遇到碱包了。又有人喊,啥碱包呀,别人一播,就长东西了,咋你一播就不长东西了。老杨愣了一下,才听出这话的意思,还没想好咋反击,又有人喊,是你的种子不行吧?马上又有人接了话,啥种子不行,该不会是播种机坏了吧。一地的人全大笑起来。老杨说,放你们的驴臭屁,你爹的播种机才坏了呢。说是说,骂是骂,一个人坐到马车上,也想大家开的玩笑。是啊,说白豆是碱包,没办法证明不是,只好算是了。可要说翠莲,不能说碱包,人家已经长出了庄稼,公认的一块好地,自己耕了也一年多了,什么也没种出来,这不能不让他有点心开始发虚。不但是发虚,还发慌。老百姓怕啥,啥也不怕,就怕断子绝孙。

白天在地里播了种,晚上回到家,还继续播种。老婆的肚子不鼓起来,让男人总觉得自己的一块地还荒着呢,总觉得不能算是个种地的好把式,总觉得活得没有面子。

四月播了种,五月一个月全长出了苗子。各类的苗子让荒地绿了。人给庄稼播种,同时,树和草也给自己播种,它们比人似乎更能干,更聪明,自己不动手,全把种子交给了风,交给了雨,让风和雨随便播到一个地方,它们很自信,不在乎地肥地瘦,只要给一把土就生长。仗着野种的强有力,把更多的处女地占有了。下野地,这个时候,像个女人。像个发情的女人,一点脸面也不要了,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裸露在阳光下面,躺着的姿态,天下任何一个放荡的女人不能比。起伏的高坡,伸展的平地,浑圆的长垄,弯弯曲曲的深沟,没有一处不在激动,不在渴望。它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变得湿润,并无边无际地开放,温柔地拥抱着所有雄性的进入……

直到六月,下野地才会恢复羞涩,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裳,目光也变得水一样,清亮平静。绣着各种各样的小花的绿衣裳,让人不能不想起远方乡村的少女。少女是花,像少女一样的下野地,在这个时候,让它怀抱里的所有能开花的东西,全开了花。于是,在一天早上,当下野地的人,走出屋子时,一齐闻到了一种香味。什么花这么香?香味灌满了风,风变得湿润了,香味浸透了阳光,阳光变得厚重了。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以前,谁也不会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一种花,会散发出这样大的香味,能把一个地方香透。

不过,在下野地,真有这么一种花。它不是开在草上,草太小,太软,没有这么大力。草丛里找不到这种花,它开在树上。一种很大的树,很结实的树,一种尖刺密布的树。不要以为树上开的花会很大,其实恰恰相反,它开出的花很小,小得连最小的草开出的花也比它开的花大。只是这种树上的小花,小得不能用朵来说,要用粒来形容。金黄色的,就是像金粒子。

这种树叫沙枣树,这种花叫沙枣花。一棵沙枣树的花,能香透一个村子,下野地有一千多棵沙枣树,下野地能不香吗。折一把沙枣花,放到屋子里。不用浇水,能活一个月也不死。到了一个月,枝子枯了,叶子掉了,花也干了,可香味却一点儿也没变。一直到冬天,去闻那干了的花,还是香的。花只要还散发着香味,就还是活的。六月,下野地人的家里,没有放一把沙枣花的不多。白豆给白麦写信,在信封里放了几粒沙枣花,让白麦闻香不香,还问白麦城里有没有沙枣花。白麦回信说,真香,还说,城里没有。

女人是花,看到花,女人喜欢,因为女人喜欢自己。男人不是花,也喜欢花。只是更喜欢女人这朵花。

花一定要好看。只要好看,不管什么花,都会让人喜欢。女人也是这样,不管这女人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好看,喜欢的男人一定不会少。在下野地,白豆可算是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人想真正娶她去当老婆,却不等于没有人想和她做别的事。

骨子里其实恨透了白豆的老杨,想起白豆差一点用两个红鸡蛋把他送进大牢,老杨杀她的心都有。可是真见到了白豆,见到白豆的饱满丰盈不曾有半点干瘪的样子,又不能不想起白豆的好处来,这好处是别的女人给不了的,至少是那个翠莲给不了的,白豆是那种只要让你碰一下,你就一辈子也没法忘掉的女人。

明知会是什么结果,还往白豆身边凑。总抱着一个希望。万一白豆心一软,万一白豆心一动。白豆是白豆,可白豆也是人,是人都一样,你想的事,他想的事,大家想的事,其实都差不了多少。白豆和他有过,有过和没有过,不一样。白豆不让他进门,不说明她不想那个事。不让他进门,不是恨他和她有过,是恨他在玉米地伤了她。再大的恨,时间长了,也会变小,再长点时间,也会没有了。

有这样的想法,稍稍喝一点酒,老杨就去敲白豆的门。

白豆开门,一看是老杨。不让进。不让进,也不硬进,老杨就走,等下一次,喝了一点酒,老杨还去。老杨觉得这么敲下去,总会有一次,白豆会把门打开,让他进来。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后面就好办了。都一样,干啥事,都是开头难。

沙枣花开了一个月,不开了。下野地没有那么香了。好花不常开,沙枣花也一样。但白豆屋子的敲门声,却不像花一样,敲一阵子,就不敲了。白豆也习惯了,连着几个晚上,没有敲,反倒有点睡不着,总想着睡着了,会被敲门声惊醒,一次惊醒,一夜睡不好。

倒是敲过门后,把敲门的人撵走,白豆才能睡得好。

躺在床上,想到了敲门声,真响起了敲门声。

以为又是老杨,把枕头下的小刀子拿到了手上,去开门。

一开门,看到月光里站了一个人。

是个男人。不是老杨。也不是张三不是李四。

这是个白豆做梦都会想到的男人,却又是个白豆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的男人。

他叫胡铁。

下野地没有一个人会想到在这个晚上,那个叫胡铁的男人会去敲响白豆的家门。也没有人看见胡铁在敲白豆的家门。倒是有两只狗看见了,它们只是出于习惯地叫了几声,老有人去敲白豆家的门,它们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有一点不同。

以前那些来敲门的人,只是敲敲门,却从来没有进到门里去,但这个人敲过门后却走了进去。这点不同,狗并没有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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